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國演義》的思想性與人民性

羅貫中《三國演義》和陳壽《三國誌》立場、觀點和方法絕然不同。陳氏《三國誌》以曹魏為正統,列《魏書》在前,《蜀書》《吳書》在後。《三國演義》以劉備為正統,蜀漢繼承後漢。原因是陳壽為西晉文人,雖撰私史,後來作為官書。西晉司馬氏的帝位,從曹魏來。不承認曹魏正統,即不承認西晉的合法統治政權。到東晉時代,漢族的統治政權偏安在南方了。習鑿齒作《漢晉春秋》,即以蜀漢繼承後漢,不承認曹魏的偽朝。據說習鑿齒為桓溫的別駕,桓溫有篡竊帝位的思想,習鑿齒痛抑曹操、曹丕,為了糾正這個思想。此事亦不盡然。把曹魏作為正統,自是西晉統治階級的思想。當時的曆史事實是後漢末年,天下分裂,鼎足而三,誰也不曾統一。為什麽一定要挑選一個王朝作為正統呢?正統論,產生於統一的要求,分清敵我,以為鬥爭的目標。正統思想反映人民要求統一的願望,不單純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假定中國分裂,每個國家都認為自己是合法的政府,那麽就沒有要求統一的鬥爭。所以曆史家有正與閏、正統與竊偽的分別。秦漢是統一的,兩晉也是統一的,他們都是正統。三國是分裂的,因而引起帝魏帝蜀的爭論。《三國誌》於《魏書》稱帝,《蜀書》稱先主、後主,《吳書》徑稱孫權等姓名。南北朝是分裂的,南宋和金是分裂的,漢族的曆史家隻承認南朝和南宋為正統王朝,而以北朝和金為竊據。

統治階級的曆史家向來以曹魏作為正統,其原因是從曹魏以後,統治政權的轉移都用禪讓的方式,漢—魏—晉—(東晉)—宋—齊—梁—陳。隋滅陳後得到正統。隋禪讓給唐(李唐雖然利用隋末農民大起義得天下,但取得合法帝位還用禪讓方式。李淵受隋恭帝禪讓)。在北朝,東魏—齊,西魏—周,周—隋,也都是禪代。北宋趙匡胤受軍人擁戴自立為帝,但也用從周帝禪代的儀式。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史臣,一直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不能不以曹魏為正統(到司馬光時已有爭論,不過他仍以魏年號紀年)。因為,魏受漢禪是後來一係列禪代的祖本,不承認它,即不承認本朝的合法地位。

正史家如此,人民的演說史書者卻從人民的角度來看問題。這一係列的禪代方式是醜惡的、殘酷的、沒有正義的,所以要批駁。說三分的人就開始擁劉反曹了。為了忠奸之辨,為了愛憎,為了真偽,為了是非。以劉備為正統是比較民主的,反統治的。北宋說話人已經是這樣說了,毫無顧忌。雖然趙匡胤得天下也用禪代方式。這裏證明認為《三國演義》宣傳正統思想是統治階級思想的這個說法是不對的。事實上是批判了曆代開國皇帝的醜惡行為的。《三國演義》著重描寫曹操專權,挾天子以令諸侯,名為漢相,實為漢賊。逼宮殺伏皇後(第六十六回)(見《後漢書·伏皇後紀》)、曹丕廢帝(第八十回)、司馬昭殺曹髦(第一百十四回)、司馬炎廢曹奐(第一百十九回),種種事端的描寫,使讀者有分明的同情和憎惡。這兩代篡奪禪代的黑幕,殘酷的史實,《三國誌》作者陳壽都把它們隱蔽起來了。《三國演義》的材料從《後漢書》《魏略》《漢晉春秋》來。不一定是羅貫中參考了這些書,乃是曆代相傳說《三國誌》者都憤憤不平,把真相揭露。

民間三國故事在南宋和元蒙統治時期,把劉備作為正統,擁劉反曹,更有深刻的意義,反映了漢族人民的民族意識,忠於漢室,尊漢的思想。南宋偏安在江南,中原為異族割據。這時朱熹的《通鑒綱目》也以劉備為正統,以蜀漢紀年繼承後漢了。陸遊《得建業倅鄭覺民書,言虜亂,自淮以北,民苦征調,皆望王師之至》一詩雲:“邦命中興漢,天心大討曹。”把金虜、張邦昌、劉豫等比之曹魏,把宋高宗比之劉備。漢成為漢族的漢,因此,劉、關、張、諸葛亮的鬥爭取得了民族意義。嶽飛常常寫諸葛亮的《出師表》,以抒他的忠義抗戰的決心。元末農民大起義,反抗蒙古貴族的統治,忠漢的思想更其重要。

《三國演義》有其人民性、積極鬥爭的一麵。文天祥在公元1277年從梅州出兵江西時,吉贛兩州農民響應者有十幾萬人。張世傑支持南宋流亡政府於1279年遁守崖山時,民兵追隨的有三十萬人(參見王丹岑《中國革命史話》)。元末農民起義領袖劉福通推韓山童為明王(利用宗教),並宣稱韓山童為宋徽宗八世孫,其後立韓林兒為小明王,即以宋為國號。這是利用正統思想,以忠於大宋舊主為號召。《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在明代有合刊的本子,稱為《漢宋奇書》。一漢一宋,都是反元蒙的。這兩部書在元末明初出現,而在明代大為流行有其曆史背景。是對元蒙統治的鬥爭,而和朱明統治利益不衝突的(指政治上,非經濟上)。因為朱元璋出身農民,是農民起義軍的領袖,同時也曾擁戴過小明王韓林兒,用大宋龍鳳年號,起義成功後重新建立了漢族統一政權。他就成為劉備、宋江的合身,且又鬥爭勝利的人物。

因此,《三國演義》的正統思想,在《三國演義》產生的曆史時期是有人民性的,並非反動的。

這是《三國演義》的主題思想之一。

有人認為《水滸傳》反映農民起義,描寫人民向統治階級的鬥爭,《三國演義》不然,所歌頌的是劉、關、張和諸葛亮,也是統治階級的人物,劉備等曾鎮壓過黃巾起義而立功,不是反人民的人物嗎?

這裏我們要辨別全書的主題思想和其枝節部分。《三國演義》以蜀魏吳三國鬥爭為主題,黃巾起義一段,隻在開始部分。抽象地寫,對讀者愛憎影響有限。在正史上看劉備參加鎮壓黃巾起義與否,還成疑問。曹操曾經參加過。主要鎮壓黃巾起義的是皇甫嵩和朱儁。

《三國演義》不是曆史課本而是文藝,是人民口傳的英雄故事。無可否認的是在封建時代的某一時期,文藝作品中歌頌過帝王將相,不過這些帝王將相是人民所塑造的形象,賦予了人民的優秀品質的。

《三國演義》中寫劉備出身是“幼孤,事母至孝,家貧,販履織席為業”(其父劉弘,曾舉孝廉,亦嚐作吏,早喪。劉備雖為中山靖王之後,但住在樓桑村,接近農民)。張飛,頗有莊田,賣酒屠豬。關羽出現時推一輛車子,是流浪漢(殺一勢豪,逃難江湖者)。諸葛亮隱居臥龍崗。這幾位英雄都可以說是平民出身,和袁紹、曹操等出於貴族官僚者大不同。劉、關、張和諸葛亮的出身與《水滸傳》中宋江、晁蓋、吳用、盧俊義等距離不遠。

勤王鋤奸是《三國演義》前部分的主題思想,其中心部分是三國鬥爭,龍爭虎鬥,爭天下的思想。所謂有誌圖王者的書。劉備、曹操、孫權三人都是有大誌爭霸業的人物,同《水滸傳》有類似之處。假如沒有《三國演義》刻畫諸葛亮這個典型人物,便不會有《水滸傳》中的吳用(加亮先生)。《三國演義》決不為殘暴的統治階級服務。在封建時代,農民起義成功,也不過是改朝換代。《三國演義》所寫的故事是三國時期,其實三國人物具有典型性格,已脫離三國時期的真實曆史人物。《三國演義》所寫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也有概括性,這部書能教給人民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知識,因此,這部書成為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等所喜愛的書(魯迅先生《小說舊聞鈔》引黃摩西《小說小話》雲,張獻忠、李自成及近世張格爾、洪秀全等初起……聞其皆以《三國演義》中戰案為玉帳唯一之秘本)。清代帶有民族革命色彩的洪門會中,新會員入會必須敬三炷半香,其中第二炷就是敬桃園結義劉、關、張。足見《三國演義》對農民起義、人民團結影響之大(至今海外僑胞做買賣的崇拜劉、關、張。西南兄弟民族崇拜諸葛亮)。

《三國演義》倡導爭王霸之業、獨立建國、爭取統一的思想。劉備、曹操、孫權都有大誌。劉備幼時,與鄉中小兒戲於樹下,曰:“我為天子,當乘此車蓋。”這裏寫他從小就有做皇帝的思想了。在《三國演義》第七十三回“玄德進位漢中王”,孔明引法正等入見時說:“今曹操專權,百姓無主;主公仁義著於天下,今已撫有兩川之地,可以應天順人,即皇帝位,名正言順,以討國賊。”玄德大驚曰:“劉備雖然漢之宗室,乃臣子也;若為此事,是反漢矣。”孔明曰:“非也。方今天下分崩,英雄並起,各霸一方,四海才德之士,舍死亡生而事其上者,皆欲攀龍附鳳,建立功名也。今主公避嫌守義,恐失眾人之望。願主公熟思之。”玄德曰:“要吾僭居尊位,吾必不敢。可再商議長策。”諸將齊言曰:“主公若隻推卻,眾心解矣。”後來孔明請玄德暫為漢中王,玄德還要待天子明詔,孔明認為可以從權。張飛大叫曰:“異姓之人,皆欲為君,何況哥哥乃漢朝宗派!莫說漢中王,就稱皇帝,有何不可!”張飛的聲音,很像《水滸傳》裏的李逵,反映農民起義擁戴農民領袖的思想。

《三國演義》第八十回寫“曹丕廢帝篡炎劉,漢王正位續大統”。這回是史家筆法。諸葛亮托病不出,計與群臣擁劉備稱帝。諸葛亮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天與弗取,反受其咎。”這情景令人想到趙匡胤黃袍加身的一段曆史。這是政治史的形象概括。《三國演義》第四十三回與四十四回,寫東吳降戰未決,魯肅力排眾議,周瑜接見文臣,文臣一致主張降;接見武將,武將一致主張戰,令人想到南宋的局麵。尤其是諸葛亮舌戰群儒的描寫,更顯出小說家傳神寫照之筆。《三國演義》寫曹魏方麵,虛偽、欺詐、殘酷。寫東吳也有貶辭,無能、屈服、貪小便宜。如第八十二回“孫權降魏受九錫”,即大有貶義。

這種爭王圖霸的中國曆史現實,是各個時代所共同的。演史家的小說從《東周列國誌》到《隋唐演義》等都寫的是這樣一個內容。不過《三國演義》寫得特別好,所暴露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的情況,有現實意義,並不局限於三國故事,有典型的概括性。

《三國演義》倡導鬥爭到底,反對投降主義。赤壁之戰、諸葛亮六出祁山、薑維伐魏,都加以煊赫描寫和歌頌。反之,如張昭等的投降政策、孫權的降魏受九錫、劉禪孫皓失德亡國,使讀者憎恨和惋惜。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尤為後代忠心耿耿為國家、為人民圖生存的典範。

《三國演義》所歌頌的是義氣,並不突出宣傳忠。如上麵所說,劉、孫、曹都是圖王霸之業的,事實上漢末的政治已經很腐敗,然後有農民起義,統治力量已經動搖。所以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劉、孫以討曹忠漢的名義,那都是有名無實的。為了增加劉備的正麵人物的描寫,把奉衣帶詔的情節特別加以宣揚。這是次要的。進步的方麵,也是人民性的方麵,是歌頌他的義。

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以後名為君臣,實同手足,完全平等的(正史上,劉備在,羽常側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梁山泊英雄們的誓言:“生不同生,死為同死。”朱武對史進說:“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三國演義》第五十三回“關雲長義釋黃漢升”、第六十三回“張翼德義釋嚴顏”,英雄愛惜英雄,臨陣打仗,還講義氣。至於“關雲長義釋曹操”(第五十回),劉備為報關、張之仇,興兵伐吳,雖都為了義氣,但在政治上是失算的。《三國演義》這樣寫值得讀者同情。呂思勉說,從史實上看,曹操從華容道遁走,守將未必是關羽。而劉備之伐吳,也未必單為報關、張之仇,其企圖有先吞吳以廣地盤之意。《三國誌·魏書·曹操紀》裴鬆之注引《山陽公載記》曰:“公船艦為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蜀書·關羽傳》無在華容道放走曹操事。因此,曹操何以能遁走,諸葛亮何以不守華容道,特為關羽報恩仗義一節,此乃小說家的巧關目。

《三國演義》歌頌仁愛。劉備的仁愛與曹操、曹丕等的殘暴相對比。第四十一回寫“劉玄德攜民渡江”,眾將皆曰:“今擁民眾數萬,日行十餘裏,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為上。”玄德泣曰:“舉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充分表現了他的人本主義的思想。

《三國演義》揭示了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的規律。袁紹、袁術、呂布均失人。劉、孫、曹三方麵都擁有足夠的人才,所以能鼎足三分。劉備三顧茅廬求賢若渴,愛趙雲甚於愛其子。君臣際遇,將相得人,是以能興。

《三國演義》教育人民分清敵我。曹魏是敵國,蜀漢是我邦,東吳必須聯合,以伐曹魏。諸葛亮隆中決策如此。不幸關羽輕視東吳,貪功冒進,造成大錯。劉備報仇伐吳,以致大敗。

《三國演義》並不歌頌愚忠愚孝的人,讚賞識時務者以為俊傑。第三十七回寫徐庶至孝,聞曹操囚禁其母,將欲加害,母手書喚其北去。庶遂辭備奔操。豈知母書是偽造的。見到母親,庶母罵曰:“辱子飄**江湖數年,吾以為汝學業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讀書,須知忠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劉玄德仁義布於四海,況又漢室之胄,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憑一紙偽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汝玷辱祖宗,空生於天地間耳!”後來庶母自縊而死。庶遂終身不為曹操出一計謀。此節雖小小短文,卻有極大教育意義。政治立場第一,為投明主,家庭孝道可以犧牲。這樣才是聰明的人,有為的人,而且是全忠全孝的人,才對得起祖宗。徐母是這樣解釋忠孝的。

至於劉備方麵,當徐庶要求北歸時,眾人認為不可放走。如果庶不去,操必殺其母,徐庶母死,那必定為了報仇,力攻曹操。玄德曰:“不可。使人殺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絕其子母之道,不義也。吾寧死,不為不仁不義之事。”此書以仁義教人。仁義是為了人民,是人民的道德,也是人民所要求於統治階級的。

棄暗投明,《三國演義》中著重提出。文人武將不一其主,不以為非,看他所投靠者是誰。如第三十回,袁紹手下謀臣有田豐、沮授、許攸等,紹皆不用其謀。田、沮被囚,許攸投曹操。此謂棄暗投明,在許攸實不得已,讀者不以為非(袁曹相比,曹明袁暗)。張鬆、法正原為劉璋部下,投劉備。黃權、王累則為劉璋盡忠。《三國演義》對黃權、王累亦為表揚。於法正不以為非,於張鬆略有微詞。因此“忠”在《三國演義》中不是一個固定的道德標準。

《三國演義》是人才主義,歌頌智與勇。智勇雙全,最為高貴。有勇無謀如呂布,智勇雙全如關羽,機智的集中表現是諸葛亮的典型人格,周瑜有智謀而氣量狹小。

《三國演義》盡量寫曹操的奸詐。以曹操奸詐的極端表現,比照劉備的仁厚。但是,兵不厭詐,行軍殺敵,盡量出奇謀製勝。諸葛亮、周瑜屢屢用詐計、伏兵、反間計等。這和曹操的奸詐又區別開來。

《三國演義》歌頌的英雄人物都賦予了中國人民的優秀品質。劉、關、張和諸葛亮論出身地位是屬於人民階層的。袁紹、袁術、劉表等是貴族,曹操出身於官僚家庭。和這些人不同,劉、關、張和諸葛亮不是統治階級,而是人民所熱愛的人物。他們和《水滸傳》中宋江、吳用、盧俊義、魯智深等有類似之處。作者都賦予他們優秀的品質。《三國演義》寫劉備在東吳結婚的一段,甘露寺相親等,是傳奇式的故事,極富人情味,是人民所創造,人民所喜歡聽的故事。

《三國演義》的故事和人物不單是因為羅貫中的這部書而普及於中國人民大眾的,主要靠連續不斷的民間說書和三國戲。由於羅貫中的天才創作和豐富的民間文藝遺產相結合,產生這部文藝傑作。它的人民性,絕不在《水滸傳》之下,以往論文學史者低估了這部書。

列寧說:“藝術是屬於人民的,重要的還不是把藝術給予那千千萬萬的國民當中為數隻有幾萬、甚至幾千的國民。藝術是屬於人民的,它應當使自己最深的根深入到廣大勞動群眾當中去。它應當為這些群眾所理解並為他們所喜愛。它應當把這些群眾的感情、思想、意願結合起來,鼓舞他們。它應當喚醒群眾中的藝術家,使他們得到發展。”古典小說中,在廣大的勞動群眾當中紮根的,《三國演義》毫無疑問是數一數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