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何仙姑之於八仙在元代尚在遊離狀態中,到明嘉靖方始確定加入,已如前述。湯若士用《邯鄲夢》以說呂洞賓度盧生的緣起。此劇開始即言東華帝君敕命修一座蓬萊山門,門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時有浩劫剛風,等閑吹落花片,塞礙天門。先是,呂岩度得何仙姑在天門掃花,後奉東華帝旨,何姑證入仙班。因此呂岩下世往赤縣神州再度一人,供掃花之役。此關目,當係臨川得意之筆。《掃花》出《賞花時》二支,音詞俱佳,至今度曲者猶樂唱之。
寫何姑以《邯鄲夢》為最。反顧《東遊記》則無一描寫,局促枯窘之至。《東遊記》同於王世貞《列仙全傳》。《列仙全傳》本元趙道一《曆世真仙體道通鑒後集》所記。今引趙氏:
何仙姑廣州增城縣何泰之女也。唐天後時住雲母溪,年十四五,一夕夢神人教食雲母粉,可得輕身不死。因餌之,誓不嫁。常往來山頂,其行如飛,每朝去,暮持山果歸遺其母。後遂辟穀,語言異常。天後遣使召赴闕,中路失之。廣州會仙觀記雲,何仙姑居此食雲母。唐中宗景龍中白日升仙。至玄宗天寶九載□虛觀會鄉人齋,有五色雲起於麻姑壇,眾皆見之。有仙子縹緲而出,道士蔡天一識其為何仙姑也。代宗大曆中又現身於小石樓,廣州刺史高暈具上其事於朝。
趙道一記何仙姑如此。此唐景龍中之何仙姑,廣州會仙觀記即有其人,遠在呂洞賓前。北宋時另有一何仙姑,見魏泰《東軒筆錄》卷十四:
永州有何氏女,幼遇異人,與桃食之,遂不饑無漏。自是能逆知人禍福,鄉人神之,為構樓以居。世謂之何仙姑。士大夫之好奇者多謁之,以問休咎。
此乃慶曆年間的人。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遇見回道士,據說回道士就是呂洞賓。而何仙姑是知道呂洞賓的行止的。《東軒筆錄》卷十:
潭州人士夏鈞,罷官,過永州謁何仙姑而問曰:世人多言呂先生,今安在?何笑曰:今日在潭州興化寺設齋。鈞專記之。到潭日,首於興化寺取齋曆視之。其日果有華州回客設供。頃年滕宗諒謫守巴陵郡,有華州回道士上謁,風骨聳秀,神臉清邁。滕知其異人,口占一詩贈之曰:“華州回道士,來到嶽山城。別我遊何處?秋空一劍橫!”回聞之,撫然大笑而別,莫知所之。
何仙姑言休咎在永州,頗似巫風的遺留。相傳狄青征儂智高時,也曾向她處問卜。曾達臣《獨醒雜誌》卷四:
何仙姑永州民女子也。因放牧野中,遇人啖以棗,因遂絕粒,而能前知人事。獨居一閣,往來士大夫率致敬焉。狄武襄征南儂,出永州,以兵事問之。對曰:“公必不見賊,賊敗且走。”初亦未之信。武襄至邕境之歸仁鋪,先鋒與賊戰大敗。智高遁走入大理國。其言有證類如此。閣中有遺像,嚐往觀之。
曾達臣說其言有證類如此。曾氏南宋初人。他對於北宋皇祐年間事已模糊。狄青征儂智高非但遇賊,而且大戰。歸仁鋪之役,先鋒孫節戰死。時賊氣銳甚,狄公的將士皆失色。公執白旗,麾騎兵縱左右翼,出賊不意,大敗之;追奔五十裏,斷首數千級。皆見正史。今何仙姑所言休咎,僅見此條,而誤謬如此。狄青之事,亦言者過神其說耳。楊萬裏序《獨醒雜誌》雲“以予所見聞者,無不信,知予所不知者,無不信也”,實為過譽。北宋士大夫信奉何仙姑,鬧一嫌疑案,亦見《東軒筆錄》卷十四:
王達為湖北運使,巡至永州,召於舟中。留數日。是時魏綰知潭州,與達不葉。因奏達在永州取無夫婦人阿何於舟中止宿。(中略)以此罷去。
此亦好奇之過矣。
當時盛傳何仙姑的神知尚有雷部中鬼行火事。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嶽州華容縣玉真宮為天火所焚,唯留一柱,柱上有倒書“謝仙火”三字。好事者模於石而刻之。慶曆中人以問何仙姑,何雲,謝仙者雷部中鬼,夫婦皆長三尺,其色如玉,掌行火於世。聞之者檢《道藏》果得謝仙,主行火。遂益神信。“謝仙火”三字歐陽修收在《集古錄》裏,歐公記何仙姑衡州女子,亦不信其為神仙。《跋謝仙火》雲:“近尾衡州奏雲,仙姑死矣,都無神異。客有自衡來者雲,仙姑晚年羸瘦,麵皮皺黑,第一衰媼也。”此“謝仙火”的解釋,見於劉攽《中山詩話》:“有熟於江湖間事者曰,南方賈人各以火自名,一火猶一部也。此賈名仙,刻木記己物耳。”但劉氏又說:“是亦不可知也。”足見何姑傳說太盛,士大夫疑信參半。
從曆史上看,何仙姑一類人並不少見。鄭文寶《江南餘載》記南唐李後主末年洪州有婦人萬氏,善言禍福,遠近謂之萬仙。童江正謂時人曰:“此所謂國將亡聽於神者也。”北宋的何仙姑猶南唐之萬仙。
由上引《東軒筆錄》卷十條,已足見何仙姑與呂洞賓有相關處。而稍後則魏泰所記“幼遇異人與桃食之”,與曾達臣所記“遇人啖以棗”的“異人”與“人”,變為呂洞賓。倘使北宋時即有呂洞賓了,則北宋士大夫豈不書?此事出元世。《續道藏》所收《呂祖誌》當係元時書,《呂祖誌》卷三《何仙遇道》條:
何仙姑零陵市道女也。始十三歲,隨女伴入山采茶,俄失伴。獨行迷歸路,見東峰下一人,修髯紺目,冠高冠,衣六銖衣,即洞賓也。仙姑始仆仆亟拜之。洞賓出一桃曰:“汝年幼必好果物,食此盡;他日當飛升,不然止居地中也。”仙姑僅能食其半,髯者指以歸路。仙姑歸,自謂止一日,不知已逾月矣。自是不饑無漏,洞知人事休咎。後屍解去。洞賓嚐謂仙姑曰:“吾嚐遊華陰市中賣藥,以靈丹一粒置他藥萬粒中,有求藥者,於瓢中信手探取與之,觀其緣分也。如是數日,他藥萬粒,探取□□,而此丹入手即墜,因歎世間仙骨難值如此。”
觀此,即明北宋言休咎識“謝仙火”三字的何仙姑,到元代已變為純陽弟子。此何仙姑即八仙中的何仙姑無疑。零陵即永州。所以《列仙全傳》及《東遊記》所記的唐景龍中廣州增城縣的何仙姑是不對的了。食桃未盡,但成地仙,湯若士要她在天門掃桃花落英,然後證入仙班,與此妙合。
但王世貞《四部續稿》《題八仙像後》也說何仙姑零陵市人,且言純陽以一桃食之。然則他所知道的何仙姑不錯,何以《列仙全傳》錯呢?我所見的《列仙全傳》明刊本,題“吳郡王世貞輯次,新都汪雲鵬校梓”,前麵又有一篇濟南李攀龍的序,汪雲鵬書。李序無一言及王,反說是他自己搜群書而編的,豈非怪事?大概出汪氏之手,而托名王、李,故前後自相矛盾如此。《列仙全傳》的錯訛沿趙道一。趙氏所記如此,故《列仙全傳》的編者抄下。《東遊記》的作者,大概又抄《列仙全傳》。檢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未考《東遊記》時代,此書以意度之,大概在《列仙全傳》後或同時。
趙道一何以錯呢?趙道一不錯的。他以為呂洞賓所度的仙姑姓趙名何。所以他《真仙通鑒後集》有一呂洞賓前的何仙姑而又有一呂洞賓度的趙仙姑。趙仙姑的傳極長,他說“趙仙姑名何,永州零陵人也”。下敘呂髯仙以桃食之事。然則洞賓所度姓趙名何,與北宋言休咎的何仙姑無涉了。然而不然,此趙仙姑,名何而又是永州人,不但如此,而且前引夏鈞、“謝仙火”、狄青三事都在趙仙姑傳中。此真纏夾!別出李正臣妻殺婢冤事,此事見宋劉斧《青瑣高議》,亦何仙姑事。趙氏《通鑒》卷四十《呂岩傳》“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趙仙姑,法名何二”,趙氏自己並不矛盾。但他既言洞賓所度的是趙仙姑,名何,何以闌入宋人何仙姑事。除非北宋的何仙姑本姓趙。但此事宋人不說,何以趙道一忽然知道呢?
考其原因,必定北宋慶曆年間的何仙姑很有名。同時在她的時代還是沒有說呂洞賓度的。而呂洞賓的傳說裏又說度過一個趙仙姑,後人遂捏合之。考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呂洞賓嚐作自傳,嶽州有石刻雲:“吾乃京兆人,唐末累舉進士不第,因遊華山,遇鍾離傳授金丹大藥之方,後遇苦竹真人,方能驅使鬼神,再遇鍾離,盡獲希夷之妙旨。吾得道年五十,第一度郭上灶,第二度趙仙姑,郭性頑鈍,隻與追錢延年之法。趙性通靈,隨吾左右。”此石刻的年代當出北宋慶曆後。《呂祖誌》收此作江州望江亭《自記》,已改趙仙姑為何仙姑。如是,北宋永州言休咎的何仙姑變為純陽弟子了。這種捏合,趙道一是不滿意的,因為隨侍純陽左右的是他的本家,他豈甘心不加指正,所以一定要標明純陽所度的姓趙,此則合於北宋時的洞賓自記。但是趙仙姑一無事跡可傳,因此他把慶曆間何仙姑的事一齊用了,而勉強說她法名何二,以掩飾過去,又說此趙仙姑也是永州人。至於景龍中的何仙姑另出廣州會仙觀所傳,是不相幹的,也不是純陽弟子。偶然另有這樣一個人。趙道一後的人,依舊要知道那個何仙姑,檢《真仙通鑒》見了這一人,便抄下來。其實何仙姑的事跡是被埋沒在趙氏的趙仙姑傳裏了。這樣一纏夾,所以《列仙全傳》以及《東遊記》等書一齊錯了。
到清康熙年間古杭玉樞真人王建章編《曆代仙史》,他就分何仙姑為“其一”“其二”。“其一”是景龍中人,不對的。“其二”是純陽弟子,零陵人,他是抄《呂祖誌》的。二人都沒有什麽事跡,而何仙姑的事跡,依舊在趙仙姑傳裏。
從北宋慶曆到清代,何仙姑的轉變大概是如此。趙翼《陔餘叢考》雲:“何仙姑者劉貢父《詩話》謂永州人,《續通考》則謂廣東增城縣人;曾達臣《獨醒雜誌》謂宋仁宗時人,《續通考》則又謂唐武後時人,傳聞之訛,已多歧互。”今為考出其歧互之原因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