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河東君嘉定之遊
此期河東君與臥子之關係,已如上述。茲附論河東君此期嘉定之遊。就所見材料言之,河東君嘉定之遊,前後共有二次。一為崇禎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二為崇禎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今依次論述之。雖論述之時間,其次序排列先後有所顛倒,然以材料運用之便利,姑作如此結構,亦足見寅恪使事屬文之拙也。
河東君第一次所以作嘉定之遊者,疑與謝三賓所刊之《嘉定四君集》有關。其中程嘉燧《鬆圓浪淘集》首謝三賓《序》後附記雲:
庚午春日莆陽宋瑴書於墊巾樓中。
及馬元調為謝氏重刻《容齋隨筆》卷首《紀事一》略雲:
去年春,明府勾章謝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應手,屢欲散去。元調實董較勘,始謀翻刻,以寓羈縻。崇禎三年三月朔,嘉定馬元調書於僦居之紙窗竹屋。
據此《嘉定四君集》刻成在崇禎三年春季,崇禎七年河東君在鬆江,其所居之地,距嘉定不遠,經過四五年之時日,此集必已流布於幾社諸名士之間,河東君自能見及之。如《列朝詩集·丁·一三》所選婁貢士(堅)詩。其中有《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賦》一題,足證嘉定四先生頗喜與當日名姝酬酢往還,河東君得睹此類篇什,必然心動,亦思仿效草衣道人之所為。揆以河東君平生之性格及當日之情勢,則除其常所往來之幾社少年外,更欲納交於行輩較先之勝流,以為標榜,增其身價,並可從之傳受文藝。斯複自然之理,無待詳論者也。至若嘉定李宜之與王微之關係,可參趙郡西園老人(寅恪案:此乃上海李延昰之別號)《南吳舊話錄·二四·閨彥門》“王修微”條及附注,茲不詳引。又檢《有學集·二十·李緇仲詩序》所言“青樓紅粉,未免作有情癡”及申論伶玄“**乎色,非慧男子不至”之說,疑即暗指李、王一段因緣。牧齋於王修微本末多所隱飾。如《列朝詩集·閏四·草衣道人王微小傳》,不言其曾適茅元儀及後適許譽卿複不終之事實。(見《明詩綜·九八·妓女門·王微小傳》。)蓋為摯友名姝諱。其作《緇仲詩序》亦同斯旨也。
河東君第一次作嘉定之遊,雖應有介紹之人,然今既不易考知,亦不必詳究。但其作第二次之遊,則疑與第一次有別,即除共嘉定耆宿商討文藝之外,更具有“觀濤”之旨趣(見後論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二十五通)。故就河東君擇婿程序之地域與年月之關係約略言之,崇禎八年秋晚以前,為鬆江時期。八年秋晚以後至九年再遊嘉定複返盛澤歸家院,為嘉定盛澤間時期。十一年至十三年十一月,為杭州嘉興時期。此後則至虞山,訪牧齋於半野堂,遂為一生之歸宿。風塵憔悴,奔走於吳越之間,幾達十年之久。中間離合悲歡,極人生之痛苦。然終於天壤間得值牧齋,可謂不幸中之幸矣。古人有言:“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見《戰國策·六·趙策》《史記·八六·刺客傳·豫讓傳》《漢書·六二·司馬遷傳》及《文選·四一》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等。)河東君以儒士(見《牧齋遺事》“國朝錄用前期耆舊”條所述牧齋戲稱河東君為柳儒士事)而兼俠女,其殺身以殉牧齋,複何足異哉?
河東君首次嘉定之遊,今僅從程鬆圓詩中得知其梗概。唐叔達(時升)雖亦有關涉此事之詩,但《嘉定四君集》刻成於崇禎三年春季,故唐氏所賦之詩,未能收入,殊為可惜。更俟他日詳檢舊籍,倘獲見唐氏諸詩,亦可彌補缺陷也。
上海合眾圖書館藏《耦耕堂存稿詩》鈔本上、中、下三卷。其中卷載有《朝雲詩八首》(孟陽之婿孫石甫介藏鈔本,題作《豔詩》。刻本鈔補題作《朝雲詩》。此原鈔本,本題《朝雲詩》,旁用朱筆塗改“伎席”二字。孫石甫事跡可參光緒修《嘉定縣誌·一八·金望傳》,及同書一九《金獻士傳》並《有學集·一八·耦耕堂集序》等),《列朝詩集·丁·一三·鬆圓詩老程嘉燧詩》,雖選《朝雲詩》,但止《耦耕堂存稿詩》此題之前五首,而無後三首。茲全錄《耦耕堂存稿詩》中此題八首,略就其作成時間及河東君寓居地點,並與河東君共相往來酬和諸人,分別考述之於下。
今綜合鬆圓在崇禎七年甲戌一年內所作諸詩排列次序考之,《朝雲詩八首》,殊有問題。此題之前諸題,自《甲戌元日聞雞警悟》,即《朝雲詩》前第十五題,為崇禎七年所賦第一詩。其他諸題如《朝雲詩》前第十二題為《花朝譚文學載酒看梅複邀泛舟夜歸即事》,前第九題為《三月晦日過張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前第六題為《四月二日過魯生家作》。此皆注明月日,與詩題排列次序先後符合,甚為正確,絕無疑義。但《朝雲詩》前第二首《送侯豫章之南吏部》(寅恪案:“章”應作“瞻”),據《侯忠節公(峒曾)集》首附其子所編《年譜》“崇禎七年甲戌”條雲:“是冬十一月之官南中。”《朝雲詩》前第一題為《和韻送國碁汪幼清同侯銓曹入京先柬所知》中有“歸裝歲暮停”之句。又,《朝雲詩》後第三題《鄒二水知郡枉訪有贈》,題下自注雲:“南皋公孫,由汝上,流寓京口。”據《耦耕堂存稿詩自序》雲:“甲戌冬,餘展閔氏妹墓於京口五州山下。”初視之,似《朝雲詩八首》乃崇禎七年冬季所作。細繹之,詩中所言景物,不與冬季相合。《耦耕堂存稿詩〈鈔本〉·朝雲詩》第七首上有朱筆眉批雲:“八詩自晚春敘及初秋,時序曆曆可想。”此批雖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即就此題第一首第一句“買斷鉛紅為送春”及第七首第一句“針樓巧席夜紛紛”之語觀之,可證其言正確,不必詳察其餘詩句也。然則此題諸詩必非一時所賦,乃前後陸續作成者。豈此題諸詩作成之後複加修改,遲至冬季始告完畢,遂編列於崇禎七年冬季耶?更有可注意者,此題八首詩中,前五首與後三首,雖時節氣候相連續,然此後三首中所述款待河東君之主人,皆在其城內寓所。主人固非一人,但直接及間接與唐叔達有關。頗疑此題前五首為前一組,此題後三首為後一組。此後一組與此題八首後一題之《今夕行》,複有密切相互之關係。牧齋編選《列朝詩集》,擇錄《朝雲詩》前五首,而遺去《朝雲詩》後三首及《今夕行》。何以不為孟陽諱,轉為叔達諱,其故今未敢臆測。然《朝雲詩》後三首及《今夕行》,與《朝雲詩》前五首所賦詠者有別,亦可據此以推知矣。
今欲考此次河東君嘉定之遊,所居住遊宴之地,必先就程孟陽(嘉燧)、唐叔達(時升)、張魯生(崇儒)、張子石(鴻磐)、李茂初(元芳)、孫火東(元化)諸人居宅或別墅所在,約略推定,然後鬆圓為河東君此次遊練川所作綺懷諸詩,始能通解也。
程鬆圓(嘉燧)《耦耕堂集自序》雲:
天啟(五年)乙醜五月,由新安至嘉定,居香浮閣。宋比玉(萬曆四十八年)庚申度歲於此,梅花時所題也。(崇禎三年)庚午四月,攜琴書至拂水,比玉適偕。錢受之屬宋作八分書“耦耕堂”,自為之記。(崇禎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餘偶歸,而唐兄叔達適至,因取杜詩“相逢成二老,來往亦風流”之句,顏西齋曰“成老亭”。先是(崇禎四年)辛未冬婁兄物故,已不及見移居。(崇禎七年)甲戌冬,餘展閔氏妹墓於京口五州山下,過江還,則已逼除,因感老成之無幾相見,遂留此。日夕與唐兄尋花問柳,東鄰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
光緒修《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雲:
墊巾樓。輔文山後,積穀倉前。員外郎汪明際辟,為程嘉燧、宋玨輩觴詠之所。
同書一九《汪明際傳》略雲:
汪明際,字無際,一字雪庵。弱冠名籍甚,精易學,工詩畫。萬曆戊午舉於鄉,選壽昌教諭。(寅恪案:乾隆修《嚴州府誌·十·官師表》,載明崇禎間壽昌縣教諭,有“汪無際,嘉定人”。)讀書魏萬山房,倡導古學。遷國子學錄,曆都察院司務,營繕司主事,晉員外郎。督修京倉。以疾告歸。給諫鄒士楷遺書勸駕,擬特疏薦舉,辭。後以同官接管誤工,拜杖死。子彥隨,字子肩,工畫。崇禎(六年)癸酉副榜。痛父冤歿,終身廬墓。
徐沁《明畫錄·五》雲:
汪明際,字無際,餘姚人,占籍華亭。登鄉薦。畫山水,蒼涼曆落,筆致秀逸,以士氣居勝。
寅恪案:孟陽以新安人僑寓嘉定,雖早欲買田宅於練川,而未能成。(見《鬆圓浪淘集·總目》“蓬戶卷四”目下注雲:“(萬曆二十三年)乙未正月葬畢還吳,同孫三履和至梁宋間。(二十四年)丙申,(二十五年)丁酉,皆閑居,日從丘(子成集)、張(茂仁應武)二丈,唐(叔達時升)、婁(子柔堅)二兄晤言,有蓬戶詩。買田城南未成。”及《空齋卷五》載《買田宅未成戲為俚體》詩,首二句雲:“城南水竹稱幽情,幾念還鄉買未成。”)故在崇禎五年春,移居西城以前,往往寄居友人別業。其在嘉定寓居之墊巾樓,亦略同於常熟拂水山莊之耦耕堂。耦耕堂之得名,已詳載於《初學集·四五·耦耕堂記》。墊巾樓之名,亦與此相同,實出孟陽友人所題,而非鬆圓所自名也。《後漢書·列傳·五八·黨錮傳·郭太傳》雲:
嚐於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其見慕如此。
蓋孟陽以山人處士之身份,故可借林宗之故事以相比。若孟陽本人,似不應以此名自誇。至於汪無際後來由鄉薦(寅恪案:光緒修《嘉定縣誌·一四·選舉誌·科貢門》“舉人”欄,萬曆四十六年戊午載有汪明際之名),仕至員外郎,其在孟陽僦居之前,尚希用世,更不宜即以處士終身之林宗自況,亦甚明矣。然則此樓之名,豈汪氏特為鬆圓而命耶?俟考。
複次,取《鬆圓浪淘集·總目》“春帆卷十三”下注略雲:“(萬曆四十年)壬子秋僦居城南墊巾樓,與唐子孟先同舍並居。(四十一年)癸醜冬宋比玉(玨)至。”並《春帆集》中《移居城南送李緇仲(宜之)鄉試並寄(龔)仲和(方中)》《墊巾樓中宋比玉對雪鼓琴》兩題,及《鬆寥卷十四·元日同唐孟先墊巾樓晏坐》,又前引《浪淘集》首謝三賓《序》後附“庚午春日莆陽宋瑴書於墊巾樓中”及孟陽《耦耕堂集自序》“(崇禎五年)壬申春二子移居西城”等語,綜合觀之,則知孟陽自萬曆四十年秋,至崇禎五年春,二十年間,其在嘉定,乃寄居汪無際城南之墊巾樓,而與崇禎五年春間以後所移居之西城寓所,非同一地,自與河東君嘉定之遊,不相關涉者也。蓋昔人“城南”一詞,習指城牆以外之南方而言,如辛氏《三秦記》“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及孟棨《本事詩·情感類》“博陵崔護”條“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等,可為例證。孟陽習於舊籍成語,自故用此界說。至其所謂西城,則指城內之西部。由是言之,“城南”與“西城”,其間實有城牆之隔離也。此點似無足關輕重,但以與河東君在嘉定居住遊宴之問題有關,且孟陽詩中,屢見墊巾樓之名,易致淆混,遂不避煩瑣,先辨之如此。餘可參下論唐時升園圃條等。
《列朝詩集·丁·一三·上·唐處士時升小傳》略雲:
時升,字叔達,嘉定人。少有異才,未三十,謝去舉子業,讀書汲古,通達世務。居恒笑張空弮開橫口者,如木騮泥龍,不適於用。酒酣耳熱,往往捋須大言曰:“當世有用我者,決勝千裏之外,吾其為李文饒乎?”太原公(寅恪案:指王錫爵)執政,叔達偕其子辰玉讀書邸中。(寅恪案:辰玉者,指王錫爵之子衡。見《明史·二一八·王錫爵傳》)天下漸多事,上言利病者紛如。叔達私議某得某失,兵農錢穀,具言其始終沿革,若數一二。東西構兵萬裏外,羽書旁午,獨逆斷其情形虛實,將帥成敗,已而果然。先帝即位,餘以詹事召還。叔達為文贈餘,備陳有生以來,所見聞兵革之事,謂今日聚四方之武勇,轉九州之稅斂,與一縣之眾角,已十年而不得其要領。國初所以收群策群力,定亂略,致太平,公之所詳也,其可為明主盡言乎?或謂廣廈細旃,非論兵之地,則漢之賈誼,唐之李泌、陸贄、李絳獨何人哉?餘未幾罪廢,不克副其望,而叔達之窮老憂國,為何如也。家貧好施予。鋤舍後兩畦地,剪韭種菘。晚年時閉門止酒,味莊列之微言,以養生盡年。語及國事,盱衡抵掌,所謂精悍之色,猶著見於眉間也。
黃世祚等修《嘉定續誌》附前誌一九《人物誌·文學門·唐時升傳》考證雲:
時升工山水。有《西隱寺納涼冊》六幅,隨意揮灑,頗得雲林天趣。自題雲:“餘不善畫,亦不工書。(萬曆十九年)辛卯長夏,避暑西隱之竺林院。山窗無事,用遣岑寂,非敢與前人計爭巧拙也。留與元老禪兄一笑。”程庭鷺、施錫衛皆有跋。又宋道南曾見先生畫幅,石摹子久,樹仿雲林,頗神似。
光緒修《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處士唐時升宅”條雲:“北城。”其後附張鵬翀(寅恪案:鵬翀,嘉定人。事跡見《嘉定縣誌·一六·宦跡門》及《清史稿·五百零九·藝術傳》等。又,《嘉定縣誌·二七·藝文誌·別集類》載:“《南華山人詩鈔》十六卷,張鵬翀著。”)《過叔達先生故居》雲:
吾鄉四先生,程、李、婁與唐。閱世未百年,遺跡多蒼茫。惟有唐翁居,猶在北郭旁。今朝好風日,鄰曲春酒香。招呼共娛樂,醉步校獵場。(寅恪案:“校獵場”謂演武場也。)回橋俯清溪,新柳三兩行。宛然幽人姿,疏梅出頹牆。叩門佇立久,春風為低昂。入門撫奇樹,雲已百歲強。念此手澤存,剪拜毋敢傷。更有古桂花,四時自芬芳。先生手摩挲,黃雪名其堂。庭之棗纂纂,河之水洋洋。灌園足自給,不藉耕與桑。(下略。)
同書同卷“唐氏園”條雲:
演武場西。中有梅庵,娛暉亭。有土阜名紫萱岡。架石為讀書台,亦名琴台。唐時升辟。
同書二《官署門》“演武場”條雲:
舊在西門外,高僧橋西。今在西城七圖。基地三十三畝七分三厘九毫。明正統二年,巡撫周忱建廣儲庫,貯官布。嘉靖十五年,知縣李資坤改演武場。二十三年,知縣張重增築外垣,建講武堂。垣與堂久廢。國朝因之。(寅恪案:《嘉定縣誌·三十·古跡門》“城頭”條附張陳典《尋疁城故址》詩雲:“有元於此地,曾設演武場。”可知嘉定縣之演武場,乃元代所建,本在城外。明嘉靖十五年改西城內之廣儲庫為演武場。故今《嘉定縣誌》卷首縣城圖所繪演武場,即在城內。唐氏園東之演武場,自應在城內。恐讀者誤解,特附識於此。又《嘉定縣誌·三二·軼事門》載崇禎中諸生王紱《同朱介繁觀演武場團練》詩,並可參閱,以資談助。)
同書三一《寺觀門·縣城》“西隱寺”條略雲:
西城七圖。元泰定元年僧悅可建。明萬曆十八年僧存仁修。徐學謨、張其廉增創竺林院、藏經閣。
《列朝詩集·丁·一三》唐處士時升《園中十首》,其二雲:
自為灌園子,職在耒耜間。秋來耕耨罷,獨往仍獨還。河水清且漣,紫蓼被其灣。躊躇落日下,聊用娛心顏。瓠葉黃以萎,其下生茅菅。遂恐穿堤岸,嘉蔬受扳援。丁寧戒童仆,耰鋤當宿閑。宴安不可為,古稱稼穡艱。
其六雲:
昔我遊京華,達者日晤言。著書三公第,開宴七貴園。中心既無營,澹若蓬蓽門。歸來治環堵,無計以自溫。批蔥疏平圃,種薤滿高原。不辭筋力盡,所苦人事繁。雖有方丈食,不如一壺飧。非力不自食,大哉此道尊。
同書同卷《題娛暉亭四首》(《嘉定四君集·中·三易集》,此題原為八首)雲:
負郭家家水竹,殘春處處煙花。開尊欲棲鳥雀,舉網頻得魚蝦。
春霽耰鋤劄劄,晝長棋局登登。行就南鄰酒伴,立談北寺歸僧。(寅恪案:“北寺”當指西隱寺。)
風拗藤絲脫樹,雨餘柳絮為萍。閑居莫來莫往,小酌半醉半醒。
鵲喜攜尊新客,魚迎散食小僮。岡腰暮靄凝碧,(寅恪案:此指紫萱岡。)水麵殘陽漾紅。
《耦耕堂存稿詩·卷中·贈西鄰唐隱君》詩雲:
西家清池貫長薄,中壘岑隅望青郭。仲長豈羨帝王門,樊須自習丘園樂。春前土菘美如玉,雨後露茄甘勝酪。鄰翁拾果換金錢,溪鳥銜魚佐杯勺。君家老兄山澤儒,詩文咳唾成璣珠。長篇短句雜謠詠,名(如?)君樂事世所無。山中舊業今烏有,十年衣食常奔走。歸來雖曰耦耕人,兒女東西不糊口。茅齋稻畦村巷東,花時招我鄰舍翁。今年春秋富佳日,藥闌芰沼連桂叢。安得逐君種魚翦韭仍披蔥,不願吹竽列鼎兼鳴鍾。
寅恪案:牧齋言叔達“鋤舍後兩畦地,剪韭種菘。”可知其園圃,與居舍相連接,實為一地。其地乃位於嘉定縣城內之西北區。《嘉定縣誌》所載“唐時升宅”條,謂在北城。張抑齋詩謂在“北郭旁”。但同書“演武場”條及“西隱寺”條謂演武場及西隱寺俱在西城。蓋唐氏宅圃之位置,實在城內之西北區,故可言在北城,亦可言在西城也。孟陽崇禎五年春以後移居西城,作叔達兄弟之東鄰。(此據鬆圓崇禎七年甲戌所賦《贈西鄰唐隱君》詩,假定唐隱君為叔達之兄弟行,因而推得之結論。如唐隱君非叔達之兄弟行,則須更考也。又前引孟陽《耦耕堂集自序》雲:“日夕與唐兄尋花問柳,東鄰西圃,如是者二年。”“東鄰”孟陽自指,“西圃”指叔達。斯亦孟陽所居實在叔達園圃東之一旁證也。又孟陽《序》中所謂“尋花問柳”疑別有含義耶?一笑!)又據孟陽《今夕行》“南鄰玉盤過(送)八珍”(見下引此詩全文並附論),則孟陽所居複在叔達宅圃之北,若詳確言之,則叔達實為孟陽之西南鄰,不過孟陽省去“西”字耳。昔人賦詠中涉及方位地望者,以文字聲律字句之關係,往往省略一字,如《三國誌·五四·吳書·九·周瑜傳》裴《注》引《江表傳》述黃蓋詐降曹操事雲:“時東南風急。”《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四·赤壁(七絕)》雲:“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蓋牧之賦七言詩,以字數之限製,不得不省“東南風”為“東風”。實則當時曹軍在江北,孫軍在江南,“東”字可省,而“南”字不可略。今俚俗“借東風”之語,已成口頭禪,殊不知若止借東風,則何能燒走曹軍。倘更是東北風者,則公瑾、公覆轉如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所謂“灰飛煙滅”,而阿瞞大可鎖閉二喬於銅雀台矣。一笑!茲因考定孟陽與叔達居宅所在,附辨流俗之誤於此。博識通人或不以支蔓見譏耶?
光緒修《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薖園”條(參張承先《南翔鎮誌·一一·園亭門》“薖園”條)雲:
鶴槎山西。張崇儒辟。為程嘉燧、宋玨輩觴詠之所。亭名招隱。植桂數十株。(《南翔鎮誌》作“老桂四十株”。)寶珠山茶,百餘年物。
程嘉燧詩:“秋月當門秋水深,岸花寂曆野蟲吟。西窗舊事人誰在,溪雨梧風夜罷琴。”(寅恪案:此詩見《鬆圓浪淘集·春帆十三》,題作《八月夜過魯生題扇》。)
張承先《南翔鎮誌·六·文學門·張廷棫傳》略雲:
張廷棫,字子薪,兵部郎楙族子。工詩文,與李孝廉流芳,程山人嘉燧為友。族孫崇儒,字魯生,築招隱亭,名流多過從觴詠,風致可想見雲。
同書一一《園亭門》“薖園”條附楊世清《薖園耆英會詩序》略雲:
溪北三裏張氏薖園在焉。中有招隱亭,植桂數十本,間以梅杏,環以翠筱,真幽人之居也。昔長琴山人雅與鬆園(圓)詩老長蘅先生輩善,時時過從,觴詠弗絕。所謂數十株者,固已幹霄合抱,偃蹇連蜷。花時一林黃雪,香聞數裏。予時一寓目,竊歎前輩宴遊,未覯此盛。予屢欲偕耆年過之,每屆花時,輒以他阻。(康熙三十年)己未秋閏乃得邀(柯)集庵(時)萍庵諸老償宿願焉。
光緒修《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孫中丞元化宅”條雲:
西城拱六圖,天香橋。
孫致彌《友人見訪不識敝居》詩:“平橋叢桂近諸天,小巷垂楊記隱仙。雨過清池常貯月,雲深喬木不知年。抱琴人立香花外,洗硯僮歸草色邊。遲爾清尊同嘯詠,莫因興盡又回船。”原注:“橋因薖園叢桂得名,西有法華庵。”據此,則隱仙巷別有薖園,未詳誰築。
同書一六《宦跡門·孫致彌傳》略雲:
孫致彌,初名翽,字愷似,一字鬆坪。明登萊巡撫元化孫。父和鬥,字九野,一字鍾陵。篤於孝友,埋名著述,不與世故。元化舊部曲多貴顯,諷之仕,不應。嚐經理侯峒曾家事,計脫陳子龍遺孤,有古人風。致彌才思藻逸,書法逼似董文敏,詩詞跌宕流逸。總纂《佩文韻府》,書垂成而卒,年六十八。(寅恪案:《佩文韻府》首載清聖祖《序》雲:“(康熙)五十年十月全書告成。”又孫和鬥計脫陳子龍遺孤事,可參楊陸榮編《三藩紀事本末·四·雜亂門》“順治四年丁亥四月鬆江提督吳兆勝據城以叛”條。其文雲:“二十四日大兵至鬆江,執子龍於廣富林。子龍乘間赴水死。出其屍戮之。子特陳方五歲,亦論殺。”據《陳忠裕全集》王沄《續臥子年譜》及沄撰《張孺人三世苦節傳》,臥子之子名嶷,字孝岐,生於崇禎十七年甲申冬。今楊氏書以特陳為子龍子之名,又謂順治四年其年“方五歲”,皆與王氏所言不同,自是訛誤。《三世苦節傳》又雲:“(張孺人)抱孤兒,變姓氏,毀容羸服,遠避山野,如是者累歲,嶷始成立。孺人乃還故鄉。”則疑張孺人實避居嘉定,而九野乃保存陳氏孤兒之人。特勝時作傳時,有所忌諱,不欲顯言之耳。誌傳言九野父之舊部曲多貴顯,諷之仕,終不應。蓋火東舊部如孔有德、耿仲明等,皆為遼東人於明末降清者,且初陽官登萊巡撫,以用遼人之故,遂有孔、耿之叛,竟坐此棄市。及建州入關,此輩遼人降將在新朝為顯貴。九野雖不仕清,當亦可間接藉其勢力以庇護陳氏遺孤也。複據《清史稿·二百四十·耿仲明傳》,仲明以部卒匿逃人,畏罪自經死。然則清初法製嚴酷如此,王氏隱諱保存陳氏遺孤者之姓名,更有不得已之苦衷也。檢《初學集·五一》有《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山東徐公墓誌銘》,其文略雲:“公姓徐氏,嘉興海鹽人也。諱從治,字仲華。崇禎四年辛未起山東武德道兵備,及淮,而孔有德叛,攻陷濟南六邑。倍道宵征赴監軍之命於萊。無何拜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山東。二月朔與萊撫謝公璉同日受事,即日賊已抵城下。四月十六日(賊徒)架(孫)元化所遺西洋大炮,攢擊城西南隅,勢甚厲。公方簡閱丁壯,指麾出戰,炮中顙額,身仆血膋中。萊撫馳而撫之,絕矣。”考牧齋此文,乃據方拱幹所撰《仲華行狀》而作,與管葛山人,即海鹽彭孫貽之《山中聞見錄·徐從治傳》,俱出一源,惟駿孫作傳,兼采錢氏之文,故微有不同耳。仲華主剿,初陽主撫,旨趣大異,於此姑不置論。所可注意者,則徐氏之死,實因孫氏所遺之大炮所致一事也。又初陽用遼丁三千駐防登州之本末,可參《嘉定縣誌·三二·軼事門》關於孫中丞元化諸條。其中引趙俞之言曰:“火攻之法,用有奇效。我之所長,轉為厲階。”此數語實為明清興亡之一大關鍵,以其越出本文範圍,茲不具論。至滿洲語所以稱“漢軍”為“烏珍超哈”,而不稱為“尼堪超哈”者,推原其故,蓋清初奪取明室守禦遼東邊城之仿製西洋火炮,並用降將管領使用,所以有此名號。此點可參《清文獻通考·七七·職官考》及一七九《兵考》,《清史列傳·四·佟養性傳》及七八《祝世昌傳》,《清史稿·二三七·佟養性傳》及二四五《祝世昌傳》,並《茶餘客話·六》“紅衣袍”條等。倘讀者複取《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中,安老爺以“烏珍”之名命長姐兒之敘述互證之,則更於民族興亡之大事及家庭瑣屑之末節,皆能通解矣。又偶檢《梅村家藏稿·二八·宋直方(征輿)林屋詩草序》。其中以嵇康比陳臥子,山濤比宋轅文,自比向秀、阮籍。據此推知,轅文當有暗中協助臥子遺孤之事。王勝時與轅文關係頗密,宋氏協助之事,或由王氏間接為之耶?)
同書三一《寺觀門·縣城》“西隱寺”條雲:
西城七圖。
同書二《街巷門》“隱仙巷”條雲:
西隱寺西南。
同書同卷《津梁門》“天香橋”條雲:
演武場西南。跨清鏡塘。
又,“聽鶯橋”條雲:
西隱寺前跨東庫涇,名寶蓮。元僧悅可建。明僧秉厚重建。程嘉燧更今名。
同書三十《古跡門》“鶴槎山”條雲:
南翔北三裏。韓世忠所築烽墩。建炎四年世忠由平江移軍海上縣境中,營勢聯絡,故多遺跡。土人掘地得瓶,名“韓瓶”,雲是軍中酒器。黃渡朱家村旁新河底尤多。
同書同卷同門“城頭”條雲:
龔誌雲,在縣南二十裏,周圍二頃。中有殿址,舊傳風雨之夕,嚐聞音樂,或見仙女環走。未詳何人所築。今俗呼“城頭”。
《列朝詩集·丁·一三》唐處士時升《田家即事四首》之一雲:
江村女兒喜行舟,江上人家吉貝秋。緣岸荻花三四裏,石橋南去見城頭。
《嘉定縣誌·一·市鎮門》“南境南翔鎮”條略雲:
縣治南二十四裏。宋元間創。以寺名。東西五裏,南北三裏。布商輳集,富甲諸鎮。其地有上槎、中槎、下槎三浦,故又名“槎溪”。或言張騫乘槎至此,附會之說也。
《鬆圓浪淘集·雪江十五·八月過薖齋留宿》雲:
江淺潮仍漲,城南放舸輕。園林長偃臥,水竹自逢迎。桂滿華輪缺,畦香白露盈。酒闌聞曲後,愁絕獨沾纓。
《耦耕堂存稿詩·中·(崇禎七年甲戌)四月二日過魯生家作》雲:
多年不複到南村,水木依然竹亞門。剩客舊題留幾閣,故人兼味具盤飧。鶯啼喬木知春晚,蜂繞藤花得日喧。同上小航重笑語,前溪纖月正黃昏。
同書下《(崇禎十二年己卯)四月同潘方儒鄭彥逸再過魯生薖齋》(寅恪案:此題前第五題為《元旦和牧齋韻》,前第四題為《同泰和季公惜別用前韻》,前第二題為《瞿稼軒五十》,前第一題為《送別蕭伯玉》。檢《初學集·丙舍詩集·上》牧齋皆有與孟陽此四題相關之作。故知崇禎十二年己卯春間孟陽亦在常熟,是年首夏,則已返嘉定矣)雲:
經過已是數年餘,又值清和四月初。小艇漁灣渾昔夢,空梁歌館半成墟。孤懷自怯看遺畫,老眼猶堪強細書。他日村酤不須設,秪嚐林果擿園蔬。
《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嘉隱園”條雲:
鶴槎山北。刑部郎張景韶辟。
同書一六《宦跡門·張任傳》附《景韶傳》略雲:
景韶,字公紹,以蔭授南太仆典簿。(仕至)刑部雲南司郎中。崇禎(六年)癸酉以公事牽連下獄。久之,放歸。邑漕永折與有力焉。
同書一九《文學門·張凝元傳》略雲:
張凝元,字撫五,一字桐山。居南翔。明刑部郎景韶子。諸生。幼嗜學,為侯、黃兩忠節所器重。覃精古籍,日事校讎。詩出入唐宋,尤神似範、陸。癸亥卒,年六十五。
同書三十《第宅園亭門》“張氏園”條雲:
南門外西南。太學生張士愨辟。士愨,字實甫,參政恒子。(寅恪案:恒事跡見《嘉定縣誌·一六·宦跡門·張恒傳》。)
《耦耕堂存稿詩·中·三月晦日過張子石留宿同茂初兄作》雲:
曉雨看消巷陌塵,茶香次第酒清醇。深房散帙仍留宿,秉燭為歡又送春。憑仗風流皤腹客,料量詩酒白頭人。明朝更逐東園會,蔬筍盤筵不厭頻。
《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杞園”條雲:
南翔鎮。諸生張鴻磐辟。中有隻鶴亭、芳訊閣。枸杞樹大可數圍,故名。
同書一九《文學門·張鴻磐傳》雲:
張鴻磐,字子石,侍郎任從孫。諸生。書法蒼勁,詩古文詞有鄉先正典型。遊浙閩,與範景文、黃道周酬唱。道周和詩有“聖朝何日下幹旌”句。(寅恪案:依《南翔鎮誌·六·張鴻磐傳》所附道周和詩“幹旌”當作“旌竿”。蓋鴻磐原詩本是“竿”字韻腳也。)性好義,天啟末,前邑令胡士容以不拜璫祠被逮,擬重辟。鴻磐鳩千金,赴京營救,得免。崇禎末,部議複邑漕。鴻磐與侯汸、申荃芳伏闕上書,得永折。刑部尚書徐石麒以人才薦,固辭。乙酉後,冒萬死周旋侯氏家難,尤人所難。康熙間舉鄉飲大賓。戊午卒,年八十六。(《南翔鎮誌·六·文學門·張鴻磐傳》略雲:“康熙間,舉鄉飲大賓。年八十七。”與此微異。又可參《鬆圓浪淘集·雪江十五·壽張子石母夫人》詩,《有學集·一九·張子石西樓詩序》,同書四六《書張子石臨蘭亭卷》,同書二三及《牧齋外集·十·嘉定張子石六十序》並《外集·二五·題張子石湘遊篇小引》等。)
《初學集·五三·嘉定張君墓誌銘》略雲:
崇禎六年十二月嘉定張鴻磐合葬其父母於南翔龔家浜之新阡,泣而乞銘於餘曰:“鴻磐之先世自祥符徙鬆江,國初居南翔。嘉靖中有名任者,起家,官開府,而其從弟以軍功授陘陽驛丞,以卑官自著稱者,吾祖也。”
《南翔鎮誌·一二·軼事門》雲:
張征君(鴻磐)書法妙天下。在本邑方駕婁(堅)、李(流芳)。真跡流布,人多藏弆,而其精神團結,最為遒勁者,則雲翔寺楹間兩聯。嚐有客過之,瞻仰良久曰,此顏魯公得意之筆也。翌日又視之,曰,筆力更過魯公矣。摳衣再拜,低徊不能去。此客不知何如人,意必具法眼藏者。
光緒修《嘉定縣誌·三十·第宅園亭門》“張中丞任宅”條雲:
一在南翔鎮南街。堂曰承慶,嘉慶,具慶。任曾祖清建。一在城隍祠東,任官知府時築。
同書同卷同門“檀園”條雲:
南翔金黃橋南。舉人李流芳辟。有泡庵,蘿壑,劍蛻齋,慎娛室,次醉閣,翏翏亭,春雨廊,山雨樓,寶尊堂,芙蓉畔。
同書同卷同門“猗園”條略雲:
南翔鎮。通判閔士籍辟。位置樹石,出朱三鬆手。後歸李宜之。中有豐樂亭,合祠檀園(李流芳)、緇仲(李宜之)、子石(張鴻磐)三先生。
同書同卷同門“三老園”條雲:
南翔鎮。贈公李文邦辟。以楓、柏、桂為三老。曾孫宜之作《三園記》。三園者,三老園及檀園、猗園也。
同書一九《文學門·李流芳傳》略雲:
李流芳,字茂宰,一字長蘅。伯兄元芳,字茂初,諸生。工七言長句。卒年七十餘。(並可參《列朝詩集·丁·一三·李先輩流芳小傳》所附元芳事跡)。仲兄名芳,字茂材。幼負異材,頃刻千言,宏麗無比。萬曆壬辰進士,改庶吉士,卒年二十九。流芳萬曆丙午舉人。畫得董巨神髓,縱橫酣適,自饒真趣。書法奇偉,一掃尋丈,結構自極謹嚴。詩文雍容典雅,至性溢楮墨間。崇禎己巳卒,年五十五。論者謂四先生詩文書畫,照映海內,要皆經明行修,學有根柢,而唐(時升)以文掩,婁(堅)以書掩,程(嘉燧)以詩掩,李(長蘅)以畫掩雲。
同書同卷同門《李宜之傳》略雲:
李宜之,字緇仲。諸生。居南翔。庶常名芳子。三歲孤。長負異才,博綜今古。遭變,家破子殲。(寅恪案:同書三二《軼事門》略雲:“甲申六月逆奴變起。南翔李氏罹其禍。”傳文所謂“遭變”即指此。)時宜之客金陵。歸寓侯氏東園。世祖曾於海澱覽其參定《秣陵春》曲。問寓園主人何姓名。祭酒吳偉業以嘉定生員李宜之對,而宜之已前卒。(寅恪案:今武進董氏所刊《梅村家藏稿》後附《梅村先生樂府三種》。其中《秣陵春》題灌園主人編次,寓園居士參定。)
《有學集·二十·李緇仲詩序》略雲:
緇仲故多風人之致,青樓紅粉,未免作有情癡。孟陽每嗬餘,緇仲以父兄事兄,而兄不以子弟畜緇仲。狹邪冶遊,不少沮止。顧洋洋有喜色者,何也?餘曰,不然。伶玄不雲乎,**於色,非慧男子不至也。今孟陽仙遊十年所。餘年逾七十,緇仲亦冉冉老矣。餘衰晚病廢,刳心禪誦。見緇仲近刻,為之戚戚心動,追思與孟陽緒言,因牽連書其後。
《嘉定縣誌·一八·孝義門·李杭之傳》略雲:
李杭之,字僧筏。舉人流芳子。詩文書畫有父風。性放曠,甫強仕即棄諸生,放浪山水間。乙酉死難。
寅恪案:前論《朝雲詩八首》,以詩中女主人寓居處所,先後有所不同,故可分為兩組。茲請略考第一組,即前五首,河東君於崇禎七年暮春至初秋寓居嘉定之處所。依通常慣例言之,以河東君在當日社會之身份,寄居一地,與當地諸名士遊宴,自宜暫寓別墅名園,如杭州汪氏之橫山別墅,嘉興吳氏之勺園,皆足為例證。至若崇禎十三年庚辰仲冬至常熟,訪牧齋於半野堂,先留居舟中,而不寓拂水山莊,後徑移入牧齋常熟城中之住宅,與前此不同者,則因此次實為其最後歸宿之舉動,未可拘平日常例,以相比擬也。由是言之,河東君崇禎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時間,其遊嘉定,當寄居某一別墅名園無疑。據《朝雲詩》第五首第一句雲“城晚舟回一水香”及第七八兩句雲“誰能載妓隨波去,長醉佳人錦瑟傍”,則河東君當時必寓嘉定城外某別墅名園。又據《朝雲詩》第二首前四句雲“城頭片雨浥朝霞,一徑茅堂四麵花。十日西園無忌約,千金南曲莫愁家”,則河東君當時所居之別墅名園與城頭之地極近。今就《嘉定縣誌》所載當日士大夫之別墅名園,其與城頭相近者,僅有張公紹之嘉隱園及張魯生之薖園。若張實甫之張氏園,雖屢見於《鬆圓浪淘集》中,如《涉江一·同張二丈唐兄飲城南張氏園》及《蓬戶四·秋晚同張二丈唐四兄步屧城南張園》等,然《縣誌》止言在“南門外西南”,是否距城頭甚近,未敢臆斷,茲姑不論。若南翔鎮亦多名園別墅,如李長蘅之檀園等,但南翔去城頭三裏,似距離稍遠。孟陽賦詩不宜泛指,且此次與河東君遊宴酬酢諸名士中,有長蘅之長兄茂初,即元芳。當時檀園李氏少年,如僧筏即杭之,及緇仲即宜之等,俱是風流文采,好事之徒。然皆茂初之侄,倘河東君此時若寄寓檀園者,恐與白頭之老伯父及唐程諸老世丈,互有所不便,觀牧齋序緇仲詩集引孟陽嗬責之語,足證緇仲兄弟必未參與河東君嘉定遊宴酬唱之會。至牧齋之不阻止緇仲為狹邪之遊,且洋洋有喜色者,當指緇仲其他與河東君無涉之狹邪遊宴,否則牧齋必不致洋洋有喜色,而轉為鬱鬱有憂色矣。一笑!由是言之,河東君此次所居當非南翔之檀園,可以推知。其與城頭甚近,即在鶴槎山傍之園亭僅有張公紹之嘉隱園及張魯生之薖園兩處,嘉隱園何時所辟,《嘉定縣誌》及《南翔鎮誌》未詳載,假定崇禎七年以前公紹已有此園。據《嘉定縣誌·張景韶傳》僅載公紹“崇禎(六年)癸酉以公事牽連下獄。久之,放還”,未詳言其何時由北京返嘉定。檢鬆圓此時著作與河東君遊宴唱酬諸人中,並無公紹在內,恐其時公紹尚留京未返。其子撫五固少為名流所重,考崇禎七年,其年僅十六歲,即使未隨父至京,可暫代其父為園主人,然方值家難,若留當日之名姝於其寓園居住,而非偶一遊覽者,則為事理所不可,輿論所不容也。職是之故,依遞減方法,則舍張魯生之薖園外,別無適合此時河東君寄寓之別墅名園。據《嘉定縣誌》所載,薖園在鶴槎山西。鶴槎山在南翔北三裏。南翔在縣治南二十四裏。城頭在縣南二十裏。綜合計之,則鶴槎山即在薖園近旁,距縣治南二十一裏,城頭距縣南二十裏。兩處實相連接。鬆圓“城頭”之句所指為薖園,此無可致疑者也。《朝雲詩》第二首第一聯即用《才調集·三》韋莊《憶昔》詩:“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其易“南國”為“南曲”者,乃參用《李娃傳》及《北裏誌》之文(見俞正燮《癸巳存稿·一四》“李娃傳”條),蓋河東君此時所居之薖園,位於嘉定之城南故也。韋端己“西園公子名無忌”之句,本綜合《史記·七九·範雎傳》及《文選·二十》曹子建《公燕》詩,而以戰國四公子中之信陵君魏無忌,代平原君趙勝與“莫愁”為對文,詞人用典固可不拘,至鬆圓詩中之“無忌”,果指何人,雖未能確言,然當是張魯生、張子石輩。兩張似不與公子之稱適合,但張公子之稱,自《漢書·外戚傳·趙孝成皇後傳》以來,詩人往往用以目張姓。且據鬆圓《過張子石留宿詩》以“風流皤腹客”,即以“形模彌勒一布袋”之張耒目子石。(見《山穀內集·一四·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任《注》雲:“(張)文潛素肥,晚益甚。《傳燈錄》:明州布袋和尚,形裁腲脮,蹙額皤腹,蓋彌勒化身也。”又莊季裕《雞肋編》中“昔四明有異僧”條雲:“張耒文潛學士,人謂其狀貌與僧相肖。”陳無己詩止雲“張侯便便腹如鼓”,至魯直遂雲“形模彌勒一布袋,文字江河萬古流”,可互參。)蓋約鬆圓“出飲空床動涉旬”之人(見《朝雲詩》第一首第八句),即此張姓。然則,魯生、子石輩,是否合稱“公子”,又可不必過泥也。讀者倘取鬆圓所作崇禎七年首夏《過魯生家》詩與崇禎十二年四月《再過魯生薖園》詩相參較,則前詩之“同上小航重笑語”句,與後詩之“小艇漁灣渾昔夢”句有關,自不待言。《朝雲詩》第四首第六句“助情弦管鬥玲瓏”,又可印證後詩之“空梁歌館半成墟”句。《朝雲詩》第二首第七第八兩句“揀得露芽纖手瀹,懸知愛酒不嫌茶”及第四首第五句“送喜觥船飛鑿落”等語,複與後詩“他日村酤不須設,秪嚐林果摘園蔬”兩句互相鉤牽。鬆圓後一詩作於匆匆五年之後,舊侶重來,同一節候,同一園林,而世事頓殊,人去館空,其惆悵之情,溢於詞表,益可據此推知河東君於崇禎七年暮春至首夏,實寄寓張魯生之薖園無疑也。又薖園即在鶴槎山近旁,此山即韓蘄王所築烽墩遺跡。河東君之遊嘉定,寄寓其地,殊不偶然。蓋其平生雅好談兵,以梁紅玉自比。吊古思今,感傷身世,當日之情懷,吾人尤可想象得知也。此次遊疁,所與酬酢之勝流中,似唯有唐叔達一叟,尚可共論兵事。孟陽少年時曾一度學“一人敵”之劍未成(見《列朝詩集·丁·一三·鬆圓詩老程嘉燧小傳》),自不能與精通“萬人敵”之兵法如“真安國夫人”之河東君及“假讚皇太尉”之唐處士相頡頏。至其餘“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及“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之諸老(見《杜工部集·十·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第一、第二兩首),雖多精於詩文音樂字畫,但當唐四翁“酒酣耳熱,捋須大言,決勝千裏之外”之時,此輩未必敢置一喙。其能相與上下議論者,亦恐舍河東君外,別無他客矣。後來河東君與牧齋共訪梁韓遺跡事,俟於第四章詳述之,茲暫不論。
又,《嘉定縣誌》編撰者見孫致彌《友人見訪不識敝居》詩及其自注,遂懷隱仙巷別有薖園之疑問。寅恪於此點,頗具不同之解釋。請略言之,以求通人之教正。鄙意西隱寺前之橋,初以“寶蓮”為名,與佛教有關,本極自然。鬆圓忽改舊稱,易以“聽鶯”,當別有深意。其命此新名在何時,今雖難考知。似在崇禎十年以後,與天香橋及隱仙巷同為孟陽於同一時間,或稍先後所命之名,皆所以紀念河東君者也。河東君於崇禎九年十年間,由吳江盛澤鎮來遊嘉定,故《縆雲詩》第二首有“聽鶯橋下波仍綠”之句,以紀念其所從來之地。可參下論《縆雲詩》節。又河東君之以“隱”為名,至遲在崇禎十一年,詳見第二章所論。至若“仙”字之義,則寅恪於拙著《元白詩箋證稿》第四章所附《讀鶯鶯傳》一文中,已考釋之,讀者可取參閱也。鬆坪詩之“平橋”指“天香橋”,“諸天”指“法華庵”。其自注謂“橋因薖園叢桂得名”,此“叢桂”即《縣誌》“薖園”條及康熙三十年楊世清所作《耆英會詩序》所言“植桂數十株”,並《南翔鎮誌》“薖園”條所雲:“老桂四十株”者。夫孫元化、張崇儒為同時同邑之人,兩氏之園相距又不過二十餘裏。縱令同以“薖”為稱,亦不應同有如許著稱之老桂。況“薖園”之名,實出《詩經·衛風·考槃篇》“考槃之阿,碩人之薖”之典,乃隱處之意。(見孔穎達《毛詩正義》及朱熹《詩經集傳》。)孫元化仕至登萊巡撫,豈可取義於《考槃》之詩以名其園?故鬆坪詩自注中之“薖園”,實指張魯生之薖園,“天香橋”亦因魯生園中之桂而得名,此無可致疑者。“隱仙巷”亦可因張氏薖園有招隱亭而得名。但玩味鬆坪“小巷垂楊記隱仙”之句,則疑“楊”乃河東君之本姓,“隱”亦河東君之改名,“記”則今語所謂“紀念”。蓋如寶蓮橋改為聽鶯橋之例,皆所以紀念河東君所從來之地。當崇禎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時間,河東君雖寄寓城外魯生之薖園,但亦應遊賞城內之園亭,若孫氏園之類。《朝雲詩》第五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可以為證。由是言之,鬆圓詩老或其他好事勝流,自河東君離去嘉定後,眷戀不忘,非僅形諸吟詠,更取其寓疁最久園中亭樹之名,以為其香車經遊園巷之稱,殆有似世俗德政碑去思碑之類,亦即《詩經·召南·甘棠篇》思人愛樹之別解耶?一笑!鬆坪生於崇禎之末,鄉裏舊聞,耆老軼載,自必諳悉。橋巷命名之由,當心知其意,特不欲顯言之耳。又《佩文韻府·二三·上·八庚生韻》(增)“萍生”下及同書九三下《四質茁韻》(韻藻)(增)“雷茁”下,皆引程嘉燧《縆雲詩》。同書四下《四支韻》(增)“畫史癡”下,引程嘉燧“送老生涯畫史癡”句。檢此句在《耦耕堂存稿詩》中,其題為《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遊次茂初韻》,核其內容,亦是與河東君有關之作。夫鬆坪為主纂《佩文韻府》之人。鬆圓《縆雲詩》及《郊遊詩》之增入,尤足證孫氏於河東君之來遊嘉定,其珍聞逸事,夙所留意,而隱仙巷之名,實與河東君有關也。《嘉定縣誌》修撰者,竟拘執鬆坪此詩自注,以為同時同地有兩薖園,何疏舛至是歟?假定寅恪所揣測者不誤,則河東君嘉定之遊,影響之大,複可據此推知矣。又寅恪昔嚐讀錢肇鼇所著《質直談耳》一書(參光緒修《嘉定縣誌·二六·藝文誌·雜家類》),頗不解鈍夫於河東君遊嘉定後百五十年(錢書載其從兄大昕《序》。《序》末題“旃蒙大荒落如月”,即乾隆五十年乙巳二月),何以尚能傳述其軼事如與徐三公子宋轅文等之關係,猥瑣詳悉,一至若此。迨檢方誌,始知巷陌舊名,風流佳話,劫灰之後,猶有未盡磨滅者。故鈍夫以邑子之資格,得托諸夢寐(見竹汀《序》中所記鈍夫自述之語),留布天壤間也。
程孟陽《耦耕堂存稿詩·中·朝雲詩八首》,其一雲:
買斷鉛紅為送春,殷勤料理白頭人。薔薇開遍東山下,芍藥攜將南浦津。香澤暗霏羅袂解(《列朝詩集》“霏”作“菲”),歌梁聲揭翠眉顰。顛狂真被尋花惱,出飲空床動涉旬。
寅恪案:鬆圓賦《朝雲詩》,與杜少陵《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見《杜工部集·一二》)關係至為密切。讀者取《杜集》參之自見,不須征引原詩於此也。鬆圓所用杜句甚多,頗有生吞活剝之嫌,其所最注意之辭語,為《朝雲詩八首》之主旨者,即杜詩原題中“尋花”二字。鬆圓《耦耕堂集自序》雲:
(崇禎七年)甲戌冬,餘展閔氏妹墓於京口五州山下,過江還,則已逼除,因感老成之無幾相見,遂留此。日夕與唐兄尋花問柳,東鄰西圃,如是者二年,而唐兄亦仙去。(前已引,今重錄。)
孟陽雖雲崇禎七年冬展閔氏妹墓後,感老成之無幾相見,因留居嘉定,與叔達諸叟日夕遊宴,固有部分理由。竊疑河東君於崇禎七年暮春至初秋之時間來遊嘉定,程、唐諸老顛狂傾倒,一至於此,臨別時,必與河東君預定重遊練川之約。後來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丙子正月初,至二月末,再作嘉定之遊,即踐其前此之宿諾者也。前論《朝雲詩八首》,實完成於七年冬間。故鬆圓此時,懷人感事之愁思,必更加甚,遂決意留疁,希望得與新相知重相見,豈僅為老成如叔達輩之無幾相見而已哉?《耦耕堂存稿詩·中·(崇禎七年)四月二日過魯生家作》前一題為《春暉園燈下看牡丹即事》。檢《才調集·一》白居易《秦中吟·牡丹》一題,《白氏文集·二》作《買花》,此詩首句“買斷鉛紅”之語,必與春暉堂看牡丹事有思想之聯係。時既春盡,人間花事已了,而天上仙葩忽來,春光猶在,故言“為送春”也。少陵《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二雲“未須料理白頭人”,鬆圓易“未須”為“殷勤”,固是反其意,但亦道其實。蓋杜公之尋花,不過偶然漫興,優遊閑適,而程、唐、李諸老,則奔走酬酢,力盡精疲。此輩白頭人之需殷勤料理,自與杜公迥異也。此詩第一聯上句,其古典為李太白《憶東山二首》之一“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見《分類補注李白詩·三三》),其今典則“薔薇”乃四五月開放之花(見《本草綱目·一八·上·草部》“營實牆薇”條)。“東山”謂鶴槎山,蓋薖園在鶴槎山西,據薖園之方位言之,此山可稱“東山”。且暗用謝安石“東山妓”之故事及李翰林詩語。下句之“芍藥”,自用《詩經·鄭風·溱洧篇》“贈之以芍藥”之語,“南浦”乃指槎溪,即“上槎、中槎、下槎三浦”,以其在嘉定城南之故,且兼用王子安《滕王閣詩》“畫棟朝飛南浦雲”及《楚辭·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之出典,暗寓“朝雲”及“美人”之辭,以此兩者,皆河東君之字與號也。第二聯上句用《史記·一二六·滑稽傳·淳於髡傳》,其文雲:
鬆圓易“羅襦襟解,微聞薌澤”之“襟”為“袂”。蓋《廣韻·侵韻》“襟”字下雲:“袍襦前袂。”“襟”為平聲,“袂”為去聲,鬆圓易平為去,所以協音調也。又鬆圓用《太史公書》此傳之典,其“男女同席,履舄交錯”等語,固是當時實況之描寫。然“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則鬆圓於此大有野心,獨不畏唐、李諸老之見妒耶?夫河東君以妙齡之交際名花,來遊嘉定。其特垂青眼於此窮老之山人,必非有所眷戀,自不待言。但使之“顛狂真被尋花惱,出飲空床動涉旬”者,當亦別有其故。《列朝詩集·丁·一三·鬆圓詩老程嘉燧小傳》雲:
諳曉音律,分刌合度,老師歌叟,一曲動人,燈殘月落,必傳其點拍而後已。善畫山水,兼工寫生。酒闌歌罷,興酣落筆,尺蹄便麵,筆墨飛動。
及《嘉定縣誌·二十·僑寓門·程嘉燧傳》略雲:
善畫山水,筆墨飛動。書法清勁拔俗,時複散朗生姿。
然則河東君於歌曲點拍,必就孟陽,有所承受。至其書法,顧雲美《河東君傳》雖雲為陳臥子所教。然臥子筆跡,寅恪未見,無從證實。河東君“楷法瘦勁”(見《耦耕堂存稿詩·下·次牧老韻再贈河東君用柳原韻》詩,孟陽自注),是否更受鬆圓作書“清勁拔俗,時複散朗生姿”之影響,以無確據,亦未敢臆斷也。
其二雲:
城頭片雨浥朝霞,一徑茅堂四麵花。十日西園無忌約,千金南曲莫愁家。林藏紅藥香留蝶,門對垂楊暮洗鴉。揀得露芽纖手瀹,懸知愛酒不嫌茶。
寅恪案:此詩前四句,上已論證,茲不複贅。後四句“垂楊”之“楊”及“愛酒”之“愛”,是否暗指河東君姓名而言,姑不必考辨,唯七、八兩句則應是當時當地之本事也。《本草綱目·三六》“山茶”條雲:“(李)時珍曰,其葉類茗,又可作飲,故得茶名。”又引《格古論》雲:“花有數種,寶珠者,花簇如珠,最勝。”及周憲王《救荒本草》雲:“山茶嫩葉煠熟水淘可食,亦可蒸曬作飲。”可與前引《嘉定縣誌》“薖園”條雲“寶珠山茶,百餘年物”互相參證。斯尤足為河東君此次遊嘉定寄寓薖園之確據,並得藉是窺見當日河東君之閑情逸致矣。至河東君愛酒一端,詳見前論臥子《集楊姬館中》詩,於此可不具論。
其三雲:
林風卻立小樓邊,紅燭邀迎暮雨前。潦倒玉山人似月,低迷金縷黛如姻。歡心酒麵元相合,笑靨歌顰各自憐。數日共尋花底約,曉霞初旭看新蓮。
寅恪案:此首乃述河東君檀園遊宴之實況也。“小樓”當指檀園中之“山雨樓”。此樓之命名,當取義於許用晦“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句。(見《才調集·七》許渾《鹹陽城東樓(七律)》。)鬆圓“林風”“暮雨”等語,足為旁證。第一聯上句與第二聯上句相關,言河東君之醉酒。第一聯下句與第二聯下句相關,言河東君之唱曲。且暗以杜秋娘目河東君。蓋“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乃《金縷衣》曲辭中之語,與“低迷”“黛煙”及“歌顰”諸辭相證發也。七、八兩句乃指鬆圓等早起與河東君共看檀園芙蓉畔中新荷之本事。《南翔鎮誌·一一·園亭門》“檀園”條附李元芳《清晨獨過檀園觀荷(七律)》雲:
寅恪案:茂初此詩題中之“清晨”並詩中之“新荷”“迎風”及“愛紅”“愛綠”“憐影”“憐香”等辭,皆可與鬆圓詩語及河東君之名相印證。茂初此律似即為鬆圓此詩同時之作。但茂初詩題中“獨過”二字,不知是否指諸老及河東君“數日共尋花底約”外之別一次,抑或實與諸老及河東君共同遊賞,而於僧筏、緇仲諸侄輩有所不便,特標出一“獨”字,以免老伯父風流本事之嫌耶?觀孟陽此詩所述,乃諸老與河東君在檀園山雨樓中晚宴,酣飲達旦,如《史記·六六·滑稽傳·淳於髡傳》所謂“長夜之飲”者。次日清晨,詩老名姝徹夜不寐,餘興未闌,同賞樓前畔中之新荷,亦極自然之理,不過此為一次之事。既得新荷宜於侵晨觀賞之經驗,故遂有數日共尋之約歟?夫老人少寐,侵晨即起,乃生理情況所致,本不足異。但妙齡少女如當日年僅十七歲之河東君,轉不似玉谿生所謂“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者(見《李義山詩集·上·為有(七絕)》),則由其生性若是,非勉強早起,追逐諸老作此遊賞也。關於河東君特喜早起一端,可參散見前後論述臥子詩詞中涉及河東君早起諸條,茲不更贅。
其四雲:
邀得佳人秉燭同,清冰寒映玉壺空。春心省識千金夜,皓齒看生四座風。送喜觥船飛鑿落(《列朝詩集》“鑿”作“錯”),助情弦管鬥玲瓏(《列朝詩集》“情”作“清”)。天魔似欲窺禪悅,亂散諸華丈室中。
寅恪案:此首第一句及七、八兩句,足以證明是詩乃鬆圓自述邀約河東君夜飲於其所居之處,極歌唱酣醉之樂也。蓋河東君當日之遊嘉定,程、唐、李輩必輪次遞作主人,以宴此神仙之賓客,斯乃白頭地主認為吳郡陸機對於錢塘蘇小所應盡之責任,如天經地義之不可逃避者。考孟陽此時其家實在嘉定西城。昔日慣例,城門夜必扃閉,時間過晚,非有特許,頗難通行。此首既無如第五首“城晚舟回一水香”之句,複無第六首“嚴城銀鑰莫相催”之語,則此次孟陽邀宴河東君夜飲,必不在其城內之寓所,可以推知。若在城外,恐舍張子石之杞園莫屬。亦即孟陽《過張子石留宿詩》及《朝雲詩》第一首“出飲空床動涉旬”句等,所指言之事之地也。然此詩中無顯著之痕跡,姑記所疑,以俟更考。此首第一聯上句可參《縆雲詩》第四首“方信春宵一刻爭”句。其出處皆為東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語(見《東坡續集·二·春夜(七絕)》)。玩味鬆圓語意,應指河東君而言。但當時珍惜春宵之心者,恐隻是孟陽,而非河東君。鬆圓竟作此語,何太不自量耶?下句則頗為實錄,前引宋讓木《秋塘曲序》雲:“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據此可知河東君往往於歌筵綺席,議論風生,四座驚歎。故吾人今日猶可想見是夕杞園之宴,程、唐、李、張諸人,對如花之美女,聽說劍之雄詞,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孟陽讀書不務博涉,精研簡練,采掇菁英。晚尤深《老》《莊》《荀》《列》《楞嚴》諸書,鈞纂穿穴,以為能得其用。其詩以唐人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擬之繆。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
寅恪案:牧齋於孟陽推崇太過,招致當時及後世之不滿。茲以不欲廣涉,故不具論。但謂鬆圓晚年尤深於《楞嚴》及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擬之繆,則於此不得不置一言。觀《朝雲詩》及《今夕行》,其剽賊比擬杜少陵之《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及《麗人行》,可謂至矣。牧齋何能逃阿私所好之譏乎?獨此詩第七、八兩句,乃混合《楞嚴》及《維摩詰》兩經之辭義,以《楞嚴》之“天魔”,為《維摩》之“天女”,造語構思,殊覺巧切。牧齋謂其晚深《楞嚴》,鉤纂穿穴,以為能得其用者,似或可信歟?全祖望《鮚埼亭外集·三三·錢尚書牧齋手跡跋》雲:
第二幅雲:“劫灰之後,歸心佛乘,急欲請書本《藏經》,以供檢閱。聞霍魯齋作守道,(寅恪案:《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霍達傳》略雲:“霍達,陝西武功人。順治八年授浙江嘉湖道。十年遷太仆寺少卿。”及商務重印李衛、嵇曾筠等修《浙江通誌·一二一》“分巡嘉湖道”欄載:“霍達,字魯齋,陝西人。順治八年、九年任。”故牧齋作此書之時間,得以約略推知。又王昶《明詞綜·十》錄魯齋《意難忘·雨夜》詞一首,可供參證。)此好機緣,春夏間欲往訪之。兄過嘉禾,幸為商地主,不至棲棲旅人也。內典可更為一搜訪。”嗚呼!望塵幹索,禪力何在?不覺為之一笑。
寅恪案:牧齋之禪力,固不能當河東君之魔力,孟陽之禪力,恐亦較其老友所差無幾。吾人今日讀鬆圓此詩並謝山此跋,雖所據論者有別,然亦不覺為之一笑也。至《楞嚴經》,寅恪十餘歲時,已讀牧齋所作之《蒙鈔》,後數年,又於紹氏見一舊本《蒙鈔》,上鈐牧齋印記,亦莫辨其真偽。近數十年來,中外學人考論此經者多矣。大抵認為偽作。寅恪曩時與鋼和泰君共取古今中外有關此經之著述及乾隆時滿蒙藏文譯本參校推繹。尤注意其咒文,是否複元後,合於梵文之文法及意義。因此得一結論,即此經梵文音譯之咒心,實非華人所能偽造。然其前後諸品,則此土文士摭取開元以前關於阿難、摩登伽女故事譯文,融會而成。故咒心前後之文,實為偽造,非有梵文原本。譬如一名畫手卷,畫雖是真,而前後題跋皆為偽造。由是言之,謂此經全真者,固非。謂其全偽者,亦未諦也。當寅恪與鋼君共讀此經之時,並偶觀尚小雲君演摩登伽女戲劇。今涉筆及此,回思前事,又不覺為之一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