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乙宏安

見過榮留王後,乙宏安安排啞巴喬黃立即奔赴冬比忽城,將傳位的密信轉給甘左。隨後,他和小個子烏鬥騎馬從安鶴宮回府。“火爆小子”喬火帶著四名護衛跟隨其後。

他們一行從安鶴宮的西邊角門出來,沿著大道一直往西。老天爺突然變了臉色,大風撩起乙宏安的長袍,雷電劈開天空,轟隆隆的雷聲緊隨而至。乙宏安拉上兜帽,豆大的雨水從天空急速墜下,順著兜帽滲進他的眼睛。

遲暮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乙宏安安坐在馬上,提高了聲音:“烏大人,你來自什麽地方?”

烏鬥騎在一匹紅色駿馬上。即使正在下雨,小個子仍然保持著優雅。他略略欠身道:“回大對盧,我來自金剛山。”

乙宏安狐疑地問道:“你有三韓人的口音?”

烏鬥哈哈大笑:“大對盧,這要被我死去的父親聽到,他會從墳墓裏走出來哩!我可是正經的大麗人。您是從哪句話聽出我有三韓口音的?”

“這句就有。”

一道閃電把天空劈成兩半,乙宏安將審視的目光投向烏鬥。

烏鬥的臉色看不出一絲破綻。“大對盧,您說得對,下官是有些三韓口音。我出生在金剛山,那裏是三韓人的地盤。三韓人殺死了我父親,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向您保證,我是比狗還忠誠的大麗奴仆。”

對於烏鬥這樣的雙麵人,陰謀和權術是家常便飯,說謊話像呼吸一樣正常。鬼才知道他嘴裏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不過,烏鬥的反應恰恰加劇了乙宏安的懷疑。但現在是圍剿泉蓋蘇文的時候,乙宏安不想四麵樹敵。“烏大人,在我來之前,泉氏三兄弟一直這樣倨傲不遜?”

烏鬥“咯咯”地詭笑,笑聲像一陣連續的打嗝聲。“蓋蘇文大人掌權時,這三兄弟倒是老實得很,不似現在這般目中無人。讓我們坦誠相見,大人,使團被刺案遠比看上去複雜。”

乙宏安點點頭:“說說你的看法。”

“我的大對盧啊,您沒留意到有一人與平常大不一樣嗎,上躥下跳的?我一進入會慶殿,鼻子裏全是他的陰謀詭計。”烏鬥說道,“平常他可是夾著尾巴縮在國王身後的。”

“克平?”

小個子欲言又止,臉上掛上無比糾結的複雜表情,故作艱難地說道:“大人神斷。下官要提醒大對盧,太監沒了老二,沒了男人的尊嚴,也沒了男人的弱點。”烏鬥的小眼睛發出賊亮的光,“咱們不得不承認,男人大部分時候隻用老二思考。克平不能被信任。”

乙宏安在馬上動了下。克平跟隨榮留王四十年了,難道也不能相信?“你認為這次裴元慶遇刺並非泉男建所為?”

“大對盧,這是當然!”烏鬥的語氣斬釘截鐵,不禁讓乙宏安起了疑心。“我認得那把匕首。他最喜歡用它來開膛剖肚。”

乙宏安說道:“他在朝中無人敢惹,誰敢偷他的隨身武器?”

“有人,”小個子頗有深意地回答,“比如不正常的男人。提到泉男建,他暴虐的性格早已名聲在外。他以折磨人為樂,最喜歡的遊戲叫‘貓捉老鼠’。”

“貓捉老鼠?”

“老鼠是犯人,他扮演貓。這廝經常從我這裏‘借’走犯人,”烏鬥無奈地說,“他放走犯人,再去追他們。”

“騎馬去追?”乙宏安吃驚地問道。

“放獵狗追。大對盧,他的獵狗是吃人肉長大的。”烏鬥娓娓道來,“是人就有惡習,但他的這些惡習實在……據說,他的婢女經常無端死去,死因恐怖。蓋蘇文大人忍受不了他身上的寒氣,給他在平壤東郊開牙建府。據說他的府邸陰森森的,房間像冰窖一般,他的獵狗都不敢進去。蓋蘇文大人一直想給他娶親,但沒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現在泉男建失去了一隻胳膊,隻會變得更殘暴。乙宏安對自己在朝堂上的決定感到不安,他起了除惡務盡的念頭。“他跑去哪裏了?”

烏鬥狡黠地笑了笑:“估計在府中修養,也有可能回了鹹興城。”

“竟然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乙宏安瞥了烏鬥一眼。相比散播恐懼的猛獸,後麵的老狐狸蓋蘇文才是乙宏安真正的對手。擂台已經擺好,乙宏安需要磨好腰間的長劍。

他正在思考,護衛們猛然喊道:“大人!”他們指向前方。

乙宏安抬頭,乙支府前的街道上列滿士兵。他們身穿甲胄,戴著鋼盔,手持長槍,殺氣騰騰,擋住乙宏安的道路。

“後麵!”一個護衛喊道。乙宏安轉頭,後麵有更多兵士,拿著長槍,堵住他們的退路。喬火和四名貼身護衛“錚”地拔出劍,喊道:“大對盧馬隊!擋路者殺無赦!”

“死到臨頭還在嘴硬!”這聲音像來自地獄,比轟轟的雷聲還要響。士兵自動分成兩列,一個金盔金甲的壯碩將官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慢慢逼來。

雨水模糊了乙宏安的視線,他抹去額頭的雨水。“泉男產?”他吃驚地問。

烏鬥的馬往後退了兩步:“泉男產,你瘋了?敢在乙支府前攔大對盧的馬隊?”

泉男產勒了勒韁繩,對烏鬥吼道:“我沒看到什麽大對盧,隻看到了傷害我二阿兄的惡棍。烏鬥,我知道我在幹什麽。閉上你的狗嘴,再敢說話,我讓你腦袋搬家。”

他竟敢在自己家門口撒野,乙宏安大怒,登時就要發作,但轉念又強壓住火氣。“泉男產,你私自調用京畿軍隊,這是罪一;攔住上峰威脅,這是罪二。兩樣都是死罪。念你此舉是出於兄弟情深,我不跟你計較。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馬上帶你的人走,我權當這一切沒發生。”

“哈哈哈,這個時候還嘴硬,不愧是乙支文德的後人。我二阿兄什麽都沒做,一整天沒出門,更沒刺傷你的寶貝兒子。乙宏安,你沒經過任何調查,便胡亂認定他就是凶手。我問你,你這樣做,該當何罪?”泉男產質問道。

“你二阿兄泉男建有作案動機,又有物證、人證,隻斬斷一條胳膊已屬開恩,你應該感謝給你們求情的泉男生,還有榮留王的慈悲。如果是我來宣判,我會斬下他的頭顱。”

“那就是說,你對這個不後悔,是嗎?”

“不後悔。”

烏鬥歎息道:“兩位大人……”

泉男產“噔”地下馬,“唰”地拔出劍,怒目圓睜。“拔劍吧,讓我們進行一次公平的決鬥,我寧願你死時手中有武器。”

“我馬上去叫國王衛隊。”烏鬥調轉馬頭。士兵留出一條路,烏鬥猛地一夾馬肚,迎著大雨消失在街角。

“泉男產,你以為你殺了我,就能讓你阿兄重新長出胳膊嗎?”乙宏安的手摸向濕漉漉的劍把。

“不會,但我們泉家有債必追。”

“我要是不拔劍呢?”

“這可由不得你。”泉男產一聲高喝,“把他們帶上來!”

四名金甲士兵押來一對男女,奴兒在前,卓兒在後。卓兒一瘸一拐,大腿上的傷口裂開,褲腿上血紅一片。“阿爹!”奴兒在門口叫喊。

乙宏安一下沒坐穩,差點從馬上跌落。他眼中噴火,幾十年來,他從未如此憤怒過。“泉男產,我以乙支家族的名義發誓,如果你再敢動我兒子一根手指,我會把你泉家人屠戮殆盡!”

“少說廢話。拔劍吧,大——對——盧——”泉男產用諷刺的語氣說道。他站在馬下,用劍尖戳了戳胸膛。

乙宏安忍無可忍。他下馬,拔出佩劍,擺好門戶。

“綠眼狼”怒吼,咒罵,向他撲來,腳下濺起黑色泥水。喬火上來抵擋,被金甲士兵擋住。乙宏安靜如磐石,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門前光線昏暗,乙奴在恐懼中叫喊。乙宏安的腳底泥濘濕滑,他默數著,五步、四步,就是現在!劍鋒衝出,鋼鐵相交,他的劍穿透“綠眼狼”的盔甲,在其肘窩處劃開一道口子。

“綠眼狼”摸了摸肩膀下的傷口,用手沾了一點血放入口中品嚐,哈哈大笑。“乙宏安!”他扔掉長劍,從侍從手中接過雙錘。“乙宏安!”他再次衝來,雙錘劃出致命的弧線。

閃電亮起,兩團黑影化為銀色。乙宏安沒有盾牌,麵對雙錘他隻能退避。他腳後跟在泥地上一滑,差點跌倒,使盡全力才恢複平衡,卻免不了被金錘擦過左肩,引起一陣灼痛。

“打中了!”一個士兵喊道。乙奴尖叫。

乙宏安告訴自己,對於“綠眼狼”這樣的大塊頭,隻能通過消耗他的體力取勝。他等待、觀察,再等待、觀察。“綠眼狼”招招狠重,他不斷躲開,同時尋機刺“綠眼狼”的臉、砍他的腿、劈他的手臂。“綠眼狼”的雙錘變得越來越沉,動作越來越慢。

乙宏安逼“綠眼狼”轉身,讓雨水進入他的眼睛,“綠眼狼”被逼迅速退後兩步。“綠眼狼”尋機再度提起雙錘,咒罵著搖搖晃晃地撲來,不料一隻腳在泥地裏打了滑。這是好機會,乙宏安舉起了劍……

“砰”的一聲,一個士兵砸向乙宏安的後背。“卑鄙!”乙宏安落入一攤爛泥中,水花濺入他的鼻子和眼睛,胸口生疼。

他不能倒下,他的兒女需要他的保護。乙宏安剛要站起,“綠眼狼”撲倒在他身上,一隻手揪住他的頭發,另一隻手掐住他的咽喉。手中寶劍不見了蹤影,乙宏安一拳打向“綠眼狼”的臉,可他臉上平滑,沒有鼻子,隻有孔洞。乙宏安緊緊摳住那孔洞……

“綠眼狼”像騾馬一般“嘶嘶”怪叫。乙宏安一拳接一拳擊打。“綠眼狼”的手掐得更緊了。乙宏安拚命掙紮,但“綠眼狼”沉得像頭牛,無法被撼動。

乙宏安聽到雷聲轟鳴,還有兒子的哀求。“乙支家人不哀求!兒子,你不能這樣。”他的胸中如有火在燒,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擠壓、摩擦。 直到……直到“綠眼狼”鬆開了他……

乙宏安躺在雨水中大口喘氣:“你若殺了我,便是在與整個王國為敵。”

“你敗了,乙宏安。”綠眼狼邊起身邊對他喊,“我真想砸開你的頭顱,剝開你的黑心,拿出來讓你女兒看看!”

喬火舉起劍想上前解救乙宏安,卻被一個長著招風耳的瘦高男人擋住。此人的嘴巴和下巴上有稀疏的向外發散的毛發,活像一個大老鼠。他帶領十幾個甲士上前圍住喬火,劍起劍落……

乙宏安聞到了濃厚的血腥味。他爬到了喬火身邊,雨水不斷墜落,在屍體上崩裂。

“泉男產,你圍攻我們,還是不是大麗的男人?”乙宏安聽到了卓兒的怒斥聲。

“綠眼狼”上前,一腳踢倒乙天卓。乙天卓跪下後,“綠眼狼”又是一腳,踢在其麵部。乙天卓無力地呻吟,仰麵跌倒,不再動彈。

乙宏安胸前猶如被人插入一把匕首。“別害我兒子!”他聲嘶力竭地喊。

乙奴跪倒在地,對泉男產磕頭:“求你別傷害我們!求你了!”

“綠眼狼”有些吃驚地望向乙奴,又往後退了幾步,轉頭麵向乙宏安。“乙宏安,你輸了。”“綠眼狼”立在雨中,雨水匯成一條線從他手中的從錘尖滴落。

“我是輸了,但跟我的兒女沒關係。放過他們,我一人來承擔。”乙宏安咽下一口鮮血。

“綠眼狼”把錘子放入腰間,揮起鐵拳。拳頭正中乙宏安的太陽穴,黑暗和疼痛張牙舞爪地襲來……

乙宏安在夢中呻吟,在夢中呼喊兒女的名字……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卻感覺自己脫離了危險。之後,他做了好多夢,奇奇怪怪的夢、黑白的夢、彩色的夢……

他再度夢見了“雷電之晚”,以及甘左、喬司、戴青、甘右、榮留王,還有躺在山洞深處的阿妹乙雪。

“神劍”甘右披著血色鬥篷,如上古戰神一般矗立在快要坍塌的山洞前。閃電劈開天空,驚雷敲打大地。沒人能夠逃脫這一切,凡事必報……

夢中的乙宏安騎著黑色駿馬與兄弟們並肩同行,左邊是南境最好的劍士——“不倒的”甘左、忠心耿耿的喬司,右邊是戴圭的父親戴青。

他們年少、青澀,但從來不缺乏熱血。他們是異姓兄弟,更是生死兄弟。夢裏的他們虛無縹緲,身形模糊得像白色線條 ……

他們一行四人,對方隻有一人。“神劍”甘右擋在洞口,如山嶽般聳立,又像薄霧般輕盈。夢中如此,當年亦然。甘右一人麵對他們四人,臉上浮起一抹哀傷的微笑……

“乙支大人。”甘右長劍般的身體立於閃電下,人影映立在山坡上。他舉起右手,示意他們停下。

“甘右,你知道我為什麽來。”乙宏安從馬上跳下,雙腳陷入泥沼,雜草纏繞腳踝,使他動彈不得。

“你們不該來。”甘右冰冷地回答。

乙宏安的雙腳在掙紮。“乙雪在哪兒?”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感到惶恐,“我要進去。”

“神劍”甘右回答:“沒人能夠進去。”

乙宏安拔出利劍,劍身通紅好似鮮血,在閃電照耀下宛如魔鬼的利齒。“阻我者死!”

“不倒的”甘左上前,站在乙宏安前麵,向甘右伸出右手,似乎在尋求連接,嘴裏吐出溫暖的話語,輕輕驅散了哀傷。“阿弟,我看到了你。”

“阿兄,我看到了你。”甘右微微低下了頭。他也伸出了右手,但沒有觸碰甘左的手。

“放我們過去。”甘左輕聲告訴阿弟。

“阿兄,我們侍奉不同的主人。”甘右的眉毛微微揚起,“我的主人要我死守在這裏。甘家人從不逃脫。”

甘左看著他,眼神變得堅定。“甘家人從不逃脫,”他抽回手輕聲附和,然後戴上頭盔,聲音變得響亮而堅定,“過去如此,現在亦然。”

他們四人並肩上前,手握血劍,以四敵一。這並非大麗男人所為,卻是解救乙雪的唯一機會。

“雙神保佑我們。”“神劍”甘右說道,優雅地從腰間拔出雙劍。電閃雷鳴。

“雙神保佑我們。”乙宏安附和。

雷聲再次響起,他們衝向甘右,以死相搏。鋼鐵碰撞,鮮血四濺。乙宏安的胳膊受了傷,長劍被沼澤吞沒。他聽見了阿妹的尖叫:“阿兄!”他想奔入洞內,但沼澤裏伸出的藤蔓緊緊纏住了他的雙足……乙宏安掙脫藤條衝進山洞……榮留王揮起大錘,向他砸來……等兩人離得足夠近,乙宏安發現榮留王變成了“綠眼狼”……

“乙支大人——”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乙宏安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躺在榮留王的寢宮。

他舒展身子看了眼四周,偌大的寢殿中隻有克平、榮留王、泉男生和他四人。太監克平精神奕奕,而現實中的榮留王沒有拿著雙錘的勇猛,而是臃腫身軀上的疲態。

“我的兒女呢?”他問。

“他們很好。”榮留王的臉色蒼白,跟死屍並無兩樣,“孤已派出兩百護衛守住了乙支府,耗子都進不去。”

這緩解了乙宏安身上的疼痛。“泉男產呢?”

太監克平一臉的關切,柔聲說道:“‘綠眼狼’泉男產自知犯下大罪,已畏罪逃往鹹興城。小人剛接到泉蓋蘇文發來的文書,他以自己的名義向大對盧道歉。他宣稱自己已經懲罰了兒子,送上了三根手指。他還命令泉男產回平壤認罪,請陛下和大對盧按照法度懲罰。陛下,大對盧,我們必須拿出對策了。”

榮留王轉身對護衛泉男生說道:“生兒,你退下。”

泉男生的臉上寫滿驚異。他應該是頭一次遇到被國王請出去的場景。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之後,他對榮留王和乙宏安鞠了一躬,大踏步邁出寢殿。他背上的雙劍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似乎在宣泄自己的失望。

大堂內隻剩下榮留王、乙宏安和克平三人。

克平嫌惡地說:“陛下,‘綠眼狼’肆無忌憚,大對盧的名譽不能這樣被侵犯。既然泉蓋蘇文要把他押回來,我們一定要嚴懲。”

乙支文德的子孫從未遭受過如此大的侮辱。乙宏安的臉龐仍在隱隱作痛,但這一切痛苦和乙天卓的傷比起來簡直是九牛一毛。太監克平說,乙天卓昏迷了一整晚,今早才醒過來,但仍一直發低燒。

乙宏安想,泉家人趾高氣昂、飛揚跋扈、拉幫結派,在朝中橫行霸道,無人敢言,再任其發展下去,他和榮留王恐怕再無約束他們的能力。“泉男產是蓋蘇文的木偶,我不想再為此人費精力了。”乙宏安思考了一番,這樣建議道。

“陛下,”太監克平說,“泉男產這一鬧,等於是與蓋蘇文撕破了麵皮。”

乙宏安冷笑一聲:“在決定砍掉泉男建的胳膊時,我們就已經與泉家撕破了麵皮。樹欲靜而風不止。朝堂上的一番動亂在所難免。”

榮留王笑著咒罵:“他娘的,要不是泉男生攔著,孤肯定會砍掉泉男建的腦袋。”

克平倒顯得很輕鬆:“吾王,灌奴部有精銳族兵五萬,王爺高建魯也有五萬精兵,還有效忠國王的鎮軍大營。蓋蘇文沒勝算。”

乙宏安可沒有克平的樂觀。任何情況下,蓋蘇文都是個可怕的對手。父親曾告誡過乙宏安:“提防泉蓋蘇文,因為他不肯居任何人之下。”乙宏安可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但知道他一定不會坐以待斃。“永遠不能低估蓋蘇文,克平,我們必須想一個穩妥的方法。我們雖占優勢,但沒有絕對優勢。克平,震霞將軍統領著近十萬大軍,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他提醒道。

克平卻持不同看法:“大對盧,這十萬精兵中哪個部族的都有。如果泉男皂真的敢殺回平壤,我確信至少會有一半倒戈。再加上有新上任的戴圭將軍緊緊盯著,我們大可不必擔心。”

“國不可大亂,我們真正的敵人是大唐。”榮留王說道,“有什麽方法和蓋蘇文講和嗎?如果真要見血,孤告訴你們,這會慶殿會成為大唐人戲耍的場所。”

克平輕聲說道:“陛下,如果想談和,除非您把他兒子的胳膊重新接回去。蓋蘇文有仇必報,對維護家族的榮耀有變態的執著。”

“那我們隻能先下手為強了。”榮留王咬了咬牙。

“我有個辦法,”克平神秘地講道,“不過,不知道吾王和大對盧同意不同意?”

“克平,到現在還兜圈子,速速講來。”榮留王不耐煩地說道。

“再過十日便是太子和乙奴的大婚典禮。我們可以請蓋蘇文參加。”

“太監,蓋蘇文不會過來的。” 榮留王先是露出吃驚的神色,隨即轉為不悅。

乙宏安同意:“他剛剛失去了心愛的夫人泉榮雅,不可能來參加婚典。”

“這由不得他,”太監神秘地說,“我們可以利用一人逼他來。隻要這人在我們身邊,他沒得選。”

乙宏安突然間明白:“泉男生?”

太監點點頭:“泉男生是蓋蘇文與泉榮雅生的黃金兒子,還是蓋蘇文的繼承人。我們一方麵以陛下的名義召集五大部族,要求他們必須參加,以共同討論對大唐的國事。另一方麵,我們派精兵幹將暗中看住泉男生。為了兒子的安危,蓋蘇文肯定會過來。到時我們就將計就計,調動平壤鎮軍大營和王家衛隊的兵馬拿下蓋蘇文,簡直比拉屎還容易。蓋蘇文一旦被拿下,其在朝中的走狗大臣和鹹興城就都沒了頭領,樹倒猢彌自然散。到時候我們根本不用出兵,他們就會乖乖投降。”

“鎮軍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榮留王竟連這個都不知道?乙宏安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懼。

克平道:“是鬆巒和負鼎鶿。”

“孤信任鬆巒。他的阿兄鬆桓是太子忠心耿耿的護衛。”榮留王動了動肥胖的身體。

“鬆巒身受王恩,不滿三十便被陛下破格提拔為鎮軍大營統領,必定會忠於王室,肝腦塗地。”克平說,“不過,鬆巒終究根基太淺。據臣所知,鎮軍大營裏的許多將官,像大祚榮、信誠和尚、羅桂並不買他的賬,隻對負鼎鶿敬畏有加。負鼎鶿和泉男建關係非同尋常,被蓋蘇文提為鎮軍大營副統領。”

“負鼎鶿?”榮留王放下酒杯,“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把他拿下。”榮留王建議。

“我們不能直接把他拿下。”克平回道,“負鼎鶿在鎮軍大營經營二十年,無論帶兵行軍還是日常管理,並無過錯。我們貿然動他,隻怕會引起鎮軍大營的腥風血雨。”

“克平說得對,動他會打草驚蛇。”乙宏安提醒榮留王,“一旦被泉蓋蘇文察覺,我們便失去了先機。”

“最為妥當的辦法是拉攏他。”克平詭異地笑道,“讓他在婚典那天別輕舉妄動。讓他在看到陛下的黃金令牌後再與鬆巒一起出動,一舉翦除蓋蘇文和他的走狗。”

榮留王道:“震霞將軍泉男皂呢?”

“蓋蘇文出席太子和乙奴的婚典時,我們先調動鬆巒和負鼎鶿鎮軍大營的兵馬拿住蓋蘇文,然後馬上宣旨,稱念他有功於社稷,並不會處死他,隻將他置於安鶴宮西側的大牢中。這樣一來,震霞將軍即使想反對國王,也會出師無名。我們再徐徐圖之,削去她的軍權,換上自己的人。陛下,如果您實在放心不下,可以下一道聖旨,命令您的外甥乙天倫率領南境的族軍前來,在平壤周邊護衛。”

“嗯。”榮留王滿意地點了點頭,“賢弟,你有什麽高見?”

灌奴部的族軍不能輕易動,乙宏安自思,三韓人的動向尚不明朗。“容我再想想。”

三日後,榮留王寢殿內,一百多根蠟燭把整個房間照得透亮。負鼎鶿來到時已是醜時。負鼎鶿大將軍中等身材,麵頰凹陷,滿臉麻子,兩眼深陷。他套著一件平淡無奇的牛皮軟甲,上麵有幾處刀劍的痕跡。他走路很輕,上前單腿跪在國王和乙宏安麵前:“末將負鼎鶿參見陛下、大對盧。”

“起來吧,負鼎鶿。”榮留王呷了一口酒,冷冷地審視下跪之人,“從被窩裏被揪出來的感覺不好吧?”

“末將帶兵多年,早已養成輕眠即醒的習慣。陛下不用擔心。”

榮留王“哼”了一聲:“孤擔心的不是你的睡眠。負鼎鶿,孤聽說你和泉男建過從甚密?”

這句話讓剛剛站起來的負鼎鶿又馬上跪下。他叩頭不止,額頭上滿是汗:“陛下,臣雖然與泉男建有交情,但都是公事往來。泉男建大逆不道、犯上作亂,死有餘辜。臣心中隻有國王!”

榮留王斥責:“放屁!如果你心中隻有本王,為何給泉男建的貢品比送給孤的還多?我早看出你的僭越之心了!”

“陛下明鑒!”負鼎鶿慌張地回答,“泉家人權傾朝野,無人不怕。末將無路可走,隻有違心地巴結他們。陛下,末將雖由蓋蘇文提攜,但這身戎裝是末將用一刀一槍和身上的二十多處傷口掙來的。”

“泉男建提攜你,你就不顧君臣大義胡作非為?”

“陛下——”

“來人,將負鼎鶿這身皮扒了,押入大牢!”

“慢!”乙宏安適時出場,“陛下,請容臣說兩句。”

榮留王看了他一眼:“大對盧請講。”

“負鼎鶿作戰勇敢,是我大麗良將,殺不得。其一,如果隻是因為大不敬的罪名就處斬,那會寒掉眾將的心;其二,大麗麵對大唐和新羅,正值用人之際,千兵易得,良將難求,殺掉難免可惜;其三,如果一味地根據蓋蘇文區別群臣,容易造成群臣分際。何不讓其戴罪立功?”

榮留王歎了口氣,沉重地起立:“負鼎鶿,你世受國恩,我阿兄嬰陽王的一個妃子是你的堂妹。我把你當成臣弟來對待,何曾虧待於你?你一路從大頭兵做到這個位置,如果沒有孤點頭,你怎能上來?孤早已看中你的將軍才能,沒讓你做鎮軍大營統領,是因為孤要曆練你啊。負鼎鶿,孤還要留著你給自己的兒子用呢。”

聽到此,負鼎鶿伏地大哭,渾身顫抖:“吾王澤深恩重,末將豈敢忘記!就是把末將千刀萬剮也難報吾王恩澤。多餘的話末將一句也不說,唯有忠貞至死,以報答大對盧的知遇之恩和吾王的恩澤!”

克平點頭,對負鼎鶿道:“負大將軍,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太子大婚將至,你隻需管好你的鎮軍大營,不聽任何人的擺布,隻看陛下的黃金令牌行事即可。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末將明白!”負鼎鶿如搗蒜般磕頭,“末將定會肝腦塗地,以報王恩!”

等負鼎鶿離開,克平對榮留王說道:“陛下,大對盧,這下咱們十拿九穩了!嘿嘿。太子和乙奴大婚後,整個大麗將再歸穩定,朝中再無能撼動王室的力量,想想就讓小人安心哩!”

乙宏安並不想讓朝堂鬥爭摻和到女兒的婚典中,不自覺地哀歎了一聲。但每個乙支人都要承擔自己的責任,誰讓他們是乙支文德的後代?他安慰自己,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整個王國的安定。

乙宏安又想到了太子,心狠手辣的年輕太子。他再次陷入沉思:即使計策成功了,女兒的婚姻又能有多少幸福可言?

克平似乎看出了他的擔憂:“大對盧,您放心,我們會在安鶴宮外埋伏。蓋蘇文一出現,我們就馬上將其拿下。安鶴宮內不會見血。”

乙宏安默默地點頭:“蓋蘇文的護衛是三名靺鞨劍客,傳說功夫高強,你們要萬分留意。”

“婚典那天,拿著朕的黃金令牌調動一萬精兵來安鶴宮。到時候,一百個劍客也是待宰的豬玀。”榮留王說道。

“國王英明,微臣定不負您的重托。”克平眼中爍爍發光。

至此,乙宏安隻能同意,但他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勁。

殿外出現一道明亮的閃電,緊接著是“轟——轟——轟——”的雷聲,驚醒了仍在擔憂中的乙宏安。

乙宏安已沒了回頭路。他轉頭麵向電閃雷鳴,驅散心中的畏懼。

“蓋蘇文,我們婚典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