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乙宏安

乙宏安進入第二進的宗祠。屋內香霧繚繞,魚油燈懸掛在頭頂,終年不滅。房間內擺滿了雕刻精美的檀木用具,這裏是整個府邸最敞亮和精細的所在,北牆正中擺著一尊紅底牌位,上麵寫著遒勁的黑字“遺傳天地親師位”。

他拈來一炷香,恭敬地跪拜在牌位前。幾日來,先是他遇刺險些身亡,後卓兒也橫遭不測。前日,小女兒乙嬌又在狩獵大會上蹊蹺地失蹤。正當他痛苦不已時,另外一樁苦難迅猛襲來——昨日他得到消息,前往大唐的船隊在遼東海遭遇風暴,乙宏措於冰冷的海上失蹤。

乙宏措可是他唯一的同輩親人。乙宏安聽到消息後悲痛欲絕,他把自己關在房內,蜷縮了整整三天。

當下,在家人把依靠的目光投向他時,他卻又不得不離開他們,前往平壤任職。他閉上眼睛,低頭,真誠地向列祖列宗祈求,保佑他的平壤之行順利,保佑他平安歸來……

拜祭完祖宗後,闔府之人都來到府門前,十輛大馬車已裝滿了行李用具。

“夫君!”夫人站在門楣下,用充滿悲傷的聲音輕聲呼喚他,“等你回來……”

分別的話語毫無征兆地深入乙宏安內心,牽出他體內最柔軟的東西。五個孩子中,乙嬌失蹤,他又要帶走卓兒與奴兒,夫人承擔著遠大於他的哀愁……他凝望夫人,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夫人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捂臉哭泣,淚水從指縫間流出……

乙宏安哽咽了下,抬起頭時已是淚眼婆娑。“夫人要堅強。旭兒還小,需要你的照顧。倫兒已經長大了,他會好好照顧家人的。夫人,保重——”

夫人的哭聲變得更大。一隻烏鴉不忍再聽,大叫一聲,振翅飛入天空。

乙宏安像失去了魂魄,帶上卓兒、奴兒、侍衛喬火和喬黃,以及親兵二十人,念念不舍地離開了親人。

出了城門,車隊蜿蜒北上。曆經七日,他們終於來到平壤都。

高句麗最大的城池矗立在乙宏安眼前。八百年前,這座古城是中國漢朝設立的四郡之一——朝鮮縣。之後,雙神之一的高朱蒙率領五大部族,利用中國前晉衰落之際,南下朝鮮半島,吞並了朝鮮縣,並恢複了平壤的古稱。兩百年前,長壽王迫於中國的壓力,從丸都城正式遷都平壤。高句麗以平壤為中心,勢力不斷南下,從未停止統一朝鮮半島的努力。

榮留王禦賜的乙支府宅邸位於平壤城西北角,大同江的西側,牡丹峰的南部。雖然沒有冬比忽的乙支府大,也是一個五進的院落,富麗堂皇,裝飾華美。乙宏安安排新管家安置好卓兒和奴兒,隨後來到書房。他剛拿起公文準備閱讀,便感困意襲來……

第二天用完早膳後,乙宏安大人走出府門,坐進一頂八台大轎,起駕進宮。喬黃和喬火跨上各自的雕鞍駿馬,鹵薄儀從在前麵帶路,浩浩****前往安鶴宮。

榮留王是乙宏安夫人的胞兄,華倫王妃的後代。轎子“吱吱呀呀”地輕微搖晃,乙宏安眼前浮現出榮留王高建武年輕時的身影,健壯的身材、清澈的眼睛……抗隋勝利後,在慶功的比武大會上,他穿著黃金板甲,頭盔上插著紅色和金色的羽毛,猶如燃燒的火焰。他騎著黑色駿馬,幹淨利落地挑落同樣年輕氣盛的於支留,擊倒勇敢無畏的楊萬春,把從不放棄的泉蓋蘇文撞落馬下。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全大麗的英勇男兒統統不敵他,直到一位神秘的蒙麵騎士將他挑落馬下……

天神一般的高建武是大麗少女的偶像。把現在的美男子泉男生放到年輕的高建武身邊,泉男生也不過是個放牛娃。

到了光華門,有一群太監在等乙宏安。他下了八抬大轎,上了一頂兩人抬的軟轎。兩個太監在前揮麈引導,眾人逶迤往會慶殿北麵的後宮而去。過了荷花池上的翡翠橋後,乙宏安下轎步行,走到內殿的墀下時,一個身體肥胖之人在那裏等候他,身邊圍滿了宮娥和太監。

乙宏安上了台階。胖人近前一把抱住他,差點把他抓散架。“賢弟,終於見到你了!”

乙宏安這才認出此人正是榮留王。大麗國王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賢弟,除了白發, 你一點也沒變!”

榮留王仍然高大,但比上次見時胖了兩圈,眼中失去了神采。年輕時他意氣風發,如巍然巨塔鶴立於眾人之中,一對金錘舞得虎虎生風。可現在呢,讓眾多懷春少女夢寐以求的精壯男兒徹底遠去了,歲月攝走了他的靈魂,隻留下一具空殼。

乙宏安對榮留王跪拜。榮留王扶起他,牽著他的手往內殿走。坐定後,太監克平拍了下手,十二個打扮妖嬈的舞女從兩側款款而出,翩翩起舞,跳起了聞名天下的高句麗舞。

乙宏安看了看這妖嬈的舞蹈,心中不安,看來克平所說榮留王沉溺於酒色不假,隻是初次見麵他不好勸諫。乙宏安剛欲開口,榮留王說道:“賢弟,召你進京,是因為咱們麵臨一個共同的敵人。”

沒想到榮留王省去了所有寒暄,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要求。

“泉蓋蘇文?”乙宏安皺著眉頭問道。

國王沒有直接作答。“賢弟,克平告訴我,你剛進入平壤城便被盯上了。”國王灌了一口酒後小聲說,“對此我毫不懷疑。就是眼前的這些舞女中,也有蓋蘇文的人。”

“蓋蘇文到底要幹什麽?”乙宏安問道。

“孤的性命,你的性命。”國王回答,“還有我兒子的性命,他想把這裏當成自家後院。”

國王的話讓乙宏安想起了鎮軍大營裏的刺客。“陛下,蓋蘇文恐怕還沒有隻手遮天的實力吧。”

“那你可小覷他了。”國王哼笑道,“恰恰相反,蓋蘇文的人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

“正是。朝堂上,泉家人說一句話,就會引來幾乎所有大臣的附和。這幫人披著大臣的皮,實際上卻是貪婪的蛀蟲,從不停歇地啃噬安鶴宮的大柱子。再不阻止他們,安鶴宮早晚會塌陷。”國王的三重下巴抖了抖,“即使在孤的**,也有蟑螂爬來爬去。賢弟,孤被監視了,每天都被各種眼睛看,被大大小小的鼻子聞,甚至被摸來摸去。孤告訴你,這種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甚至比太監克平講得更糟糕。“吾王,您——”

“——變胖是我唯一的選擇。嘿嘿。”國王摸摸凸出的腹部,“肥胖會讓我失去智慧和勇氣,蓋蘇文是這樣想的。這為我贏取了一些寶貴的時間。否則,去年孤就死於一場暴病了。”

太監用誇張的語氣插話道:“可不是嘛!該死的小安子在陛下的酒裏下了毒。幸虧小人及時叫來了太醫——陛下的舌頭伸出老長。”太監一邊比畫,一邊抹著眼淚,“小人真怕陛下出了意外,留下小人可怎麽辦……”

“孤很胖,失去了大部分的勇氣。可惜蓋蘇文沒能如願,孤沒有失去智慧。孤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蓋蘇文的人頭離開肩膀,並將它懸掛在安鶴宮的門楣上。”

寒意爬上乙宏安的脊梁骨。“臣弟——明白了。陛下,蓋蘇文為何敢公然對抗您?”

“首先他有私心,經常將家族利益淩駕於我高句麗之上。針對大唐的國策,更是加劇了我們的分歧。孤年輕時與大唐建立了朝貢關係,確定了親唐的國策,並遣送弟子入唐,請入國學。這不是說孤舉手投降。相反,孤傾全國之力修築了長達千餘裏的遼東長城,可保大麗基業。這是百年大計。”容留王飽飲一口果酒,“蓋蘇文則不然。他主張強吃新羅,對抗大唐。對這種以卵擊石的策略,蓋蘇文樂此不彼,經常為此和我爭論半天。讓我們脆弱的關係雪上加霜。”

“我讚成吾王的策略,此時我們應當撫慰新羅,結好大唐,否則當真不妙。”乙宏安附和。

“我沒有否定泉家對我大麗的功績。蓋蘇文的阿爹泉大祚還算兢兢業業,讓戰後的大麗迅速恢複。不過蓋蘇文采用欺騙手段,騙取了國人的信任才得以繼承父位。這讓我始終耿耿於懷。繼位後,蓋蘇文立即露出了凶殘的本性。可惜啊,當時我還年輕,在朝中的勢力弱,也是無能為力。”

“陛下希望如何改變?”乙宏安湊近。

榮留王喊道:“眾人退下。”舞女和侍從依次退出。

乙宏安看了眼克平,被榮留王發覺。國王輕鬆地笑道:“克平跟隨孤幾十年了,抗隋時一起喝馬溺活下來的。賢弟,你和克平是孤最信任之人,大過太子。”

乙宏安吃驚地回答:“陛下厚愛我等了。太子雷厲風行,會是一個有為的君王。”

榮留王臉上露出愁容。“太子不是省油的燈,這個我知道。你們要好好輔佐他,別讓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最讓我擔心的便是這蓋蘇文。這老家夥雖然離開了朝堂,但孤總能看到他的影子在麵前晃**。賢弟,你是孤阿妹的夫君。為了你我的後代,咱們斷然不能讓泉家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否則孤死去的阿兄嬰陽王,還有你父親乙支文德都會死不瞑目的。你們,應當徐徐圖之……”

乙宏安暗暗掂量這句話的分量。一直未說話的克平甜膩地開口:“陛下,蓋蘇文富甲天下。我們買一個人的忠誠需要十金,他可以加到一百金。不過,有一樣東西蓋蘇文買不了,那就是權力。”

乙宏安搖搖頭。他端起銀製酒杯抿了一口酒,酒液流過嗓子,火辣辣得疼。“欲除蓋蘇文,必先斷其枝葉,再動其根本。”

“大對盧,蓋蘇文在朝中的勢力縱橫交錯,爪牙遍布。”克平的臉上掛著微笑,“不過,我們總能找到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把這些人統統換掉。或者幹脆破釜沉舟。”太監做了一個“哢嚓”的手勢。

乙宏安搖頭:“這是最危險的做法。”

“你們慢慢計議,商量出計策後再報給孤。”國王打著嗬欠,神色昏昏沉沉,已經閉上了眼睛。

“對了,賢弟,”榮留王艱難地睜開眼睛,“大唐使團快要來了,你要好好接待漢使,配合尋找前隋陣亡將士的骨骸,並遣返中國遺民。當心蓋蘇文的二兒子泉男建。這廝認為我們太慣著唐人,你要萬分當心他從中使壞,從而壞了與大唐修好的國策。”

“陛下所言極是,我當小心謹慎。”乙宏安點頭同意。

“天卓呢?”榮留王睜大了眼睛,沒有看他,仰頭灌了一大口果酒。

“托吾王洪福,卓兒文治武功可以說是樣樣不差。”

國王喜笑顏開:“早知道卓兒肯定會卓爾不群。”

“隻是要讓吾王知道,卓兒在冬比忽曾經被人下毒,後來被一巫師解救。”

聽完這話,國王的手一抖,銀杯歪倒,暗紅色的酒液汩汩流出。“是誰喪心病狂對卓兒下毒?”

“不確定。”乙宏安無奈地搖頭,“但我估計,可能和三韓人脫不了幹係。”

“三韓人?三韓人的母國新羅整日舔大唐的腳趾,一想起來就讓人惡心。如果不是大唐給他們撐腰,我早就滅了他們。”

這瞬間,乙宏安看到了榮留王年輕時的血氣方剛。“他們也有麻煩。三韓部族長金伯無端從溪塔墜亡,至今沒有找到線索。據我探到的消息,三韓部內部分成了主戰、主和兩派,如果主戰派的金三笠——金伯的阿弟——占了上風,隻怕我灌奴部還有一場戰爭要打。”

“族長無端墜亡?”榮留王不解地問。

“正是,可惜至今沒有頭緒。冬比忽城正盡力勘察,爭取早日給三韓部一個說法,好免去這場爭端。還有措弟,”乙宏安歎息道,“他在遼東海上失蹤,貢奉的三艘大船和同行的幾百號人馬也一起失蹤。阿妹乙雪走得早,現在又是措弟。兄妹三人中,隻有我苟活在世上。”

榮留王道:“克平已向大唐的郭子奢講明事情緣由。吾弟勿憂,乙宏措吉人天相,說不定已經遊到了對岸,在大唐快活哩。賢弟,戒急用忍,操之過急容易引發大亂子。我們不能再引發另外一場戰爭了。”

“陛下,您是說大唐的龐孝泰正從北方圍攻遼東城?”

“沒錯。”

乙宏安的思緒飄到了北方鴨綠水的戰場上,曾經的一幕幕仍讓他心有餘悸。當時乙宏安跟隨父親,在薩水(今清川江)給了大隋軍隊致命一擊。饑腸轆轆的中國人無力再戰,各路軍一擊即潰,落荒而逃。

不到兩天的時間,隋軍狂奔數百裏,敗退至鴨綠水。正是在這裏,數十萬隋軍將士中了他父親的埋伏,喪命於此。父親乙支文德為了警示中原人,竟然將俘虜全部斬首,用頭顱堆成了一座座塔,稱為“京觀”。

在最後的日子裏,父親一直對斬殺俘虜的命令長籲短歎。彌留之際,他把姓氏中的“支”字去掉,以此為後輩祈福,為他所犯的罪孽贖罪。

乙宏安不由自主地說道:“陛下,大唐興起,國力強盛,遠非我高句麗能比。以我對貞觀帝的了解,他對上次的失敗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我們不能冒犯這個強鄰。”

“隻要我活著,與大唐交好的國策就不會改變。”國王許諾,“楊萬春隻能靠自己,孤不會發一兵一卒。不過呢,這是他自己造的孽。嚴格來說,是他兒子造的。”

“他兒子?”乙宏安問道。

“這小子不僅越界,還把大唐的兵營給點著了,據說燒死了上千紅袍子。”

“後來呢?”

榮留王回答:“那小子想逃但沒成功,被龐孝泰的一個兒子給殺了。龐孝泰正好找到一個開戰的借口,便團團圍住了遼東城。楊萬春這次虧大了,不光失去了一個兒子,連都城也被圍了。”

兔死狐悲。說起兒女,乙宏安想到了乙嬌。“吾王,狩獵大會上,我女兒乙嬌莫名失蹤,一起失蹤的還有百濟王子扶餘隆。臣弟一直派人尋找,至今不見他們的蹤影。”

“乙奴的雙胞胎妹妹?吾妹撐得住?”榮留王的雙眼變得更加黯淡。

乙宏安搖搖頭。“夫人日漸消瘦。兩個孩子如今又跟隨我來到平壤都,這讓她心中更加苦悶。”

榮留王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欲重用卓兒,讓他和你一樣留在朝中。有你我看管,他必定安全無虞,不知吾弟意下如何?”

乙宏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陛下,泉榮雅的生日宴會是怎麽回事?”

國王像泄了氣的皮球,肥胖的身軀陷入椅中。“此事非常蹊蹺。走前孤在宮中飲酒,身體並無異常。可在宴席上,孤的心跳加快,臉紅耳赤,可能真的做了些非分之事。不過孤全部不記得了。既然事情已無法挽回,蓋蘇文正好離開,所以就由他去吧。”

乙宏安苦笑道:“陛下,您這樣做會加深蓋蘇文的敵意,加快他的反叛。”

榮留王對上乙宏安的眼睛,似乎在訴說冤屈。“賢弟,孤早就過了風流歲月,乙雪死後,孤已心如死灰。”

乙宏安僵著身子一動不動,一行清淚湧了出來。朝夕相處十九年的阿妹……他仿佛看到她倒在自己懷中,凝視著他的眼睛,把他當成唯一的寄托。

音容笑貌在,斯人已去兮,是該放下了。乙宏安長歎一聲道:“陛下,雷電之晚已過去了十八年,是時候做個了斷了。乙雪在天上已經原諒您了。”

“賢弟,你這話讓孤如釋重負,孤死而無憾了。”國王大受感動,“高家和乙支家自古聯姻。你的姑祖母嫁入我們高家,做了平原王的王後,你我是血脈相連的兄弟,聯姻的手足。孤決定把傳統持續下去。”

榮留王費力站起,莊嚴說道:“大對盧乙宏安接旨。”

乙宏安跪下後,榮留王徐徐說道:“乙支文德長孫乙天卓身份貴重、文茂武精,授予外事太小兄職位,參與朝政;乙奴冰清玉潔、賢惠端莊,當與太子結為秦晉之好,加冕太子妃,母儀天下。擇良辰吉日,舉行大婚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