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東君與“吳江故相”及“雲間孝廉”之關係2

又,錢礎日(肅潤)《南忠記》“中書李公”條雲:

李待問,號存我,崇禎癸未進士。守城力戰被殺。待問善法書,有石刻九歌,仿佛晉唐人筆意。妾張氏,亦善書。人欲娶之,不從。(可參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藏顧雲美自書詩稿《李存我中翰示餘九歌圖並小楷餘亦以隸書九歌索題(七律)》。)

寅恪案:河東君所與往來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書著稱。河東君之書法,當受存我之影響無疑。至王東漵所言,董玄宰購焚李書之事,未必可信。據王勝時(沄)《雲間第宅誌》雲:

坦水橋南李中翰待問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書。

是存我亦請香光題己宅之堂額。其欽服董書,可為一證。又勝時《誌》中所記如李耆卿之海閭堂,董景傳宅之築野堂,勝時先人宅之與書堂,李延亮宅之棲雲館,宋存標之四誌堂等之堂額,及董尊聞宅內張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書。可見李書之存於崇禎末年鬆江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聲望及藝術遠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氣量褊狹,畏忌鄉裏後輩如是耶?東漵欲推崇存我之書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說,重誣兩賢,過矣!但東漵之言,即就流俗之說,亦可推知當日存我書法享有盛名,迥非雲間諸社友所能及也。寅恪嚐謂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遊,以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於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學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鬆齡)《聊齋誌異》所紀諸狐女,大都妍質清言,風流放誕,蓋留仙以齊魯之文士,不滿其社會環境之限製,遂發遐思,聊托靈怪以寫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實則自明季吳越勝流觀之,此輩狐女,乃真實之人,且為籬壁間物,不待寓意遊戲之文,於夢寐中以求之也。若河東君者,工吟善謔,往來飄忽,尤與留仙所述之物語仿佛近似,雖可發笑,然亦足借此窺見三百年前南北社會風氣歧異之點矣。

河東君與宋轅文之關係,其初情感最為密好。終乃破裂不可挽回。宋氏懷其悔恨之心,轉而集矢於牧齋。論其致此之由,不過褊狹妒嫉之意耳。其人品度量,殊為可笑可鄙,較之臥子、存我殊不侔矣。茲先節錄關於宋氏事跡之材料,略加考釋。後引宋氏詆諆牧齋之文並附朱長孺之駁正宋氏之語,以存公允之論焉。

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六·宋征輿傳》略雲:

宋征輿,字轅文,華亭人。順治四年進士。(仕至)左副都禦史。卒年五十。

吳駿公(偉業)《梅村家藏稿·四七·宋幼清墓誌銘》略雲:

崇禎十有三年,吾友雲間宋轅生、轅文兄弟葬其先君幼清公偕配楊孺人、施孺人於黃歇浦之鶴涇。公諱懋澄,字幼清。同年白公正蒙精數學,能前知。嚐為公言:“我兩人將先後亡,不出兩歲。”具刻時日。公初娶楊孺人,繼娶施孺人。楊孺人之歿也,公在京師,不及見,為其留侍張太孺人也。張太孺人歿,公免喪後,複遠遊,所至必與施孺人偕。

同書二九《宋轅生詩序》雲:

吾友宋子轅生,世為雲間人。膏粱世族,風流籍甚,而能折節讀書。

同書二八《宋直方(征輿)林屋詩草序》雲:

往餘在京師,與陳大樽遊,休沐之暇,相與論詩,大樽必取直方為稱首,且索餘言為之序。當是時大樽已成進士,負盛名,凡海內騷壇主盟,大樽睥睨其間無所讓,而獨推重直方,不惜以身下之。餘乃以知直方之才,而大樽友道為不可及也已。於是言詩者輒首雲間,而直方與大樽、舒章齊名。或曰陳李,或曰陳宋,蓋不敢有所軒輊也。

王貽上(士禎)《池北偶談·二二》“宋孝廉數學”條雲:

雲間宋孝廉幼清,直方父也。精數學,直方生時,預書一紙,緘付夫人曰:“是子中進士後,乃啟視之。”至順治丁亥捷南宮,開前緘,有字雲:“此兒三十年後當事新朝,官至三品,壽止五十。”後果於康熙丙午遷副憲,至三品。明年卒官,年正五十也。

寅恪案:《梅村集》中關於宋氏父子兄弟之材料頗多,今不悉引,即就上所錄者觀之,亦可略見宋氏為當日雲間名門,而轅文之特以年少美材著稱,尤為同輩所不能企及也。漁洋所記宋懋澄預知其子征輿之官品及卒年事,甚為荒誕,自不必辨,當是由梅村《幼青墓誌》中,白正蒙預知幼青卒年一事,輾轉傅會成此物語耳。但轅文卒於何年,誌乘未載。據此物語乃可補其闕遺,亦可謂廢物利用矣。依漁洋所言,轅文卒於康熙六年丁未,年五十歲。然則轅文當崇禎四、五、六、七年之時,其年僅十四、五、六、七歲。實與河東君同庚,而大樽則十年以長,其他當日幾社名士,年歲更較轅文長大。即此一端,可知河東君之於轅文,最所屬意。其初情好或較甚於存我、大樽,自非無因也。惟吾人今日廣稽史料,尚未發見直接根據,足以證實錢肇鼇之說。然於間接材料中,得有線索,可以知轅文在此時期,實有為河東君而作之文字。此作品今已亡佚,但亦足明錢氏所言之非誣。據沈雄、江尚質編輯《古今詞話·詞話類·下》雲:

黃九煙曰:蘭陵鄒祗謨、董以寧輩分賦十六豔等詞。雲間宋征輿、李雯共拈“春閨風雨”諸什。遁浦沈雄亦合殳丹生、汪枚、張赤共仿玉台雜體。餘數往來吳淞,間過之,欲作一法曲、弁言而未竟,殊為欠事。

寅恪案:今檢鄒祇謨《麗農詞·上·小令·惜分飛》第二體《本意庚寅夏作十六首》皆為豔體。(中華書局《四部備要》孫默編《十五家詞》麗農詞本,將此詞所附諸家評語及鄒氏原序刪去。可參孫默編《十五家詞·二七》王士禎《衍波詞·上·惜分飛》第二體《程村感事作惜分飛詞五十闋為殿一章》。)後附王士禎評語雲:

阮亭雲:名士悅傾城,由來佳話。才人嫁廝養,自昔同憐,程村惜分飛詞凡四十餘闋,無不纏綿斷絕,動魄驚心,事既必傳,人斯不朽,正使續新詠於玉台,不必貯阿嬌於金屋也。今錄其最合作者十六首如右,俾方來覽觀者,雖複太上忘情,亦未免我見猶憐之歎爾。

又,序略雲:

仆本恨人,偶逢嬌女。斯人也,四姓良家,三吳稚質。霍王小女,母號淨持。(阮亭評《惜分飛》第二首“卻怪淨持原老嫗,生得霍王小女”雲:“霍王小女,引喻極切。”)邯鄲才人,終歸廝養。左徒弟子,空賦嬌姿。

同集同卷《中調·〈簇水·問侍兒月上花梢幾許〉》附評語雲:

阮亭雲:鄒、董諸子分賦十六豔諸詞,率皆鏤腸鉥胃之作。花間草堂後,正不可少此一種。

寅恪案:鄒氏《序》中“四姓”“三吳”及“霍王小女”之語,知其情人為朱姓吳人,殆故明之宗室耶?今無暇詳考。但必與河東君無關,可以決言。又觀孫氏編《十五家詞·二九》董以寧《蓉渡詞》,其中豔體觸目皆是,尚未見有與鄒氏《惜分飛十六首》相應者。然據阮亭“鄒、董諸子分賦十六豔諸詞”之言,則董氏必有十六豔之作無疑也。殳丹生詞,則王昶《明詞綜·八》所選錄者,僅一首,殊難有所論證。沈雄詞茲見於王氏《國朝詞綜·一四》者,亦止《浣溪沙·梨花》兩首。第一章末已移錄論及之。至汪枚張赤兩人之詞,則以未見,不敢置言。所可注意者,《陳忠裕全集·詩餘》中有關涉春閨題目之詞,雖前後分列,而其數亦不少,不能不疑其即是為河東君而作之“春令”。斯問題俟後詳論,茲暫不涉及。今所欲論者,即關涉河東君與轅文之公案也。李雯《蓼齋集·三五·與臥子書》第二通略雲:

春令之作,始於轅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與之連類。猶之壯夫作優俳耳。我兄身在雲端,昂首奮臆。太夫人病體殊減,兄之榮旋亦近,計日握手,不煩遠懷。

寅恪案:舒章書雲:“我兄身在雲端。”又雲:“太夫人病體殊減,兄之榮旋亦近。”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十年乙醜”條略雲:

榜發,予與彝仲俱得雋,而廷對則予與彝仲俱在丙科,當就外吏。予觀政刑部。季夏就選人,得惠州司李。抵瀛州,聞先妣唐宜人之訃。

然則舒章此書作於崇禎十年臥子選得惠州推官之後,唐宜人未卒以前也。舒章所謂“春令”,當即臥子《詩餘》中有關春閨豔詞。舒章既言“春令之作,始於轅文。此是少年之事,而弟忽與之連類”,則臥子此等豔詞,疑是與舒章同和轅文之作。今轅文《集》不可得見。《蓼齋集》中又少痕跡可尋,恐經刪改。轅文既為“春令”之原作者,則此原始之“春令”當作於轅文與河東君情好關係最密之時,即自轅文白龍潭愛情考驗以後,至河東君持刀斫琴以前之時。後來與轅文連類之友人,直接與河東君有關係之臥子及間接與河東君有關之舒章,皆仿轅文原始之作品,繼續賦詠,而轅文亦複相與酬和也。(今檢顧貞觀、成德同選《今詞初集》宋轅文、李舒章兩人之詞,取河東君《戊寅草》及《眾香集》所載並《陳忠裕全集》中同調或同題或同意者相參校,則宋、李詞中似有為河東君而作者。但未有明證,不敢確言。姑列舉可注意之詞於下,以俟更考。此等詞如轅文之《菩薩蠻》《憶秦娥·柳絮》《畫堂春·秋柳》《柳梢青》《醉花陰》《虞美人》《青玉案》《千秋歲》,陳有。《南鄉子》《江神子》,陳、柳俱有。舒章之《阮郎歸》即《醉桃源》第一闋,《南歌子》即《南柯子》,《虞美人》,《臨江仙·春潮》,《蝶戀花》第一闋《落葉》及第二闋,《蘇幕遮·枕》兩闋,陳有。《少年遊》第一闋或第二闋,《江神子》即《江城子》,陳、柳俱有等,皆是其例。)至黃氏所言鄒、董、沈、殳諸人中,今唯考得董氏生於崇禎二年己巳,卒於康熙八年己酉,年四十一。(見張維驤《昆陵名人疑年錄·一》。)其餘諸人之生年及籍貫,與陳、宋、李三人,雖皆不遠(如鄒氏《麗農詞·上·蘇幕遮》第二體《丙戌過南曲作》。“丙戌”即順治三年,可見程村在此年所作已斐然可觀矣),然年齡資格究有距離,自不能參與臥子、舒章、轅文等文酒狹邪之遊會。況據鄒氏《惜分飛·詞序》,所指之人,明是別一女性,與河東君無關涉耶?故鄒、董等所賦豔詞,與陳、李、宋之“春令”,乃是兩事。黃氏之意,本有分別。讀者不可以其同為玉台之體,遂致牽混,目為一事。因特附辨之於此。

複次,轅文經白龍潭寒水浴之一度愛情考驗以後,本可中選。意當日轅文尚未娶妻,其母施孺人不欲其子與河東君交好,乃事理所必然,而轅文年尚幼少,又未列名鄉貢,在經濟上亦必不能自立門戶,故受母責怒,即與河東君稍疏也。錢肇鼇所言驅逐河東君之郡守,據嘉慶修《鬆江府誌·三六·職官表》載:

方嶽貢。穀城人。進士。崇禎元年至十四年,鬆江府知府。

同書四二《方嶽貢傳》略雲:

方嶽貢,字四長。穀城人。

同治修《穀城縣誌·五·耆舊門·方嶽貢傳》雲:

方嶽貢,字禹修,號四長,穀城人。

又,《陳忠裕全集·卷首·自撰年譜》“崇禎二年己巳”條雲:

時相國穀城禹修方公守郡,有重名,稱好士。試諸生,拔予為第一。

考之,知是方嶽貢。方氏在崇禎六年七年間,雖已極賞大樽,然未必深知轅文。河東君於此時已才豔噪於郡會,自必頗涉招搖,故禹修欲驅之出境,此驅逐流妓之事,亦為當日地方名宦所常行者,不足怪也。河東君之請轅文商決,其意當是欲與轅文結婚。若果成事實,則既為郡邑縉紳家屬,自無被驅出境之理。否則亦欲轅文疏通郡守,為之緩頰,取消驅逐出境之令。殊不知轅文當時不能違反母意,迎置河東君於家中,又不敢冒昧進言於不甚相知之郡守,於是遂不得不以“姑避其鋒”之空言相搪塞,而第二度愛情之考驗,轅文竟無法通過矣。以河東君之機敏,豈不知轅文此時處境之難?然愛之深者,望之切。望斷而恨生,更鄙轅文之怯懦不肯犧牲,出此激烈決絕之舉,亦事理所必至。轅文當時蓋未能料及,因駭愕不知所措也。此事之發生,其可能之時間殊難確定。雖至早亦可在崇禎五年壬申,然此年之可能性不多,故可不計。就常情論,疑在崇禎六年癸酉,或七年甲戌。依上文所推測,河東君出自周家,流落鬆江,至早或在崇禎四年辛未,而最可能則在五年壬申。白龍潭寒水浴之考驗,亦最可能在五年冬季舉行。但轅文因第一次之考驗及格,遂與河東交好。自此時起至其母施孺人怒責,因而稍疏之時止,其間當有將及一年,或一年以上之時日,在此兩時限之間,方四長必尚無驅逐河東君出境之令,故四長出令至早當在崇禎六年之秋,至遲則在崇禎七年也。若在崇禎六年秋間,恐與《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中《秋夕沉雨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餘三人者皆有微病不能飲也(七律)二首》之二雲“已驚妖夢疑鸚鵡,莫遣離魂近杜鵑”有關。此兩句詩意蓋謂河東君在周家已如楊玉環之鸚鵡,幾被殺而放逐。今則又不可如杜鵑之啼“不如歸去”,而驅逐出鬆江之境,歸去原籍吳江盛澤鎮也。若禹修出令在崇禎七年,則或更與大樽《集》中崇禎八年春間及首夏為河東所作諸詩詞有關。此端俟下文考河東君與陳氏之關係時,再詳論之。至於方氏此令是否執行,今雖無以確知。然除上引沈虯《河東君傳》所言,崇禎九年丙子河東君實居吳江盛澤鎮外,其他時間,就所確知者,如崇禎七年甲戌及九年丙子曾遊嘉定,十二年己卯春間至十三年庚辰春間,曾在杭州,是年又曾養屙嘉興,複於冬間至十四年辛巳春間居常熟,則俱為短期旅行或暫時訪問之性質,而河東君於崇禎十四年春間至仲夏六月七日與牧齋結縭以前,固住在鬆江。其時任鬆江知府者,仍是方嶽貢。職此之故,頗疑驅逐之令未成事實,當由倩人為之緩頰所致,而其間必有待發之覆,自無疑義也。

轅文自失愛於河東君後,終明之世,未能以科名仕進,致身通顯。明季南都傾覆,即中式鄉會試,改事新朝,頗稱得誌,而河東君則已久歸牧翁,《東山酬和集》之刊布,絳雲樓之風流韻事,更流播區宇,遐邇俱聞矣。時移世改,事變至多,轅文居燕京,位列新朝之卿二,牧齋隱琴水,乃故國之遺民,誌趣殊途,絕無幹涉。然轅文不自慚悔其少時失愛於河東君之由,反痛詆牧齋,以泄舊恨,可鄙可笑,無過於此。茲節錄《痛史》第二十種《國變難臣鈔·紀牧齋遺事》附宋征輿《上錢牧齋書》略雲:

側聞先生泛輕舠,駕華軒,惠然賁於敝邑。惟敝邑之二三子及不佞征輿在遠聞之,以為先生有歲時之事,信宿而已。日複一日,驪駒不歌。且聞諸從者曰,雖返,將數至焉。嗚呼!以先生之密邇,曾不聞敝邑之病乎?敝邑狹小,有明之末,困於煩賦。順治二年大兵攻焉,宿而守之。為之將者,若李若吳,皆叛帥也。其為郡守者,若張若盧,皆殘吏也。(寅恪案:嘉慶修《鬆江府誌·三六·職官表·武職》載:“李成棟,順治二年,鬆江提督。吳勝兆,順治三年,鬆江提督。馬進寶,順治十四年至十五年止,鬆江提督。”及同書三七《職官表·府秩》載:“張銚,偃師人,舉人,順治二年,鬆江知府。盧士俊,錦州人,監生,順治五年至六年,知府。李正華,獻縣人,拔貢,有傳,順治十年至十三年,知府。郭起鳳,錦州衛人,拔貢,順治十四年,知府。祖承勳,漢軍正黃旗人,貢生,順治十四年至十六年,知府。”又同書四三《名宦傳·李正華傳》略雲:“李正華字茂先,獻縣人,精明強幹,奸弊一清。提督馬進寶威悍莫與抗,獨心憚正華。去之日,兒童婦女競以束蔬尺布投其舟幾滿。”)視民如仇,而懾之以軍。十年以來,無歲不災,無家不役。今郭以內,皆列伍也。郭以外,百金之家可籍而計也。江南諸郡,鬆難深矣。邀天之幸,獲一廉守,鳩我殘黎,而又以法去。(寅恪案:董含《蓴鄉贅筆·二》略雲:“吏茲土者,往往不能廉潔。有李正華者,小有才,矯廉飾詐。下車之日,行李蕭然。及其歸也,方舟不能載。”董氏所言與轅文書及《鬆江府誌》違異。俟考。)今亦惟是新帥之紀律,新守之惠義,若時雨焉。(寅恪案:“新帥”指馬進寶,“新守”指郭起鳳或祖承勳。)小人閔閔皇皇耕其五穀,織其卉麻,以庶幾供旦晚之命,如是而已,而何足以淹從者?且先生少怙雋才,壯而通顯,所事者,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及弘光帝,以至今朝廷,曆六君矣。自庚戌通籍,至於丁酉,四十八年矣,所變亦已廣矣,所取亦已侈矣。醜於記而給於辨,遊人文吏亦內服矣。宜乎動為人師,言為人則,而乃不能割帷薄之愛,負難受之聲,忘其蘧蒢,而仿其謔浪。是以謗言流傳,達於行路,使我三吳之薦紳,言及變色無以應四方之長者。先生雖不自愛,其若虞山之水何?嗚呼!鬼神不吊,延先生以年,其將益其疾,而降之大罰耶?抑使先生自播其行,以戒我吳人耶?未可知也。然如先生者,可以歸矣!可以休矣!南使之便,敬布腹心,惟先生加意焉!

寅恪案:《有學集·七·高會堂詩集·高會堂酒闌雜詠序》雲:“不到雲間,十有六載矣。”序末雲:“丙申陽月十有一日書於青浦舟中。”可知牧齋實於順治十三年丙申冬季在鬆江。轅文作此書在順治十四年丁酉任職北京時,故雲“不佞征輿,在遠聞之”“(先生)自庚戌通籍,至於丁酉,四十八年矣”及“南使之便,敬布腹心”也。(《鬆江府誌》載馬進寶順治十四年始任鬆江提督,有誤。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據《江南通誌》載馬進寶於順治十三年升蘇鬆提督,移鎮鬆江,因定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遊鬆江,甚確。)其實牧齋自順治三年丙戌辭官自燕京南歸後,即暗中繼續不斷進行複明之活動。是以頻歲作吳越之遊,往往借遊覽湖山,或訪問朋舊為名,故意流播其賞玩景物,移情聲樂之篇什。蓋所以放布此煙幕彈耳。轅文方仕新朝,沾沾自喜。其痛詆牧齋,出於私意,與吳越舊時黨社勝流之不忘故國舊君者,不可同日而語。觀其書中“不能割帷薄之愛”一語,如見其肺肝。噫!自順治十四年丁酉,轅文作此書之時,上溯至崇禎七年壬申,或六年癸酉,轅文與河東君決裂之時,其間已曆二十五六年之久,何尚未忘情耶?夫轅文因己身與河東君之故,痛詆牧齋,固已可鄙,似猶有說,而王勝時以其師與河東君之故,複附和轅文,集矢錢、柳(或疑《紀錢牧齋遺事》為王沄輩所作。俟考),則殊可笑,實更無謂也。轅文書中又雲:“且聞諸從者曰,雖返,將數至焉。”蓋牧齋之至鬆江,實陰說提督馬進寶,即轅文書中所謂“新帥”,以響應國姓進攻崇明南都。此為牧齋複明活動之一端,俟後第五章詳論之。或謂轅文於此中秘密似有所知,而尚未得確證,故未告諸清廷,捕殺牧齋,以報其私怨也。鄙意此時清廷尚欲利用馬進寶,揆之清初駕馭漢奸之常例,即使轅文言之於清廷,恐清廷不但不接受其告密,轉而因此得罪。斯又怯懦之轅文所以雖知牧齋有所活動,而終不敢為告密之舉歟?

又,蔡練江(澄)《雞窗叢話》“古來文人失節修史”條,附錄宋轅文雜記雲:

婁東王冏伯,弇州長子也。家有一書,編輯先朝名公卿碑誌表傳,如焦氏《獻征錄》之類,而益以野史,搜討精備,卷帙甚富。冏伯歿,牧齋購得之,攘為己有。乃更益以新碑及聞見所記,附會其中。喜述名賢隱過,每得一事,必為旁引曲證,如酷吏鍛煉,使成獄而後已。以是捃摭十餘年,漫題卷上曰《穢史》。書成之夕,其所居絳雲樓災,即編纂之地也。所謂《穢史》者,遂不可複見。乃取程孟陽所撰《列朝詩選》,於人名爵裏下各立小傳,就其燼餘所有,及其記憶而得,差次成之。小傳中將複及人隱過,或以鬼神事戒之,乃懼不敢。然筆端稍濫,則不能自禁。

吾邑張雪窗雲,牧齋詩人小傳,人多稱之,而意見偏謬,則有如轅文所言者。近日顧芝岩序吾邑史氏《致身錄》雲,王褚下流,變亂黑白,不能自即於正,每力排正氣,以為容身之地。嗚呼!其不能逃於公論如此。人品如斯,何怪乎詩學之謬也。

寅恪案:轅文所記甚謬,朱(長孺)鶴齡嚐辭而辟之矣。茲附錄其《愚庵小稿·十·與吳梅村祭酒書》於後。至吳氏有無複書,今不可知。以意揣之,駿公與錢宋兩人交情俱極深厚,必難措詞,當是置之不答也。朱《書》雲:

憶先生昔年枉顧荒廬,每談虞山公著作之盛,推重諈諉,不啻義山之歎韓碑。乃客有從雲間來者,傳示宋君新刻,於虞山公極口詬詈,且雲,其所選明詩,出於書傭程孟陽之手。(寅恪案:燕京重印本朱鶴齡《愚庵小集》“書”作“筆”。非。)所成《穢史》,乃掩取太倉王氏之書。愚閱之不覺噴飯。夫虞山公生平梗概,千秋自有定評,愚何敢置喙。若其高才博學,囊括古今,則夐乎卓絕一時矣。身居館職,誌在編摹,金匱之藏,名山之業,無不窮搜逖覽。亂後憫默,乃取而部分之,自附唐韋述元危素之義。未及告成,熸於劫火,《穢史》之名何自而興?夫古之撰文者,自司馬遷、班固而下,如《新唐書》之修,因於劉煦,《五代史》之修,因於薛居正。凡載筆之家,莫不綴緝舊聞,增華加麗。(燕京本“麗”作“厲”。非。)弇州藏史未定有無,即使果出前賢,采為藍本,排纘成書,亦複何害?宋君乃用此為譊譊耶?鵲巢鳩居,厚誣宗匠,不足當識者之一粲。而愚敢斥言之於先生者,以其文援先生為口實也。先生夙重虞山公文章著作,豈有以郭象《莊解》,齊丘《化書》,輕致訾謷者?愚以知先生之必無是言也。先生誠無是言,當出一語自明,以間執讒慝之口。如其默默而已,恐此語熒惑見聞,好事之徒將遂以先生為口實。

又,同書一三《書王右丞集後》雲:

王右丞為子美前輩,子美贈王中允詩,何等推重,且深為湔雪其陷賊之故,而《右丞集》中從無一詩及之,何也?豈有之而集中偶佚耶?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鬆筠。說者以王給事即王右丞,未免有不足之意。然此語亦惜之,非譏之也。右丞與鄭虔同汙祿山偽命,乃子美詩皆無刺語,可見古人用心忠厚,非獨以全交情也。今人於才名軋己者,必欲發其瘢垢,掊擊不啻讎仇。解之者則曰,文士相傾,自古而然。嗚呼!使誠為文士也,豈有相傾者耶?

可知朱氏自比少陵,不以王鄭受汙祿山偽命,而與之絕交也。

上論述河東君與李存我、宋轅文之關係既竟,茲請言河東君與陳大樽之關係。楊、陳兩人關係之史料,今日通常流布者,乃違反真相,絕不可信。究其所以致此之故,恐因有人故意撰造虛偽之材料,以亂真實,而臥子又以殉明死節之故,稽考勝國之遺聞,頗為新朝所忌惡也。今先略引通行以訛傳訛之偽史料,然後詳征楊、陳關係之真史料,以糾正舊日虛偽之傳說,並附論楊、陳二人情好始終不渝之事實。但移錄原文稍繁,亦有所不得已也。

《虞陽說苑》本《牧齋遺事》“柳嚐之鬆江,以刺投陳臥子”條雲:

柳嚐之鬆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意滋不悅,竟不之答。柳恚,登門詈陳曰,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

寅恪案:鈕玉樵(琇)《觚剩·三·吳觚》“河東君”條,當是取材《牧齋遺事》此條。但刪節河東君登臥子門相詈之語,而稍加潤色。玉樵之文較佳,世人喜觀之,故臥子嚴拒河東君之物語,遂流傳於今日,莫有悟其與事實相違反者也。讀者若檢後列臥子所作詩詞,自可知其虛偽。茲暫不辨證。又古學匯刊本《牧齋遺事》及**叢書中《絳雲樓雋語》(即《牧齋遺事》一書之改名。)其校者將此條“女弟”二字易作“女弟子”三字,殆由淺人習聞袁枚、陳文述廣收女弟子之事,因認陳大樽為隨園、碧城仙館主一流人物。此端頗為可笑,而又不能不為之辨明。蓋師弟尊卑殊等,舊日禮教不能有婚姻之關係,是以簡齋、雲伯搜羅當日閨閣才媛,列諸門牆,不以為嫌。觀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冬自常熟《致汪然明書》,尚自稱為“弟”。(《柳如是尺牘》逆數第二劄。)考其時河東君年二十三,汪然明年六十四(據《有學集·三二·新安汪然明合葬墓誌銘》,然明生於萬曆丁醜即萬曆五年,至崇禎十三年庚辰,其年為六十四歲),兩人年齡相差逾四十歲,而河東君乃以兄弟平輩為稱謂者,以歌筵酒坐,酬酢往還,若尊卑殊等,則於禮數不便,更無論男女情好,或至發生婚姻之關係也。茲先錄臥子集中明顯為河東君而作之詩,略加釋證。然後再就其他最為可能為河東君而作之詩詞,擇錄少數,稍為引申。若詩詞中可疑為河東君作,而不能確定者,則擇其重要者,列具篇目,以供參考,不複詳論焉。

前已引《秋潭曲》及《集楊姬館中》詩句,今再錄其全文於下,以其明著河東君之姓,無複致辨之餘地者也。

《陳忠裕全集·十·陳李倡和集·秋潭曲》(原注:《偕燕又讓木楊姬集西潭舟中作》)雲:

鱗鱗西潭吹素波,明雲織夜紅紋多。涼雨牽絲向空綠,湖光頹澹寒青蛾。暝香濕度樓船暮,擬入圓蟾泛煙霧。銀燈照水龍欲愁,傾杯不灑人間路。美人嬌對參差風,斜抱秋心江影中。一幅五銖弄平碧,赤鯉撥刺芙蓉東。摘取霞文裁鳳紙,春蠶小字投秋水。瑤瑟湘娥鏡裏聲,同心夜夜巢蓮子。

同書一五《秋夕沉雨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餘三人皆有微病不能飲也(七律)二首》雲:

一夜淒風到綺疏,孤燈灩灩帳還虛。冷蛩啼雨停聲後,寒蕊浮香見影初。有藥未能仙弄玉,無情何得病相如。人間愁緒知多少,偏入秋來遣示餘。

兩處傷心一種憐,滿城風雨妒嬋娟。已驚妖夢疑鸚鵡,莫遣離魂近杜鵑。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淚玉田田。無愁情盡陳王賦,曾到西陵泣翠鈿。

寅恪案:此兩題皆臥子在崇禎六年秋為河東君而作者,前已略論之矣。但檢《陳忠裕全集·一五·幾社稿》,崇禎庚午辛未壬申三年之間所作七律中,有《中秋風雨懷人》一題,其辭旨與《集楊姬館中》二律頗相類似。詩中複包含“憐”“影”“雲”“嬋娟”等河東君之名字,尤為可疑。初見此詩後第四題為臥子六月一日廿五歲《生日偶成》詩,以為此中秋乃崇禎四年之中秋,細繹之,此《中秋風雨懷人》詩之前第六題為《傷春》,中有“海濱烽迫魯王宮”之句。據所附考證為“指山東孔有德事。”依《明史·二三·莊烈帝本紀》所雲:“崇禎四年十一月丁卯孔有德率師援遼,次吳橋反。五年春正月辛醜孔有德陷登州。”則《傷春》一題明是崇禎五年春季之作。故《中秋風雨懷人》一詩,亦不必定為崇禎五年所賦。蓋諸詩排列先後,未可拘泥也。或者此“中秋”乃五年中秋,甚至六年中秋,殊未可知。臥子全集中尚多類是者,詳後所論。茲姑錄此詩於後,以俟更考。《中秋風雨懷人(七律)》雲:

誰將幽怨度華年,河漢蒙蒙月可憐。落葉黃飛妖夢後,輕綃紅冷恨情邊。青鸞濕路簫聲歇,白蝶迷魂帶影妍。惆悵盧家人定後,九秋雲雨泣嬋娟。

複次,據李雯《蓼齋集·三五·與臥子書》雲:

孟冬分手,弟羈武林,兄便北上,已作驪歌,無由追送。弟薄歲除始返舍,即詢知老年伯母尊體日佳。開春以來,見子服兄弟,益審動定。我兄可縱心場屋,了此區區,以慰弟輩之涼落矣。轅文言,兄出門時,意氣諧暢,頗滑稽為樂。張三作俠,中間乃大有合離。某某在雲霧之中,悵悵不休。何物籬落間人,乃爾顛倒人意。弟輩正坐無聊,借此一鼓掌耳。今裏巷之間,又盛傳我兄意盼阿雲。(寅恪案:李雯《蓼齋集·二二·除夕詠懷兼寄臥子》詩雲:“聞君念窈娘。”舒章此詩作於崇禎六年癸酉除夕,正臥子在北京留待會試時。考窈娘事見孟棨《本事詩·情感類》。窈娘為喬知之家婢,藝色為當時第一,固適切河東君身份。又據河東君《戊寅草·(崇禎六年)寒食雨夜十絕句》其五雲:“想到窈娘能舞處。”及《陳忠裕全集·一九·陳李倡和集·清明(七絕)四首》之三雲:“雨中獨上窈娘墳。”等語,故知舒章所言之“窈娘”,即是阿雲無疑矣。)不根之論,每使人婦家勃溪。兄正木強人,何意得爾馨頹**。乃知才士易為口實,天下訛言若此,正複不惡。故弟為兄道之,千裏之外,與讓木、燕又一笑。若彝仲,不可聞此語也。

舒章書中所謂“孟冬分手”者。當是崇禎六年孟冬。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六年癸酉”條略雲:

文史之暇,流連聲酒,多與舒章倡和,今《陳李倡和集》是也。季秋偕尚木諸子遊京師。是歲納妾蔡氏於家。

《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留別舒章並酬見贈之作二首》其第一首結句雲:“秋深碣石有飛鴻。”附錄李雯《送臥子計偕北上》詩原作,其第一首雲“北極雲平秋氣屯”,其第二首雲“翻然仗劍曆秋城”等可證臥子此次別舒章為深秋初冬之時。若臥子崇禎九年由鬆江赴北京會試,據臥子《自撰年譜》“崇禎九年丙子”條略雲:

複當計偕,以先妣唐宜人久疾,予意不欲往,先妣以義勉之。冬盡始克行。

則臥子崇禎九年北行在年杪,必非所言之“孟冬”明矣。然則臥子與河東君相遇,豈即在崇禎六年耶?鄙意在此年之前,亦有可能。何以言之?據《陳忠裕全集·十·屬玉堂集·癸酉長安除夕》詩雲:

歲雲徂矣心內傷,我將擊鼓君鼓簧。日月不知落何處,令人引領道路長。去年此夕舊鄉縣。紅妝綺袖燈前見。(可參同書一三《幾社稿·除夕(五律)》。此“除夕”即崇禎五年壬申除夕也。)梅花徹夜香雲開,柳條欲係青絲纏。曾隨俠少鳳城阿,半擁寒星蔽春院。今年此夕長安中,拔劍起舞難為雄。漢家宮闕暖如霧,獨有客子知淒風。椒盤獸炭皆異物,夢魂不來萬裏空。吾家江東倍惆悵,天下幹戈日南向。鶴馭曾無緱嶺遊,虎頭不見雲台上。且酌旨酒銀箏前,汝曹富貴無愚賢。明朝曈曈報日出,我與公等俱壯年。

此詩題既是《癸酉長安除夕》,而詩中又有“去年此夕舊鄉縣”及“今年此夕長安中”等句,則此“紅妝綺袖燈前見”之人,必於崇禎五年壬申除夕與臥子相遇。此人雖未明著其為誰,但檢臥子集中,與此詩前後時間距離不甚久所作綺懷諸篇觀之,則此人非河東君莫屬。故臥子於崇禎五年壬申冬季即遇見河東君,殊為可能。更據《陳眉公集》首載其子夢蓮所撰《年譜》“天啟七年七十歲”條雲:

是冬,(寅恪案:眉公生辰為十一月初七日。)遠近介觴者,紈綺映帶,竹肉韻生,此亦鳳皇山未有之事也。

及《陳忠裕全集》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四年辛未”條略雲:

試春官,罷歸。四月抵裏門,即從事古文詞,閑以詩酒自娛。是時意氣甚盛,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擬上之。陳征君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義相戒而止。

於此兩《年譜》可得兩結論。一為陳眉公生日之時,祝壽客中亦必不少當日名姝如王修微輩。觀前引宋讓木《秋塘曲序》所述河東君壽眉公生日詩句,可為例證也。二為臥子會試不中式,牢騷憤慨,棄置八股時文,從事古文詞。又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但同時複以詩酒自娛。此“詩酒”即放情聲色之義。前代相傳俗語雲:“秀才家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正臥子此時之謂也。檢《陳忠裕全集·一三·幾社稿》即崇禎五年壬申所作五律,其“除夕”詩之前,載《偕萬年少李舒章宿陳眉公先生山房二首》。其第二首有“冰霜月起時”之句,是臥子於崇禎五年眉公生日相近之時,曾謁眉公並宿於其山房。並同集一九《幾社稿》有《吳閶口號(七絕)十首》,亦為崇禎五年冬季所作。依下文寅恪所考證,其中三首乃為河東君而賦者。由此言之,臥子至遲於崇禎五年眉公生日不久以前,在蘇州已得見河東君。或又返鬆江追蹤河東君至佘山,於眉公生日時,複相遇於祝壽賓客之中也。更取《幾社稿》中其他綺懷諸作,如崇禎五年春季所作《柳枝詞》之類參之,則河東君臥子兩人初次相遇,在崇禎五年春季,或竟早在四年冬季,亦未可知也。至於“曾隨俠少鳳城阿,半擁寒星蔽春院”之句,“鳳城”依通常解釋,自指京師而言。據臥子《自撰年譜》“崇禎三年庚午”條略雲“予幸登賢書。冬月偕計吏如京師”及“崇禎四年辛未”條雲“試春官,罷歸”,似亦可指崇禎三年庚午冬臥子第一次會試在京時事。然依詩中文氣語意,此兩句明是述崇禎五年除夕在鬆江情況。據嘉慶修《鬆江府誌·七·山川誌》有“鳳凰山”。前引陳夢蓮撰其父繼儒《年譜》,亦有“鳳皇山”之語。似鬆江府城,亦可稱“鳳城”。若不然者,則臥子乃用典故,如《文選·二八》所載陸士衡《長安有狹邪行》之類(可參《陳忠裕全集·四·陳李倡和集·長安有狹邪行》)惟易“長安”為“鳳城”耳。(可參《陳忠裕全集·一三·幾社稿·行樂詞十首》。此詞即崇禎五年所作也。)舒章書中所言之“子服兄弟”,當即指臥子妻張孺人之五弟中張子服(寬)及子退(密)。(參《陳忠裕全集》王沄《續臥子年譜·下》及後附勝時撰《三世苦節傳》與《越遊記》。並同書八《平露堂集·送子服之維陽兼訊子退期以八月會淮南》詩題下案語,又光緒修《金山縣誌·一九·張履端傳》及弟軌端附子寬傳等。)若張孺人之幼弟子函,則在順治四年子龍被逮時,清吏見其年稚,誘以利害,使之盡言子龍親知,遂以此被釋(見《臥子年譜·下》後王沄附錄),以此點推之,則其在崇禎七年舒章作書時,即使已生,當亦不過數歲。(張孺人之父軌端卒於崇禎十一年戊寅二月。見《陳忠裕全集·二九·張邵陽誄》。)舒章所指,必非此人無疑。又張孺人別有弟處中,其名為宮,明代貢生。(可參《陳忠裕全集·九·焚餘草·同惠郎處中勝時分賦高士傳》詩所附案語並《年譜·下》“順治三年丙戌”條及《鬆江府誌·四六·選舉表》。)張氏兄弟既為子龍至親,故舒章得從其處探悉子龍家中動定。又書中所述宋轅文之言,可與《陳忠裕全集·十·陳李倡和集·予偕讓木北行矣離情壯懷百端雜出詩以誌慨》詩參證。俟後論之。至所言“張三作俠”之“張三”,未敢確定其為何人。然必非張孺人之諸弟張寬張密等。因子服兄弟向畏憚其姊之尊嚴,自不敢參與張門快婿陳孝廉納寵之事也。或疑此“張三”即張昂之,斯說殊有理由。據《陳忠裕全集·一五·屬玉堂集·送張冷石太守之任閬中(七律)》題下附案語雲:“張昂之,號冷石。”又據光緒修《金山縣誌·一九·張昂之傳》略雲:

及王沄《續臥子年譜·下》“順治三年丙戌”條略雲:

是歲所與往來者,故人惟張冷石先生(等)而已。

又,“順治四年丁亥”條略雲:

五月十六日往載(先生)屍。十七日至張冷石先生齋,於其鄰貰得一棺。張冷石先生,則先生之執友且姻也。

故從社會氣類親友情誼言之,舒章書中作俠之“張三”,已有為張昂之之可能。又,冷石此時,以閑居好事之身,築圃佘山。此山適為河東君卜居之地。其可能性更複增大也。但昂之是否行三,尚未發現有何證據。姑識所疑於此,以俟詳考。

至河東君所以卜居佘山之故,要與陳(眉公)繼儒,施(子野)紹莘諸名士直接或間接不無關係。其直接關於眉公者,前已論及之矣。至於子野,則亦有間接之關係。茲請略言之。或疑前所引李雯《蓼齋集·三五·與臥子書》中“張三作俠”之“張三”即施子野。所謂“張三”者,非排行次第之義,而是“張三影”(宋張(子野)先)之簡稱,實指施紹莘而言也。檢施紹莘《花影集·四·樂府·南商調二郎神》,及《春雲卷·舟次贈雲兒》。同書同卷《樂府小令·〈南商調玉胞(抱)肚·贈楊姬和彥容作二首〉》。同書五《詩餘·〈菩薩蠻·和彥容留別雲姬〉》及《代雲答》。然則此“雲兒”“楊姬”“雲姬”豈即河東君耶?又考《青浦詩傳·一二·施紹莘小傳》略雲:

施紹莘,字子野。少為華亭縣學生。負雋才,跌宕不羈。初築丙舍於西佘之北,複構別業於南泖之西,自號峰泖浪仙。好聲伎,與華亭沈友夔(龍)善,世稱施沈。時陳繼儒居東佘,詩場酒座常與招邀來往。工樂府,著《花影集》行世。早殀,無子。時共惜之。

及王昶《明詞綜·五·施紹莘小傳》引《青浦詩傳》略雲:

子野作別業於泖上,又營精舍於西佘。時陳眉公居東佘,管弦書畫,兼以名童妙妓,來往嬉遊。故自號浪仙。亦慕宋張三影所作樂府,著《花影集》行世。(可參《花影集》首顧彥容(乃大)《序》雲:“冉冉月來雲破,不負張郎中之後身。”及顧(石萍)胤光《序》雲:“雲破月來之句,不負自許張三影後身。”又同書一《泖上新居》,後附彥容《跋》雲:“齋曰三影。”同書三《西佘山居記》雲:“有齋兩楹曰三影。予字子野,好為小詞,故眉公先生以此名之。”)

則以施子野之為人及其所居之地言之,更似與河東君直接有關涉者。但東海黃公所輯《瑤台片玉·甲種·下》載子野《舟次贈雲兒》《決絕詞》《有懷》等套曲。其《決絕詞》自跋雲“庚申月夕秋水庵重題”,“庚申”為萬曆四十八年。又《花影集·五·〈菩薩蠻·代雲答〉》詞後第五首同調《雨中憶張衝如》詞,序中有“天啟改元正月五日得衝如靖州家報”之語,可知子野詞中之“雲”,時代太早,與河東君居佘山之年月不合,而舒章書中所言崇禎六年癸酉之“張三”其非施子野亦甚明矣。然據《陳眉公集》所載《年譜》“萬曆三十五年丁未”條略雲:

並子野《花影集·一·樂府·山園自述》自跋雲:

餘別業在西餘之陰,邇來倩女如雲,繡弓窄窄。冶遊兒烏帽黃衫,擔花負酒,每至達旦酣歌,並日而醉。

及同書三《西佘山居記》雲:

每值春時,為名姬閨秀鬥草拾翠之地。

是佘山一隅乃文士名姝遊賞之盛地。後來河東君又卜居其處,要非無因也。總之,舒章書中之“張三”,甚難確指為施子野。但以子野與佘山有關,即間接與河東君卜居其地亦有關。故略論及之,以備一重公案雲爾。

又,舒章此書所言諸點,今難詳知。然至少與臥子納妾蔡氏一事,必有關係。因臥子於《自撰年譜》此年言:“文史之暇,流連聲酒。”觀其此年綺懷諸作,可以證其不虛。李舒章《蓼齋集·二五》有《臥子納寵於家身自北上複閱女廣陵而不遇也寓書於餘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一首。此詩後又載《懷臥子》詩一首,有句雲“可憐一別青霜後”,則知蔡氏非臥子滿意之人,故“納寵於家,身自北上,複閱女廣陵”也。臥子既不滿意蔡氏,則納以為妾,必出其妻張孺人之意。蓋所以欲借此杜絕其夫在外“流連聲酒”之行動。用心雖苦,終不生效,雖甚可笑,亦頗可憐。舒章所謂“使人婦家勃溪”乃事理所必至,自無足怪。“阿雲”乃指河東君,詳見第二章所考證。由此言之,凡《陳李倡和集》之大半及《屬玉堂集》之一部分,所有綺懷諸詩,皆可認為與河東君有關,雖不中,亦不遠也。

《秋潭曲》結句“同心夜夜巢蓮子”之語,蓋出《古今樂錄·楊叛兒》第五首雲:

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裏。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

臥子取河東君之姓氏與此歌名相結合,蓋“楊叛兒”本亦作“楊伴兒”,歌之詞意亦更相關聯,頗為適切。“同心”二字尤情見乎辭矣。(參《樂府詩集·四九·楊叛兒》題。)王勝時有《和董含拂水山莊吊河東君二絕句》(見董含《三岡識略·六》“拂水山莊”條),其二雲:

河畔青青尚幾枝,迎風弄影碧參差。叛兒一去啼烏散,贏得詩人絕妙辭。

亦用此歌第二首“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之句,而勝時詩意複與此歌第六首雲:

楊叛西隨曲,柳花經東陰。風流隨遠近,飄揚悶儂心。

相關,殊為輕薄刻毒,大異於其師也。

複次,《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四·樂府楊叛兒》雲:

寅恪案:河東君後來易“楊”姓為“柳”,“影憐”名為“隱”。或即受太白詩之影響耶?據沈虯《河東君傳》所雲:“餘於舟中見之(指楊愛)。聽其音,禾中人也。”然則河東君之鄉音,固是“疑”“泥”兩母難辨者。其以音近之故,易“影憐”之“影”為隱遁之“隱”,亦無足怪矣。至若隱遁之義,則當日名媛,頗喜取以為別號。如黃皆令之“離隱”,張宛仙之“香隱”,皆是例證。蓋其時社會風氣所致。故治史者,即於名字別號一端,亦可窺見社會風習與時代地域人事之關係,不可以其瑣屑而忽視之也。

詳繹臥子《集楊姬館中》詩題之意,似陳彭宋三人之集於河東君寓所,本欲置酒痛飲,以遣其愁恨。三人皆以微病不能飲酒,而河東君亦然。據此河東君平日之善飲可以推見也。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詩·中·朝雲詩(七律)八首》,此詩亦為河東君而作者。其第二首雲:

揀得露芽纖手瀹,懸知愛酒不嫌茶。

則河東君之善飲足以為證。又,《有學集·九·紅豆詩初集·采花釀酒歌示河東君》詩並序略雲:

戊戌中秋日天酒告成,戲作采花釀酒歌一首,以詩代譜。其文煩,其辭錯,將以貽世之有仙才,具天福者。非是人也,則莫與知而好,好而解焉。

長幹盛生貽片紙,上請仙客枕膝傳。(遵王《注》本“請”作“清”。)老夫捧持逾拱璧,快如渴羌得酒泉。歸來夜發枕中秘,山妻按譜重注箋。卻從古方出新意,溲和齊量頻節宣。東風泛溢十指下,得其甘露非人間。(“得其甘露”遵王《注》本作“得甘露滅”。)

《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繼乙未(丙申?)春留題之作》,其第二十首雲:

麵似桃花盛茂開,隱囊畫笥日徘徊。郎君會造逡巡酒,數筆雲山酒一杯。(自注雲:“盛叟字茂開,子丹亦善畫。常釀百花仙酒以養叟。”)

同書二十《小山堂詩引》雲:

比遊鍾山,遇異人,授百花仙酒方。采百花之精英以釀酒,不用曲蘗,自然盎溢。

陳伯雨(作霖)《金陵通傳·一四·盛鸞傳》附《宗人盛胤昌傳》雲:

宗人胤昌,字茂開,工畫。持身高潔,年幾九十,行步如少壯時。胤昌子丹,字伯含。山水法黃筌,嚐作秋山蕭寺圖,與弟琳空山冒雨圖稱二妙。琳字玉林,每當春日,釀百花酒以養親。胤昌顧而樂之。

《有學集·一九·歸玄恭恒軒集序》略雲:

丙申閏五月餘與朱子長孺屏居田舍。餘翻《般若經》,長孺箋杜詩,各有能事。歸子玄恭儼然造焉。餘好佛,玄恭不好佛。餘不好酒,而玄恭好酒。兩人若不相為謀者。玄恭作《普頭陀傳》,高自稱許。把其本向長孺曰,杜二衰晚腐儒,流落劍外,每過武侯祠屋,歎臥龍無首,用耿鄧自比。歸玄恭身長七尺,麵白如月,作《普頭陀傳》,胸中逼塞未吐一二,遂驚倒世上人耶?(寅恪案:同書五《絳雲餘燼集·下·冬夜假我堂文宴詩·和歸玄恭(七律)》一首,後四句雲:“何處青蛾俱乞食,幾多紅袖解憐才。後堂絲竹知無分,絳帳還應為爾開。”附自注雲:“是日女郎欲至,戲以玄恭道學辭之。來詩以腐儒自解,故有斯答。”牧齋此詩作於順治十一年甲午陽月二十八日,《恒軒集序》作於順治十三年丙申閏五月,故序有“杜二腐儒”之語,乃指甲午冬假我堂文宴時事也。)

東坡自言飲酒終日,不過五合,而謂天下之好飲,無在予上者。(可參《初學集·四·歸田詩集·下·謝於潤甫送酒》詩:“我飲不五合,頗知酒中味。”之句。)後人掇拾東坡全集,以王無功《醉鄉記》羼入其中,豈非以東坡慨慕東皋,庶幾友其人於千載,其妙於酒德有相似者歟?予酒戶略似東坡,頃又以病耳戒酒,讀肯堂詩,浩浩然,落落然,如與劉伶畢卓輩執杯持耳,拍浮酒池中也。他時有編餘詩者,將此首編入集中,餘方醉眼模糊,仰天一笑,安知其非餘作也。

《牧齋尺牘·上·與侯月鷺(性)四通》之二(寅恪案:侯性事跡見《小腆紀傳·三六》本傳及《牧齋尺牘·上·與侯月鷺》諸劄)雲:

秋間欲得洞庭葡萄釀酒,苦不能得其熟候。彼時得多餉,以酬潤筆。知不厭其貪也。內子辱深念,並此馳謝。

然則河東君不僅善飲,更複善釀。河東君之“有仙才”,自不待言。至於“具天福”,則殊難言。據上引《題鄧肯堂勸酒歌》《恒軒集序》及複侯月鷺劄,是牧齋不善飲,而河東君善飲。河東君之“具天福”,或可言具此善飲之“天福”耶?若牧齋者,雖不具此善飲之“天福”,但能與具此善飲之“天福”者,相對終老,殆亦可謂具豔福之人矣。

複次,全謝山(祖望)《鮚埼亭外集·三三·錢尚書牧齋手跡跋》略雲:

尚書手跡共十幅,在馮研祥家,皆與馮氏群彥往還者。第十幅雲:“春宵一刻,先令細君滿引一杯,以助千金之興。”細君指柳氏也。予聞之周鄮山謂牧齋年六十四,(寅恪案:當作“六十”。此誤。)柳氏年二十四歸之。客有訪之者,柳氏出侑酒,依然舊日風流。觀此箋並前索酒劄,知柳氏固酒徒。黃忠烈公見諸弟子有與女校書詩者,輒戒之。牧齋跌**乃至於此,宜其有“浪子燕青”之誚。

寅恪案:馮研祥者,馮開之(夢禎)孫文昌之字。馮氏一家與牧齋交誼深厚,研祥又為牧齋弟子,故其關係尤為密切。(見《初學集·五一·南京國子監馮公墓誌銘》,並可參《牧齋尺牘·一·與馮秋水劄》雲:“西浙俊髦,無如馮(文昌)、範(驤)。研祥落落竹箭,文白亭亭明玕。”又,葛萬裏《牧齋先生年譜》“順治七年庚寅”條雲:“同行有馮範研祥。”誤以“馮範”為一人。殊不知“馮”固為文昌之姓,“範”則指浙江海寧範驤字文白號默庵之人而言也。文白事跡見光緒修《杭州府誌·一四五·範驤傳》、杜登春《社事始末》、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小傳·七》及震鈞《國朝書人輯略·一》等。)《有學集·四六·跋酒經》雲:

《有學集·十·紅豆二集·酒逢知己歌贈馮生研祥》雲:

老夫老大嗟龍鍾。(遵王《注》本“大”作“夫”。)綠章促數箋天公。天公憐我扶我老,《酒經》一卷搜取修羅宮。山妻按譜自溲和,瓶盎泛溢回東風。世人酺糟歠醨百不解,南鄰酒伴誰與同。昔年嚐酒別勁正,南熏獨數鬆圓翁。(“熏”誤。注本作“董”,是。)此翁騎鯨捉月去我久,懵瞢四顧折簡呼小馮。(下略。)

此跋作於順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以後,此詩作於順治十六年己亥,可與上引前一年,即順治十五年戊戌所賦之《采花釀酒歌示河東君》詩相參證。據此,頗疑馮研祥家牧齋手跡《索酒》劄即此第十幅,乃順治十六年己亥所作也。周鄮山即周容,事跡見《鮚埼亭外集·六·周征君墓幢銘》。其人與牧齋往來頗密,可參《有學集·四四·歎譽贈俞次寅》(寅恪案:牧齋此文作“周茂山”),及鄮山所著《春酒堂詩話》關涉牧齋諸條。夫河東君之善飲,不獨其天性使然,其環境實有以致之。蓋歌筵綺席,酬酢周旋,若不善飲,豈能成歡?此乃事非得已,情尤可傷,而謝山轉執閨門禮法之條,以相繩責,殆未免失之過泥矣。黃忠烈公即黃道周。“忠烈”者,明唐王所予諡也。(見《黃漳浦集》卷首洪思撰《黃子傳》及《文明夫人行狀》。清乾隆四十一年追諡道周為“忠端”,陳子龍則追諡“忠裕”,皆是專諡。若李待問則諡為通諡之“忠節”。謝山卒於乾隆二十年,自不及知“忠端”之諡。然揆以明代殉國諸人之心理,豈能甘受清廷之諡號?謝山稱之為忠烈,甚合漳浦平生誌業。至王蘭泉編《臥子全集》,其取今名者,蓋所以避忌諱,免嫌疑,亦有不得已也。)臥子會試中式,實出石齋之門。(見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十年丁醜”條。)臥子平生之詩為女校書如河東君而作者,亦甚不少,安能不為其師所戒乎?由此言之,臥子應與牧齋同科,謝山舉此以譏牧齋,又未免失之過偏矣。

今日吾人幸得窺見河東君《戊寅草》,因取他種材料參證,遂得約略推定其中篇什作成之年月,並相與有關之人。複更取《陳忠裕全集》中《幾社稿》《陳李倡和集》《屬玉堂集》《平露堂集》《白雲草》《湘真閣稿》及《詩餘》等,綜合推計之,則論陳、楊兩人之關係,其同在蘇州及鬆江者,最早約自崇禎五年壬申起,最遲至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止,約可分為三時期。第一期自崇禎五年至崇禎七年冬。此期臥子與河東君情感雖甚摯,似尚未達到成熟程度。第二期為崇禎八年春季並首夏一部分之時,此期兩人實已同居。第三期自崇禎八年首夏,河東君不與臥子同居後,仍寓鬆江之時,至是年秋深離去鬆江,移居盛澤止。蓋陳、楊兩人在此時期內,雖不同居,關係依舊密切。凡臥子在崇禎八年首夏後,秋深前,所作諸篇,皆是與河東君同在鬆江往還酬和之作。若在此年秋深以後所作,可別視為一時期。雖皆眷戀舊情,絲連藕斷,但今不複計入此三期之內也。茲選錄陳、楊兩人此三時期中最有關之作品原文,互相證發。其他最有關諸作,則僅錄其題,以供參考。至《秋潭曲》、《集楊姬館中二首》、《霜月行》第三首及《癸酉長安除夕》等篇,前已載其全文,不複移錄焉。

詩文次序先後關乎生平梗概。如《采山堂》《幾社稿》之作於庚午、辛未、壬申,《陳李倡和集》之作於癸酉甲戌,《平露堂集》之作於乙亥丙子,《白雲草》《湘真閣稿》之作於醜寅卯辰,《焚餘草》即《丙戌遺草》之作於乙酉丁亥。按之《年譜》,了如指掌。至各集原本古今體詩,或分或不分。今匯為全集,概行分體,而仍標各集之名,以存其舊。雖其中次序,間有淆亂,然亦不甚懸隔也。

及第四則雲:

公詞有《湘真閣》《江蘺檻》兩種。國朝王阮亭(士禎)、鄒程村(祗謨)諸先生極為推許。又曾選入《棣萼香詞》《幽蘭草》《四家詞》。俱未之見。今錄公高弟王勝時(沄)所輯《焚餘草》,益以散見別本者數闋,匯成一卷,並略采前人評語附之。俾讀者知公樂府亦為填詞家正宗,如宋廣平賦梅花,不礙鐵石心腸也。

寅恪案:王氏雖明知“詩文次序先後,關乎平生梗概”,但其“匯為全集,概行分體”則不免“其中次序,間有淆亂”,故今據每篇題目及篇中詞旨,以推計時日,則王氏所雲某集作於某年者,雖“不甚懸隔”,然今日欲考河東君與大樽之關係,於此區區時日之間隔,實為重要。茲錄下列諸詩,大體固依王氏原編次序。若發現題目或詞旨有未安者,亦以鄙意改定,不盡同於王氏原編次序也。詳繹王氏所編《全集》中詩文,其次序先後,實如其所言“不甚懸隔”。獨“詩餘”一類,則蘭泉因未見原本,僅從王沄所輯《焚餘草》,略附散見別本之數闋,編成一卷。《焚餘草》中之詞,雖是乙酉至丁亥(即順治二年乙酉至四年丁亥。)三年中所作,其間當無與河東君有關者。但散見他本之詞,則必應有涉及河東君之作。蓋大樽《詩餘》,摹擬《花間集》《淮海詞》,緣情托意,綺麗纏綿。觀蘭泉輯本,其中故國故君之思見於語句者不計外,尚有不少豔情綺懷之作。然則此類詩餘似不止蘭泉所言“散見別本者數闋”而已。豈勝時所輯之《焚餘草》,其中亦羼入其師乙酉以前之舊作,而稍稍竄改,使人不覺其為河東君而作者耶?今日大樽詞原本不得窺見。若僅就蘭泉裒集殘餘之本,以考臥子與河東君之關係,實為不易也。又繹蘭泉所編臥子《詩餘》,其先後次序之排列,悉依字數多少而定,與作成時代絕無關係。如《二郎神》《唐多令》為臥子絕筆(據王沄《續臥子年譜》“順治四年丁亥”條雲:“三月會葬夏考功,賦詩二章。又作《寒食》《清明》二詞,先生絕筆也。”),今王氏輯本《二郎神》其次序為倒數第二首,至《唐多令》則為倒數第二十四首。即是例證。職此之故,茲所選錄臥子《詩餘》,其編列先後,乃依據河東君《戊寅草》所載諸篇什作成時間,參以鄙意考定。不若所錄臥子之詩,其排列時代之先後,尚是約略依據王氏輯本也。

柳隱,字如是。歸虞山錢宗伯牧齋。所著有《戊寅草》,雲間陳大樽為之序。

徐樹敏、錢嶽《眾香詞·書集·雲隊·柳是小傳》略雲:

初為雲間陳大樽賞識,序其詞問世。虞山(錢牧齋)百計納為小星,稱河東夫人。遺有《我聞堂(室)鴛鴦樓詞》。

寅恪案:周氏謂陳大樽為河東君《戊寅草》作序。徐錢兩氏謂大樽序河東君詞,當即指《鴛鴦樓詞》。今日得見河東君《戊寅草》鈔本,其中有詩、詞、賦三類,首載陳子龍序。序中所言者為詩,而不及詞。不知是否別有《鴛鴦樓詞》刊本,而大樽為之序,未敢斷定,尚待詳考。然取《林下詞選》與《眾香詞》對勘,則徐錢兩氏所選六首,較周《選》多《垂楊碧》一闋,其排列次序亦有不同,而文字更有差異。今取河東君《戊寅草》參校,則周《選》排列次第及文字皆與《戊寅草》符合,而《戊寅草》亦無《垂楊碧》一闋。可證周氏實選自《戊寅草》。徐錢兩氏之選本不同於《戊寅草》及周《選》者,其所依據,或即鴛鴦樓之單刊本耶?至《垂楊碧》一闋,其出處尚待考索,未能確言。其詞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