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為什麽搖頭

“盡管你們對進步的看法和我們有很大的不同……”哈洛遜說著。他第二天晚上又來了,坐在玩具娃娃的安樂椅上,膝蓋上依然放著他那本記錄簿。“但我們仍然盡量客觀地來了解你們的看法。就拿17世紀荷蘭大畫家倫勃朗·凡·萊因來說吧,我哥哥歐裏耶跟他最熟。歐裏耶住在阿姆斯特丹運河邊離萊因家不遠的一棵老菩提樹下麵。歐裏耶一夜連一夜地躲在陰暗角落裏,陪他的主人一起作畫。

“有好幾次,看到那些買畫的人的愚蠢和小氣,看到萊因受到的虐待和晚年忍受的窮困潦倒,他都驚訝得直搖頭。他親眼看到了今天受人瘋狂崇拜的那幅著名傑作《夜巡》是怎樣一筆一筆地畫出來的。他又看到萊因死後,人們為了把那幅名畫搬到市政廳去陳列,竟把那張畫鋸短了,好配合門框的大小。他心中十分痛苦,隻有搖頭。

“再說你們人類在1865年是怎麽對待匈牙利產科名醫塞梅爾維斯的,你們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小矮人在幾百年前就已經實行的一件事,幾百年後才被人類發現,那就是嬰兒的接生。醫生的雙手一定要消毒,免得嬰兒或母體受感染。塞梅爾維斯就是為了主張這樣一件事而被反對者逼死的。”

哈洛遜把眼鏡推到腦門上,看看我們:“我昨天晚上想說的就是這些事。”

“不錯,這些事我們也知道。曆史上像這種不可思議的蠢事確實不少。我們人類自己也為這種事搖頭。”

哈洛遜把眼鏡往下拉一拉,又翻開幾頁:“使人難受的是,人類是不能在偉人活著的時候去愛護他的,對待藝術家更是這樣。”

“那是因為,有些藝術家的作品,大眾一時還不懂得欣賞—少數有眼光的人除外。總要經過一兩代以後,才能得到大家的賞識。”

“可是等不到那個時候,那藝術家已經死了,被人遺忘了。就拿你們最有名的一位作曲家來說吧。這是提密·弗雷德親自告訴我的。弗雷德是一個瘦小、愛幻想的小矮人。他在1791年就傷心地離開了維也納,目前住在鄉下一間石屋裏。現在,我們小矮人之中還沒有像莫紮特那樣的音樂家。如果有的話,我們替這樣有才華的人料理後事,一定會辦得體麵些。

“莫紮特和弗雷德的談話,記錄在一本小冊子上。你們的曆史學家要是能見到這本小冊子,一定不肯放手的。弗雷德總是知道怎樣提起莫紮特的興致。隻要他開口求莫紮特教他拉小提琴,莫紮特就會笑得像個小孩子,然後心甘情願地消磨好幾個小時來教他拉提琴。

“就在1791年12月6日那一天,忠誠的弗雷德眼中含著淚珠,顧不得白日的強光,顧不得雪和雨,跟著莫紮特寒酸的出殯隊伍走去(出殯費用隻花了11元5角)。

“那些送殯的人剛走到教堂墓園外的柵欄門邊,就借口天氣不好,紛紛散去。送死者走進墓園的唯一生者,就是弗雷德。他親眼看到掘墓人把莫紮特的棺材扔進一個貧民墓穴,然後就急急忙忙地跑去躲雨。難怪弗雷德要搖頭。”

哈洛遜把書合起來,隻讓手指頭夾著書中的一頁。“我真不懂。”他說。他又打開了下一頁。

“你們人類對待動植物的態度也是不可思議的。這個地區裏,麋鹿、棕熊和狼的滅絕確實跟氣候的變化有關係,這一點我承認。但是,這個地區海獺的滅絕,你們可就推卸不了責任。你們在1827年射殺了這裏的最後一隻海獺。海獺跟我們有最誠摯的關係,還自願供應我們一種很特別的油脂。你們使我們從此失去了一群最親密的朋友。如果你們的交通和汙染殺害了綠蛙、智慧蛤蟆、黃肚皮的火蛤蟆,那就不單單是又多了幾種動物要滅種的問題了。

“你們不要以為這不算什麽。天地萬物的平衡如果受到嚴重的破壞,就會給我們小矮人增添好幾年的繁重工作,更別提你們的汙染對我們小矮人的傷害了。至於肉食鳥類眼前的悲慘境遇和它們那些孵化不了的蛋,我不說也罷。反正你們人類早已是大自然的敵人了。

“你們再看,1300種植物裏,有700種處在危機中;多汁葉可以說差不多已經絕跡了。

“我們更不願意提到鮭魚、鱘魚或鯡魚—這些河魚都在本地消失了。我敢說,這裏的人有四分之三根本就不知道本地有過這種魚。你們人類當然可以自以為是萬物之靈,但是萬物之靈的行為看起來倒像野獸—其實連野獸也不會那麽絕情。”

“老兄,我們兩個人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能不能讓我再嘮叨幾句?你們知道那些人還有一種壞習氣嗎?我承認大家出門度假—你們是這麽說的—是很有益的,可是他們偏偏從汽車裏把貓、狗扔出來,讓它們在樹林裏自尋生路。你們真該去看看那些可憐蟲,看看它們傷心挨餓的悲慘模樣。其中也許有一兩隻活下來的,就變成了小偷。這一來,大家就有罪受了。”

我們聳聳肩膀說:“這種人真是無聊,實在不配養動物。可是我們又能拿他們怎麽辦?唉!”

他點點頭,又拿起書來,讓剩下的幾頁在手指間翻飛。

“這裏還有一些我們這個美好世界受破壞的記載,不過今天就說到這裏為止,再說下去就乏味了。對了,還有一點,因為這件事攪得我們很不安,那就是,不要老打仗。拿我自己一生這三百七十九年的經曆來說,地球上完全沒有戰爭的日子加起來還不到二十五年。

“那麽,我要說的都說了。現在我們三個可以出去散散步。我要報答報答你們二位這幾年來的辛苦。”

屋子外麵,初升的滿月剛剛脫離地平線,用量馬的術語來說:離地隻有一掌寬。樹梢襯著無雲的天空,枝丫分明。夜裏的大地一片死寂,隻有遠處傳來微弱的火車行進聲。夜色柔美,空氣中帶有春天的信息。

我們走上一條西南向的小路。雖然我們都很熟悉此地的環境,但是才走了五分鍾左右的路,我們就不認識周圍的景物了。不過前麵有哈洛遜負責帶路,我們就放心地跟著他走。

我們到底是走了一小時、兩小時還是二十四小時?我們怎麽樣也想不起來了。這實在不像普通的散步,卻像特意安排的漫遊。

時間好像靜止不動了。大自然親近我們,包容我們,像一片溫暖的海洋。我們好像沒有重量,沒有年歲,所有早已忘記的事情,現在都可以隨意想起。當晚,哈洛遜已經把小矮人的生命精神傳達給了我們。

我們遇到了一隻狐狸。它靜靜地站著,很好奇地在我們身上聞了又聞,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樣子。一隻懷孕的母鹿很樂意讓我們在它兩耳中間的頭頂抓一抓,讓我們撫摸它身上厚厚的冬大衣。野兔很自豪地要我們看看它今年頭一胎生下來的小兔。一群兔子在我們的麵前做遊戲。我們也跟野豬、貂鼠說了話。

有一隻貓頭鷹盤問了我們幾句。我們觀看兩隻調皮愛玩的獾。我們聽到樹的呼吸、灌木的低語、青苔的呢喃。我們傾聽遠古的逸事。我們和大地上一切有生命的細胞會合。我們深入多維空間。我們的靈魂平安祥和。

月色漸漸蒼白,我們走完了一段神奇旅程。

哈洛遜的手高高舉起。

我們停了下來,等他爬上一座小山。

“大自然的本質就是這個樣子。隻要你返回自然,你就可以體驗自然。祝你們事事如意。Slitzweitz(再見)!”

看他獨自上山,我們都有點兒依依不舍。他在一棵老鬆樹旁邊又把手高高舉起——這次是最後的告別了—他輕輕搖頭,小臉含笑,就在山的那一邊消失了。

美好的時光瞬間不再,就像優美的古樂突然中斷。我們又變回凡人。那正是破曉時分,太陽就要升起。

就在那一刻,我們認出了我們究竟是在哪裏。這裏是離我們的住所不到半小時路程的那片亞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