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洞賓的事跡,散在群籍,甚難稽考。他的傳說起於北宋慶曆年間,大致看來如此。前引《東軒筆錄》潭州人夏鈞問何仙姑雲:“世人多言呂先生,今何在?”呂先生就是在這時候盛傳著的。滕子京在巴陵郡遇見的回道士傳說就是他。宋鄭景璧《蒙齋筆談》雲:

世傳神仙呂洞賓,名岩,洞賓其字也。唐呂渭之後,五代間從鍾離權得道。權漢人。邇者自本朝以來與權更出沒人間。權不甚多,而洞賓蹤跡數見。好道者,每以為口實。餘記童子時,見大父魏公,自湖外罷官還,道嶽州,客有言洞賓事者雲,近歲常過城內一古寺,題二詩壁間而去。其一雲:“朝遊嶽鄂暮蒼梧,袖有青蛇膽氣粗。三入嶽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其二雲:“獨自行時獨自坐,無限時人不識我,惟有城南老樹精,分明知道神仙過。”說者雲,寺有大古鬆,呂始至時,無能知者,有老人自鬆巔徐下致恭,故詩雲然。先大父使餘誦之,後得李觀碑,與少所聞正同。青蛇,世多言呂初由劍俠入,非是。此正道家以氣練劍者,自有成法。神仙事渺茫不可知,疑信者蓋相半。然是身本何物,固自有主之者,區區百骸,亦何足言!棄之則為佛,存之則為仙,在去留間爾。洞賓雖非餘所得見,然世要必有此人也。

《蒙齋筆談》是元豐、元祐間書,鄭景璧說幼時讀呂洞賓詩,當在慶曆間。李觀也是慶曆間人,與滕宗諒何仙姑時代相接。他後來做南嶽廟監,亦是好道者流。可惜他作的《呂碑》今已不傳。但從上引,可知呂洞賓在鄭景璧的幼時傳說起來,說他過嶽州謁滕宗諒,又說他常到嶽州城南一古寺,題二詩壁間而去。滕宗諒守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是一位賢太守。重修嶽陽樓,挹洞庭之勝,加以範仲淹作記,名重天下。遊覽的人,必定很多,於是造出仙跡。城南古寺的詩,想是江湖間人題,失其姓名,因此認為神仙之作。

不久嶽州就有石刻說是呂公的《自記》,見於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前麵已引過。他自謂京兆人,唐末累舉進士不第,因遊華山,遇鍾離,又遇苦竹真人;再遇鍾離,盡得希夷妙旨。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一:“世傳呂洞賓唐進士也。詣京師應舉,遇鍾離翁於嶽陽,授以仙訣,遂不複之京師,今嶽陽飛吟亭是其處也。”羅大經說他遇鍾離於嶽陽,和他《自記》衝突,但嶽陽有一飛吟亭是可以知道的了。不但有亭,作為“朗吟飛過洞庭湖”的紀念,而且嶽州人士已為他造祠,即在他以前題詩的地方。洪邁《夷堅支誌》乙卷第七:

淳熙十六年,章騆為嶽陽守,聞城南老鬆之側有呂公祠宇,因往瞻拜,睹其塑像,袍色黤黮不鮮。命工整治,未暇扣其訖工與否也。一夕,家人夢一道流,衣新黃袍,遮道立於郡圃,趨而避之他所,則又相遇。問其姓名,曰:“我仙者也。”家人曰:“若是仙者,何不遊天上而反行地下乎?”曰:“我地仙也。”翌日以語章,章出視事,吏前白雲,向者奉命易真人袍,今繪已畢。章深異之,且念一潤色其衣服,而形於夢寐若影響,乃以故所藏呂公《金丹秘訣》刻於郡齋,冀廣其傳。其書呂自為序,稱紫微洞天純陽真人。(序文略)

據我看見的材料,洞賓傳說,起於慶曆,而發源地在嶽州,後來傳布開來。

至於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很難說。總之,他沒有張果、何仙姑那樣實在。《宋史·陳摶傳》:“關西逸人呂洞賓,有劍術,百餘歲而童顏,步履輕疾,頃刻數百裏。世以為神仙。皆數來摶齋中,人鹹異之。”這一條雖見於正史,但陳摶的傳實采道家言。並且《陳摶傳》說到宋真宗到雲台觀,觀摶畫像,則最早此傳出於宋仁宗時人手(不能到南宋,因吳曾已引)。此時正呂洞賓神仙傳說鼎盛的時候,安知不是做傳的人引呂以重陳,與嶽州呂《自記》碑說因遊華山,盡得希夷妙旨,引陳以重呂出於一般心理?互相依傍,而實則互相衝突;因為一邊是希夷先生的再傳弟子,而得道之年才五十,一邊是出入齋中,已百餘歲!且《蒙齋筆談》說“世傅神仙呂洞賓”是世傳呂洞賓,他看了李觀的碑方始知道他名岩,而“洞賓其字也”。嶽州石刻《自記》開始言“吾乃京兆人”,不言名岩。世但傳洞賓,或回道士。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錄洞賓事跡詩詞,不標洞賓或呂岩,乃曰回仙。可知呂岩,當時人也不知道,獨李觀知之。

然則呂洞賓對乎?也是一個不確實的名稱。《苕溪漁隱叢話》引陸元光書名《回仙錄》,甚為奇特。因為照傳說是他遊人間,化名回道士,或題字石壁,自署回字,回字是呂字的變化,或者劍仙一流喜歡如此。陸元光何以徑名回仙,而不曰呂仙?潭州人士夏鈞到潭州看見的又是《回客設齋》。不要他是回教徒或者回人,而冒姓呂以行教吧?在他的教義裏也找不到回教的痕跡。至於“洞賓”,則在宋時又有李洞賓,一名李八百(又一李八百,非《神仙傳》的李八百),見黃休複《茅亭客話》,而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則謂戲白牡丹的是顏洞賓。何洞賓之多?大概洞賓是一岩穴之士好用的名字,猶仙翁之多名八百如李八百、曹八百等。這樣說來,他的名姓都很渺茫。神仙本來渺茫的,而日本佐伯好一郎氏以寫《景教流行碑》的呂秀岩當之,必定不對。

佐伯氏引教士李提摩太之說,謂呂岩生於唐天寶十四載,出處待考。據嶽州呂真人《自記》石刻說“唐末累舉進士”;據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引《雅言係述》載呂洞賓自傳“鹹通初舉進士不第”;據《陳摶傳》他到宋初才百餘歲,據《道藏》《金蓮正宗記》《金蓮正宗仙源像傳》,趙道一《真仙通鑒》《呂祖誌》《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同是貞元十四年四月十四日生,李教士之說無一合者。佐伯氏假定呂岩生於755年,故算至唐德宗建中二年立景教碑時適為26歲,倘生在貞元十四年,則後於景教碑之立17年,倘鹹通中舉進士不第,則後七八十年了。然則呂岩與呂秀岩決為二人。而況呂岩唐世無聞,傳說起於北宋乎?

《道藏》中傳都是王重陽教盛後,尊呂為祖師時所造。所以移在貞元,因欲使他為呂渭之孫、呂讓之子的緣故。不必說與《陳摶傳》不合,而且與北宋傳出的《自記》也不合,他到唐末已經一百歲了,何能“累舉進士”?而改動京兆或關西,變為河中或蒲阪,是用呂渭的籍貫。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引《雅言係述》載《呂洞賓傳》雲:

關右人,鹹通初舉進士不第。值巢賊為梗,攜家隱居終南,學老子法。

假定呂洞賓確有其人,以此說為近情。惜《雅言係述》一書今佚,僅見吳曾摘要之言如此。

洞賓的傳說太多,散見於宋人詩話筆記,不能盡記。總之,他有度人的心,屢遊人間,而人不識。或做賣墨客,索價甚昂,沒有人理他;或作傲士,忽然而來,又飄然而去。一定要等到他去後,人家方始知道是神仙,而懊惱之至。

《宣和遺事》有呂洞賓鬥林靈素事。一日,林靈素設齋,宋徽宗問:“朕建此齋,得無神仙降耶?”靈素曰:“陛下更須建靈寶大齋,肅清壇宇,其時必真仙度世。”言罷,道眾中忽有一士擲所盛齋缽於地。眾欲責之,隨騰空而去。帝曰:“此非神仙而何?”靈素不答,揭缽視之,見一幅紙,上有詩一絕雲:

撚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眾方知是洞賓降。此故事產生於民間,以真仙壓倒方士。徽宗信用林靈素為道俗所厭,一般民眾要舉梃擊之。這一個故事的產生是表示北宋人士已不信符籙厭勝黃白之術,而信仰世間原有真仙的,不過非方士之所能知而已。曾達臣《獨醒雜誌》卷五有類似的一則:

林靈素以方士得幸徽廟,跨一青牛,出入禁衛,號曰金門羽客。一日有客來謁,門者難之。客曰:“予溫人,第入報。”靈素與鄉人厚,即延見焉。客入,靈素問曰:“見我何為?”客曰:“有小術,願試之。”即撚土炷爐中,且求杯水噀案上,複之以杯。忽報車駕來幸道院,靈素倉皇出迎,不及辭別,而其人去。上至院中,聞香鬱然,異之。問靈素何香,對曰:“素所焚香。”上命取香再焚,殊不類。屢易之而益非。上疑之,究詰頗力。靈素不能隱,遂以實對,且言噀水複杯事。上命取杯來,牢不可舉。靈素自往取,愈牢。上親取之,應手而舉。乃得片紙,紙間有詩雲:“撚土為香事有因,如今宜假不宜真。三朝宰相張天覺,四海閑人呂洞賓。”靈素自是眷衰,未幾放歸溫州而死。

以“撚土”句證,知曾記的故事比《宣和遺事》早起,而為《遺事》所本。

起初洞賓隻是神仙傳說中的人物,後來變為教主。佐伯氏說他的教即是景教的流派,因為景教後來不知名了,世人誤以為回教,所以呂翁一稱回道士。他的假定也很難成立。一則他不是中唐人,與《景教碑》書手一無關係。二則佐伯氏所舉如“以水變酒”“觸死魚使複活”等故事亦別教傳說所可以有的,不一定是耶教故事。而呂岩之教,含佛教的成分則極多。在兩宋,儒釋道三門思想是互混了。例如《陳摶傳》的作者說他是劍仙,還和唐人小說裏說劍俠的說法一樣,到嶽州石刻《自記》就不同了:

世言吾賣墨飛劍取人頭,吾聞哂之。實有三劍,一斷煩惱,二斷貪嗔,三斷色欲,是吾之劍也。世有傳吾之神,不若傳吾之行。何以故?為人若反是,雖握手接武,終不成道。(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

《呂祖誌》卷一《江州望江亭自記》,改上文,略有不同:

世多稱我能飛劍戮人者,吾聞之笑曰:慈悲者佛也,仙猶佛爾,安有取人命乎?吾固有劍,蓋異於彼,一斷貪嗔,二斷愛欲,三斷煩惱。此其三劍也。……吾嚐謂世人奉吾真,何若行吾行,既行吾行,又行吾法,不必見吾,自成大道。不然日與吾遊,何益哉!

對照前引《蒙齋筆談》條,即知北宋人士都以劍仙非正道,要從正道入,不如儒佛。儒家修身心,立德行;佛家斷貪嗔煩惱,而慈悲度世。呂純陽沒有劍,他的劍就是佛經的“金剛”。

《太平廣記》收《異聞集》《呂翁》一則。此度盧生的呂翁,當然不是呂洞賓,因為說開元中已是老翁了。北宋時人混此兩呂,南宋人辨正此事。吳曾據《陳摶傳》以辨,胡仔引回仙詞有“黃粱夢,猶未熟,夢驚殘”句,說他自己還用作典故,怎能說度盧生的是他呢?最堪絕倒!但此呂翁雖與他不是一人,卻極有關係。因後人又建設一故事。就是以囊中之枕造成一黃粱夢境以度脫盧生的固然是呂洞賓,而他自己的悟道也有同樣一個黃粱夢境,那時度他的是漢鍾離。《道藏》苗善時的《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就立“黃粱夢覺第二化”這一章,而且說鍾離度他的時候在唐憲宗元和五年。馬致遠的《黃粱夢》也演這個故事。此枕豈非道家的衣缽嗎?“慈悲者佛也,仙猶佛爾”“黃粱夢覺”與“菩提明鏡”皆頓悟之教。而八仙的師承傳說,某某從某某得道,某人度脫某人,以及全真教的五祖七真,完全受禪宗思想的影響。這樣他的教與景教毫無關係,反是與佛教禪宗相仿。

馬致遠《嶽陽樓》劇說他度柳樹精,此出“惟有城南老樹精,分明知道神仙過”一詩。但傳說詩乃為鬆上老人作,非柳。俞樾《湖樓筆談》七論《城南柳》劇本已辨之。度柳樹精,依馬劇,柳投胎為郭馬兒。此郭馬兒之郭必據他《自記》度郭上灶而來,皆有所本。

江湖間詩因失名而傳說為他所題的事很多。即有題者姓名,如“黃鶴樓邊吹笛時,白蘋紅蓼對江湄。衷情欲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本題呂元圭,而世人因言呂先生一字元圭。《全唐詩》有呂岩詩四卷,雜采詩話及《道藏》藝文而成。至於“別我遊何處,秋空一劍橫”一絕,本滕宗諒口占贈回道士,今作呂贈滕,蕪雜可想。

唐戴叔倫《寄萬德躬故居》詩:“呂祖祠下寒砧急,帝子閣前秋水多”,下雲“閩海”“南征”,祠似在閩,此則中唐時有一呂祖祠,當非洞賓。

我們看何仙姑的傳說,是由實而虛,有實在一個人,而後有傳說,所以追索及時的史料,即知其為人。人可信而傳聞不可信。呂洞賓的傳說,是先虛後實,先有傳聞,而後有身世的記載及著作出來。所以記載不可靠,而那個傳說倒是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