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乙宏安

乙宏安來到乙天卓的床邊,把幾天沒合眼的奴兒遣回房休息。他在床邊坐了許久,看著卓兒英俊的臉龐,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兒子再次受傷讓他幾乎崩潰。是哪個不要命的渾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卓兒性命?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並把血與火帶給敢冒犯乙支人的敵人。

卓兒尚未醒來,乙宏安安排好啞巴喬黃後起身出了府門。喬火牽來一匹馬,乙宏安帶著一幫隨從直奔安鶴宮。他步履沉重地跨過石階,進入會慶殿。

通往高殿的兩側站滿了文武大臣。乙宏安走過時,大臣們對他頷首致意,隨即交頭接耳,有的大臣裝作一臉茫然。

榮留王也出現在了龍椅上。國王臉色凝重,泉男生背著雙劍站在榮留王的右側,一臉緊張。高寶雄則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直挺挺地站在榮留王左側。

乙宏安從容地登上階梯,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中央,會慶殿內有五百多雙眼睛注視著他。他對榮留王跪拜行禮:“吾王萬歲。”

榮留王擺了擺手。“大對盧請平身,”他探出身子,“卓兒傷勢如何?”

“我兒子差點死掉!”乙宏安差點脫口而出。他冰冷地回答:“陛下,太小兄乙天卓腿部、胸部受了刀傷,昏迷了七天七夜,昨日醒過來一次。”

榮留王的身子重新縮回龍椅中,擰緊的眉頭稍稍舒展。

外事太大兄克平趁機稟道:“還能醒來,真是太幸運了。大唐使團團長則沒這麽幸運了,被一擊致命。”

乙宏安問道:“裴元慶的屍體安放在何處?”

克平諂媚地對他低頭一躬。“大唐領館的郭子奢已連夜把裴元慶的屍體護送回國。中國人最講究身後事,頭七肯定要到家。”

內政太大兄烏鬥從高台出列。這個小個子進言道:“陛下,裴元慶之父裴行儉乃大唐西州都督府長史,又是大唐左驍衛大將軍蘇定方的愛徒。如今裴行儉唯一的兒子在我大麗斃命,這如何向大唐交代?”

“慘劇已經發生,”榮留王麵無表情,“我自會向大唐陳述。”

“吾王,”乙宏安對國王的態度頗為不滿,“如何向大唐陳述?殺害裴元慶、擊傷乙天卓的凶手仍然逍遙法外。”

“現場可發現證據?”榮留王在龍椅上發問。

太監克平示意,一名小太監擎著一個托盤來到高台上,把托盤上的武器呈給榮留王。

這是一把獨特的匕首,像把小號的突厥彎刀,刀身為黑色,鍍金把手上鑲嵌著大麗紅玉。

“這把匕首是大唐領館使役方草娣交上來的。乍看沒什麽特別,但仔細看的話,陛下會發現上麵刻有——刻有泉男建的名字。”太監小心謹慎地說。

榮留王仔細看完後瞪向泉男建:“拿給太小兄泉男建,看看是不是他的武器。”

小太監接過來,戰戰兢兢地把匕首交給泉男建。蓋蘇文的二兒子隻看了一眼,不耐煩地回答:“是我的隨身武器,一個月前被人偷走了。”

“那此人呢?”太監克平從身後拽出一人來,“此人是客棧裏跑堂的,他說當時見過凶手。”

大殿中傳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克平找來的這位證人身材矮小,瑟瑟發抖,眼睛一直盯著地麵。

榮留王對證人說道:“你可聽好了,孤隻問一次,你可見到了凶手的長相?”

證人竟然嚇得尿褲子了:“我——我——我看到了。”

“長什麽樣?這裏有沒有那人?”榮留王和藹地問,“告訴我,我保證你的安全。”

證人抬起了頭,環視四周。乙宏安的心撲騰直跳。

證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泉男建身上:“是——是——是他。”證人指向泉男建。

一直在微笑的泉男建雙眉擠在了一起。他咬牙切齒地咒罵:“他娘的,竟然敢誣蔑泉家人,你這塊死肉!我要讓獵狗嚼碎你的骨頭!”

證人“撲通”一聲癱在地上,嘴中冒出嗚哇音,說不出完整的話。

乙宏安在鎮軍大營遇襲,乙天卓兩次被重傷,凶手留下的線索正在連成線。乙宏安咬牙切齒,怒道:“泉男建!大唐使團團長遇害,凶器是你隨身攜帶的匕首,分明是你潛入酒館擊殺了裴元慶。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分辨處?”

聽完他的嚴厲質問,泉男建的眼睛透出寒光。“這顯然是對我的誣蔑。乙宏安,行凶的不是我,雖然我很想把裴元慶喂給我的獵狗。”

乙宏安喝道:“你有動機,現在又有證據,事實確鑿,如何是誣陷?國王——”他轉向榮留王,期待國王能給自己的卓兒主持公道。

榮留王無動於衷。

“乙宏安,你不要血口噴人。”泉男建潮濕的嘴唇噴出唾沫,“你難道是聾子?我都說過了,是有人偷走了我的匕首,刺殺你可愛的兒子後嫁禍於我的。你作為大對盧,怎麽能如此昏聵?”

“大對盧,你冷靜下。”榮留王坐在龍椅上動了動。

“我如何冷靜?” 他反問榮留王。

榮留王坐直身子:“大對盧,孤會秉公辦理的,請你放心。”

秉公辦理?乙宏安看了眼榮留王,又環視整個會慶殿。他想尋找友善的麵孔,但驚恐地發現,除了自己,竟然沒有任何人可以信任。

乙宏安突然想起了巫師口中血光之災的預言,還有夫人的諄諄囑托,心內竟然後悔起來。他身邊的侄子高寶雄麵無表情;太子太傅仲室韋像雕塑一樣安靜;內政太大兄烏鬥似笑非笑,誰也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蓋蘇文的三兒子泉男產對他怒目而視;高台上的泉男生神色沉重;太監克平在適時地往後縮。

“吾王,請問您如何秉公辦理?”乙宏安的語氣冷若冰霜,“如今事實確鑿,必須處斬泉男建。”

“放屁!” 低台下,一個男人粗重的聲音響起,野蠻又暴力。

“綠眼狼”“雙瞳怪”泉男產從人群中走出來。此人的身材隻比乙天卓矮一點,但他的殺氣和憤怒無人能敵。他有一副死人般的白色麵孔,淺綠色的眼睛露出凶光,一道疤痕從右側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左下方,鼻子幾乎不存在,隻能看到最上麵的一點凸起,露出兩個不短的黑色鼻孔孔道。他的身體緊繃著,像張滿的弓弦一樣。

“僅憑一把被偷走的匕首,還有一個被嚇得半死的下人,”“綠眼狼”惡狠狠地說,“沒問明白來龍去脈,就判人死刑?”

這句質問掀起一陣議論。榮留王右側的泉男生開口道:“泉男產,你不能用這種口氣和國王說話。”

太子護衛鬆桓跟著大怒:“‘綠眼狼’,再這樣放肆,我會一刀割掉你的嘴唇。”鬆桓拔出長劍。

“綠眼狼”輕蔑地注視著利器。“我的雙錘都在宮殿外。如果我手中有它們,鬆桓,你這個狗奴才的腦殼早就稀巴爛了。操,別他娘的拿劍指著我,我拉的屎都比你勇敢。下了朝,你他娘的該好好跪下求我,求我別把錘尖插到你的屁眼裏。”

“鬆桓,把劍收起來。”太子的師傅仲室韋命令鬆桓,“會慶殿上,我們都是國王的奴仆。泉男產,我們都是大麗人,忠於雙神,替天行道。”

太子護衛鬆桓不情願地還劍入鞘。

“綠眼狼”泉男產報以冷笑,“好一個忠於雙神、替天行道。這明顯是栽贓嫁禍。事發當天,二阿兄和我在府中議事。”

“你們泉家人是一丘之貉。你當然替你阿兄說話。”太子高寶雄終於出來增援,“父王,我們必須處斬泉男建,才能向大唐貞觀帝交代。”

“不犯中原。”父親乙支文德的鋼鐵之聲在乙宏安耳邊響起。他提醒榮留王:“國王,大唐使團團長暴斃於我國,咱們脫不了幹係。我們不能給他們發兵來攻的口實。”

國王護衛泉男生對泉男建說道:“二弟,如果你真的做了此事,應當承認並且懇求榮留王和大對盧的寬恕。”

親哥哥的話讓泉男建三屍暴跳,招牌式的微笑驟然消失,嗓音陡然提高:“泉男生,不是我幹的!”

乙宏安驚訝地發現,泉氏兄弟三人也並非鐵板一塊。他趁勢勸道:“陛下,這事關乎我大麗安危和幾十年來之不易的和平!” 他的眼睛裏燃著熊熊怒火,“您再想想卓兒遭受的痛苦!”

榮留王的臉抽搐了幾下,脖子和臉變得通紅,好長時間一言不發。最後,他終於吐出了幾個字:“泉男建聽旨!”

泉男建抬起頭,帶著滿滿的惡意和仇恨。“哼,你下旨之前,最好跟我父親商量好了。”

“閉嘴!”榮留王炸雷似的一聲叫喊,似乎要把會慶殿的屋頂掀翻。隻見他大吼著從椅子中站起:“笑話!孤是大麗國王,還需要無官職人的同意?!泉男建,你行凶大唐使團,造成裴元慶死亡——”

話還沒說完,身後的泉男生跪倒在榮留王麵前。盔甲和雙劍相撞,發出一聲脆響。“吾王,請您平息雷霆之怒!縱使泉男建有罪,也念我們兄弟情誼,大發慈悲!陛下,大麗不能亂啊!”

“一派胡言!”太子高寶雄跟泉男生完全唱反調,“父王,要嚴懲泉男建,否則雙神榮譽如何維護?”

榮留王忽略了他的兒子,盯了他的養子泉男生半天,似乎要將怒火噴出……最後,他喘了一口粗氣,身體鬆弛下來,坐回龍椅中,語氣變緩:“太小兄泉男建,你目中無人,數次橫行朝堂,又謀殺大唐使團裴元慶,本死罪難逃,看在你大阿兄泉男生的份上,也念你泉家有功於社稷,免你死罪。但你要為你的傲慢和愚行付出代價。來人,砍去他的左臂!”

鬆桓、剛恩,還有另外兩名護衛拔出劍,下了高台。

泉男建一驚,隨即哈哈大笑:“榮留王,你這個昏君!你不配坐在這個位子上!”

榮留王對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無動於衷:“行刑。孤要親眼看到他的胳膊掉下來。”

“雙瞳怪”泉男產擋在他二阿兄麵前,四個綠瞳可怕地轉動著。“你們要想動我二阿兄一根汗毛,先過我這關。”他雙目圓睜,銀發直立,擺出決鬥的姿勢。

太子一擺手,鬆桓帶領護衛們一擁而上。泉男產赤拳打倒了剛恩和另外兩名國王護衛,並奪下了鬆桓的長劍。國王護衛泉男生從高台上走下,隔開泉男產和鬆桓。“三弟,不得造次!”

罪魁禍首泉男建從泉男生後背拔出湛盧劍,惡狠狠地看了大阿兄一眼,又像看仇人似的盯住乙宏安,“看好嘍!”

說完,他抬起左臂,右手舉劍從高處猛力揮下。“哢嚓”一聲,胳膊悶聲墜落在大殿的石板上,傷口處鮮血如泉水般噴出,跟著一陣無力控製的慘叫。

“雙瞳怪”泉男產大叫一聲,脫下衣服紮住泉男建殘餘的胳膊,扶著泉男建往外走。

乙宏安看了眼緊張的克平、一直微笑的烏鬥、得意的太子、表情扭曲的泉男生、發出恐怖哀號的泉男建和狂怒的泉男產。

冷風已然吹起,恐懼撲麵襲來。乙宏安想到了無所不能的父親,但父親早已經死去,誰來保護他呢?誰來保護他的子女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