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前錄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依據“去年此夕舊鄉縣,紅妝綺袖燈前見。”等句推論臥子至遲在崇禎五年除夕,已遇見河東君。但在崇禎五年除夕以前,似更有其他詩詞為河東君而作者,今詳檢《陳忠裕全集》,頗有可能為河東君而作之篇什。然終嫌證據未甚充分,不敢確定。茲姑擇其最有關之作,略論之如下。
臥子崇禎五年壬申春間所作如《春晝獨坐感懷》(《陳忠裕全集·六·幾社稿》)及《柳枝詞(七絕)四首》(同書一九《幾社稿》)。夏間所作如《生日偶成(七律)二首》(同書一五《幾社稿》)皆有為河東君而作之可能。《春晝獨坐感懷》詩中“白雲過我居”及“謝客翻倒屣”等句,頗有可疑。《柳枝詞》第二首“吳閶**雨濕三眠”,第三首“淡引西陵風雨條”,第四首“妖鬟十五倚身輕”等句,亦與河東君當時情事適合,甚可注意。《生日偶成二首》之二雲:“閉門投轄吾家事,與客且醉吳姬樓。”此“吳姬”,豈即指河東君而言耶?但以皆無明顯證據,姑附記題目,及可疑之語句,以待將來之發覆耳。惟崇禎五年冬季臥子所賦《吳閶口號十首》之中,其最後三首,實不能不疑其為河東君而作。茲擇錄六首分別論之。
此十首詩可注意者有兩點。一為所詠之女性,非止一人。除河東君外,其所詠之人,必與萬壽祺有關。今所見萬年少《集》,皆無此時期之作品,故甚難考定。二為此十首詩作於崇禎五年冬季,大約是十月間。其時臥子與年少俱在蘇州為狹邪之遊,而臥子意中之人,則不久將離蘇他適也。
其一雲:
衰柳寒雅天四垂,嚴霜纖月滯歸期。已無茂苑千金笑,不許傷春有所思。
其五雲:
遠視紅酣灩灩扶,近看無複掌中娛。楚王宮裏原難入,檢點腰肢必減廚。
其七雲:
萬子風流自不群,盧家織錦已紛紜。可憐宋玉方愁絕,徒為襄王賦楚雲。(原注:“萬子謂年少也。”)
其八雲:
何妨放誕太多情,已幸曾無國可傾。卻信五湖西子去,春風空滿闔閭城。
其九雲:
傳聞夜醮蔡經家,能降乘鸞萼綠華。莫似紅顏同易散,館娃宮外盡煙霞。
其十雲:
各有傷心兩未知,嚐疑玉女不相思。芝田館裏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
寅恪案:第一首“已無茂苑千金笑,不許傷春有所思”與第八首“卻信五湖西子去,春風空滿闔閭城”及第九首“莫似紅顏同易散,館娃宮外盡煙霞”等句,實同一意。蓋謂美人將去蘇州,即《世說新語·政事類》“王丞相拜揚州”條,“君出,臨海便無複人”之旨。此美人必非第五首所詠楊玉環式之人。此肥女當是年少所眷念者,而與顧雲美《河東君傳》“結束俏利”者,迥異也。第八、九、十,三首皆為河東君而作。“放誕多情”乃河東君本色,自不待言。第十首即最後一首,為臥子作《吳閶口號》主旨所在。此首第二句與下兩句,從《文選·一五》張平子《思玄賦》“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之語蟬蛻而來。“玉女”依李善《注》,即《列仙傳·下》,字玉薑之毛女,與宓妃同指一人。而詩語上、下二段,脈絡貫通,不獨足以見臥子之才華,並可推知其於昭明選理,固所熟精也。“芝田館裏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兩句,乃用尤袤本《文選·一九》曹子建《洛神賦》“秣駟乎芝田”“或采明珠”及李善《注》引記曰:“(曹)植還,度軒轅,少許時,將息洛水上……(甄後)遣人獻珠於王。王答以玉佩。”並同書二九張平子《四愁詩》之三“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之句。(“美人”二字暗指河東君之名。)又參以同書一九宋玉《神女賦》“寐而夢之”“複見所夢”等為第一出典。《李義山詩集·上·可歎(七律)》“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鬥才”等句,為第二出典。《溫庭筠詩集·七·偶題》雲:“欲將紅錦段,因夢寄江淹”等句,為第三出典。頗疑此時河東君以詩篇投贈臥子,而臥子深賞之也。“入夢”之“明珠”,即“因夢寄江淹”之“紅錦段”也。(可參前論宋征璧《秋塘曲》“因夢向愁紅錦段”句。)此“洛神”自是臥子所屬意者,與第五首所詠難入楚宮之女,非同一人,辭旨甚明。故可依此決定臥子此十首所詠,不止一人也。又有可注意者,即第九首中言及此美人所以將離蘇他去之理由。此詩上兩句“傳聞夜醮蔡經家,能降乘鸞萼綠華”之典故,乃用葛洪《神仙傳·七·麻姑傳》及陶宏景《真誥·一·運象篇》“萼綠華”事,並《文選·一九》宋玉《高唐賦》“醮諸神”語。本極尋常,似無深意。但下接“莫似紅顏同易散,館娃宮外盡煙霞”兩句,則是此仙女因往“蔡經”家之故,遂離去蘇州也。據此可見“蔡經”之家,必不在蘇州,而在蘇州之近旁。然則此“蔡經”果為何人耶?前論宋讓木《秋塘曲序》中河東君壽陳眉公詩,曾及眉公生日時,祝壽客中,多有當時名姝。又論臥子《癸酉長安除夕》詩,引陳夢蓮撰其父眉公年譜,謂天啟七年眉公七十生日時,“遠近介觴者,紈綺映帶,竹肉韻生”。據此可以推見眉公平時生日祝壽客中之成分。臥子作《吳閶口號十首》,約在崇禎五年十月,眉公生日在十一月初七日,意者臥子賦詩之時,距眉公生日不遠,河東君將離蘇州,前往鬆江之佘山,即眉公所居,祝其七十五歲生日。遂卜居佘山,不返蘇州。故臥子有王茂弘“臨海無複人”之感也。《陳忠裕全集·二十·詩餘·乳燕飛》雲:
瓊樹紅雲漉,彩虹低護花梢瀉,膩涼香浴。珊枕柔鄉凝豆蔻,款款半推情蹙。更小語不明深曲。解語夜舒蓮是藥,生憎人夢醒皆相屬。鳳簫歇,停紅玉。
嬌鶯啼破東風獨,移來三起閶門柳,館娃遺綠。栽近妝台郎記取,年年雙燕來逐。雲鬟沉滑藏雅足。漫折櫻桃背人立,倚肩低問麝衾馥。渾不應,強他續。
則此詞中人乃“移來三起閶門柳,館娃遺綠”,故原是從蘇州遷來鬆江者。故頗疑河東君崇禎五年冬自蘇州往鬆江祝陳眉公之壽,因留居其地。前引錢肇鼇之書,謂河東君見逐周氏,鬻於娼家,但未言娼家在何處。今以吳江蘇州地域鄰接,及崇禎四年五年時間連續之關係推之,則河東君被鬻之娼家,恐當在蘇州也。臥子《詩餘》中又有《玉蝴蝶·詠美人》一闋,其中有“才過十三春淺”之語。疑亦是河東君自蘇遷鬆不久時所賦,當是崇禎六年春間也。因附錄於下:
才過十三春淺,珠簾開也,一段雲輕。愁絕膩香溫玉,弱不勝情。綠波瀉,月華清曉;紅露滴,花睡初醒。理銀箏,纖芽半掩,風送流鶯。
娉婷,小屏深處,海棠微雨,楊柳新晴。自笑無端,近來憔悴為誰生。假嬌憨,戲揉芳草;暗傷感,淚點春冰。且消停,蕭郎歸去,莫怨飄零。
崇禎六年臥子為河東君所作諸詩,其重要者,如《秋潭曲》《集楊姬館中》及《癸酉長安除夕》等篇,前已移錄全文,並附考證外,茲再錄此年所作關係河東君重要之詩數首於下。
《陳忠裕全集·十·陳李倡和集·予偕讓木北行矣離情壯懷百端雜出詩以誌慨(七古)》雲:
高秋九月露為霜,翻然黃鵠雙翱翔。雲途窈窕星蒼茫,下有江水清淮長。
嗟予遠行涉冀方,嵯峨宮闕高神鄉。良朋徘徊望河梁,美人贈我酒滿觴。
欲行不行結中腸,何年解佩酬明璫。高文陸離吐鳳凰,江南群秀誰芬芳。
河幹薄暮吹紅裳,紉以芍藥羞青棠。何為棄此永不忘,日月逝矣心飛揚。
旌旗交橫莽大荒,聖人勞勞在未央。欲持中誠依末光,不然奮身擊胡羌。
勒功金石何輝光,我其行也無彷徨,感君意氣成文章。
寅恪案:《顧氏文房小說》本《古今注下·問答釋義第八》略雲:
牛亨問曰:將離別相贈以芍藥者何?答曰:芍藥一名可離。故將別以贈之。欲蠲人之忿,則贈之青堂。(寅恪案:《本草綱目·三五·下·木之二》“合歡”條,引《古今注》作“青裳”。自是誤字。“青堂”亦難通。今《佩文韻府》作“青棠”,疑是《韻府群玉》原本如此,“棠”字較合理,臥子遂依之耳。)青堂一名合歡,合歡則忘忿。
又,臥子此首七言古詩,可與上引舒章《致臥子書》參證。詩中之“美人”自是河東君,不待多論。臥子之“離情壯懷,百端雜出”之離情,即為河東君而發。“壯懷”則臥子指其胸中經世之誌略。此當日東南黨社諸名士所同具之抱負,匪獨臥子一人如是也。假使臥子此次北行,往應崇禎七年甲戌之會試而中式者,則後來與河東君之關係,或能善終。因臥子崇禎七年會試失意而歸。雖於次年春間得與河東君短時同居,然卒以家庭複雜及經濟困難之關係,不得不割愛離去。故今日吾人讀此詩,始知相傳世俗小說中,才子佳人狀元宰相之鄙惡結構,固極可厭可笑,但亦頗能反映當日社會之一部分真象也。
又,河東君《戊寅草·送別》其一雲: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語臨歧發,行波托體沉。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其二雲:
大道固綿麗,鬱為共一身。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因。紛紛多遠思,遊俠幾時論。
寅恪案:此兩詩依據《戊寅草》排列先後推計,當是崇禎六年之作。此題又列在《初夏感懷四首》之後,《聽鍾鳴》及《落葉》兩題之前。故疑河東君此《送別》詩乃崇禎六年癸酉秋間送臥子北行會試之作。楊之“要語臨歧發”,即陳之“何年解佩酬明璫”。楊之“遊俠幾時論”,即陳之“不然奮身擊胡羌”。其他兩人詩句中辭意互相證發者,不一而足,無待詳舉。然則臥子獲讀此送別之作,焉得不“離情壯懷,百端雜出”耶?
抑更有可論者,《陳忠裕全集·七·屬玉堂集》載《錄別(五古)四首》。雖據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八年乙亥”條末雲:“是歲有《屬玉堂集》。”但此詩題下自注雲:“計偕別友吳中作四首。”其第二首有“九月霜雁急”之句。又據臥子《自撰年譜》“六年癸酉”條雲:“季秋偕尚木諸子遊京師。”及“崇禎九年丙子”條略雲:“複當計偕。冬盡始克行。”故知此《錄別》詩乃是六年,而非九年所作也。
臥子之《錄別》詩,殆即答河東君《送別》詩者。茲錄其全文於下。讀者詳繹詩中辭旨,益知臥子此次北行,其離情壯懷之所在矣。
其一雲:
悠悠江海間,結交在良時。意氣一相假,羽翼無乖離。胡為有遠別,徘徊臨路歧。庭前連理樹,生平念華滋。一朝去萬裏,芬芳終不移。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出門皆兄弟,令德還故知。我欲揚清音,世俗當告誰。同心多異路,永為皓首期。
其二雲:
攬祛臨大道,浩浩趨江湖。九月霜雁急,雲物變須臾。非不執君手,情短無歡娛。送我以朔風,中腸日夜孤。萬裏一長歎,流光催賤軀。往路日以積,來者猶未殊。晨風轉秋落,懷哉在根株。猛虎依鬆柏,錦衾戀名姝。苟執心所尚,在物猶區區。眷焉山川路,巧笑誰能俱。
其三雲:
黃鵠怨晨風,吹君天一方。別時僅咫尺,誰知歸路長。行役慘徒禦,霜落沾衣裳。迢迢鬥與牛,望望成他鄉。錦衾與角枕,不複揚輝光。豈無盛年子,雲路相翱翔。明月知我心,蘭蕙知我芳。難忘心所歡,他物徒悲傷。
其四雲:
今日逝將別,慷慨為一言。豫章生高岡,枝葉相嬋媛。一朝各辭去,雕飾為君門。良材背空穀,慰彼盤石根。我行一何悲,所務難具論。非慕要路津,亮懷在飛翻。含意苟不渝,萬裏無寒溫。勖君長相思,努力愛蘭蓀。常使馨香發,馳光來夢魂。
複次,崇禎六年癸酉春間臥子作品中,頗多有為河東君而作之痕跡。蓋河東君已於崇禎五年壬申冬,由蘇州遷至鬆江矣。茲不欲多所移寫,惟錄此年春間最有關之兩題,並取其他諸首中語句,略論之如下。
《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補成夢中新柳詩(七律)》雲:
春光一曲夕陽殘,金縷牆東小苑寒。十樣纖眉新鬥恨,三眠軼女正工歡。無端輕薄鶯窺幕,大抵風流人倚欄。(自注:“二語夢作。”)太覺多情身不定,莫將心事贈征鞍。
寅恪案:臥子此詩乃為河東君而作。自無疑義。今唯喚起讀者注意一事,即後來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與牧齋泛舟東郊後,所作之《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七律)》(見《東山酬和集·一》)“此去柳花如夢裏”及“東風取次一憑欄”等句,與臥子此詩有關。俟後詳論。臥子此時眷戀河東君如此,豈所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者耶?
《陳忠裕全集·一九·屬玉堂集·青樓怨(七絕)二首》雲:
燈下鳴箏簾影斜,酒寒香薄有驚鴉。含情不語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紅綃暖翠帷,夜深猶綰綠雲絲。獨憐唱盡金縷曲,寄與春風總不知。
寅恪案:此題雖列在《屬玉堂集》中,然其後第七題為《渡江》,有“落葉紛紛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盡”之句,第八題為《江都絕句同讓木賦》故知《青樓怨》乃在崇禎六年癸酉九月臥子偕宋征璧赴京會試以前,大約是六年春季所賦。此題二首雖是摹擬王龍標之體。然第一首有“影”字,第二首有“憐”字,則其為河東君而作,可無疑也。《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又有《春遊(七律)八首》,其中多有“雲”字,又有“楊”“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綺懷之作品,複載河東君之姓名,則臥子此時之情緒可以想見也。同書一九《陳李倡和集·清明(七絕)四首》之三雲“今日傷心何處最,雨中獨上窈娘墳”,可與河東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絕句》之五雲“想到窈娘能舞處,紅顏就手更誰知”互相證發,則其為河東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論宋讓木《秋塘曲》時,已及之矣。又《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夢中吹簫》雲“鄂君添得蘭橈恨,近過揚州明月橋”,及《至後三首》之三雲“夢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東花滿城”,並同書十《屬玉堂集·寒夜行兼憶舒章(七古)》雲“頗思歸擁春風眠,十三雁柱秦箏前”等句,皆臥子崇禎六年往北京會試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揚州閱女而不當意(李雯《蓼齋集·二五》有《臥子納寵於家身自北上複閱女廣陵而不過也寓書於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雲:“茂陵不與臨邛並,更語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詩用《西京雜記·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之故實,可以參證。此臨邛即卓文君,殆目河東君而言。若指張孺人,則恐過於唐突矣),故尤眷想河東君不去於懷,即前引舒章詩所謂“知君念窈娘”者也。
複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詩一篇,移錄於後。
《陳忠裕全集·七·屬玉堂集·寒日臥邸中讓木忽緘臘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籬落間植耳都下珍為異產矣感而賦之(五古)》雲:
天寒歲方晏,朔土風無時。有客馳緘素,中更尺一辭。室邇人則遠,何以寄乖離。啟緘燦孤英,炯然見寒姿。問誰植此卉,戚裏揚葳蕤。溫室張錦幕,玉手雲所私。常因清風發,懷佩慰朝饑。紫萼摘玄鬢,金屋分香縭。我家大江南,萬樹冰霜枝。緬想山中人,日暮對樊籬。丯容貌邱壑,冉冉羞華滋。一朝媚帝裏,婉孌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長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題為《雜感》。其第二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禎六年冬臥子偕宋征璧旅居京師,待應次年春會試之時所作。篇中所言,大約因宋氏緘示帝裏之臘梅,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憶及江南故鄉,感物懷人,不覺形諸吟詠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後,即接以《旅病》一題。綜觀臥子集中,凡關涉河東君離情別緒之作,其後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後論之。茲即此一端而論,亦足見臥子乃“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者(見《世說新語·任誕類》“王長史登茅山”條),然陳、楊因緣卒不善終,誰實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檢河東君《戊寅草》,崇禎六年所作之詩詞頗不少,其與臥子有關者,古詩、樂府及詞,則俟後論之,詩則有明顯證據如《寒食雨夜十絕句》與臥子《陳李倡和集》中《清明四絕句》之關係等,前已論及,茲不複贅。其他諸詩,讀者可取兩人所作,其時間及題目約略相近及類似者,詳繹之,中間相互之影響,亦能窺見也。
崇禎七年甲戌春臥子會試下第歸鄉後,既不得誌,自更致力於文字。據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七年甲戌”條雲:
春複下第罷歸。予既再不得誌於春官,不能無少悒悒。歸則杜門謝客,寡宴飲,專誌於學矣。是歲作古詩、樂府百餘章。
但檢臥子此年所作其綺懷之篇什,明顯為河東君而作者頗多。又取河東君《戊寅草》中古詩、樂府與臥子此年所作,其題目相同者,亦複不少。然則臥子之古詩、樂府,仍是與河東君有關也。茲略論述之於下。
臥子《屬玉堂集·擬古詩十九首》(《陳忠裕全集·七》)。河東君《戊寅草》首載《擬古詩十九首》。今檢《戊寅草》諸詩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時間先後。河東君崇禎六年後所作詩,反列於《擬古詩十九首》之後者,蓋自昔相傳《古詩十九首》為枚乘所作。《昭明文選》亦因襲舊說,列之於李陵之上。其意實推之為五言之祖。(參《文選·二九·古詩十九首》李善《注》。)河東君集首載《擬古詩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時間,在崇禎六年以前。然則陳、楊兩人集中,同有此題,明是同時所作,即崇禎七年所作也。此外可決定兩人樂府、古詩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長歌行》《劍術行》。茲擇錄臥子《長歌行》與河東君《劍術行》於後,聊見兩人酬詠相互之關係雲爾。
臥子《長歌行》(《陳忠裕全集·四·屬玉堂集》)雲:
綺綺庭中樹,春至發華滋。遲我羲和駕,念子好容姿。秋風不能待,仍隨眾草衰。托身時運中,一往各成悲。亮懷千秋誌,盛名我所師。
仙人餐沆瀣,肌體何馨香。手持五嶽行,下襲素霓裳。攜手同一遊,塵世三千霜。弱齡好辭翰,宛轉不能忘。時誦寶鴻(鴻寶)書,諧戲群真鄉。忘言違至道,罰我守東廂。
白雲橫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襲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燈鑒遙夜,宿鳥驚前林。所思日萬裏,臨風為哀吟。河梁一閑之,在遠不能尋。摘我瓊瑤佩,繞以雙南金。常恐馨香歇,無時寄清音。疇昔一長歎,使我悲至今。
河東君《長歌行》(《戊寅草》)雲:
變瀷穀中翮,霄房有餘依。念子秋岩際,炫炫西山微(薇)。綏鳥悲不回,毖草狎輕葳。盛時弄芳色,陷勢無音徽。我思抱犢人,翻與幽蟲微。
仙人太皎練,華髻何翩然。混遁東蒙文,光策招神淵。登此玄隴朔,讀此秘寶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堅。何心乘白麟,吹妙璚鳳煙。靈飛在北燭,八琅彈我前。
夙昔媚華盛,明月琅玕蒼。鱗枝發翠羽,雙鏡芙蓉光。自謂堅綢繆,翔協如笙簧。至今揚玉質,更逐秋雲長。薿薿雜花鳳,皎皎照綺鴦。朱弦勿複理,林鳥悲金塘。悵矣霜露逼,靈藥無馨香。望望西南星,獨我感樂方。
楊、陳兩人崇禎七年所作近體詩之有相互關係者,擇錄數題於下。
河東君《五日雨中》(《戊寅草》)雲:
蒼茫倚嘯有危樓,獨我相思樓上頭。下杜昔為走馬地,阿童今作鬥雞遊。(自注雲:“時我郡龍舟久不作矣。”)蘭皋不夜應猶豔,明月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歜處,憐予無事不多愁。
臥子《五日》(《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雲:
液池漫漫曉風吹,昌歜芙蓉綠滿枝。三殿近臣齊賜扇,六宮侍女盡聯絲。采蟲玉樹黃娥媚,鬥草金鋪紅藥宜。莫憶長安歌舞地,獨攜樽酒吊江蘺。
吳天五月水悠悠,極目煙雲靜不收。拾翠有人盧女豔,弄潮幾部阿童遊。珠簾枕簟芙蓉浦,畫槳琴箏舴艋舟。擬向龍樓窺殿腳,可憐江北海西頭。
臥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陳忠裕全集·一六》)雲:
繁香雜彩未曾收,五月清暉碧玉樓。麗樹濃陰宜鬥草,疏簾宿雨戲藏鉤。王孫條達縈金縷,小妾輕羅染石榴。自有新妝添不得,可無雙燕在釵頭。
畫檻芙蓉一夜生,吳城雨過百花明。蘭香珠幌通人遠,麝粉金盤入手成。清暑殿頒紈扇麗,避風台試絳綃輕。遙傳煙火回中急,更賜靈符號辟兵。
若取河東君之作與臥子《屬玉堂集》中《五日》第二首相較,則兩人之詩所用之韻同,所用之辭語如“阿童遊”及“芙蓉昌歜”等亦同,似為兩人同時所作。至臥子《平露堂集》中《五日二首》,第一首“疏簾宿雨戲藏鉤”及第二首“吳城雨過百花明”等句,雖與河東君《五日雨中》之題有所符合,但仍疑是臥子崇禎八年之作品。蓋“五日”天氣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
《牧齋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三雲:
紗縠禪衣召見新,至尊自賀得賢臣。都將柱地擎天事,付與搔頭拭舌人。內苑禦舟恩匼匝,上尊法酒賜逡巡。按圖休問盧龍塞,萬裏山河博易頻。(自注:“壬午五日鵝籠公有龍舟禦席之寵。”)
寅恪案:牧齋卒於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詩當為此年五日病中感憶舊事而作,距卒前僅二十日耳。夫牧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過於遇河東君。故有《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則為與溫、周爭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臥子《五日》之詩言及當日京朝之事,牧齋此詩亦複如此,雖所詠有異,時代前後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國家治亂之觀念,亦可藉以推見一斑矣。因並附錄於此。
崇禎七年甲戌陳、楊兩人作品之互有關係者,除前所論述諸篇外,臥子此年所賦詩中,其為河東君而作者,亦頗不少。如《陳忠裕全集·十·甲戌除夕(七古)》略雲“去年猶作長安客,是時頗憶江南春。惟應與客乘輕舟,單衫紅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茲更錄數篇,借此可見臥子鍾情河東君,一至於此也。
《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水仙花(七律)》雲:
小院微香壓錦茵,數枝獨秀轉傷神。仙家瑤草銀河近,侍女冰綃月殿新。搗玉自侵寒栗栗,弄珠不動水粼粼。虛憐流盼芝田館,莫憶陳王賦裏人。
寅恪案:此首後有《孟冬之晦憶去年方於張灣從陸入都二首》。故知此《水仙花(七律)》乃七年冬所作。末二句可與前引五年冬《吳閶口號(七絕)》第十首後二句“芝田館裏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相參證也。
《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臘日暖甚過舒章園亭觀諸豔作並談遊冶二首》雲:
清暉脈脈水粼粼,臘日芳園意氣新。豈有冰盤堆絳雪,偏浮玉蕊動香塵。鴛鴦自病溪雲暖,翡翠先巢海樹春。今日剪刀應不冷,吳綾初換畫樓人。
五陵舊侶重傾城,淑景年年倚恨生。紫萼不愁寒月影,紅箋先賦早春行。蒯緱虛擬黃金事,班管俱憐白鳳情。已近豔陽留一曲,東風枝上和流鶯。
寅恪案:此題自是為河東君而作,不待多論。所可注意者,即臥子過舒章橫雲山別墅時,疑河東君亦與之偕遊。其所觀諸豔作中,河東君之作品當在其內也。第一首第七句用《才調集·五》元稹《詠手》詩“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嗬了弄人髯”之語。餘可參後論臥子《蝶戀花·春曉》詞“故脫餘綿,忍耐寒時節”及牧齋《有美詩》“輕寒未折綿”等句,茲暫不詳論。通常寒冷節候,河東君尚不之畏,何況此年冬暖之時耶?斯乃臥子描寫河東君特性之筆,未可以泛語視之。第二首第一聯上句出杜子美《詠梅》詩“紫萼扶千蕊”句(見仇兆鼇《杜詩詳注·一一·花底》及《柳邊》兩詩注),自與臥子此題後《早梅》一詩有關。下句之“早春行”,當即指臥子“早春行”而言。(見《陳忠裕全集·八·平露堂集》。)第二聯上句出《戰國策·四·齊策》及《史記·七五·孟嚐君傳》“馮驩”事。“黃金事”當謂藏嬌之黃金屋耳。下句“白鳳”用《西京雜記·二》“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服鷫鸘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事。前引錢肇鼇《質直談耳·七》“柳如之軼事”條,謂河東君在雲間,得徐三公子金錢以供宋轅文、李存我、陳臥子三人遊賞之費。是說雖未必確實,但臥子家貧,而與河東君遊冶,當時賦詩,固應有此種感慨。七、八兩句則謂與河東君相唱酬事,其和曲,即指所觀諸豔作之類也。
《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早梅》雲:
垂垂不動早春間,盡日青冥發滿山。昨歲相思題朔漠,(自注:“去年在幽州也。”)此時留恨在江關。幹戈繞地多愁眼,草木當風且破顏。念爾淩寒難獨立,莫辭冰雪更追攀。
寅恪案:臥子此詩之佳,讀者自知。其為河東君而作,更不待言。第三句之“昨歲”,指崇禎六年冬留北京候會試之時。“相思”之語,亦可與前引《寒日臥邸中讓木忽緘臘梅一朵相示(五古)》“微物欣所托,令人長相思”之結語相參證也。茲有一事可注意者,鄭鶴聲《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所載,崇禎六年癸酉無立春。七年甲戌正月六日立春。十二月十七日又立春。鄭《表》七年正月之立春,應列於六年十二月。其誤不待言。(可參後論河東君嘉定之遊節。)《陳忠裕全集》將臥子此詩編為《屬玉堂集·七律》最後一題。陳《集》次卷《平露堂集·七律》第一題為《乙亥元日》。由此言之,臥子《早梅》詩,當作於崇禎七年甲戌十二月立春相近之時,而在除夕以前。故臥子此詩所謂“早春”之“春”,乃指鄭氏《表》中此年十二月之立春節候,並非指《表》中此年正月立春之節候而言,明矣。
《陳忠裕全集·一九·屬玉堂集·朝來曲二首》之一雲:
曉日垂楊裏,雲鬟鎖絳紗。自憐顏色好,不帶碧桃花。
又,《古意二首》其一雲:
日暮吹羅衣,玉閨未遑入。非矜體自香,本愛當風立。
其二雲:
移蘭玉窗裏,朝暮傍紅裳。同有當春念,開時他自香。
又,《長樂少年行二首》之二雲:
問妾門前花,殷勤為郎起。欲攀第幾枝,宛轉春風裏。
又,《麗人曲》雲:
自覺紅顏異,深閨閉曉春。隻愁簾影動,恐有斷腸人。
寅恪案:以上所錄絕句五首,雖不能確定為何年之詩,然仍疑是崇禎七年所作。蓋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雖雲“是歲有《屬玉堂集》”,若依前論《屬玉堂集》中《錄別》及《青樓怨》實作於崇禎六年,《水仙花》實作於崇禎七年等例觀之,則臥子所謂崇禎八年有《屬玉堂集》之語,亦不過崇禎八年編定《屬玉堂集》之意耳。未可拘此以概《屬玉堂》之詩,悉是崇禎八年所作也。茲姑附此絕句五首於七年,俟後詳考。臥子此類玉台體詩,可與權載之競美,洵可謂才子矣。詩中所描寫之女性,其姿態動作如:“自憐顏色好,不帶碧桃花”“非矜體自香,本愛當風立”及“殷勤為郎起,宛轉春風裏”諸句,皆能為河東君寫真傳神者也。
《陳忠裕全集·七·屬玉堂集·秋閨曲(五古)三首》之三雲:
非關秋易恨,惟近月為家。滅燭凝妝坐,臨風抱影斜。自憐能傾國,常是旁霜華。
寅恪案:此詩前一首為《七夕》,《七夕》前逆數第三題為《錄別》。前論《錄別》一題,實作於崇禎六年,若依詩題排列之次序而言,似此《秋閨曲》亦作於六年秋者,但《錄別》一題,本臥子後來所補錄而插入七年所作詩中者,未可泥是遂謂《秋閨曲》亦作於六年也。故今仍認此曲為七年之作。其詩“臨風抱影斜”及“自憐能傾國”等句中,藏有“影憐”之名,自是為河東君而作無疑也。
《陳忠裕全集·一九·屬玉堂集·何處(七絕)》雲:
何處蕭娘雲錦章,殷勤猶自贈青棠。誰知近日多憔悴,欲傍春風恐斷腸。
寅恪案:此首之前為《中秋逢閏二首》,此首後二首為《仲冬之望泛月西湖得三絕句》。考崇禎七年閏八月,故知《何處》一首乃七年所作。此可與上引《偕讓木北行誌慨(七古)》參證。當崇禎六年秋臥子由鬆江北行會試,河東君必有贈行之篇什,疑即是《戊寅草》中《送別(五律)二首》。前已論及,茲不複贅。若所推測者不誤,則河東君《送別》之詩,其辭意與世俗小說中佳人送才子赴京求名時之語言,有天淵之別。河東君之深情卓識,迥異流俗,於此可見一斑。由是言之,此才子雖是科不得列於狀頭之選,然亦不至因此而以辜負佳人之期望為恨也。臥子此詩下二句殆用元微之《鶯鶯傳》中楊巨源《崔娘詩》所雲:“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之語,而微易其意。或者臥子此時重睹河東君《送別》之詩,因感去秋之情意,遂賦此篇耶?俟考。
複次,今日綜合河東君作品之遺存者觀之,其中最可注意,而有趣味者,莫如《男洛神賦》一篇。此文雖多傳寫訛誤之處,尚未能一一校正。然以其關係重要,故姑移錄之於下,並略加考論,以俟通識君子教訂。
吳縣潘景鄭君藏河東君《戊寅草》鈔本,載詩八首,《別賦》及《男洛神賦》二篇。其《男洛神賦》之文雲:
友人感神滄溟,役思妍麗,稱以辨服群智,約術芳鑒,非止過於所為,蓋慮求其至者也。偶來寒漵,蒼茫微墮,出水窈然,殆將感其流逸,會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於虛無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者也。引屬其事,渝失者或非矣。況重其請,遂為之賦。
寅恪案:關於此賦有二問題。(一)此賦實為誰而作?(二)此賦作成在何年?
(一)葛昌楣《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引《神釋堂詩話》雲:
(柳)如是當(嚐)作《男洛神賦》,不知所指為誰?其殆自矜八鬥,欲作女中陳思耶?文雖總(?)雜,題目頗新,亦足傳諸好事者。
據此可見昔人雖深賞此賦之奇妙,而實不能確定其所指為何人也。細繹此賦命題所以如此者,當由於與河東君交好之男性名士,先有稱譽河東君為“洛神”及其他水仙之語言篇什,然後河東君始有戲作此賦以相酬報之可能。(寅恪偶檢《石頭記·四三》“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回,以水仙庵所供者為洛神。其三八回為“林瀟湘魁奪**詩”。蓋由作者受《東坡集·一五·書林逋詩後(七古)》“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薦秋菊”句之影響。至臥子則深鄙蘇詩,所賦《水仙花》詩,與此無涉,固不待辨。但《文選·一九》曹子建《洛神賦》題下李善《注》雲:“《漢書音義》如淳曰: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洛水為神。”臥子或有取於此,而以“水仙花”目河東君,亦未可知也。俟考。)考當時文人目河東君為洛神者多矣。如前引臥子《吳閶口號十首》之十雲:“芝田館裏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及《水仙花(七律)》雲:“虛憐流盼芝田館,莫憶陳王賦裏人”,又汪然明(汝謙)《春星堂詩集·三·遊草》中為河東君而作之《無題》雲:“美女如君是洛神”等,可為例證。若河東君戲作此賦,乃是因譽己為“洛神”之男性名士而發者,則依下所考證,然明賦《無題》詩,在崇禎十一年戊寅。此年然明已六十二歲。暮齒衰顏,必無“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之姿態。故其詩亦雲:“老奴愧我非溫嶠。”殊有自知之明。河東君所指之“男洛神”,其非然明,固不待辨。至臥子賦《吳閶口號》,在崇禎五年壬申,年二十五歲。賦《水仙花》詩,在崇禎七年甲戌,年二十七歲。此數年間,臥子與河東君情好篤摯,來往頻繁。臥子正當少壯之年,才高氣盛,子建賦“神光”之句,自是適當之形容。況複其為河東君心中最理想之人耶?宜其有“男洛神”之目也。自河東君當日出此戲言之後,曆三百年,迄於今日,戲劇電影中乃有“雪北香南”之“男洛神”,亦可謂預言竟驗者矣。嗬嗬!
(二)據汪然明《無題》詩“美女如君是洛神”之句,知然明賦詩時,必已先見《男洛神賦》,然後始能作此語。汪詩既作於崇禎十一年秋季,則此賦作成之時間,自當在此以前無疑。此賦序中有“偶來寒漵”之語,則當作於秋冬之時。河東君於崇禎八年春間,與臥子同居。是年首夏離臥子別居。秋深去鬆江,往盛澤歸家院。故八年秋冬以後數年,河東君之心境皆在憂苦中。其間雖有遇見臥子之機會,當亦無閑情逸致,作此雅謔之文以戲臥子。由此言之,此賦應作於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之時也。又賦序有“友人感神滄溟”,賦中有“協玄響於湘娥,匹匏瓜於織女”等語,頗疑河東君此賦乃酬答臥子《湘娥賦》之作。檢《陳忠裕全集·二·湘娥賦》之前二首為《為友人悼亡賦》,其序略雲:
同郡宋子建娶婦徐妙,不幸數月忽焉隕謝。宋子悲不自勝,命予為賦以吊之。
及同書一八《平露堂集》載《送宋子建應試金陵隨至海州成昏(五言排律)》一首。考宋存標此次應試,乃應崇禎九年丙子科江南鄉試。其在海州成昏,疑當在是年秋。其妻徐妙婚後數月即逝,時間至遲亦不能超過十年春間。可知臥子為子建作賦,當在崇禎十年也。若依此推論,則《湘娥賦》似為十年以後所作。但《為友人悼亡賦》之前為《琴心賦》(同書同卷),《琴心賦》之前為《秋興賦》(同書一),其序略雲:
潘安仁春秋三十有二,作《秋興賦》。餘年與之齊,援筆續賦。
又,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十二年己卯”條略雲:
是年予春秋三十二矣。感安仁二毛之悲,遂作《秋興賦》。
則是崇禎十二年之作品,列於崇禎十年作品之前。今《陳忠裕全集》所載諸賦,其作成之年月,實不能依卷冊及篇章排列之先後而推定。故《湘娥賦》雖列於《為友人悼亡賦》之後,亦不可拘此認其為崇禎十年以後之作品。殊有作於崇禎八年以前,即七年秋冬間之可能也。今以此賦作成時間無確定年月可考,姑依河東君與臥子關係之一般情勢推測,附錄於崇禎七年甲戌之後。尚待他日詳考,殊未敢自信也。此賦傳寫既有訛脫,複慚儉腹,無以探作者選學之淵深,除就字句之可疑者及出處之可知者,略著鄙意,附注於原文之下外,茲舉此賦辭語之可注意者,稍述論之於下。
《賦》雲:
騁孝綽之早辯,服陽夏之妍聲。
寅恪案:河東君以“孝綽”及“陽夏”比“感神滄溟”之“友人”。檢《梁書·三三·劉孝綽傳》(參《南史·三九·劉孝綽傳》。)略雲:
孝綽幼聰敏,七歲能屬文。舅齊中書郎王融深賞異之。常與同載適親友,號曰神童。(父)繪齊世掌詔誥,孝綽年未誌學,繪常使代草之。
《宋書·六七·謝靈運傳》(參《南史·一九·謝靈運傳》。)略雲:
謝靈運,陳郡陽夏人也。幼便穎悟。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同書五三《謝方明傳》附《惠連傳》(參《南史·一九·謝方明傳》附《子惠連傳》)雲:
子惠連,幼而聰敏。年十歲能屬文。
《南齊書·四七·謝朓傳》(參《南史·一九·謝裕傳》附朓傳。)雲:
謝朓,字玄暉,陳郡陽夏人也。少好學,有美名。文章清麗。
然則河東君心目中之劉、謝為何人耶?見臥子《自撰年譜·上》“萬曆四十六年戊午”(寅恪案:是年臥子年十歲)條雲:
先君(寅恪案:臥子父名所聞。)教以《春秋三傳》《莊》《列》《管》《韓》《戰國》短長之書,意氣差廣矣。時予初見舉子業,私撰《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及《堯以天下與舜》二篇。先君甚喜之。
同書“天啟元年辛酉”條略雲:
先君得刑部郎,改工部郎。每有都下信,予輒上所為文於邸中。先君手為評駁以歸。擇其善者,以示所親,或同舍郎。是時頗籍籍,以先君為有子矣。
《明史·二七七·陳子龍傳》雲:
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
故河東君取劉謝以方臥子,殊為適當。後來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與汪然明書》(《柳如是尺牘》第二十五通。見下所論)稱譽臥子雲:
間恬遏地,有觀機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鄴下逸才,江左罕儷。
又可與此賦所比配者參證也。夫臥子以才子而兼神童。河東君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緣遇合,殊非偶然者矣。論者或疑宋轅文亦雲間世胄,年少美才,與河東君複有一段寒水浴之佳話。此“出水芙蓉”(可參《文選·一九》曹子建《洛神賦》“灼若芙蕖出淥波”句)足當男洛神之目而無愧。但此賦序雲:“友人感神滄溟。”賦中又有“協玄響於湘娥,匹匏瓜於織女”之語。今臥子集內實有《湘娥賦》一篇,與河東君所言者相符應。而轅文作品中,尚未發現與《男洛神賦》有關之文。職是之故,仍以男洛神屬之臥子,而不以之目轅文也。噫!臥子抗建州而死節,轅文諛曼殊以榮身。孔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論語·雍也篇》)豈不誠然哉?豈不誠然哉?
又,此賦雲:
聽墜危之落葉,既萍浮而無涯。
寅恪案:此兩句出處,已於上錄此賦原文句下標出,不待更論。蓋河東君取材於江、陸《賦》語,自比於孤臣孽子,萍流浮轉。《男洛神》一賦,其措辭用典,出諸昭明之書,似此者尚多,不遑詳舉。由此言之,河東君受臥子輩幾社名士選學影響之深,於此亦可窺見一斑矣。複檢《戊寅草》中有《聽鍾鳴》及《悲落葉》二詩,繹其排列次序,似為崇禎六年癸酉所作。若推測不誤,則此賦之語亦與《悲落葉》詩有關,此兩詩實為河東君自抒其身世之感者。其辭旨尤為淒惻動人。故移錄之於下,當世好事者,可並取參讀之也。
鍾鳴葉落,古人所歎。餘也行危坐戚,恨此形骨久矣。況乎惻惻者難忘,幽幽者易會。因仿世謙之意,為作二詞焉。
聽鍾鳴,鳴何深,妖欄妍夢輕。不續流蘇翠羽鬱清曲,烏啼正照青楓根。一楓兩楓啼不足,鶤弦煩激猶未明。淒淒朏朏傷人心。
驚妾思,動妾情。妾思縱陳海唱彎弧,君不得相思樹下多明星。(寅恪案:“動妾情”下疑有脫誤,未能補正。)用力獨彈楊柳恨,盡情啼破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傾。妾心知已亂,君思未全生。情有異,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對此徒下淚,聽我鳴鍾歌。
《悲落葉》雲:
悲落葉,重疊複相失。相失有時盡,連翩去不息。鞞歌桂樹徒盛時,亂條一去誰能知?誰能知,複誰惜。昔時榮盛淩春風,今日颯黃委秋日。淩春風,委秋日,朝花夕蕊不相識。
悲落葉,落葉難飛揚。短枝亦已折,高枝不複將。願得針與絲,一針一絲引意長。針與絲,亦可量。不畏根本謝,所畏秋風寒。秋風催(摧?)人顏,落葉催(摧?)人肝。眷言彼姝子,落葉誠難看。
寅恪案:世謙者,南北朝人蘭陵蕭綜之字。其所作《聽鍾鳴》及《悲落葉》兩詞,見《梁書·五五·豫章王綜傳》。關於綜之事跡,可參《南史·五三·梁武帝諸子傳·豫章王綜傳》、《魏書·五九·蕭寶夤傳》附《寶夤兄子讚傳》、《北史·二九·蕭寶夤傳》附《讚傳》及《洛陽伽藍記·二》“城東龍華寺”條。至河東君之以世謙自比,是否僅限於身世飄零,羈旅孤危之感,抑或其出生本末更有類似德文者,則未能詳考,亦不敢多所揣測也。
複次,上論河東君之《男洛神賦》為酬答臥子之《湘娥賦》而作。若此假定不誤,可知《男洛神賦》中“協玄響於湘娥,匹匏瓜於織女”之句,乃此賦要旨所在。即陸士衡所謂“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者也。(見《文選·一七》陸士衡《文賦》。)然則《男洛神》一賦,實河東君自述其身世歸宿之微意,應視為誓願之文,傷心之語。當時後世,竟以佻?遊戲之作品目之,誠膚淺至極矣。特標出之,以告今之讀此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