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乙天卓

“我軍已經拿下新羅北部重鎮本加耶,距離新羅都城金城隻有五十裏地。大對盧,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保證拿下金城!”

泉男皂站在高台上,對坐在龍椅下首的乙宏安頷首。她又恢複成了那個盛氣淩人的女將軍。

內政大臣烏鬥是個小個子,有一雙賊亮的小眼睛。他從眾臣中站出,話語盛氣淩人:“震霞將軍,我軍孤軍深入,補給困難,還有被敵人圍殲的風險。”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次如不順勢而為,以後不會有這麽好的時機了。”泉男皂回答。

乙天卓看到父親沉吟不語,會慶殿內除了女將軍的洪亮嗓音,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

過了許久,在龍椅下首端坐的乙宏安皺了皺眉頭,說道:“諸位大臣難道沒有一些真知灼見?”

太監克平肥大的身軀從人群中鑽出,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大對盧,新羅勾結中國,屢次派兵入我大麗境內,偷襲我南部臣民。這次震霞將軍五戰五捷,當乘勝追擊,將其趕盡殺絕。”

小個子烏鬥眨巴著眼睛說道:“說話怎能如此兒戲?三韓人充斥半島,如何能趕盡殺絕,滅掉他們的國家?”

陽光灑進會慶殿,泉男皂一身金黃的戎裝閃閃發光,卻仍不及她的一雙金黃眼眸明亮。“烏鬥,你是要讓我放棄攻打金城?放棄二十年來最好的機會?”

“震霞將軍,我沒那個意思。”烏鬥聳聳肩膀說,“戰爭是黃金都填不滿的黑窟窿。這次征戰讓民眾怨聲載道。我們要為整個大麗的安危考慮,而不是為自己家族的利益。”

震霞將軍嬌喝一聲:“烏鬥,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們泉家雖然占著南部,但這次征戰完全是為了大麗。”

乙宏安站了起來,在高台上來回走動。“震霞將軍忠心為國,烏鬥不可妄言。不過,郭子奢把情況報給大唐後,我接到了貞觀帝的申飭,讓我們停止進攻新羅,並且交出所占領土。”

太監克平回道:“大對盧,震霞將軍奮勇攻擊,占據天時、地利,如果一鼓作氣,當真有攻下金城的可能。即使不能完全占領新羅全境,對三韓人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隻有把他們打疼了,才能打消他們的進犯之心。”

乙宏安問道:“如果大唐發兵來攻,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兵馬應對?”

泉男皂道:“回大對盧,大唐已調集府兵三萬,由李靖統領,另率胡軍五萬,本月就要開赴草原去征西突厥。唐軍在遼東的兵馬薄弱,守城尚可,不可能抽出兵力打擊我大麗。大對盧,咱們一定不能錯過時機!”

乙宏安對高建魯王爺說道:“王爺,您從春州趕來。春州與新羅搭界,您怎麽看震霞將軍的提議?”

高建魯是榮留王的三弟。他有鐵匠般寬闊的肩膀,還有高家人強壯的身體。王爺微微頷首:“震霞將軍在新羅勢如破竹。這戰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半島問題。”

乙宏安問道:“那王爺您是也支持了?”

高建魯聲若洪鍾:“三韓人陰晴不定,反複無常。他們在我大麗境內燒殺搶掠,幹盡了壞事。如果能一次打他們個落花流水,讓他們不敢來犯,本王爺支持。”

乙宏安撫須沉思。過了一會兒,他下了命令:“震霞將軍,以榮留王的名義,本官準許你進擊金城。不過,一旦唐軍來犯,你要馬上帶兵撤回,不得延誤!”

烏鬥異常焦躁,雙眉緊繃在一起,大不同於往常。“大對盧,這萬萬不可,如果驚動大唐來攻,我大麗危矣!”

乙宏安給了小個子一個冷絕的眼光。“烏鬥,作為大對盧,我謝謝你的建議。不過我意已決,無須你在這裏屢次提醒。”說完眼光隨即停留在泉男皂身上,“震霞將軍,你要多少兵馬?”

“除了我現在的兵馬,我希望您把鎮軍大營歸我節製。”

乙宏安遲疑了下:“這個恐不方便。鎮軍大營擔負著守衛平壤都的重任。不過,我會請榮留王下旨,將春州的三萬兵馬歸你節製。你看如何?”

“謝大對盧!”

克平細細的嗓音再次響起:“大對盧,新羅國王金春秋懦弱無比,隻有那個漢人大臣一清宰相有些能耐,其他人微不足道。震霞將軍這次出擊,必定會得勝而歸。”

退朝後,泉男皂單獨來到乙天卓跟前。女將軍眼中閃過一道光彩。他連忙避開她熾熱的眼神,鞠躬問道:“震霞將軍何日開拔?我、方草娣和裴元慶當為你送行。”

“不用了。上次我給你的藍寶石手環你喜歡嗎?它特別配你的膚色。”泉男皂肆無忌憚地問道。

“上次的珠子?哦,我阿妹乙奴非常喜歡。”

“怎麽,你給了你妹妹?”

“是啊,當時你不是說給我阿妹嗎?”

泉男皂低下了頭,竟然羞紅了臉,過了良久方說道:“笨鹿!那是人家做給你的,給你妹妹隻是一個借口。我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直接給你。”

他頓時覺得尷尬無比。“啊!是這樣啊,真是抱歉!這——要不我要回來?”

泉男皂忸怩了半天。“算了,別要了,怪不好意思的。我要走了,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能見到你。”

女將軍熱情滿滿,乙天卓幾乎招架不住。他連忙客氣地應答:“您一定能凱旋歸來的,震霞將軍,我們都渴望和你重新團聚。”

震霞將軍有些生氣地道:“卓,你在撒謊。”

“這如何能看得出?”他無力地辯駁。

“有人說謊時會眨眼睛,或者把視線轉向左邊,還有人撒謊前會捂嘴。”

“那我撒謊時是什麽表情?”他無奈地問。

她興趣盎然地看著他。“你更明顯——腳在動。”她走近他,嘴巴湊向他的耳朵,“卓,你這頭笨鹿!”

乙天卓離開了會慶殿。他今日約了裴元慶、方草娣在南城吃飯。出了安鶴宮,他步行前往普通江江畔的酒肆。半路上,他變了主意,決定在大唐館驛旁的“紫米閣”用餐。這樣一來可以帶兩位朋友品嚐下大麗的特色菜品,二來也離家近些,省得讓父親擔心。

他吩咐喬黃去請二人,自己翻身上馬,很快就來到了“紫米閣”。拴好馬後,他進入店內。

酒館裏坐滿了人。他找了位於裏麵靠牆的桌子坐下,安心等待二人的到來。在他前方,有個五扇相連的屏風,帛絲上繡著斧紋,屏風後有兩個模糊的身影。乙天卓呷了口茶,正尋思著震霞將軍的征戰,卻聽見一陣輕如耳語的聲音。

“乙宏安有點顧慮攻擊新羅。”屏風後有一人開口道。乙天卓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在議論自己的父親。從身形來看,說話者似乎是個熟人。乙天卓心中大為疑惑,便轉過臉凝神傾聽。

“大唐正忙著和突厥的戰爭,不會投放一兵一卒到半島的。我們隻能靠自己。”正對乙天卓的人身材微胖,留著八字胡,披著黑色的鬥篷。他頭戴兜帽,乙天卓看不清楚其臉麵。“為什麽不在老地方見?”八字胡對這裏的安全性不太滿意。

“那裏人太多,這裏更安全。”神秘人說道,“泉男皂力排眾議,發兵新羅。大唐征西突厥,不能來救。難道我新羅金城要被高麗奴攻破?”

“唯一的辦法是拿掉主將,蛇無頭不行。”戴兜帽的八字胡回答。

“這樣他們就會群龍無首,這是唯一的辦法。”神秘人用熟悉的嗓音附和。

“如何做?”八字胡輕聲問道。

“乙天卓。”

後麵的乙天卓大驚,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兩人的對話中。他側過身去,背對他們,屏住了呼吸。

“好戲快上演了。我的小鳥兒們已探明他們在哪裏相聚、唱的什麽歌、跳的什麽舞,還有害羞的臉龐和正在萌生的愛情。”神秘人自信地說。

“愛情能讓男人瘋魔,讓女人死去。”八字胡附和。

“即使她穿上盔甲,拿起長劍統領大軍,她仍然是個女人。無論是十七歲的少女,還是七十歲的老太,都是感情的奴隸。”乙天卓確信自己見過這個神秘人,但就是想不出此人的身份。

“而非將軍。”八字胡再次附和。

“蓋蘇文會不會參加大麗婚典?”神秘人問他的同夥。

“會的。還會帶著驚喜。”八字胡回答。

“我們一陽一陰。”神秘人說。

“一明一暗。”八字胡附和。

“注意安全,勝利是我們的,吾王是我們的恩人!”神秘人說。

“吾王是我們的恩人!”八字胡點頭。

八字胡先行離去。等他走後,神秘人也結算了銀錢,迅速離去。

乙天卓看著神秘人的背影,大為不解,準備晚上將這樁怪事稟報給父親。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裴元慶和方草娣終於進入店內。

三人坐定後,方草娣一臉壞笑地望向他。“在漢風苑,兄長與震霞將軍眉來眼去,你們一定私換信物了。快拿出來看看!” 她說完便要搜身。

乙天卓搖晃著身體,一邊躲一邊笑道:“娣妹,真的沒有!”

各色佳肴被端了上來,有老桑芹、麅子肉灌製的香腸、馴鹿奶酪和烤魚片。戴著折風帽的店小二又端上烤熊肉。“這是本店的招牌。選用熊背脊上最嫩的肉做的,特別好嚼,再灑上大唐的蜀椒除去熊膻味。各位請品嚐。”小二熟練地揮舞短刀,割開熊肉,分給他們。

乙天卓嚐了些熊肉,鮮美無比。店小二又端上雙耳陶盆,裏麵是用大麥燉的鹿肉。裴元慶和方草娣嚐過之後都大為讚歎。

乙天卓夾起一塊鹿肉剛要放入口中,一道銀光從他的眼前閃過。店小二手中的短刀猛地揮下,刺在裴元慶左胸口上。

乙天卓呆住了。他剛要起身,幾道光飛來,他本能地躲閃——飛刀“鐺鐺”插在他身後座椅的靠背上。

乙天卓拔劍砍向店小二,卻被他手中的一對匕首擋住。乙天卓的劍劃下,劈刺,都被店小二躲開了。

店小二拔腿便跑。他剛要追,才發覺大腿和胸口上各中了一刀,血把褲腿染成了暗紅色。

“卓,過來!”方草娣哭喊。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旁,裴元慶沐浴在血泊中。他蹲下握住裴兄的手。方草娣在旁邊哭出了聲。裴元慶努力想發出聲音,血從他嘴裏汩汩流出。

他鬆開左手,手掌上是塊光彩照人的紅玉。裴元慶用盡全身的力氣隻說出兩個字“祖母……”。

乙天卓流著淚點頭。“兄長放心,我定會交給祖母。”

裴兄劇烈掙紮了幾下,再也沒了動靜,睜眼而逝。

腿上的劇痛襲來,乙天卓呻吟著倒下。方草娣把他的大腿放平,扯下披帛繞在他腿上,使勁一紮……疼痛如針紮般傳遍乙天卓全身……黑暗籠罩了他……

……模糊中,一道柔和的光線從雲彩中射出,一個女人從陰影中緩緩向他走來。

“奴妹?”乙天卓問。

女人對他淺笑,卻不答話。

不,她不是乙奴,是戴著鷹徽紫晶的女人。

“又是你?”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踩在一片雲彩上,耳邊是“嗖嗖”的風聲。“你是誰?難道你要奪走我的性命?”

她全身被灰衣罩住,兜帽與麵紗遮住麵容,卻沒掩蓋肩上的卷發。

“又是我,天卓,”她用蒼白柔軟的手掀開兜帽,“我們見過多次了。”

“隻是在夢中……我根本不認識你……”他想說但說不出口。她有著乙奴一般的身材和卷發,麵容縹緲。他辨不出她的年紀。十五歲?還是五十歲?她腳下的粉紅色雲彩輕輕移動,飄至他麵前。“不要再懷疑,你就是乙支家的孩子。”

“那你又是誰?”

“這隻是一個夢。”她淺淺地笑道,“看看你的腿。”

沒有血跡,完好無損。

“你是乙支家的雄鷹,所以你要經曆萬千苦難。”晶瑩的淚珠滾過她的臉頰。女人重新戴上兜帽,揮動手臂,駕著雲彩離去。

他在身後呼喚她,她充耳不聞,漸行漸遠。

乙天卓在光亮中醒來。臥室像大麗的冬天一般寒冷。他呻吟著睜開眼睛。

“卓兒?”床邊有好多影子。

“大阿兄!”他聽到了乙奴的哭聲。

他奮力睜大眼睛,這樣的努力帶來了頭部的疼痛。模糊中,他看到了父親、阿妹,還看到了榮留王。

他的腿被夾板固定著,腿上和胸部傳來一陣陣劇痛。醫師端來一盆溫水,扯開他胸部的傷口,輕輕擦拭。盡管醫師動作輕柔,但哪怕是最輕微的觸碰也引起了他的咒罵。

擦拭完胸部的刀傷後,醫師拿過一把燒得通紅的小刀,對乙宏安等人說:“按住他,別讓他動彈。”

乙宏安和另外一人按住了乙天卓的手腳。

“我不會尖叫的。”看到被燒得通紅的小刀時,乙天卓信誓旦旦地告誡自己。可惜他錯了。疼痛如此劇烈,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烤焦的皮肉發出的臭味充斥了他的鼻腔,尖叫聲不絕於耳。他暈了過去。

醒來時,他發現大腿上裹著厚厚的紗布,全身無法動彈。

他耳邊響起了輕柔的歌聲:

“我的阿兄,我生命的源泉,

請你聽到我的吟唱,

保佑你的阿妹穿越苦難,

擋住饑寒,找到溫暖,

讓阿妹再次凝視你的雙眼……”

他在溫柔的歌聲中再次入睡……

再次醒來時,乙天卓看到父親靠著床頭睡著了。乙奴則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托著下巴,昏昏欲睡。

“奴妹……”他虛弱地問。

乙奴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腫得像桃子,臉色分外憔悴。

“渴……”

溫水流入嘴巴,他努力咽下去。伴隨著阿妹溫柔的歌聲,他再次進入夢境。

他在夢中回到了冬比忽城,回到了家中。在後花園的黃檗樹下,在水塘中……

乙奴站在岸上,而身材豐滿的泉男皂在他身邊。

泉男皂散著長發,脫光了衣服。她露出了高挺的胸脯和緊致渾圓的臀部。她衝他開心地笑,讓他下體堅硬,情欲激昂。

泉男皂牽住了他的手。他沒有阻擋,但用右手擋住了她豐滿的嘴唇。

他要和奴妹在一起,沒有什麽能把他和奴妹分開。他推開泉男皂的胴體,從水池中站起,慢慢走向對他微笑的乙奴。

“卓,你這頭笨鹿……”泉男皂幽幽地抱怨。

他回頭,泉男皂的嘴巴、眼睛、耳朵裏湧出鮮血。下一刻,她的皮肉脫落,豐饒的身體消逝,露出一具骷髏,染紅了整個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