六
韓湘文學,元人雜劇有紀君祥《韓湘子三度韓退之》,趙明道《韓湘子三赴牡丹亭》,尚有無名氏《藍關記》,今皆不存。故事的來源,亦在宋代。用詩話體的記載見於劉斧的《青瑣高議》。《青瑣高議》載通俗文字,都是詩話小說體,遠淵源於唐代俗文,與敦煌所出俗文性質極相近。至於是否劉斧書,亦甚難言。其前集卷九有《韓湘子記》,下題注雲“湘子作詩讖文公”,大類俗講回目。
《青瑣》文長,今不具引,引元趙道一《曆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十二:
韓湘字清夫,韓文公愈之猶子也。落魄不羈,文公勉之學,湘曰:“湘之所學,非公知之。”公令作詩以觀其誌。詩曰:“青山雲水窟,此地是吾家。後夜流瓊液,淩晨咀絳霞。琴彈碧玉調,爐煉白朱砂,寶鼎存金虎,元田養白鴉。一瓢藏世界,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有人能學我,同共看仙葩。”公覽而戲之曰:“子能奪造化耶?”湘曰:“此甚易事。”公為開樽,湘取土以盆複之,良久花開,乃碧花二朵,似牡丹差大,顏色豔麗。於花間擁出金字一聯雲:“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公未曉其意。湘曰,“事久可驗”,遂告去。未幾,公以佛骨事,謫官潮州。一日途中遇雪,俄有一人冒雪而來,乃湘也。湘曰:“憶花上之句乎?正今日事也。”公詢其地,即藍關也。嗟歎久之,曰:“吾為汝足成此詩。”詩曰:“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本為聖明除弊事,豈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雲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遂與湘宿藍關傳舍,方信此道之不誣。及湘辭去,公留之不可,乃作《別湘詩》雲:“才為世用古來多,如子雄文世孰過;好待功名成就日,卻收身去掛煙蘿。”湘別公詩雲:“舉世都為名利醉,伊予獨向道中醒;他年定是飛升去,衝破秋空一點青。”湘謂公曰:“公往瘴毒之鄉,難於保育。”乃出藥一瓢曰:“服一粒,可以禦瘴煙之毒。”公謂湘曰:“吾實慮不脫死,魂遊海外,一思至此,不覺垂淚,吾不敢複希富貴,但得生入鬼門關足矣。”湘曰:“公非久即西,不惟全家無恙,公當複用於朝。”公曰:“此後複有相見之期乎?”湘曰:“前約未可知也。”後皆如所說矣。
按此或出宋人俗講,而其時畫工有取文公藍關詩以為題材者,畫文公及湘。互相引證,世俗益信其說。元陳定宇先生櫟為之勃然!即為辨正之:
昌黎韓公之守潮陽也,行至京兆府藍田縣藍關,即秦嶢關,示侄孫湘詩曰:“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善畫者,繪為圖,山嶺重疊,雪景模糊,人馬行其間,俱有畏塞淩兢狀,觀之,令人淒然!公學正識卓,守堅論嚴,欲水火佛骨,忤憲宗意,謫為此行。雨雪霏霏,仆痡馬瘏,亦良苦矣。公鐵石心肝,當自忘其苦,侄孫湘遠來追送之。湘即公兄子老成之長子也。公祭老成文曰,“長而子,待其成”,有恩於湘深矣。示以詩,欲托以死,可嗟也已!餘謂公之堅貞節操,有似屈平之放逐憔悴,斫冰積雪,與蘇武之出使絕域,齧雪餐氈。其於湘也,疇昔有春生之仁,湘之於公也,今茲有秋肅之義!其精貫天人,行絕今古,百世之下,聞其風者,當懦立而薄寬焉。又怪夫後來好事因此詩所雲,傅會謂湘有仙術,開頃刻花於牡丹上,現前詩二句。按唐史及《諱行錄》,湘字北渚,擢長慶三年進士第,官至大理丞,不聞其好仙也。味公此詩,略無花上嚐現詩句意,觀者其無惑於無稽之言!
陳櫟但覺其無稽,亦未考其來曆。韓湘度文公的故事是宋人傳說出來的。韓湘確有其人,而且在中唐。但唐時何以不仙,而宋時仙?何以到宋時才有此傳說,因為在晚唐時已有一個作此傳說的台階。幸而有人記載下來。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九:
韓愈侍郎有疏從子侄,自江淮來,年甚少,韓令學院中伴子弟,子弟悉為淩辱。韓知之,遂為街西假僧院令讀書。經旬,寺主綱複訴其狂率,韓遽令歸。且責曰:“市肆賤類,營衣食,尚有一事長處。汝所為如此,竟作何物?”侄拜謝,徐曰:“某有一藝,恨叔不知。”因指階前牡丹曰:“叔要此花青紫黃赤唯命也。”韓大奇之。遂給所須試之。乃豎箔曲,盡遮牡丹叢,不令人窺。掘窠四麵,深及其根,寬容人座。唯齎紫礦輕粉朱紅,旦暮治其根。凡七日,乃填坑。白其叔曰:“恨校遲一月”,時冬初也。牡丹本紫,及花發,色白紅曆綠,每朵有一聯詩,字色紫分明,乃是韓出官時詩一韻,曰“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十四字。韓大驚異。侄且辭歸江淮,竟不願仕。
這是韓湘傳說的台階。假如每個傳說能夠找到這樣的過渡故事,是再好不過的事。據段成式的考究,牡丹前史無有,《謝靈運集》中提及是一孤證,開元末裴士淹方從汾州得白牡丹一棵,植於長安。至德中馬仆耶又從太原得紅紫二色。在元和初尤少。即見《酉陽雜俎》卷十九韓湘條前。到段成式的時候,牡丹種類已很多。園藝家講究此變種及變色的來源或者方法,認為有人用奇術變的,或者那時已有變種的方法,而過神其說。所以這是一個事物起源的故事,而後變成人的故事而參以道家神仙家言。韓愈家裏確實有牡丹,他有《戲題牡丹詩》,但此詩不敘族侄奇術或者顏色特多之事。韓愈家裏有牡丹,韓愈確有一個江淮間的族侄,而“自言有奇術,探妙知天工”,見其逸詩《徐州贈族侄》,趙翼已征引。如是聯合,段記的故事是很容易產生的。尤其是牡丹從元和時蕃植起。趙翼說族侄的奇術乃星相一流,此亦猜疑之詞,或此族侄除星相外,尚懂種牡丹。如此而已。一變而牡丹化種;再變而每朵花瓣上有詩句;三變而詩句變成先知而後來應驗。於是族侄變為韓湘,是侄孫了,但傳說中還說是侄,於是造成藍關故事。韓湘度脫文公也是經長時間演變的。
度脫文公,則韓湘自然是重要了,加以故事的動人,及宋人書會中的講小說,韓湘更變通俗。因此有《藍關記》劇本。本來他還單獨,後來加入八仙。
至於文公,在《藍關記》中變成極端可憐。今元人此類劇本不存,或者是因為有辱先賢,教化不正之故,所以臧晉叔也不刻。韓文公為河南令時,有一呂氏子,年少棄妻謝母到王屋山去學仙。後來又回來了,見河南尹李素,李素使他立於府門,喚吏卒脫其道士服,給冠帶,送付其母。文公作詩勸世有“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一首,末了說:“嗚呼餘心誠豈弟,願往教誨究終始;罰一勸百政之經,不從而誅未晚耳!”不覺言之懇切如此。他非但排佛,亦不喜道,說話家使其得度,豈不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