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乙天卓

他在一個清晨醒來。太陽光透過窗格灑在他臉上,帶來一陣眩暈。他眯起眼睛適應陽光,熟悉的香味環繞在身邊,魂魄漸漸回歸身體。

不出所料,奴妹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撐著下巴,頭不斷地上上下下,分外惹人憐愛。

“阿妹。”他叫道。

“大阿兄,你醒了!”奴妹睜開眼睛,喜笑顏開。

“我睡了多長時間?”

“整整三天。父親被嚇壞了!榮留王找了大麗最好的太醫給你診治。”奴妹握著他的手,“還好你醒了過來。大阿兄,我好怕!我好怕失去你!”

乙天卓在夢中無數次夢見阿妹,無一例外都是心碎的結局。這感覺比身體遭受的疼痛還要痛上萬分。他看著奴妹的臉龐,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不分離,永遠也不分離,他堅定地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什麽。

“父親要把我嫁給高寶雄,”乙奴嗚嗚咽咽哭個不住,“我不喜歡高寶雄!”

乙天卓隻能無奈地安慰她:“我不會離開你,永遠在你身邊。”

奴妹伏在他肩膀上大哭。他撫摩著她的後背,感受她的心跳、呼吸……

雖然阿妹反對,乙天卓堅持下床走動。他忍著腿部傳來的疼痛,在奴妹的幫助下立了起來。他把重心移到右腿上,被貫穿的左邊大腿仍感覺像在被火燒。

他接過手杖,在奴妹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挪出房間,來到院內。

幾株剛過屋頂的石榴樹散開枝葉,攫取陽光。石榴樹上掛著雞蛋般大小的翠綠石榴,有的裂開了口,噴出鮮紅花瓣。一隻羽毛黃黑相間的長嘴鳥兒在樹枝上歡快地叫著。

乙天卓仰起頭,閉上眼睛沐浴陽光,重新感受生命的悸動。

東方,太陽露出一角,光線驅離黑暗,天空漸漸由黑轉藍。下一刻,朝霞熠熠生輝,拋下無數色彩,粉色帶著紫色,褐色帶著金黃,灰白糅合著淺黃。

乙奴抬頭看了下天空,興奮地叫喊起來:“大阿兄,你快過來看!”色彩照到乙奴身上,生出別人無法企及的光輝。

乙天卓順著奴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片雲彩。

“看,七彩祥雲!”奴妹興奮地喊。

正如她所說,日暈下麵有一片長條狀的小雲彩,七彩弧線,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次第分布。靠近太陽的部分是紅色,讓人感到溫暖,距離最遠的是青色,讓人感到肅穆,美麗壯觀。他和奴妹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漸漸消失。

奴妹牽住他的手:“大阿兄,別離開我。”

“我不離開你。”他的視線落在奴妹的臉上。

奴妹一臉鄭重地說:“哪一天,你駕著七色祥雲來接我,我才能心滿意足。”

乙天卓笑著剛要回答,管家進來稟道:“大少爺,外麵有個唐人想見您。”

“是誰?”他問道。

“是個女孩,自稱方草娣。”

“大阿兄,父親不讓你見人。”乙奴握住他的胳膊。

乙天卓沒有聽從奴妹的建議:“快請她進來。”

方草娣姍姍進入庭院,出現在他麵前。大唐女孩穿得比平日更盛。她套著一件淡綠格子褥裙,披著紫色的披肩,暗紅色的小辮做了精心的打理,掛著晶瑩五彩的玉石,猶如萬千花叢中的一隻彩蝶。

看到乙天卓後,方草娣眼中透出欣喜,還有更多的東西。“卓兄,你活過來了!”她有些躊躇地說出了下麵的話,“我——我日夜擔心你。”

乙奴故意咳嗽了一聲。乙天卓忙說:“方草娣,這是我阿妹乙奴。”

兩個女孩的目光相對。方草娣精細地打量一番乙奴後欠身問安。奴妹回禮。

方草娣從衣袖中拿出一小瓶藥膏,那是一個圓底瘦長青花小瓷瓶,用黃布做的塞子封住瓶口。她遞給乙奴,說道:“奴姐姐,這是我從大唐太府寺帶來的禦用藥材真黃精。抹至傷口處,一天三次,能很快祛除死肌,長出新肉。”

乙奴僵硬地接過來,道了聲謝。

“隻可惜兄長裴元慶慘遭毒手。”方草娣拿出手帕輕聲抽泣。

乙天卓想起三人在大同江結義的情景,悲痛不已。他安慰方草娣道:“娣妹不用擔心,我不是還好好的嘛。等我傷好後,我們作曲填詞編舞,悼念亡兄。”

“裴兄臨死前給了你什麽東西吧?”方草娣問道。

“是的,給了我一塊紅玉,讓我交給他的祖母。”

“我不日要回長安城,如果卓兄信得過,我可代為轉送。”方草娣道。

“謝謝娣妹的好意,我們乙支人有諾必踐。”他篤定地回答,“裴兄拜托我把東西交給祖母。我答應了他,就一定要親自辦到。”

方草娣動容地回答:“卓兄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你來長安時,一定要來看我。”

兩個人又聊了會兒,乙奴在旁邊勸道:“大阿兄,咱們回屋吧。父親吩咐過,你不能長時間站立的。”

阿妹這麽明顯的逐客令,讓乙天卓感到有些尷尬。

方草娣愣了一下後,口中稱辭。乙天卓試圖挽留,方草娣依依惜別。

乙天卓進入房間,侍婢將飯菜端進來。奴妹端起一碗粥吹了幾下,用調羹喂到他口中。“等你傷好後,你要帶我去牡丹峰和思許亭。”奴妹臉上洋溢著笑容,“還有,我不準你和方草娣再幽會。”

“幽會,哪裏是幽會?”乙天卓爭辯。

“反正我不允許!”奴妹輕輕搖晃他的胳膊,直到他的心完全融化。

“好……好……我的好妹妹。”乙天卓隻能這樣回答。

晚上,父親來到乙天卓的臥房,坐在他身旁。

“卓兒。”父親開口,之後是一陣沉默。

一陣短暫的尷尬後,乙宏安再次開口:“卓兒,無論外麵有什麽謠言,你要謹記,你是乙支家人,是我的兒子,是乙支文德的孫子。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

但是,冬比忽城中的謠言來自何方?夢境中戴著鷹徽紫晶的女人又是誰?還有,那個蒙麵的黑衣人又是誰?如果他真的是父親的親生兒子,為什麽這些謠言始終伴隨著他?

乙天卓正在胡思亂想,乙宏安再次發話:“咱們乙支家以鷹為族徽,但是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身邊的乙奴搖搖頭。

“我們看中了鷹的兩種品德。每當風暴來臨前,鳥兒們都會急忙尋找避風港,而鷹不是。它等待風暴,等待強風,並隨著強風飛上高空。雄鷹從不逃避,不懼困難,迎接挑戰,維護公平和正義。還有,鷹雖然凶猛,對後代卻倍加嗬護。當暴風和敵人來襲時,如果有寶寶需要照顧,它們會堅定地守在窩前,用厚厚的羽毛和寬大的翅膀罩住小鷹,讓它們免受風吹雨打。對於我們,家人是最重要的,比任何東西都重要,我們要用生命來維護。”

乙天卓從父親的話裏聽出了些許哀傷。

乙宏安繼續說道:“這第一種品德,你們祖父乙支文德身上有,你姑母身上也有,結果兩人都英年早逝。”父親很少談及自己的身世,更少談論姑母乙雪。“二十年前,中原人來犯,進攻我大麗北部重鎮丸都山城。當時北部的大加楊基衝剛剛去世,他的兒子楊萬春還不能擔當大任,所以你們祖父乙支文德率領灌奴部族兵北上支援。由於疾馳輕進,我們在山城外遭遇了中原人。敵人如鐵桶般將我們圍住。

十裏內一片焦土,飛鳥絕跡,到處是燒焦的村莊和堆成山的屍體。”父親的語氣變得沉重,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個人間地獄。“給養漸漸耗盡,身邊的野菜也逐漸被我們挖盡,後來就連遮擋的樹木都已被砍伐殆盡。軍士中開始流傳恐怖的謠言。我們決定拚死一搏。你們的姑母乙雪做出了驚人之舉。她一人帶領二十名死士,從一個方向強攻,我和你們阿叔從兩翼分別帶兵掩護。她騎上烈駒‘赤焰’,用鐵甲罩住身子,蒙住馬的雙眼,馬刺紮入馬肚寸餘。

“‘赤焰’嘶吼著瘋狂往前衝。雙神保佑,或許隻有雙神才能阻擋你們姑母,她奇跡般地躲過萬千長槍箭矢,如有神助般殺出一條血路,衝出了重圍。幾日後,她帶著楊萬春的大軍來解圍。我們的士氣大振,內外夾攻,大敗中原人!

“這場勝利來之不易。取勝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永遠是團結的乙支人。如果不是我和你們阿叔在兩側掩護,如果不是你們祖父在裏麵呼應,我們可能早就命喪丸都城了。”乙宏安看著他們倆,眼中滿是慈愛。乙天卓後來經常回憶這些慈愛,因為它們是如此甜美。“現在我們到了平壤,它雖是大麗的都城,卻是最危險的地方。危險正一步步逼近我們,單隻傲氣的雄鷹抵不過群狼。孩子們,我們要保衛彼此,相互溫暖,聚集力量。卓兒,如果你心中有怨氣,就恨那些傷害咱們的人,還有挑撥離間的壞人。但你心中永遠不能有懷疑,你是地道的乙支子孫,是我的骨血。”

乙天卓哭道:“父親,我知道您最疼我,孩兒隻是受人蠱惑……”他把頭埋進父親的胸膛哭泣。

乙宏安抱緊了他。“卓兒,我不怪你。你長大了,也到了該承擔責任的時候了。”他莊重地說,“雙神在上,作為我的繼承人,你要馬上回到冬比忽,承擔起大加的職責。兒子,記住,要勤勉侍奉,保護族民。”

乙天卓心中一熱,跟著念道:“勤勉侍奉,保護族民。”

乙宏安說:“我已修好文書,不日就會把傳位信件帶給甘左和戴圭。等參加完奴兒的婚典,你馬上回家。”

乙天卓道:“父親大人,我錯怪你了。為何如此焦急傳位?把我留在平壤幫助您,冬比忽有倫弟。”

乙宏安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倫兒有高家人的勇氣,但缺乏乙支人的耐心和智慧。族內事務複雜,三韓部虎視眈眈,百濟在覬覦舊都冬比忽城。還有大唐,我們和大唐雖有大海隔著,但誰也無法保證他們不會從海上攻打我們。你盡快回到冬比忽,擔起大加的職責。”

乙宏安繼續說道:“兒子,‘凡事必報’是乙支家的族語。這還不夠,你要時刻記住‘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乙支家在世上的立身之本。你在做每個決定前都要細細思索這句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會理解的。”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一把鑰匙,乃青銅鑄成,尾端形狀酷似窗格。“兒子,我對高家有承諾,我不會離開平壤,自當盡心侍奉國王。我也希望吾兒能治理好冬比忽城,以解為父的後顧之憂。如果冬比忽城遭受圍城等困境,這是為父留給你們的逃生之道。密室就在雪塔下。這是開啟冬比忽城密室的鑰匙。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乙天卓滿眼噙淚:“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