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乙奴

“好一個甜蜜的夢，”乙奴無力地想，“若美夢可以成真，我也不用嫁給王子。”

在夢中，她回到了冬比忽城，和兄弟姊妹在後花園的池塘裏戲水。乙嬌像猴子一樣爬上黃檗樹，晶瑩的水滴從頭發上滴落。他們五人玩到黃昏，直到阿娘喚他們回去吃飯。每個人都平平安安、生動鮮活。

乙奴掀開毯子，推開窗戶。東邊烏雲密布，隻有少許陽光無力地射入屋內。平壤的乙支府像是在雲霧中浮動的陰沉府邸。她站在窗前，看著太陽越升越高。平壤城的天空中出現無數道金色和橘色的彩帶，隨後被風吹得煙消雲散。

屋門被打開。兩名宮中打扮的年輕侍女和一位銀發老婦人走了進來，後麵跟著四個太監。太監們放下圓形的木桶後轉身離去，並關緊了房門。

木桶很大，足以容納四個女孩一起洗澡，桶裏的水冒著熱氣。侍女們對乙奴行禮後開始為她梳妝打扮。老婦人拿起單耳陶罐把淡黃色的精油倒進木桶，不一會兒房間內便充滿了甘菊的馨香氣味。一個侍女脫下乙奴的衣服，另一個侍女為她裹住頭發，攙扶她入浴。

木桶用金絲楠木製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味。乙奴在水中浸泡了半個時辰，兩名侍女在旁邊給她刷背、洗腳。

沐浴潔淨後，侍女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幹她的身體。老婦人給她全身上下都擦了來自新羅的橙花香精，又給她穿上了衣料絲柔如水的裏衣，罩上乳白色的絲袍。侍女們為她套上繡有金色鳳凰的絲履，戴上玉珠串。“這個手串是用六十四顆波斯寶石串成的，每一顆都價值連城。這是榮留王送給未來兒媳的大禮。”老婦人說道，同時在乙奴的脖子上掛上瓔珞。這是一條用金線連結的由三十二顆紅藍寶石穿成的珍貴項鏈。最後，老婦人給她披上了一件淺綠色的天鵝毛披肩。

老婦人仔細為乙奴梳發，先把秀發攢到頭頂挽成一個雲髻，用碧綠的翡翠線束發，又用一支紅寶石簪子橫插固定。兩個侍女也在一絲不苟地忙活，敷鋁粉、抹胭脂、畫黛眉、貼花鈿、點麵靨、描斜紅、塗唇脂等。

“小姐，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其中一個瘦女孩細眉細眼，長著薄薄的嘴唇，“嫁給王子是所有女孩的夢想。”

“不包括我，”乙奴想，“我從來沒想嫁給王子。”將要成為高句麗第二十八任國王的妻子，這讓乙奴喘不過氣來。“將來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我完全不知道，”她自思，“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想和大阿兄在一起。”但這個念頭她不能說出來，還有他們親吻的事，說出來會被人恥笑的。

梳妝完畢後，乙奴跟隨父親上了轅駕。

從西部的乙支府到東部的安鶴宮，一路上道路兩側張燈結彩，人聲鼎沸。路上擠滿了人，屋頂、樹枝上掛滿了白花，百姓們都穿上了白色禮服。看到送親隊伍過來，百姓們齊聲歡呼。

“榮留王繼承王位二十餘年，國泰民安，民眾富足。今日是太子的大婚典禮，許多百姓都出來慶祝這國宴。”父親對她說。一個衣著襤褸的女孩提著一個破爛籃子，裏麵放著一個空碗，無比新奇地看著壯觀的迎親隊伍。乙奴此刻多麽希望自己能變成這個女孩，和大阿兄生活在一起，永世不分離。

浩浩****的迎親車隊剛到安鶴宮門口，乙奴就聽到了廣場上如潮般的歡呼聲。乙宏安和乙天卓騎著汗血寶馬走在隊伍前麵。乙奴在宮娥的攙扶下登上了一乘十六人抬的大轎，迤邐來到會慶殿前的大廣場。

這個廣場比冬比忽城九進的乙支府還要大。廣場上站滿了達官顯貴，皆盛裝披彩。看到這麽多人，乙奴心裏既緊張又失望。爆竹聲“劈裏啪啦”響起，肆無忌憚的聲音似乎要把天撕裂。

父親乙宏安牽著乙奴的手，帶她登上會慶殿的台階。

國王護衛泉男生和太子護衛鬆桓身披白色盔甲、紅色披風，在陽光下分外耀眼。他們並排走在前麵，給乙奴開道。

乙奴與父親、大阿兄一起緩緩地登上會慶殿的石階。高大笨拙的榮留王和太子高寶雄坐在椅子上，麵對整個大廣場，正在那裏等候他們。

榮留王的新冠冕由金絲和水晶鑄成，稍一動便會映散出七彩虹光。他滿麵紅光，露出稍帶緊張的笑容。王後楊萬玉穿著象牙色絲衣和中原絲裙，裙上有用無數顆小珍珠組成的花瓣，頭上的珠寶光彩照人。

乙奴的新郎高寶雄一襲華麗的絲綢白衣，上麵繡著日神三足鳥和北鬥七星圖，顯得威武雄壯。太子伸出手，乙奴不得不把手搭在上麵。乙宏安在榮留王和王後的下首位置坐下，乙天卓站在父親身後。

滿廣場的旗子都在飛舞，上麵畫著日神和月神。日神居左，為男相，據說是高朱蒙的畫像。他披頭散發，雙手捧日輪於頭上，日中有三足鳥。而月神是長發女相，正是高朱蒙的母親柳花夫人。她雙手捧畫著蟾蜍的月輪。

在雙神的見證下，高寶雄和乙奴說完了婚誓，然後對著榮留王、乙宏安跪拜。榮留王親自把乙奴扶起，麵帶燦爛的笑容。

禮成後，王家樂師開始演奏。樂師的竹片撥過玄琴的琴弦，笛子被吹響，整個廣場充溢著甜美的音律。樂師為眾人表演了一些熟悉的歌曲。“日月神奏”代表男女的結合和國王的威嚴；接下來是中原的“梅花三弄”，穿著一襲白衣唐裝的女樂師頗有些仙風道骨，演奏出來的曲子婉轉悠揚，隻是音調中多了些幽怨的味道，正符合乙奴當下的心情。她忍住眼淚沒有哭出來。最後是傳統舞曲“高句麗的男女”。它點燃了男女胸中的愛情之火，廣場上的氣氛越來越熱烈，人聲鼎沸。賓客們歡歌載舞。

乙奴和太子站在高階上，開始接收群臣的賀禮。一個瘦成竹竿狀的大臣獻上了一把鑲著綠寶石的純銀巨弓。乙奴懷疑這個禮物可能隻有裝飾作用。她從沒用過銀子和銅錢，但她知道銀子軟，甚至沒有木頭硬，如何能做成致命的弓？與其搭配的十支長箭矢卻是用純金打造的，箭尾有綠色和緋紅色的羽毛，仔細看就會發現它們是用翡翠和紅玉堆砌而成的。“適合掛在王宮中，偉大的王儲。”獻禮之人欠身道。太子接過禮物，然後將其交給了身邊的隨從。乙奴向獻禮之人表示了感謝。

有人給他們獻上一對柔軟馬靴和一個華麗的紅皮革馬鞍；有人獻上一個日月神形狀的紅金簪子；還有人送上鑲嵌著大麗紅玉的金碗。太子護衛鬆桓的禮物是黃金馬刺。

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賀禮數不勝數。突然，經常出入乙支府的太監克平出現了。在所有人的注意下，他小心翼翼地揭開覆蓋賀禮的紅布，圍觀的眾人發出一陣驚歎聲。

原來他的賀禮是一尊一人高的紅玉寶塔，似乎是用一塊紅玉雕刻而成的，不帶一絲雜質。在太陽的照耀下，寶塔發出刺眼的光芒。

“尊敬的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克平有一副甜美的嗓音，“奴才沒什麽可送的，唯有將自己的心愛珍藏獻上。這是用一塊三千斤重的大麗稀世紅玉雕刻而成的，獻給兩位。望我大麗世世代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你太摳了，太監。這哪裏是你的珍藏，簡直就是你身上的一根汗毛。”一個小個子大臣湊進來，烏黑的小眼睛玲瓏地轉動，臉上掛著狡黠的笑容。

“烏鬥，別光說不練，”太監克平不動聲色地回答，“你的寶物呢？”

烏鬥從袖中拿出一個綠白翡翠盒子。他打開盒子，裏麵是一顆圓珠子。珠子大若雞蛋，原白皎潔。“太子、太子妃殿下，祝你們日月同駐，千秋萬代。”

說完，烏鬥把珠子放在了太陽底下。強光下，珠子發出一道綠色的光，照在乙奴的胸口染綠了白色婚服，讓乙奴大為驚異。

“這夜明珠乃臨邑（越南）獻給大隋文帝的貢品。夜間，百步之內可照見頭發——”小個子烏鬥得意地炫耀。

“還能讓屍體不腐。”太監克平在一旁揶揄道，“烏鬥，我們都知道你的賀禮飽含好意。” 兩人正在滑稽地爭執，太子太傅仲室韋拖著清瘦的身影走了過來。看他蹣跚走近，榮留王和乙宏安都從座位上站起，烏鬥和克平知趣地讓開。

老人獻上了一部古舊的書籍，書名是《 呂氏春秋》。

“這本集腋成裘的巨作綜合各家學說之長，指導中原的秦國兼並六國、建立大一統的王朝，並實現長治久安。望太子以民生為重，把大麗治理得更好。”外號為“文武將”的仲室韋諄諄教導太子。

榮留王和乙宏安對他的禮物大為讚賞。太子卻不像身後的長輩那麽禮貌。他隻是接過書，將其隨手放到身後。

“絕奴部大加楊萬春送禮！”楊萬春親自前來，送上鍍金的金佛手。那是乙奴見過的最大的黃金飾品。

“涓奴部於支留送禮！”東邊的於支留並未出席婚典，委托一名下屬送來了一個巨大的金壺。壺身被鑄成五麵，每麵分別鑲滿紅寶石、藍寶石、瑪瑙、貓眼和祖母綠。“這象征我大麗的五大部落緊密團結在榮留王身旁。”使者對太子解釋。

之後的賀禮或貴重，或稀世，不一而足。等賀禮堆成小山時，小太監尖細的嗓音赫然響起，突兀、尖利、驚心：“順奴部蓋蘇文送禮！”

“順奴部蓋蘇文送禮！”又是一聲高喊。這次喊聲震耳欲聾，聲音中充斥著憤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整個廣場寂靜下來。乙奴發現榮留王已驚愕地站起，父親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會慶殿前的廣場上突然閃出一條道。

一群人整齊有序地穿過人群，來到廣場石階前，“綠眼狼”泉男產赫然出現。“綠眼狼”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乙奴掉頭看向父親，乙宏安的臉上寫滿驚懼。

禮物被抬了上來。那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半人高，一丈長。那群人把箱子放下後，“綠眼狼”近前，高大的身體像小山一樣矗立。他用粗啞的嗓子喊道：“各位過來觀看。”

榮留王大驚失色，極不情願地向前，一步三邁，帶著眾人挪至木箱前。

“鹹興城是黃金之城，想必是一尊黃金鑄成的日月神雕塑。”太監克平笑道。這引來了乙宏安的眼光，帶著驚詫，還有乙奴從未見過的憤怒。

“可能還鑲嵌著上等紅玉。”小個子烏鬥附和。

木箱的上層木板被“綠眼狼”漸漸抽開……

首先映入乙奴眼簾的是女人穿的紅色木屐，上麵繡著花。乙奴的眼睛睜到了最大。

木板被徐徐抽開，人腿、腹部、身子，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雙手抱胸，安詳地躺在木箱裏，身體上方冒著一層冰冷的白霧。

所有人都呆住了，像被凍成了冰塊。

一具女屍——寒氣穿透乙奴的肌膚，深入髓骨。她張大了嘴巴，卻叫不出聲來。冰冷裹住了她的心髒，讓它無法跳動。

在乙奴左側的榮留王怔住了，恐懼、死亡布滿他的眼睛。

“泉……泉榮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