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河東君與“吳江故相”及“雲間孝廉”之關係
三百年來記載河東君事跡者甚眾,寅恪亦獲讀其大半矣。總括言之,可別為兩類。第一類為於河東君具同情者,如顧雲美(苓)之《河東君傳》等屬之。第二類為於河東君懷惡意者,如王勝時(沄)之《虞山柳枝詞》等屬之。其他輾轉鈔襲,訛謬脫漏者,更不足道。然第一類雖具同情,頗有隱諱。第二類因懷惡意,遂多誣枉。今欲考河東君平生事跡,其隱諱者表出之,其誣枉者駁正之。不漏不謬,始終完善,則典籍禁毀闕佚之後,精力老病殘廢之餘,勢所不能,此生無望者也。故惟有姑就搜尋所得,而可信可喜者,綜貫解釋,匯合輯錄,略具首尾,聊複成文。雖極知無所闡發,等於鈔胥,必見笑於當世及後來之博識通人,亦所不顧及矣。
就所見文籍中記載河東君事跡者言之,要推顧雲美所撰《河東君傳》為最佳。就其所以能致此者,不獨以其人之能文,實因其人於河東君具有同情心之故。可惜者,顧氏為牧翁晚年門生,雖及見河東君,而關於河東君早歲事跡,或欲有所諱飾,或以生年較晚,關於河東君早歲身世,其隱秘微妙者,有所未詳也。茲先略述雲美之事跡,然後移寫顧氏所撰《河東君傳》中有關早歲之一節,參以他種史料,解釋論證之。
《牧齋外集·一六·明經顧雲美妻陸氏墓誌銘》略雲:
留守相國瞿稼軒既殉國。其幼子玄鏡奉其骨歸自桂林。甲午正月至常熟。顧苓(雲美)來吊。玄鏡從其兄擁杖出拜。雲美問其兄。曰:“吾幼弟也。生長西南,今九年矣。”雲美出謂其表弟嚴武伯曰:“子為我語瞿氏,以我女字玄鏡。”瞿氏諾之。雲美告餘曰:“苓以女字留守相公之幼子矣。夫子其謂我何?”餘曰:“有是哉?”後六年己亥四月十日,雲美之妻陸氏卒。越七日,雲美之父處士君卒。雲美居喪守禮,不置姬侍,躬保護其女。服除,而玄鏡孤貧無倚。雲美收為贅婿。壬寅吉安施偉長見玄鏡於雲美之側,喜而告餘。及秋,餘過虎丘塔影園,雲美出玄鏡拜床下,摳衣奉手,目光射人。歸而詒書雲美曰:“忠貞之後,僅存一線。今得端人正士以尊親為師保。稼軒忠魂亦稍慰於九京矣。”
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顧苓傳》略雲:
顧苓,字雲美。少篤學,晚居虎丘山塘。蕭然敝廬,中懸思陵禦書,時肅衣冠再拜,欷歔太息。女一,妻桂林留守瞿式耜子,易其姓名,俾脫於禍,人尤高之。(寅恪案:《初學集·七四·先太淑人述》雲:“孫愛之議婚於瞿給事之女孫也。太淑人實命之,曰:‘人以汝去官,結昏姻以敦世好,不亦善乎?’”然則雲美亦與牧齋為間接之姻戚。但雲美以其女妻稼軒之子,時間甚晚,遠在錢、瞿兩氏議婚之後矣。)
寅恪案:顧氏為明末遺老,不忘故國舊君者,其人品高逸,可以想見,不僅以文學藝術見稱也。清代初年東南諸眷戀故國之遺民,亦大有黨派及意見之分別,未可籠統視之。牧齋早為東林黨魁,晚乃附和馬阮,降順清朝。坐此為時人,尤為東南舊朝黨社中人所詬毀。斯問題於此姑置不論,倘取顧氏《塔影園集·一·東澗遺老傳》讀之,則知雲美對於牧翁平生前後異趣之見解,與當日吳越勝流之持論,有所不同,而與瞿稼軒所懷者,正複相類也。觀全謝山(祖望)《鮚埼亭外集·三一·浩氣吟跋》略雲:
稼軒先生少年連染於牧齋之習氣。自丙戌以後,牧齋生平掃地矣。而先生《浩氣吟》中,猶惓惓焉,至形之夢寐。其交情一至此乎?牧齋顏甲千重,猶敢為《浩氣吟》作序乎?一笑也。
可知錢、瞿二人關係之密切如此。全氏之論固正,但於河東君陰助牧齋複興明室之活動,似尚有未盡窺見者,關於此點,俟於第五章論之。所可注意者,即與稼軒特厚之人,不獨寬諒牧齋之晚節,而尤推重河東君。就其所以然之故,當與錢、柳同心複明一端有關。如牧齋《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第三首“須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句,自注雲:“夷陵文相國來書雲雲。”考牧齋所謂“夷陵文相國”者,即《明史·二七九》有傳之文安之。其人之為大學士,由瞿式耜所推薦,可知文瞿兩人交誼實為密切。雲美以女妻稼軒之子,則其於稼軒與文氏有同一之觀感及關係,又可推之。文氏既遺書牧齋,稱道河東君若是,宜乎雲美為河東君作傳,其尊重之意溢於言表也。後來有“超達道人葦江氏”者,題雲美此傳後,謂其於河東君“別有知己之感”,“阿私所好”,則殊未明錢、瞿之交誼,錢、柳之關係,與夫君國興亡,恩紀綢繆,死生不渝之大義,所以藉是發幽光而勵薄俗之微旨。乃肆意妄言,無複忌憚,誠可鄙可惡,更不足置辨矣。
複次,關於思陵禦書一事,詳見杜於皇(浚)《變雅堂文集·七·鬆風寶墨記》,茲不移錄。寅恪昔年曾於完白山人後裔家,見崇禎帝所書“鬆風水月”四字,始知於皇此文中“端勁軒翥”之評,非尋常頌聖例語。鄧氏家之思陵禦書,自與雲美所藏者不同物,初未解此三百年前國家民族大悲劇之主人翁,何以喜作“鬆風”二字之故,後檢楊留垞(鍾羲)《雪橋詩話續集·一》雲:
顧雲美廬閶門外,半潭繞屋,引水自隔。莊烈帝禦書“鬆風”二大字,雲美得之某司香,遂揭於齋中。顧黃公(景星)為賦詩四首。卒章有雲:“奇峰名淑景,禦坐正當中。五粒皆銀鬣,雙珠倚玉童。”謂萬歲山淑景峰有石刻禦坐,二白鬆覆焉。
然則世上留傳崇禎帝“鬆風”手跡不止一本者,殆與景山石刻禦坐有關耶?俟考。
顧氏《河東君傳》寅恪所得見者,節略之本不計外,共有四本,即羅刖存(振玉)《殷禮在斯堂叢書·塔影園集》本(第一卷),範聲山(鍇)《花笑廎雜筆》本(第一卷),繆筱珊(荃孫)《秦淮廣記》本(第二之四)及葛雍吾(昌楣)《蘼蕪紀聞》本(卷上)。四本中以範本為最善,茲悉依此本移錄,其他諸本與範本異者,皆不一一標出也。
複次,羅振玉《貞鬆老人外集·三》顧雲美書《河東君傳》冊跋略雲:
顧雲美撰《柳蘼蕪傳》並畫象真跡,乙巳冬得之吳中。傳載蘼蕪事實甚詳。吳人某所著《野語秘匯》,述虞山被逮時,河東君先攜重賄入都,賂當道,乃得生還。其權略尤不可及,可謂奇女子矣。傳中記蘼蕪初歸雲間孝廉為妾,殆先適陳臥子,他記載所未及。其歸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時年二十四。至癸卯下發,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難。光緒丁未三月將取付影印,以貽海內好事者,俾益永其傳,並綴辭於後。上虞羅振玉(刖存)父。
寅恪案:刖存先生以“雲間孝廉”為陳臥子。五十年前能作此語,可謂特識。但其於河東君適牧齋後,尚稱之為“蘼蕪”,又言其攜重賄入都,俾牧齋得脫黃毓祺之案及癸卯歲年四十六下發等事,皆不免差誤。詳見有關各節所論,茲不辨及。
顧《傳》雲:
河東君者,柳氏也。初名隱雯,繼名是,字如是。為人短小,結束俏利,性機警,饒膽略,適雲間孝廉為妾。孝廉能文章,工書法,教之作詩寫字,婉媚絕倫。(《塔影園集·一·河東君傳》“婉媚絕倫”作“風氣奕奕”。)顧倜儻好奇,尤放誕。孝廉謝之去。
寅恪案:雲美此傳於河東君之本來姓氏籍貫及在“適雲間孝廉為妾”以前之事跡,不道及一字,當有所隱諱,未必絕不能獲知其一二也。職是之故,不得不取其他史料,以補此間隙。但此段時間,材料極少,又多為不可信者。故今僅擇其材料直接出於與河東君有關之人者,以之為主,而參取後來間接傳聞者,以補充之。其間若有誣枉或不可信者,則稍加駁正。固不敢謂盡得其真相,然亦不至甚遠於事實也。茲引王沄《虞山柳枝詞》之前,先略述勝時之事跡,蓋王氏乃最反對河東君之人,其所言者,固不可盡信。然誣枉之辭外,亦有一二真實語。實因其人與陳子龍及其家屬關係密切,所知河東君早歲事跡,必較多於顧雲美,特恨其具偏隘之見,不欲質直言之耳。乾隆修《婁縣誌·二五·王沄傳》略雲:
王沄,字勝時。幼為陳子龍弟子。處師生患難時,卓然有東漢節義風。以諸生貢入成均,不得誌。著有《輞川稿》。
李叔虎(桓)《耆獻類征初編·四四四·顧汝則傳》,下附王沄事跡,引章有謨《筆記》略雲:
陳黃門子龍殉難後,夫人張氏與其子婦丁氏居於鄉,兩世守節,貧不能給。王勝時明經沄常周恤之。
及《陳忠裕全集·年譜·下》附王沄撰《三世苦節傳》略雲:
歲在癸酉(康熙三十二年)仲春之吉,孺人命從侄倬來,知予子栘有女孫同歲生,請問名。予額手曰,此小子宿心也。敬聞命矣。乃告於先祠,以女孫字世貴焉。(寅恪案:世貴乃陳子龍之曾孫。)
寅恪案:王勝時文章行誼卓然可稱,然其人憎惡河東君,輕薄刻毒醜詆之辭,見諸賦詠者,不一而足。以常情論,似不可解。明季士人門戶之見最深,不獨國政為然,即朋友往來,家庭瑣屑亦莫不劃一鴻溝,互相排擠,若水火之不相容。故今日吾人讀其著述,尤應博考而慎取者也。勝時孫女之字臥子曾孫,結為姻親,時間固甚晚,然其與陳氏家庭往來,在臥子生存時已然。臥子死後,勝時周恤其家備至,即就臥子夫人張氏欲與勝時之家結為姻親一事觀之,可以推知矣。據《陳忠裕全集》所載《陳子龍自撰年譜·上》“崇禎二年己巳”條雲:
(祖母高)太安人以予既婚,遂謝家政。予母唐宜人素善病,好靜,不任事,乃以管鑰屬予婦,予始有晨昏之累矣。
及《年譜·下》附王沄撰《三世苦節傳》略雲:
(張)孺人通詩、禮、史傳,皆能舉其大義,以及書算女紅之屬,無不精嫻,三黨奉為女師。有弟五人,莊事女兄如伯兄然。孺人屢舉子女,不育。為置側室,亦不宜子。孺人心憂之,乃自越遣人至吳,納良家子沈氏以歸。
則知大樽之妻張氏為一精明強幹,而能治家之人。故入陳氏之門不久,其祖姑高氏即授以家政也。假使王氏稱其能通書史大義之語,非出阿私,然絕不能如河東君才藻博洽,可與臥子相互酬和者,自不待論。倘若張氏轉移其待諸弟之威嚴以臨其夫,則恐臥子閨門之內,亦不得不有所畏憚顧忌也。又觀其為大樽選納良家女沈氏為妾一端,知大樽之娶妾,張氏欲操選擇之權,更以良家子為其意中之對象。如取以與牧齋夫人陳氏相較,則牧齋用匹嫡之禮待河東君,而陳夫人亦無可如何,安之若命者,誠大不侔矣。複觀牧齋之子孺飴(孫愛)所輯《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中《柳夫人遺囑》雲:
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寅恪案:“汝”字指其女,即趙管妻。)從不曾受人之氣。
嗚呼!假使河東君即僅在陳家二十五月,甚至二十五日,亦不能不受人之氣,尤不能不受張氏之氣,而張氏更不能如牧齋夫人之受河東君之氣,可以斷言無疑也。河東君之與大樽,其關係雖不善終,但兩方之情感則皆未改變,而大樽尤繾綣不忘舊歡,屢屢形之吟詠。然則其割愛忍痛,任河東君之離去,而不能留之者,恐非僅由河東君之個性放誕使然,亦實因大樽妻張氏之不能相容,即不能受河東君之氣,如牧齋夫人者,有以致之也。河東君所以不能見容於大樽家庭之事實及理由,王勝時必從張氏方麵得知其詳。三百年前陳氏家庭夫婦妻妾之間,其恩怨是非固匪吾人今日所能確知,既非負古代家屬委員會之責者,自不必於其間為左右袒,或作和事老。是以此點亦不須詳考。但應注意者,則勝時為大樽嫡妻張氏之黨。故其所言者,皆張氏一麵之辭,王氏既不能不為其尊者,即大樽諱,又不能不為其親者,即張氏諱。於是遂隱沒其師及張氏與河東君之關係,而轉其筆鋒集矢於河東君矣。苟知此意,則王氏所述河東君之事跡,不可盡信,止能供作參考或談助,而不必悉為實錄,亦甚明也。
王氏之後,複有錢鈍夫(肇鼇)著《質直談耳》一書,亦述河東君早歲軼事,其言頗有與王氏類似者。然據此書錢大昕《序》雲:
吾弟鈍夫以暇日撰次生平所見聞,可喜可愕,足資懲勸者,匯為一編,名之曰《質直談耳》。
又,光緒修《嘉定縣誌·二八·藝文別集門》載:
《巢雲詩草》,錢肇鼇著。詩規摹盛唐。
則是鈍夫生年甚晚,其書所述河東君事,自得之輾轉間接之傳聞。巢雲詩草不知尚存否?茲取王、錢兩氏所言河東君最初軼事,參以陳子龍及宋征璧(即與河東君直接有關之人)所作詩篇,考辨論證之如下。
王沄《輞川詩鈔·四·虞山柳枝詞》第一首雲:
章台十五喚卿卿,素影爭憐飛絮輕。(“影”及“憐”二字可注意。)白舫青蓮隨意住,淡雲微月最含情。(“雲”字可注意。)
自注雲:
姬少為吳中大家婢,流落北裏。楊氏,小字影憐,後自更姓柳,名是。一時有盛名,從吳越間諸名士遊。
錢肇鼇《質直談耳·七》“柳如之軼事”條(寅恪案:原文“之”字乃“是”字之誤,下文同。參仲虎騰《盛湖誌補·四·雜識門》及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雲:
如之幼養於吳江周氏為寵姬。年最稚,明慧無比。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以是為群妾忌。獨周母喜其善趨承,愛憐之。然性縱**不羈,尋與周仆通,為群妾所覺,譖於主人,欲殺之。以周母故,得鬻為倡。其家姓楊,乃以柳為姓,自呼如之。居常呼鴇母曰鴇、父曰龜。
綜合王、錢兩氏所述,河東君最初果為何家何人之婢或妾,並在何年至此家,出而流落人間耶?茲據與河東君直接有關者之所傳述以考定之。
宋征璧《含真堂詩稿·五·秋塘曲(並序)》雲:
宋子與大樽泛於秋塘,風雨避易,則子美渼陂之遊也。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且出其所壽陳征君詩,有“李衛學書稱弟子,東方大隱號先生”之句焉。(寅恪案:陳眉公《岩棲幽事》載其所作《清平樂》下半闋雲:“閑來也教兒孫,讀書不為功名。種竹澆花釀酒,世家閉戶先生。”可與河東君“大隱號先生”之句相印證。)陳子酒酣,命予於席上走筆作歌。
江皋蕭索起秋風,秋風吹落江楓紅。樓船簫鼓互容與,登山涉水秋如許。江東才人恨未消,鬱金瑪瑙盛香醪。未將寶劍酬肝膽,為覓明珠照寂寥。不辭風雨常避易,鯉魚躍浪秋江碧。長鯨泄酒殊未醉,今夕不知為何夕。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琭琭。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可憐家住橫塘路,門前大道臨官渡。曲徑低安宛轉橋,飛花暗舞相思樹。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青鳥乍傳三島意,紫煙便入五侯家。十二雲屏坐玉人,常將煙月號平津。驊騮詎解將軍意,鸚鵡偏知丞相嗔。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日重教看。乘槎擬入碧霞宮,因夢向愁紅錦段。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我儕聞之感太息,春花秋葉天公力。多卿感歎當盛年,風雨秋塘浩難極。
寅恪案:讓木此詩乃今日吾人所知河東君早期事跡最重要材料之一。據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六年癸酉”條雲:
文史之暇,流連聲酒,多與舒章倡和。今《陳李倡和集》是也。
臥子原作《秋潭曲》載《陳李倡和集》中,即在崇禎六年秋間所作,第二章已略引之矣。同為此遊四人之內,河東君不論外,尚有彭燕又(賓)一人。其人亦當有詩紀此遊,惜今未能得見,亦可不論。秋潭或秋塘者,據《陳忠裕全集·十·秋潭曲》題下附考證,引《鬆江府誌》略雲:
白龍潭在府城穀陽門外,花晨月夕,簫鼓畫船,歲時不絕。(寅恪案:《陳忠裕全集》為嘉慶八年所刻。今取嘉慶二十四年修《鬆江府誌·九·山川誌》校之,其文悉與此條相同。然則嘉慶二十四年修《鬆江府誌》,當是承用康熙二年所修之《府誌》,而此詩考證乃錄自康熙《誌》也。)
故知宋讓木於崇禎六年秋間,在鬆江府穀陽門外白龍潭舟中,親從河東君得聞其所述自身之事跡,實為最直接之史料。今依據宋氏之所傳述,取與王、錢兩氏所言者參證之,則第一問題,即“吳江故相”果為何人乎?依讓木所謂“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之語,則此“故相”之時間條件為上距崇禎六年不久之宰輔。其地理條件為吳江縣籍貫之人。依此兩條件以求之,先檢崇禎朝宰相之籍貫,惟有周道登一人適合也。陳盟《崇禎內閣行略·周道登傳》略雲:
周道登,號念西,吳江人。(天啟七年)丁卯十二月金甌之卜,以禮部尚書召入內閣。崇禎(元年)戊辰六月加太子太保,晉文淵閣。(崇禎二年)己巳正月引疾去。歸而著書自樂,不問戶外。(崇禎五年)壬申以疾卒。
及知服齋本曹潔躬(溶)《崇禎五十宰相傳(初稿)·周道登傳》略雲:
周道登,字文邦(?)吳江人。(天啟七年)丁卯十二月由太子賓客禮部右侍郎起升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崇禎二年)己巳正月閑住。癸酉年(崇禎六年)卒。(寅恪案:“癸酉”二字知服齋本如此。與胡氏問影樓本及宣統三年辛亥鉛印本曹書此傳,俱作“壬申”即崇禎五年者不同。但知服齋本曹氏此書《宰相年表》亦列周道登卒於“五年壬申”,豈曹書此傳初稿作“癸酉”,後來乃改為“壬申”耶?抑或後人據《明史稿》及《明史·周道登傳》改易耶?俟考。)
又,《明史稿·二三五·李標傳》附《周道登傳》略雲:
道登者,吳江人。崇禎初與標等同入閣。禦史田時震(等)先後交劾之,遂放歸。居五年卒。
《明史·二五一·李標傳》附《周道登傳》略雲:
周道登,吳江人。崇禎初與李標等同入閣。禦史田時震(等)交劾之,乃罷歸。閱五年而卒。
及乾隆修《吳江縣誌·二八·人物門·周道登傳》略雲:
周道登,字文岸。(天啟)七年冬莊烈帝立,首重閣臣之選,上自祝天,取會推諸臣姓名置金瓶中卜之,得錢龍錫等六人,道登與焉。召為東閣大學士。崇禎二年春禦史任讚化等交章論列,上遂勒令致仕。歸就道,複疏言薊門重地,兵額不宜過汰。家居一年卒。值溫體仁當國,賜祭葬鹹殺禮。
談孺木(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周道登”條雲:
吳江周相國性木強,不好矜飾。一日侍朝默笑。先帝見之,詰其故。不對,亦不謝。既出,華亭錢相國(龍錫)尤之。曰,已笑矣,奈何!上自此寖疏。訃聞,僅祭一壇,予半葬。典禮雖薄,猶同官斡護之。
寅恪案:周道登之卒年雖有問題,然據陳盟、曹溶兩書,其卒當在崇禎五年。《明史稿》“放歸,居五年卒”之語,其所謂“五年”者,即從崇禎二年己巳正月算起,亦不過謂道登卒於崇禎六年而已。若《明史》謂“罷歸,閱五年而卒。”則殊有語病矣。至乾隆修《吳江縣誌》言:“上遂勒令致仕。家居一年卒。”之“一”字,疑是誤字也。考潘力田(檉章)《鬆陵文獻·六》有《周道登傳》。檉章弟耒作此書《後序》雲:
(康熙二十四年)乙醜春,歸自都門,有言新《誌》全用亡兄之書者,索而觀之,信然。
稼堂所謂“新《誌》”,即康熙間葉星期(燮)所修之《吳江誌》,而乾隆間沈冠雲(彤)所修之《吳江縣誌》乃承用葉《誌》之舊文。今觀潘氏《鬆陵文獻》中《周道登傳》,不著道登卒年,故康熙誌亦闕而不載。乾隆沈誌所書道登卒年,殆取他書移補舊《誌》之闕耳。然則潘氏與周氏為姻戚(見第二章所引《鬆陵文獻》),乃闕書道登之卒歲,可知檉章作傳時已不能詳矣。但力田所作《道登傳》末雲:
道登事兄如父。無子,以兄子振孫為後。
數語,與茲所考證者有關。其他如道登人品學術之記載,於此姑置不論。總而言之,道登之卒,早則在崇禎五年壬申,遲則在崇禎六年癸酉,或者其卒實在五年,而京師恤典之發表乃在六年,致有卒於“癸酉”之紀載耶?寅恪以為道登之卒,在崇禎五年,或崇禎六年,固未敢確定。但河東君之出自周家,流落人間,則當為崇禎四年辛未,可於臥子《幾社稿》中崇禎五年綺懷諸作及《癸酉長安除夕》詩考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十·屬玉堂集》所論。)複參以陳臥子崇禎五年所賦《柳枝詞》“妖鬟十五倚身輕”(見《陳忠裕全集·一九·幾社稿·柳枝詞四首》之四)及王勝時《虞山柳枝詞》“章台十五喚卿卿”詩句。尤足證河東君於崇禎四年辛未十四歲時,出自周家,流落人間。其始遇臥子,實在五年,其年齡正為十五歲。或疑讓木《秋塘曲序》中“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之“新”字,其界說如何?鄙意欲決定此字意義,不必旁征,即可於臥子詩中求得例證。如《陳忠裕全集·六·陳李倡和集·酬萬年少(五古)二首》。其一雲:
與君“新”結交,意氣來相憑。帝京共遊戲,江表觀徽繩。
其二雲:
秋英粲林麓,揚舲大江湄。
考萬壽祺為崇禎三年庚午舉人,與臥子為鄉試同年。臥子之得交年少,應在崇禎三年秋南京鄉試時。榜後,陳萬兩人並與諸名士會飲於秦淮舟中。(見《陳忠裕全集年譜·上》“崇禎六年癸酉”條附考證,並《隰西草堂集》附刻李輔中編《萬年少先生年譜》“崇禎三年庚午”條。)自陳萬兩人結交之日起,下距臥子崇禎六年秋作此二詩時止,其間已有三年之久。臥子於距離三年之時間,既可雲“新”,則讓木於崇禎六年秋作《秋塘曲》時,上溯至四年,更得謂之“新”。然則陳宋輩之作詩文,其用“新”字之界說,亦不必泥執為數旬數月之義,固可包括至三年之時日。由此言之,河東君在崇禎四年辛未出自周家,流落人間,讓木仍可謂之“新”也。
又,讓木《秋塘曲》中“平津”“丞相”之辭,自指道登本人而言,其家庭諸男子,如其兄或振孫等,皆不足以當此“平津”“丞相”之名。故河東君其初必為周道登之妾,可以推知。若王沄《虞山柳枝詞》謂河東君為“吳中大家婢”,則婢妾之界線本難分判,自可不必考辨。然則錢肇鼇《質直談耳》謂河東君乃“吳中周氏寵姬”,要是可信。至言周氏主人在崇禎四年時尚有母在,固為可能之事,但無證據,未敢確定。或者此端乃是傳聞之誤,亦未可知也。
讓木詩中所言河東君事跡,辭語不甚明顯,但以其關係重要,未可忽視。故姑就鄙見,推測解釋之於下。
詩雲:
校書嬋娟年十六,雨雨風風能痛哭。自然閨閣號錚錚,豈料風塵同琭琭。
寅恪案:“校書嬋娟年十六”句,“嬋娟”不僅為通常形容女性之美辭,疑亦兼寓河東君原名“雲娟”中之“娟”字。此點已詳第二章所論,茲不複贅。“年十六”則正是河東君紀年實錄。蓋崇禎六年河東君之年歲如此。以若是之妙齡女子,而能造詣超絕,與幾社勝流相比並,固不必同於世俗之女性,往往自隱諱其真實年齡也。“雨雨風風能痛哭”句,初讀之,頗不能解。後得見河東君《戊寅草》,並取臥子集中有關之篇什參互證之,始恍然知讓木此句實指崇禎六年春季河東君所賦風雨諸篇什而言。如《遊龍潭精舍登樓作時大風和韻》雲:
琢情青閣影迷空,畫舫珠簾半避風。縹緲香消動魚鑰,玲瓏枝短結甃紅。同時蝶夢銀河裏,並浦鸞湖玉鏡中。曆亂愁思天外去,可憐容易等春蓬。
《傷歌》(寅恪案:《樂府詩集·六二·傷歌行(古辭)》雲:“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河東君蓋自比春鳥,賦此傷春之辭也。)雲:
翔禽首飄翳,白雲寄貞私。歲月**繁圃,風物遑棄時。攬衣眷高翮,義大難為持。沙棠亦已實,烏椑亦已侈。淥水在盛霄,碧月回晴思。厲飆忽若截,洞誌詎有私。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誠恐不悟此,一日淪無期。儔匹不可任,良晤常遊移。我行非不遠,我念非不宜。憂來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風易成偶,春雨積成絲。誰能見幽隱,之子來何遲。一言違至道,諒為達士嗤。
又,《寒食夜雨十絕句》其五雲:
房櫳雲黑暮來遲。小語花香冥冥時。想到窈娘能舞處,紅顏就手更誰知。(寅恪案:《全唐詩·第二函·喬知之·綠珠篇》有:“此時可喜得人情”,“常將歌舞借人看”及“一旦紅顏為君盡”等語。河東君詩句,蓋即用喬氏詩語也。)
今取《陳忠裕全集》所載臥子之詩,其作成時間確知為崇禎六年癸酉春季者,如《花朝大風》《寒食雨郊行(七古)二首》(見《陳忠裕全集·十·陳李倡和集》)及《清明三首》之二(見《陳忠裕全集·一九·陳李倡和集》)雲:
梨花冷落野中分,白蝶茫茫剪翠裙。今日傷心何處最?雨中獨上窈娘墳。
河東君之“畫舫珠簾半避風”“可憐容易等春蓬”“憂來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風易成偶,春雨積成絲”即讓木所謂“雨雨風風能痛哭”者,而“想到窈娘能舞處”與臥子“傷心獨上窈娘墳”同用一典,其相互關係,自不待言。又李舒章所謂“春令之作,始於轅文者”(詳見下論),當亦指此時而言。蓋崇禎六年春季特多風雨,而轅文與河東君此際關係甚密,宜有《春閨風雨》之作也。
抑更有可論者,據錢肇鼇《質直談耳·七》“柳如之軼事”(寅恪案:“之”當作“是”。下同)條載宋轅文因受責於其母,遂與河東君蹤跡稍疏事。(詳見下引。)推計其時間,約略相當於河東君賦《傷歌》之際。此歌雲:“人居天地間,失慮在娥眉。得之詎有幾,木葉還辭枝。”“儔匹不可任,良晤常遊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來何遲。”豈河東君以征輿蹤跡稍疏,出此怨語耶?後來終與轅文決絕,而轉向臥子,其端倪蓋已微見於此詩矣。
詩雲:
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可憐家住橫塘路,門前大道臨官渡。曲徑低安宛轉橋,飛花暗舞相思樹。
似謂河東君最初所居之地也。其地雖難確定,若依前引沈虯《河東君傳》所雲:“聽其音,禾中人也。”之語,應是指河東君原籍之嘉興而言。但鄙意此點不必過泥,頗疑宋詩之“橫塘”,即謂吳江縣盛澤鎮之歸家院。陳臥子為河東君而作之《上巳行》雲:“重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見《陳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陳詩之“古渡”,即宋詩之“官渡”。陳詩之“寒塘路”,即宋詩之“橫塘路”。臥子賦此詩時,在崇禎十二年已卯。河東君於崇禎八年乙亥秋深離鬆江往居盛澤歸家院。雖其間去來吳越“行雲無定所”(此句見《太平廣記·四八八·鶯鶯傳·續〈會真詩〉》),然其經常住處,當仍為歸家院。故可以取歸家院地域形勢以統屬河東君。據此陳宋兩詩可以互相證明也。餘參後論陳臥子《上巳行》節。更考“橫塘”地名之出處,時代較早,且為詞章家所習用者,恐當推《文選·五》左太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幹延屬,飛甍舛互。”其地實在江寧。後來在吳越間以“橫塘”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參合賦詠。即就讓木同時人之詩言之,如吳梅村《圓圓曲》“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之“橫塘”,依靳介人注,則在蘇州。(見靳榮藩《吳詩集覽·七·上》,並參第五章論《圓圓曲》節。)錢牧齋《茸城惜別》詩“繡水香車度,橫塘錦纜牽”之“橫塘”,依錢遵王《注》,則在嘉興。(見錢曾《有學集詩注·七》。)此皆其例證。由是言之,讓木詩中之“橫塘”,雖與嘉興之環境符合,然吳越水鄉本甚相似,故亦能適合吳江盛澤鎮歸家院之地,不必限於禾中一隅也。仲廷機《盛湖誌·十·列女名妓門》略雲:
徐佛,原名翿,字雲翾,小字阿佛。嘉興人。隨其母遷居盛澤歸家院。
同書四《街裏門》略雲:
市北自西**口北岸至東,以巷名者,曰歸家院。東市口曰梭子歸家。百嘉橋之北,曰石敢當。
同書同卷《橋梁門》“百嘉橋”條下注雲:
俗稱柏家,舊名終慕。
同書五《古跡門》雲:
歸家院在終慕橋北堍。地名十間樓。明才媛柳是故居。
下注引王鯤《十間樓》詩雲:
柳蔭深處十間樓。玉管金樽春複秋。隻有可人楊愛愛,(寅恪案:前所論蘇子美《楊愛愛傳》,王氏未必得見。此不過用昔人李師師之例,以“愛愛”為稱耳。)家家團扇寫風流。
及卷末《雜識門》雲:
十間樓者,柏家橋北一帶是也。即《觚剩》所雲“歸家院”。
寅恪案:《盛湖誌》所紀徐佛所居之歸家院,亦可與讓木詩語相合。豈河東君最初亦居盛澤歸家院近旁耶?讓木詩“繡紋學刺兩鴛鴦,吹簫欲招雙鳳凰”者,謂河東君少小待字閨中也。“橫塘”“官渡”“宛轉橋”“相思樹”等四句,乃指禾中盛澤之地。謂河東君即居其處也。
詩雲:
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青鳥乍傳三島意,紫煙便入五侯家。
似謂河東君初入徐佛家為婢,後複由徐氏轉入周道登家。河東君與徐佛本同鄉裏,雲翾收取為婢,自極尋常。至周家之收購,則必經一度之訪覓也。後來河東君被逐於周氏,流落人間,輾轉數年,短期與臥子同居,又離去臥子,複返盛澤,居雲翾寓所,與諸女伴如張輕雲、宋如姬、梁道釗等同在一地耳。(參乾隆刊《盛湖誌·上·形勝門》、仲時鎔《淩巷尋芳詩序》及仲廷機輯《盛湖誌·十·列女名妓門·徐佛傳》末所附梁道釗、張輕雲、宋如姬事跡。又梁道昭事跡詳見鄒樞《十美詞紀》“梁昭”條及徐樹丕《識小錄·梁姬傳》。)又據第二章所引沈虯《河東君傳》所載崇禎九年丙子張溥往盛澤鎮訪徐佛。佛已適人,因得見其婢楊愛事。(參陳琰輯《藝苑叢話·九》“柳如是曾在蘇屬盛澤鎮徐家作婢”條。)可知河東君在崇禎九年雲翾未適周金甫以前,尚與之同寓一處。或者徐既適人後,始獨立門戶耶?至錢肇鼇雲“得鬻為娼”,其實乃是河東君之再度流落。前引沈虯之文謂河東君為雲翾之婢,如指未入周家以前,則近事實。若言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丙子尚在徐家為婢,則時限太晚,殊為不合也。然據《牧齋遺事》中“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條記張溥訪徐佛事,作“養女楊愛”。鈕玉樵(琇)《觚剩·三·吳觚》“河東君”條亦紀此事,作“其弟子曰楊愛”,則頗近事實,惟此等材料之作成,皆在沈氏之後,豈亦知沈氏所言不合情理,遂改易之耶?寅恪初讀讓木“初將玉指醉流霞,早信平康是狹邪”之句,以為“平康”“狹邪”出自唐人《李娃傳》,非不易解之故實。至“玉指”“流霞”之句,則難通其義。“流霞”之語,雖與《李義山詩集·中·花下醉(七絕)》“尋芳不覺醉流霞”句有關。然疑尚不能盡宋氏之旨意,當必更有其他出典。因檢李時珍《本草綱目·一七·下·草部》“鳳仙”條雲:
時珍曰:其花頭翅足具備,翹然如鳳狀,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葉包染指甲。其實狀如小桃,老則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諸名。宋光宗李後諱鳳,宮中呼為好女兒花。張宛丘呼為菊婢。(寅恪案:“菊婢”之名,可參張耒《柯山集·八·自淮陰被命守宣城複過楚雨中遇道孚因同誦楚詞為書此以足楚詞》五言古詩雲“秋庭新過雨,佳菊獨秀先。含芳良未展,風氣已清妍。金鳳汝妾婢,紅紫徒相鮮”等句。)韋後呼為羽客。(餘詳趙恕軒(學敏)《鳳仙譜》。)
始悟讓木實有取於張文潛目此花為“菊婢”之意,暗寓河東君初在徐佛家為婢事。其辭微而顯,婉而成章,可謂深得春秋之旨矣。又河東君性情激烈,以“急性子”方之,亦頗適切。又,臥子詞有雲“小桃纖甲印流霞”(見《陳忠裕全集·二十·詩餘·天仙子》),可取與讓木此句參證也。“紫煙便入五侯家”句,合用吳王夫差女小玉,即紫玉,化煙事,並韓君平《寒食》詩,“輕煙散入五侯家”之語,易“輕煙”為“紫煙”,與“青鳥”為對文耳。此固易曉,不待多論。至“青鳥乍傳三島意”句,則青鳥為西王母之使者,亦常用典故,無取贅釋。“青鳥”與“三島”連用,自出《李義山詩集·上·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之語,又不待言也。所可注意者,據錢氏所述周文岸之母以河東君善於趨承,愛憐之。後又因周母之故,免於被殺,得鬻為娼。似河東君與周母之間,原有特別關係。或者河東君之入周家,本由周母命人覓購婢女以侍奉己身。故河東君初時實為周母房中之侍婢。宋氏用青鳥之典,以西王母比周母,即指此而言。文岸之以河東君為妾,殆從周母處乞得之者。此類事例,乃舊日社會家庭中所恒見。若作如此假設,關於河東君所以因周母而得免於死之故,更可明了矣。
詩雲:
十二雲屏坐玉人,常將煙月號平津。驊騮詎解將軍意,鸚鵡偏知丞相嗔。
似謂河東君自周家放逐,流落人間之由,即錢肇鼇所雲,河東君為周氏群妾所忌,譖於主人,謂其與仆通,因被放逐之事。據詩意,即河東君所自述,乃周仆不解事,與己身無幹也。讓木詩此節第一、第二兩句,言周文岸素以風流著稱,姬妾甚多也。“十二雲屏坐玉人”者,用楊國忠故事(見蘇鶚《杜陽雜編·上》“元載末年造芸輝堂於私第其屏風本楊國忠之寶也”條及《太真外傳·上》“憶有一屏風”節下注文),與下文“鸚鵡偏知丞相嗔”句之出《杜工部集·一·麗人行》詩“慎莫近前丞相嗔”之指楊國忠者,相照應也。“十二”二字出《白居易文集·五·酬(牛)思黯(僧孺)戲贈同用狂字(五律)》前四句“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鬢如霜”自注雲:
蓋樂天借用《玉台新詠·九·歌詞》二首之二“頭上金釵十二行”之古典,以指牛氏姬妾之眾多,與《歌詞》之原旨並不適合。但其後文人襲用,“十二金釵”遂成習見之俗語矣。(可參《全唐詩·第七函·白居易·三三·酬思黯戲贈》並汪西亭(立名)注《白香山詩後集·一五》此題及汪氏案語引朱翌《猗覺寮雜記》雲:“樂天詩:‘鍾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以言聲妓之多,蓋用古樂詞雲:‘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是一人頭插十二釵耳,非聲妓之多,十二重行也。”)讓木詩“常將煙月號平津”句,“煙月”者,煙花風月之義(可參陶穀《清異錄·一·人事類》“蜂窠巷陌”條)。“平津”者,用公孫弘故事(見《漢書·五八》本傳)。當時黨社中人如讓木輩門戶之見頗深,其詆斥周氏如此,固不足異。(可參潘檉章《鬆陵文獻·六·周道登傳》論及乾隆修《吳江縣誌·二八·周道登傳》後附朱鶴齡語。並朱氏《愚庵小集·一四·書閣學周公(文岸道登)事》雲:“李可灼進紅丸,大宗伯孫公(慎行)議當加首輔以弒君之誅。公獨不附其說,且曰:‘果律以《春秋》之義,某與諸公同在朝,亦當引罪。’及居政府,依傍東林者,遂極口排詆,不久去位。然公言實為平論,後世必有能辨之者。錢虞山有言,近代進藥之獄有二,以唐事斷之可也。援《春秋》則迂矣。□世宗之升遐也,與唐憲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杖決處死,王金等之議辟宜也。李可灼之事,與柳泌少異,以和禦藥不如法之例當之可也。當國之臣,則有穆宗貶皇甫鎛之法在,不此之求,而遠求《春秋》書許止之義,效西漢之斷獄,此不精於經義之過也。籲!虞山公東林黨魁也,而其言若是,然則公之不附孫宗伯,可不謂宰相之識哉?”朱氏之論,頗袒文岸。但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上》,述牧齋閣訟始末,即“錢少宗伯謙益聲氣宿望虛譽隆赫”條雲:“(溫)體仁(周)延儒交遂合,始有召對錢千秋之事。謙益等又欲攻去周輔道登,故道登亦從中主持。”夫牧齋在當時儼然為東林黨社之宗主,文岸乃與烏程陽羨合流,而為錢、瞿所欲攻去之人。宜乎讓木有此不滿於念西之辭也。長孺之論,豈為親者諱耶?)是非如何,茲可不論。但可注意者,即讓木賦此詩後七年,即崇禎十三年庚辰河東君所作“向來煙月是愁端”之語(見《東山酬和集·一·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與宋詩此句不無關涉也。此點俟後詳論之。“將軍”一辭,出辛延年《羽林郎詩》(見《玉台新詠·一》),以馮子都比周仆。“鸚鵡”乃河東君取以自比之辭,即臥子崇禎六年癸酉《秋夕偕燕又讓木集楊姬館中(七律)二首》之二所謂“已驚妖夢疑鸚鵡”者(見《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皆用唐天寶宮中白鸚鵡夢為鷙鳥所搏,後果斃於鷹之故典(見《楊太真外傳·下》並《事文類聚後集·四十》及《六帖·九四》所引《明皇雜錄》)。蓋指在周家為群妾所譖,幾被殺之事而言,但不免過於刻薄耳。
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夕重教看。乘槎擬入碧霞宮,因夢向愁紅錦段。
讓木此詩序言:河東君在白龍潭舟中,出示壽陳(眉公)繼儒詩。又臥子《秋潭曲》中“摘取霞文裁鳳紙,春蠶小字投秋水”可知河東君此時必將其詩稿出示同舟之陳宋彭諸人。讓木此四句詩似述臥子河東君兩人今夕之因緣也。臥子有先於蘇州與河東君相遇並在陳眉公處得見河東君之可能,見下文所考,茲暫置不論。“湘簾此夕親聞喚,香奩此夕重教看。”即謂此次集會之事。“乘槎擬入碧霞宮”者,自是指泛舟白龍潭而言。但《李義山詩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首句雲“碧城十二曲闌幹”,注家相傳以為“碧城”即碧霞之城(見朱鶴齡注引道源語)。義山此題之二,其首句雲:“對影聞聲已可憐。”宋氏用以指河東君當時“影憐”之名。又《陳忠裕全集·一五·陳李倡和集·自慨四首》之四,其第三、第四兩句“難諧紫府仙人夢,近好華陽處士風”自注雲:
予七八歲時,夢天闕榜名,題雲:“乘槎入北海,紫府錄清虛。”餘近好讀《真誥》,故有“華陽”之句。
則讓木亦取臥子所夢之意入詩。此夢必為臥子平日或當日舟中與宋氏並其他友朋談及者。古典今事融會為一,甚為精妙。然今日讀此詩,而能通解者,恐不易見也。河東君平生學問受臥子影響頗大,其著述中吾人今日所得見者,亦有明著《真誥》之名,如《與汪然明尺牘》第二十七通雲:“許長史《真誥》亦止在先生數語間耳。”之類,即是例證。臥子作《自慨》詩與作《秋潭曲》及《秋夕集楊姬館中》詩,皆在崇禎六年癸酉秋季。此時間臥子與河東君情意甚密。又為臥子好讀《真誥》之時。故疑河東君之與《真誥》發生關係,實在此際。蓋河東君於崇禎六年癸酉,年僅十六歲,在此以前未必果能深賞華陽處士之書也。後來牧齋即取《真誥》之語,以絳雲為樓名,暗寓河東君之原名,已詳第二章。然則河東君與陶隱居殊有文字因緣,而陳、楊關係未能善終,豈“難諧紫府仙人夢”之句,乃其詩讖歟?“因夢向愁紅錦段”者,用溫飛卿詩“欲將紅錦段,因夢寄江淹”之語(《溫庭筠詩集·七·偶題》)。此句言今則兩人同舟共載,不必如向時之賦詩寄懷矣。(可參下論臥子《吳閶口號》第十首“芝田館裏應惆悵,枉恨明珠入夢遲”等句。)
詩雲:
陳王宋玉相經過,流商激楚揚清歌。婦人意氣欲何等,與君淪落同江河。
似即讓木此詩《序》中所謂“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據此可想見河東君當時及平日氣概之一斑矣。
複次,據《陳眉公集》卷首載其子夢蓮所作《年譜》,崇禎六年眉公年七十六歲,其生日為十一月初七日,則宋詩《序》中所引河東君壽眉公詩,自不能作於崇禎六年。此壽詩之作成,疑在崇禎四年冬或五年冬眉公七十四或七十五歲生日相近之時耶?又河東君“李衛學書稱弟子”之句,李衛者,李矩妻衛鑠之謂,蓋以衛夫人自比。此雖是用舊辭,然其自負不凡,亦可想見矣。更觀此句,似河東君亦嚐如同時名姝王修微輩之“問字”於眉公之門者。(參汪然明(汝謙)《春星堂詩集·二·綺詠》載陳繼儒序雲:“又有二三女校書,如(王)修微(林)天素,才類轉丸,筆能扛鼎,清言無對,詩畫絕倫。”同卷有《山中問眉公先生疾時修微期同往不果》詩,又有《王修微以冬日訊眉公先生詩見寄有雲何時重問字相對最高峰餘初冬曾過先生山居賦此答之(五律)》,並趙郡西園老人即李延昰《南吳舊話錄·二四·閨彥門》“王修微”條所記“王修微將至匡山,問法憨山(德清)師,詣東佘別陳征君。適有貌者王生在山中,遂寫草衣道人話別圖”事。)以常情測之,當不過虛名而已。今資益館本眉公《晚香堂小品·五》有《贈楊姬》詩雲:
暗寓對“影”不自憐,而自妒之意。蓋以河東君之名為戲也。此詩後接以《登攝山(五絕)》(此集分體編輯,故全卷皆是五絕)。攝山在南京近旁,或疑此楊姬亦與南京有關。但檢“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鈔·六》(此卷亦全是五絕)有《贈金陵妓》及《馬姬畫蘭》兩首,似亦與南京有關。唯未載《贈楊姬》及《登攝山》兩詩,不解何故。考陳夢蓮編《陳眉公集》附夢蓮撰《眉公年譜》,六十歲以後並不載其往遊金陵事。“眉公集十種”本之《眉公詩鈔》及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其詩編纂往往不依年月先後,甚難確定此《贈楊姬》詩之年月,亦不知其與《登攝山》詩究有無地理上之關係也。茲因《贈楊姬》詩,依其內容有“對影自憐”之意,暗藏“影憐”名字。姑假定此乃為河東君而作者,與《登攝山》詩並無關係也。至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四·端午日白龍潭同楊校書侍兒青綃廿一首》(“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鈔·五》亦載此題,但少第一七“往往來來客似潮”一首,共止廿首。)其第十二首雲“別後雙魚書一紙,秦淮江上正通潮”,及第十三首雲“白門紅板漸平潮,儂比垂楊儂更妖”“醉後思家留不住,倩誰同挽紫羅綃”。則此楊校書及其侍兒青綃居處在金陵,必非河東君可知。“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鈔·五》此廿首之後,即接以《贈妓》一題(資益館本《晚香堂小品》中無此詩),其詩首句雲:“翰墨姻緣豈有私,舊知畢竟勝新知。”故知此妓當是青綃之主人楊校書。眉公因過譽其侍兒之故,遂別作一詩稍慰其意耳。此詩又雲:“團扇揮毫字字奇。”明是一能書之人。考“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白石樵真稿·一七》載有《題楊媛書》一文,中有“止生複購永興禊帖,歸作導師。此後散花卷上,不待言矣”,是此“楊媛”即茅元儀妾楊宛。《列朝詩集·閏四》及《明詩綜·九八·楊宛小傳》,俱載其為金陵妓,善草書。然則上引“眉公集十種”本中之《眉公詩鈔·五》所謂“楊校書”及“贈妓”之“妓”,乃指楊宛叔而言,與河東君無涉也。
又,臥子《秋潭曲》言及書法一端,則當日河東君在同輩諸名姝中,特以書法著稱。茲暫不廣征,即據第二章所引牧齋《觀美人手跡》七詩,已足證知。雲美之傳及其他記載,皆稱河東君之能書,自非虛譽。寅恪所見河東君流傳至今之手跡,既甚不多,複不知其真偽,固未敢妄論。然據翁叔平(同龢)《瓶廬詩稿·七·客以河東君畫見示偽跡也題尤不倫戲臨四葉漫題》雲:
鐵腕拓銀鉤,曾將妙跡收。(自注:“在京師曾見河東君狂草楹帖,奇氣滿紙。”)可憐花外路,不是絳雲樓。
抑更有可論者,臥子《秋潭曲》及《秋夕集楊姬館中》兩詩,皆明著楊姬之名,其為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但有一疑問,尚須略加解釋。即臥子平生狹邪之遊,文酒之會,多與李舒章、宋轅文相偕,何以崇禎六年癸酉秋季白龍潭舟中及集楊姬館中,與臥子同遊會者,僅彭賓、宋征璧二人,而不見李雯、宋征輿之蹤跡耶?考光緒修《華亭縣誌·一二·選舉·上·舉人表》雲:
宋征璧。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
宋存楠,改名征璧,見進士。案,《宋府誌》作青浦學。今因《進士題名錄》補。
及嘉慶修《鬆江府誌·四五·選舉·二·明舉人表》雲:
彭賓。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
然則臥子崇禎六年秋季作此兩詩時,與燕又、讓木皆是舉人。舒章、轅文二人,尚未中式鄉試。崇禎六年秋季適屆鄉試之期,舒章之應試,自無問題。又假定轅文雖年十六亦得有應試資格。此兩人諒必離去鬆江。陳、彭、宋三人則已是舉人,因留本籍,以待往北京應次年春間之會試耳。此兩次遊會所以無李、宋二人之參與者,殆職是之故歟?
河東君自為吳江周氏所放逐,遂流落人間,至鬆江與雲間勝流往來交好。前引李舒章《蓼齋集·二六·坐中戲言分贈諸妓四首》之四所謂“夢落吳江秋佩冷,歡聞鴛水楚憐新”,正謂此時河東君出自念西之家,而以楊影憐為稱也。
又,錢肇鼇《質直談耳·七·柳如之軼事》雲:
扁舟一葉放浪湖山間,與高才名輩相遊處。其在雲間,則宋轅文、李存我、陳臥子三先生交最密。時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與鴇母求一見。徐蠢人也,一見即致語雲:“久慕芳姿,幸得一見。”如之不覺失笑。又雲:“一笑傾城。”如之乃大笑。又雲:“再笑傾國。”如之怒而入。呼鴇母,問:“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見我。”知金已用盡,乃剪發一縷,付之雲:“以此償金可也。”又徐三公子為文貞之後,揮金奉如之,求與往來。如之得金,即以供三君子遊賞之費。如是者累月,三君意不安,勸如之稍假顏色,償夙願。如之笑曰:“當自有期耳。”遲之又久,始與約曰:“臘月三十日當來。”及期果至。如之設宴款之,飲盡歡,曰:“吾約君除夕,意謂君不至。君果來,誠有情人也。但節夜人家骨肉相聚,而君反宿娼家,無乃不近情乎?”遽令持燈送公子歸。徐無奈別去。至上元,始定情焉。因勖徐曰:“君不讀書,少文氣。吾與諸名士遊,君廁其間,殊不雅。曷不事戎武?別作一家人物,差可款接耳。”徐頷之。閑習弓馬,遂以武弁出身。亂中死於炮。其情癡卒為如之葬送,亦可憫也。初,轅文之未與柳遇也,如之約泊舟白龍潭相會。轅文早赴約,如之未起,令人傳語:“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當躍入水俟之。”宋即赴水。時天寒,如之急令篙師持之,挾入**,擁懷中煦嫗之。由是情好遂密。轅文惑於如之,為太夫人所怒,跪而責之。轅文曰:“渠不費兒財。”太夫人曰:“財亦何妨。渠不要汝財,正要汝命耳。”轅文由是稍疏。未幾,為郡守所驅,如之請轅文商決。案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問轅文曰:“為今之計,奈何?”轅文徐應之曰:“姑避其鋒。”如之大怒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轅文駭愕出。
肇美,字章夫。以錦衣衛武生仕本衛百戶。亦以不屑謁崔魏告歸,終身放於詩酒。
然則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閑習弓馬,遂以武弁出身”,蓋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習所致,後因承襲父蔭,以武弁出身。否則河東君恐無緣以“事戎武,別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東君除夕之約,乃一種愛情考驗。其考驗徐三公子之方法與其考驗宋轅文者,雖各互異,而兩人結果皆能及格,則實相同,可稱河東君門下文武兩狀元矣。河東君所以遣人持燈送徐三公子歸家者,蓋恐其不歸徐宅,別宿他娼所耳。名為遣人護送,其實乃監督偵察之。於此愈足見河東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陳、李、宋三人何至間接從河東君之手受之,以供遊賞?錢氏所言,殆傳聞過甚之辭,未必可盡信也。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載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階徐陟之親支,但鬆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當距佘山不遠,或亦階陟之宗族耶?又據《陳忠裕全集·一二·焚餘草·飲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後附案語略雲:
徐景曾,字文在,華亭人。文貞公階曾孫。居文貞公別業西佘山莊。
則佘山近旁有徐氏產業,可以證知。河東君既居佘山,其與近旁大族往來,自為當然之事。故此“蠢人”極有為徐階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雖是階之曾孫,但頗能詩,宋轅文曾序其《集》,則必非錢氏所謂“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弟輩歟?更有可笑者,今觀此“蠢人”與河東君之語,乃雜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長恨歌》二者組織而成者,是一曾間接受班孟堅、白樂天之影響。倘生今日,似不得稱為甚蠢。然因此觸河東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換得一縷發,可謂非“一發千鈞”,乃“一發千金”。但李太白《白紵詞》雲:“美人一笑千黃金。”(見《全唐詩·三·李白·三》。)後來謝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詩集,錢牧齋垂死時《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詩,有“買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見《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則此蠢人所費僅三十金,而換得河東君之兩笑,誠可謂“價廉物美”矣。豈得目之為蠢哉?
王勝時《虞山柳枝詞》第六首雲:
尚書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綺席開。閃爍珠簾光不定,雙鬟捧出“問郎”來。
自注雲:
姬嚐與隴西君有舊約,以“問郎”玉篆贈別。甲申南都,錢為大宗伯,一日宴客,隴西君在坐,姬遣婢出問起居,以玉篆歸之。
寅恪案:“問郎”者,華亭李存我(待問)也。勝時諱其名字,僅稱“隴西君”,以其與河東君有舊約為可恥,遂為賢者諱耶?殊可笑也。嘉慶修《鬆江府誌·五五·李待問傳》略雲:
查伊璜(繼佐)《國壽錄·二·進士·李待問傳》雲:
李待問,字存我,江南鬆江人,工書法,董玄宰嚐泛濫於古帖,然氣骨殊減,自蠅頭及大額而外,便不令人嘉賞。待問傲然為獨步,與玄宰爭雲間,然位不及,交遊寡,其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處有過董家者。
徐闇公(孚遠)《釣璜堂存稿·一六·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陳臥子何愨人皆席研友勒卣獨前沒四子俱蒙難流落餘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韻以誌不忘如得歸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三首《李存我》雲:
李子多高韻,豁然塵世姿。蘭風殊蘊藉,鶴步有威儀。不飲看人醉,能書任我癡。笑談真絕倒,爽氣入心脾。觀國寧嫌早,釋巾稍覺遲。螭頭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將母方如意,滔天事豈知。憑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數年長,依人萬事悲。幾時旋梓裏,應得為刊碑。
王東漵(應奎)《柳南續筆·三》“李存我書”條雲:
雲間李待問,字存我。工書法,自許出董宗伯(其昌)上。凡裏中寺院有宗伯題額者,李輒另書,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勝董也。宗伯聞而往觀之,曰:“書果佳,但有殺氣,恐不得其死耳。”後李果以起義陣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書若留於後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陰使人以重價收買,得即焚之,故李書至今日殊不多見矣。(寅恪案:董玄宰所題衙宇寺院匾額,亦曾被人焚毀殆盡。見曹千裏(家駒)《說夢·二》“黑白傳”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