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采和的事跡,最早見於沈汾的《續仙傳》。《太平廣記》卷二十二襲用其文,元趙道一《曆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三十八亦同。今抄錄沈氏原傳,以見其最古的史料。

沈氏南唐人。他自己說生而慕道,凡接高尚所說,積年之間,聞見皆銘於心,故作《續仙傳》。《續仙傳》是續劉向的《列仙傳》及葛洪的《神仙傳》的。所記的人物,大多是他同時,或比他稍前。看藍傳,他的文筆不錯,有縹緲之致。其實如酒樓乘醉,忽然輕舉,或者雲鶴笙簫聲之類,皆屬套語,並非特為藍公出色。藍公的特點,在乎他的服裝的別致,以及乞索的態度。再有,是唱一個“踏踏歌,藍采和”的道曲。他似乎是一個同時乞索,同時散錢的玩世道人。宋元之際的畫,就畫了他那副模樣。元遺山絕句《題藍采和像》雲:“長板高歌本不狂,兒曹自為百錢忙。幾時逢著藍衫老,同向春風舞一場。”可證金時畫藍仙像是如此的。這幅畫何人所畫,不得而知。考《圖畫見聞誌》《宣和畫譜》一類書,無有藍采和像。《秘殿珠林》卷二十記清乾清宮藏有宋李得柔的素絹本《藍采和圖》一軸,並且上麵有李得柔自己寫的《藍采和傳》,款雲:“紫虛大夫葆光殿校籍李得柔畫傳。”按李得柔的畫見於《宣和畫譜》者,二十有六。內中有鍾、呂兩仙像而無藍仙。《宣和畫譜》記載李得柔為凝神殿校籍,與此葆光殿又異。但也不能據此斷定清宮這幅畫不可靠,因《宣和畫譜》所載也非李氏畫的全錄。至於現在的八仙畫,則去古已遠,藍公的個性不見,以姓藍故有時持一花籃而大拍板也已借與張果了。

藍采和是否姓藍?元遺山詩:“自驚白鬢先潘嶽,人笑藍衫似采和。”他以采和為名,而以“藍衫”對“白鬢”,不以為姓。此唱道曲索錢的人,既穿藍衫,又自呼其名,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似的,怎能算一個隱姓埋名得道的人呢?故藍采和絕非其人之真姓名。或並無其人,隻有一踏歌如前所引;因此歌而造此神仙傳說。“藍采和”三字有音而無義,大概如漢樂府“妃呼豨”之類,後人不解,以人實之。龍袞《江南野史》記陳陶得仙事雲:

開寶中,常見一叟角發被褐,與一煉師,舁藥入城,鬻之獲貲,則市鮓就爐。二人對飲且啖,旁若無人。既醉且舞,歌曰:“籃采禾,塵世紛紛事更多,爭如賣藥沽酒飲,歸去深崖拍手歌。”時人見其縱逸,姿貌非常,每飲酒食鮓,疑為陶之夫婦焉。竟不知所終,或雲得仙矣。

馬令《南唐書·陳陶傳》略同,但改煉師為老媼,則與下夫婦合。歌之開始作“藍采禾,藍采禾”,重一句。陸遊《南唐書》同馬氏,而改為“藍采和,藍采和”。要之,“藍采和”“籃采禾”“藍采禾”,都是踏歌的泛聲,有音無義;倘尋意義,則“籃采禾”還保留鄉土味道。

大概唐末亂離,人民轉徙無常。南唐開國,稍見太平。異鄉之人,混入街市,踏歌乞索。奇裝異服,非江南人所見。歌音亦不甚清楚,但聽見“籃采禾,籃采禾”遂以錢與之。好事者目為神仙,文人足成樂府。所以沈汾歌詞,與龍袞又不同。陳陶長安名士,也因唐末亂離到南唐。不過他是想見用的,因不見用,隱居南昌,好道煉丹。龍袞寫其仙去,用此故事及道曲。馬令、陸遊不信其為仙,采野史到“疑為陶之夫婦焉”止,而亦載此曲,殊無謂焉。

明來集之《秋風三疊》中《藍采和》劇即以藍采和為陳陶,必據龍、馬、陸諸書,以歌屬陳陶。不知此踏歌,與陳陶詩也不類。而以藍采和為陳陶有兩點不可能。一、他在南唐,方高自位置,擬作王者師,安能狂放落魄一無顧忌如此?二、沈汾所謂“凡接高尚所說”,“高尚”即陳陶輩。他的《賀自真傳》就是聽陳陶說而裝點成的。如果藍采和即陳陶,怎麽說“不知何許人也”?

元曲有《漢鍾離度脫藍采和》劇,說藍采和是一個伶人,樂名藍采和,真姓名是許堅。許堅也是南唐隱士。此人比陳陶更怪。馬令《南唐書》有傳,說他形陋而怪,“自負布囊常括不解。每沐浴不脫衣就浴澗,出而暵之。或問其故,則言天象昭布,雖白晝亦常參列,人自昧之爾!其可裸裎乎!”《永樂大典》輯本鄭文寶《江南餘載》雲:

許堅往來句曲、廬阜之間,草裝布囊,或臥於野,或和衣浴澗中,蕭然不接人事,獨笑獨吟而已。其詩有雲:“隻應天上路,不為下方開。道既學不得,仙從何處來?”又《題簡寂觀》雲:“常恨真風千載隱,洞天還得恣遊遨。鬆椒古跡一壇靜,鸞鶴不來青漢高。茅氏井寒丹亦化,元宗碑斷夢曾勞。分明有個長生路,不向紅塵白二毛。”堅詩頗多,其語意皆類此。景德中無疾卒於金陵。歲餘,忽於洪州謁見兵部員外郎陳靖,靖至建康言之。王化基發其墓,已屍解去。

其詩其人都可傳。倘以許堅當藍仙,則誠為韻事。但也有不合的地方。此言許堅景德中卒,此時南唐亡已二十餘年。沈汾成書於南唐時,安能記其飛升?此藍衫老到底不可知,或以為許堅,或以為陳陶,擇南唐知名的隱士以附會耳。

趙翼《陔餘叢考》以世傳藍為女仙,致訛之由,上文已指出。八仙畫中張果的拍板,及韓湘的笛子,似皆分自此公,因為在元代,以為他是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