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7

其一雲:

綠酒紅燈簇紙屏,臨觴三歎話晨星。刊章一老餘頭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龍起蒼梧懷羽翼,鶴歸華表佇儀型。撐腸磈礌須申寫,放箸捫胸拉汝聽。

“懷羽翼”下,遵王《注》雲:

唐王以違禁越奏,錮鳳陽高牆。崇禎癸未,路公總漕,蒞任謁鳳陽祖陵。愴然念天潢子孫,賙以銀米。國變後,文貞護之出至南中。乙酉,□□□□,鄭鴻逵奉唐王入閩,七月,即□□於福州。下詔求公。曰:振飛於□有舊恩,今攜家蘇之洞庭山,有能為□致之者,官五品,賞千金。公偕次子澤濃,間行入關。十一月,詣□□,拜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澤濃改名太平,官職方司員外郎。丙戌三月□□延平,公居守建寧。八月仙霞關陷,□蒼皇西□,□公視師安關,公趨赴延平與□□相失,航海走廣州。廣州複陷,依國姓於廈門。戊子六月□□□端州,手□召公。公力疾赴命,道卒於順德。□贈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太傅,諡文貞。蔭一子中書舍人。

其二雲:

霜鬢飄蕭念舊恩,郎君東閣重相存。饑來美饌忘偏勸,亂去清歌記旅魂。故國湖山禾黎日,秋風賓客孟嚐門。燈前戰壘分吳越,範蠡船頭好共論。

《小腆紀傳·二四·路振飛傳》略雲:

路振飛,字見白,曲周人。天啟乙醜進士,除涇陽知縣。崇禎初,征授禦史。尋出按福建。海賊劉香者,數勾紅夷入犯,懸千金激勵將士,於是鄭芝龍等破之。八年巡按蘇鬆。常熟奸民張漢儒訐鄉官錢謙益、瞿式耜貪狀,(溫)體仁主之,坐振飛以失糾,擬旨令自陳,乃白謙益、式耜無罪,而語刺體仁。體仁益恚,激帝怒,謫河南按察司檢校。

寅恪案:牧齋詩題中之“路長公”即指見白長子澤溥而言。徐嘉《顧亭林先生詩箋注·五·贈路舍人澤溥》雲:

東山峙太湖,昔日軍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

則澤溥之久居太湖東山,不歸曲周故裏之心事,為亭林一語道破矣。見白以袒護錢、瞿謫官,牧齋賦詩,感念舊情,溢於言表,自是應爾。但此時牧齋之與路氏兄弟往來,恐不僅懷舊之意,實兼有政治活動。蓋路氏父子與鄭芝龍、鴻逵、成功兄弟父子關係密切。《牧齋尺牘·上·與侯月鷺四通》,其第二通略雲:

客秋至今,一往況味,如魔如病,口不能言。手教津津,一筆描盡。《河上》之歌,同病相憐,非個中人,那能委悉如此。桑榆之收,良有厚望。拊髀歎息,知有同心。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複固辭?(寅恪案:今涵芬樓《有學集補》載《侯母田太夫人墓誌銘》,殊多刪削,蓋有所避忌也。)期以長夏了此功課,並《路文貞公神道碑》,次第具稿。安卿昆仲,煩為致聲。

其第四通(寅恪案:此通與《牧齋外集·二二·與路(自注:“名澤溥。”)書》文字全同)略雲:

文貞公墓隧之碑,伏承尊委,不辭固陋,謹草勒輒簡呈上。切念時世改遷,物情人事,未免多所觸忤。不肖老矣,頭童齒豁,一無建樹,惟此三寸柔翰,忝竊載筆,不用此表揚忠正,指斥奸回,定公案於一時,征信史於後世,依達首鼠,模棱兩端,無論非所以報稱知己、取信汗青,其如此中耿耿者何哉!謹用古人陽秋之法,據事直書。

等劄,可供參證。諸書記載路氏父子事甚多,以遵王《注》關涉振飛事較詳,故附錄之。(《歸莊集·七·路中書家傳》及同書八《路文貞公行狀》兩文亦皆詳實,可供參證。)惟不悉錢曾所據為何種資料,若謂出於牧齋所撰《路文貞公神道碑》,則恐未當。蓋見白三子長澤溥,字安卿,號蘇生又作甦生。次澤淳,字聞符。少澤濃,字吾征,唐王賜名太平,牧齋似不應誤以澤濃為次子也。數百年來記載路氏兄弟諸書,殊多混淆舛訛。此點可詳閔爾昌《碑傳集補·三五》歸莊撰《路中書(澤淳)家傳》中所附閔氏自撰《書顧亭林廣師後》一文,並李桓《耆獻類征·三八一》金德嘉代某撰《路澤濃墓誌銘》等,茲不贅辨。又金氏《牧齋年譜》“己亥”條雲:“冬為《路文貞公神道碑》。”未知金氏何所依據。但牧齋《致侯性尺牘》第二通“客秋”之語,當指順治十六年己亥秋間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事。然則《路碑》之作成,應在順治十七年庚子也。俟考。

複次,《有學集詩注·六·贈侯商邱若孩四首》,其一雲:

殘燈顧影見蹉跎,十五年來小劫過。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

白馬誓山河。閑門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疇賓客多。掛壁龍淵慚繡澀,為君斫地一哀歌。

其二雲:

三十登壇鼓角喧,短衣結束署監門。吹簫伍員求新侶,對酒曹公念舊恩。五嶺蒙茸餘剩發,九疑綿亙誤招魂。與君贏得頭顱在,話到驚心手共捫。

其三雲:

蒼梧雲氣尚蕭森,八桂風霜散羽林。射石草中猶虎伏,戛金壁外有龍吟。夢迥芒角生河鼓,醉後旌旗拂井參。莫向夷門尋舊隱,要離千載亦同心。

其四雲:

橘社傳書近卜鄰,龍宮破陣樂章新。蒼梧野外三衣衲,廣柳車中七尺身。世事但堪圖鬼魅,人間隻解楦麒麟。相逢未辦中山酒,且買黃柑醉凍春。

寅恪案:《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贈侯商丘四首》批雲:

侯性,字若孩,商丘人。在廣西時,有翼戴功,封祥符侯。兩粵既破,遁跡吳之洞庭山。

《小腆紀傳·三六·侯性傳》雲:

侯性,不知何處人。永曆時,以總兵銜駐紮古泥關。丁亥上幸武岡,性往來迎駕。自三宮服禦,至宮人衣被,皆辦。上喜,口授商邱伯。

月鷺既為商邱人,又經永曆口授商邱伯,故牧齋遂以此目之。(孔尚任《桃花扇》考據引錢牧齋《有學集·贈侯商邱》一題,蓋誤認侯商邱為侯朝宗也。)最可注意者,第四首第一句用《太平廣記·四一九》引《廣異集》柳毅傳書故事。頗疑若孩之卜居吳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傳達永曆使命,接納徒眾,恢複明室之企圖。然則牧齋其以錢塘君比鄭延平,而期望終有“雷霆一發”之日耶?此說未敢自信,尚待詳考。尤可注意者,即牧齋於順治十一年甲午卜築白茆港之芙蓉莊,並於十三年丙申遂遷居其地一事。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一年甲午”條雲:

是年卜築芙蓉莊,亦名紅豆莊。

及“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是歲移居紅豆村。

金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移居白茆之芙蓉莊,即碧梧紅豆莊也。在常熟小東門外三十裏。先生外家顧氏別業也。(寅恪案:《柳南隨筆·五》雲:“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去縣治三十裏,白茆顧氏別業也。某尚書為憲副台卿公(玉柱)外孫,故其地後歸尚書。莊有紅豆樹,又名紅豆莊。”可供參考。)白茆為長江口岸之巨鎮,先生與同邑鄧起西、昆山陳蔚村(原注雲:“常主毛子晉。”)、歸玄恭及鬆江嘉定等諸遺民往還,探刺海上消息,故隱跡於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與東人往還較便利也。(寅恪案:《嘉慶一統誌·七八·關隘門》雲:“白茆港巡司在昭文縣東北九十裏。宋置寨。明初改置巡司。”並龔立本《鬆窗快筆·十》“白茆”條皆可證明金氏之說。)

夫牧齋於此時忽別購紅豆莊於白茆港,必非出於偶然。金氏所言甚合當日事理。所不可知者,牧齋此際何以得此巨款經營新居?豈與蘇州鄭氏所設之商店有關耶?俟考。

茲有可注意者,即假我堂文宴,究在何年之問題是也。《有學集詩注·五·冬夜假我堂文宴詩序》雲:

嗟夫!地老天荒,吾其衰矣;山崩鍾應,國有人焉。於是淥水名園,明燈宵集;金閨諸彥,秉燭夜談,相與惻愴窮塵,留連永夕。珠囊金鏡,攬衰謝於斯文;紅藥朱櫻,感升平之故事。杜陵箋注,刊削豕魚。晉室陽秋,鐫除島索。三爵既醉,四座勿喧。良夜漸闌,佳詠繼作。悲涼甲帳,似拜通天;沾灑銅盤,如臨渭水。言之不足,慨當以慷。夜鳥咽而不啼,荒雞喔其相舞。美哉吳詠,諸君既裴然成章;和以楚聲,賤子亦慨然而賦。無以老耄而舍我,他人有心;悉索敝賦以致師,則吾豈敢。歲在甲午陽月二十有八日。客為吳江朱鶴齡(長孺),昆山歸莊(玄恭),嘉定侯玄泓(研德),長洲金俊明(孝章)、葉襄(聖野)、徐晟(禎起)、陳三島(鶴客)。堂之主人張奕(綏子)。拈韻征詩者,袁駿(重其)。(寅恪案:重其事跡可參趙尊三(經達)編《歸玄恭先生年譜》“永曆三年即順治六年己醜十一月袁重其(駿)來訪”條所引資料。)餘則虞山錢謙益也。

朱長孺(鶴齡)《愚庵小稿·九·假我堂文宴記》(寅恪案:庚辰仲春燕京大學圖書館校印本《愚庵小集·九》,此文僅有牧齋詩二首之二,且第七句為“文章忝竊誠何補”,與《有學集·五》及《小稿》不同)雲:

張氏“假我堂”,待詔異度公之故居也。地逼胥關,園多勝賞。丁酉冬日,牧齋先生僑寓其中。山陰朱朗詣選二十子詩以張吳越,先生見而歎焉。維時孤館風淒,嚴城柝靜。悵雲巒之非故,悲草木之變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會宴斯堂。步趾而來者,金子孝章、葉子聖野、歸子玄恭、侯子硯德、徐子禎起、陳子鶴客,並餘為七人。孝章談冶城布衣(自注:“顧子與治。”),禎起述渭陽舊事(自注:“姚子文初。”),玄恭征東林本末,餘叩古文源流。聖野約種橘包山,硯德期垂綸練水。辨難蜂起,俳諧間發。紅牙按板,紫桂燃膏。殽豆薦而色飛,酒車騰而香冽。(燕京本“冽”作“烈”。)先生久斷飲,是夕歡甚,舉爵無算。顧命而言曰,昔吳中宴會(燕京本“宴”作“彥”),莫盛於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諸公。風流文釆,照耀一時。今諸君子其庶幾乎?可無賦詩以紀厥盛。飲罷,重其拈韻,先生首唱(其一)雲:“奇服高冠競起餘,論文說劍漏將除。雄風正喜鷹搏兔,雌霓應憐獺祭魚。故壘三分荒澤國,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時北郭多才子,結隱相將帶月鋤。”(其二)雲:“歲晚顛毛共惜餘,明燈促席坐前除。風塵極目無金虎(燕京本“塵”作“煙”),霜露關心有玉魚。草殺綠蕪悲故國,花殘紅燭感靈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慚愧荒郊自荷鋤。”翼日,餘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疊前韻一首。次日(燕京本“次日”作“翼日”。下同),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贈詩一首。次日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自注:“詩多不錄。”)先生之詩如幽燕老將,介馬衝堅。吾輩乃以羸師應戰(燕京本“應”作“誘”),有不轍亂旗靡者哉?先生顧不厭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輒色喜,複製序弁其端。都人詫為美談,好事之徒,傳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紀,而朗詣、聖野、鶴客、硯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彥,半化煙雲。臨頓唱酬,空存竹樹。後之君子登斯堂者,當必喟然有感於嘉會之難再也。悲夫!

寅恪案:“假我堂”即在張士偉淥水園中,異度與牧齋之交誼詳見《初學集·五四’張異度墓誌銘》。今繹錢、朱兩人所言,明是一事,而牧齋以為在順治十一年“甲午陽月二十有八日”,長孺以為在順治十四年“丁酉冬日”,兩者相差三年。鄙意《有學集》第五卷諸詩排列先後頗相銜接,似無訛舛。或者長孺追記前事,偶誤“甲午”為“丁酉”歟?俟考。至長孺記中“餘叩古文源流”一語,恐非偶然。蓋《有學集詩注·五·和朱長孺(七律)》自注雲“長孺方箋注杜詩”,與序中“杜陵箋注,刊削豕魚”之語符合。長孺不道及注杜事,殆有所諱,可謂欲蓋愈彰者矣。一笑!

複有可附論者,牧齋順治十一年至蘇州,陰為複明活動,表麵則共諸文士遊宴,征歌選色,斯不過一種煙幕彈耳。今詳檢此時之作品中,亦有非政治性質者,如《有學集詩注·五·敬他老人集·下·題柳枝春鳥圖》雲:

婀娜黃金縷,春風上苑西。靈禽能嘯侶(寅恪案:涵芬樓本“嘯”作“笑”,非),先揀一枝棲。

此圖不知何人所繪,細玩後兩句之辭旨,殆與惠香公案相關涉。“靈禽”指河東君先歸己身,然後可嘯召女伴,如卞玉京、黃皆令輩。假定所揣測不誤,此圖豈是河東君所繪耶?姑附妄說於此,以資談助。

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二年乙未”條雲:

冬有寶應淮陰諸詩,時三韓蔡魁吾為總漕。又自記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長幹度歲,偕介丘道人同榻,有詩。

寅恪案:蔡魁吾名士英,事跡附見《清史稿·二六二》其次子《蔡毓榮傳》及錢儀吉纂《碑傳集·六一·蔡士英傳》。今檢《有學集詩注·六》有《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題黃甫及舫閣》《寄淮上閻再彭眷西草堂》《竹溪草堂歌為寶應李子素臣作》等題,並《有學集·二六》乙未嘉平月所撰之《竹溪草堂記》皆與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氏於淮甸有關之作。更檢《牧齋尺牘·致蔡魁吾四通》之二略雲:

自老公祖旌節還朝,不肖弟瞻企德輝,雲泥迥絕。頃者恭聞榮命,再蒞長淮。歲聿雲暮,未能即叩堂階,謹裁裏言,具粗幣,附敝相知黃甫及便郵,奉候萬福。

初視之,似與牧齋此次訪蔡有關。但檢《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總漕”欄載:

順治十二年乙未蔡士英總督漕運。

順治十三年丙申蔡士英。

順治十四年丁酉蔡士英八月戊戌召。九月辛醜亢得時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五年戊戌亢得時。

順治十六年己亥亢得時七月庚辰溺死。八月癸巳蔡士英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七年庚子蔡士英。

順治十八年辛醜蔡士英病免。

則牧齋此劄乃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以後蔡氏重任漕督時所作,與此次訪蔡無關。因劄中涉及黃甫及,恐讀者誤會,附辨之於此。總之,牧齋此行必與複明運動相涉,觀《寄李素臣詩》“冠劍丁年唐進士”,《寄閻再彭詩》“西向依風笑,南枝擇木謀”等句,可知李、閻皆心懷複明之人。至《題黃甫及舫閣》“且試燈前一局棋”,複與前引牧齋《寄瞿稼軒書》中所謂“棋枰三局”之意符合。由此推之,牧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遠遊淮甸,其非尋常幹謁酬應之舉動,抑又可知。惟錢、蔡二人之關係及何人為之介紹,今不易考。檢閔爾昌《碑傳集補·五九·列女·一》載徐世昌撰《盧龍蔡琬傳》(參《清史稿·五百零八·列女傳·高其倬妻蔡(琬)傳》及楊鍾羲《雪橋詩話·三》“高文良”條)雲:

蔡琬者,字季玉。綏遠將軍盧龍蔡毓榮之女,高文良(其倬)之繼妻也。初吳三桂寵姬有八麵觀音者,與圓圓同稱國色。吳亡,歸毓榮(寅恪案:此點可參奕賡撰《佳夢軒叢著》之一《東華錄綴言·三》“吳三桂先世”條),生琬,明豔嫻雅,淹貫群書。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號為閨中良友。(參沈歸愚(德潛)《國朝詩別裁·三一》“蔡琬”條。)其倬撫蘇州,與總督(趙芸書宏恩)不合,卓然孤立,屢為所傾陷,嚐詠《白燕詩》得“有色何曾相假借”之句,琬應聲代對之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琬素工詩,著有《蘊真軒小草》。沈德潛《別裁集》稱其擲地有聲。張裕犖《序》則謂其事姑相夫訓子皆至賢孝,身處崇高,跬步守法,友愛任恤,有古丈夫風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吳家姬耳,而生女賢明若此,可謂出淤泥不染者矣。”詩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

蔡季玉(琬)《蘊真軒詩鈔·上·滇南為先大夫舊蒞之地四十年後餘隨夫子督滇目擊勝概猶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撫今憶昔淒然有感因得八長句用誌追思之痛》,其第五首《九峰寺》雲:

蘿壁鬆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疏煙歇,經蝕僧廚古木森。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皆星散,剩有孤僧守故林。

沈確士選此詩,評雲:

綏遠將軍平吳逆後,隨獲譴咎,歸空門以終。(又楊子勤先生亦引毓榮猶子蔡若璞(珽)《守素堂集·重經香界寺》詩,以證“白頭歸佛”之句。)

寅恪案:今檢《蘊真軒詩鈔》,惟此《滇南八律》最佳,其餘諸詩皆未能及。蓋具真感情也。假定季玉母實為吳月所之寵姬者,則與陳畹芬同是一流人物。仁庵之獲譴,與此點有關(可參《清史列傳·七》及《清史稿·二六二·蔡毓榮傳》),故季玉於滇南感舊諸詩,言之猶有隱痛焉。夫八麵觀音與畹芬俱在昆明平西王邸第,畹芬又曾與河東君同居蘇州之臨頓裏。時越數十年,地隔數千裏,可雲似同而實異也。然八麵觀音獨能生此季玉,通文藝,工政事,頗與河東君相彷佛。仁庵白頭歸佛,複與牧齋之老歸空門相類似。殆所謂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者耶?吾人今日讀舊時載記見錢、柳之婿趙管既不如高章之,管妻複更不及蔡季玉,則不暇為蔡仁庵及八麵觀音羨,而深為錢、柳之不幸悲也。綜合上引材料,足知蔡氏一門,雖源出明代遼東降將,然漢化甚高。牧齋與魁吾之往來頗密,實有理由。故錢、蔡之關係,與錢、佟(國器)之關係,約略相似,而與錢、馬(進寶)之關係大不同也。

複次,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魁吾於淮甸,其詩什所涉及諸人之中,唯李素臣與黃甫及,須略論之於下。

《有學集·六·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侄》雲:

冠劍丁年唐進士。

同書一八《李黼臣甲申詩序》雲:

(黼臣)以書生少年,當天崩地坼之時,自以受國恩,抱物恥,不勝枕戈躍馬之思。其誌氣固已憤盈噴薄,不可遏抑矣。

同書二六《竹溪草堂記》略雲:

李子薄遊燕趙,憑吊陵市,毀車束馬,結隱挫名。覽斯山也,陵阜延亙,草木蒙籠,部婁隱蔽,豈其上有許由塚乎?臨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鹹池丹淵,猶在吾池沼乎?乙未嘉平月記。

《漁洋感舊集·四》“李藻先”條雲:

藻先,字黻臣,江南寶應縣順治丁酉舉人,右通政茂英之子。有《甲申詩》《湖外吟》《南遊草》。

後附案語雲:

是科江南場屋弊發,按驗得白者,藻先及陸其賢、沈旋三人而已。龔芝麓贈詩雲:“名成多難後,心白至尊前。”(寅恪案:孝升此詩見《定山堂詩集·一三·送李素臣孝廉歸寶應四首》之一。)

道光修《寶應縣誌·一六·李茂英傳》略雲:

李茂英,字君秀,萬曆三十九年進士。(寅恪案:“九”為“八”字之誤。蓋萬曆三十九年無會試故也。又牧齋乃萬曆三十八年庚戌進士,其詩題稱李素臣為“年侄”,更可證知牧齋與君秀為同年矣。)子藻先,字素臣,順治(十四年)丁酉舉於鄉。科場難起,按驗得白者三人,藻先其一也。

寅恪案:李藻先為明室故家。依上引資料,則其人亦是有誌複明者。但後來變節,恐亦與侯朝宗同類,皆不得已而為之者耶?(可參第四章引《壯悔堂文集》所附侯洵撰《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及所論。)至素臣是否與蔡魁吾有關,尚待詳考。《有學集詩注·二·秋槐支集·己醜歲暮宴集連宵於時豪客遠來樂府駢集縱飲失日追歡忘老即事感懷慨然有作凡四首》雲:

風雪填門噪晚鴉,翛翛書劍到天涯。何當錯比楊雄宅,恰似相逢劇孟家。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流年遒盡那堪餞,卻喜飛騰莫景斜。

送客留髡促席初,履交袖拂樂方舒。酒旗星上天猶醉,燭炬風欹歲旋除。霜隔簾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觥船莫惜頻頻勸,已是參橫鬥轉餘。

風光如夢夜如年,如此歡娛但可憐。曼衍魚龍徒瞥爾,醉鄉日月故依然。漏移驚鶴翻歌吹,霜壓啼烏殺管弦。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

扶風豪士罄追歡,楚舞吳歌趁歲闌。銀箭鼓傳人惝恍,金盤歌促淚汍瀾。杯銜落日參旗動,炬散晨星劫火殘。明發昌門相憶處,兩床絲竹夜漫漫。

同書同卷《蠟日大醉席上戲示三王生三生樂府渠帥吳門白門人也》詩雲:

美人雜坐酒盈觴,雪虐風饕避畫堂。卒歲世猶存八蠟,當場我自看三王。蘭膏作樹昏如晝,竹葉生花醒亦狂。大笑吳呆愁失日,漫漫長夜複何妨。

寅恪案: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得免於黃案之牽累,被釋還家。是年冬,忽有此盛會,甚可注意。初讀此兩題,亦不知“豪客”及“扶風豪士”所指為何人,又不解吳門、白門樂府渠帥之三王生何以忽於此際駢集牧齋之家,作此慰勞之舉。後檢《有學集·二三·黃甫及六十壽序》及同書二六《舫閣記》,並杜於皇《變雅堂詩集·二·書黃甫及冊子因贈(七古)》、龔芝麓《定山堂集·六·贈黃甫及和(陳)百史冊中韻(五律)》等,始豁然通悟錢文及杜、龔詩,即牧齋此兩題之注腳。又檢計用賓(六奇)《明季南略·四》所載“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及“黃澍辯疏”條附記等。取與上列諸詩文參較,更得推知牧齋己醜歲暮及蠟日詩之本事矣。

茲錄諸材料於下,並稍加詮釋,或可借是勘破此重公案歟?牧齋《記》略雲:

黃子甫及謝監軍事,退居淮安。於其廳事之左,架構為小樓,顏之曰“舫閣”,而請餘為記。淮為南北孔道,使車遊屐,過訪黃子者,未嚐不攝衣登閣,履齒相躡,皆相與撫塵拂幾,飲酒賦詩,如高齋砥室,流連而不忍去。嚐試穴窗啟欞,旋而觀之,淮陰垂釣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橋,遺跡曆然,欄檻之下,可指而數也。又遙而矚之,長淮奔流,泗水回複,芒碭雲起之地,鍾離龍飛之鄉,山河雲物,前迎後卻,枌榆禾黍,極目騁望,未嚐不可歌而可泣也。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悍之色,猶在眉宇間。固將如浮雲、如昔夢,釋然而無所有矣。客有笑於旁者曰:“昔者韓淮陰貧行,乞食俛首,為市人所姍笑。及其葬母,則曰度其傍可置萬家。今黃子架閣,如雞窠鵲巢耳,以酒炙啖過客,使載筆而書之,如楚之嶽陽、黃鶴。又抉摘歐陽公之文以為口實。淮陰人好大言,多誇詡,自秦、漢以來,其習氣猶未艾乎?”黃子笑曰:“夫子之言,則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過客一解頤也。請書之以為記。”

牧齋《序》雲:

餘嚐謂海內多故,非纖兒腐儒可倚辦。得一二雄駿奇特非常之人,則一割可了。兵興以來,求之彌切,而落落不可見。既而思之,召雲者龍,命律者呂。今吾以媮懦遲緩、蚩蚩橫目之民,而訪求天下雄駿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龍友,其可幾乎!己醜之冬,逼除閉戶,黃君甫及自金陵過訪。寒風打門,雪片如掌。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熱,銜杯愾歎。餘擊壼誦《扶風豪士歌》,賦四詩以紀事。餘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歸淮安,餘再過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書,庭竹數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憐之色。名刺謁門,賓從填塞,軒車之使,彈鋏之客,遊閑淪落之徒,奔趨望走,如有期會。甫及通行為之亭舍,典衣裘、數券齒,傾身僇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稱鄭當時置驛馬,請謝賓客,夜以繼日,其慕長者,如恐不稱。甫及庶幾似之。客或謂餘:“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許國,持符節、監軍事、磨盾草檄、傳簽束伍,所至弭盜賊、振要害,風雷雨雹,攫拿發作於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是何足以名甫及哉!”餘觀驪山老姥《三元甲子》《陰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克之候,士之乘殺機而出者,往往翕忽閟現,使人不得見其首尾。陸放翁紀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驢走數千裏,隱於青城山。而南渡後如張惟孝、龍可、趙九齡之流,所舉不就,安知其不遁跡仙去,如其不去,則毀車殺馬,棄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隨鬥雞走狗間,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鹹有言:“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之。”餘何以相甫及哉?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間,俊人豪士、從甫及遊者,相與烹羊係鮮,合樂置酒。於時風物駘**,草淺弓柔。長淮湯湯,芒碭千裏,覽淮陰釣遊之跡,詠聖予魚腹之篇,殆必有踟躕迎卻、相顧而不舍然者。於是相與謀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盍請一言,申寫英雄遲暮之意,為甫及侑一觴乎?”餘自顧常人也,何足以張甫及者?授簡閣筆,茫然自失者久之。眾君子聞而笑曰:“吾輩舉常人也則已,果以為非常人也,則何以敘眉合喙而乞言於叟?叟之善自譽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請遙舉大白以浮叟,而後更起為甫及壽。”笑語卒獲而罷。

於皇《詩》雲:

杜陵寂寞將欲死,劉郎贈我淮南子。淮南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點塵。讀書一目數行下,說劍凜凜如有神。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吳宮未埋幽徑草。京都繁華未銷歇,健兒身手各未老。於今萬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歎。雖然才士變化烏得知,學仙學佛猶爾為。

芝麓《詩四首》之一雲:

疇昔金門地,盈庭誶婦姑。子雲猶戟陛,東觀已鉗奴。(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江海孤蓬合,兵戈萬事殊。浮蹤耽勝晚,經亂鬱為儒。

用賓“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雲:

黃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舉浙闈,丁醜登進士,授河南開封推官,以固守功,擢禦史,巡按湖廣,監左良玉軍。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備太監何誌孔入朝,求召對。既入見,澍麵糾馬士英權奸悮國,淚隨語下,上大感動。

又“黃澍辯疏”條後《附記》雲:

乙酉,大兵下徽州,閩相黃道周拒於徽州之高堰橋。自晨至暮,斬獲頗多。澍以本部邑人,習知橋下水深淺不齊,密引大清騎三十,由淺渚渡,突出閩兵後,驟見駭甚,遂潰。徽人無不唾罵澍者。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

依以上諸材料及通常名與字號之關係,可以推知黃甫及即黃仲霖(澍)。甫及之稱,殆黃澍後來所自改也。又芝麓詩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據《定山堂詩餘·〈菩薩蠻·(崇禎十六年癸未)初冬以言事係獄〉》及《萬年歡·(崇禎十七年甲申)春初係釋》二題,足知芝麓以劾時宰下獄之時,正仲霖在京任禦史之日也。牧齋《序》之“持符節監軍事”即用賓文中之“監左良玉軍”。錢《序》雲“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氈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疑即計氏《附記》中所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騎,由淺渚渡水,擊潰黃道周之師於徽州高堰橋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證明黃甫及即黃澍也。

於皇《詩》謂甫及“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似黃氏在明南都傾覆後,複入滿人或降清漢人之幕。錢《詩》雲“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及“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並《記》中所雲“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焊之色,猶在眉宇間”,則甫及雖混跡滿人或降清漢人幕中,似仍懷複明之誌。又牧齋序文中言甫及於“己醜之冬,自金陵過訪。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後麵,必有強大勢力為之支拄,使能作此盛會。且此盛會除慰勞牧齋外,必別有企圖也。茲再略引史料,試論之於下。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甲·張天祿傳》略雲:

張天祿,陝西榆林人。明末與弟天福以義勇從軍,積功至總兵官。福王時,大學士史可法督師,為瓜州前鋒,駐瓜州。本朝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下江南,福王就擒,天祿及天福率所部三千人隨忻城伯趙之龍迎降。豫親王令以原官隨征,後隸漢軍正黃旗。時,明僉都禦史金聲家居休寧,受唐王聿鍵右都禦史兼兵部侍郎,糾鄉勇十餘萬據徽州。貝勒博洛遣都統葉臣往剿,天祿從。十月,偕總兵卜從善、李仲興、劉澤泳等由旌德縣進,連破十餘寨。至績溪縣,生擒聲及中軍吳國禎等,諭降不從,斬於軍。徽州平。十二月,明唐王大學士黃道周率兵犯徽州。天祿擊斬其將程嗣聖等十餘人,擒總兵李莞先等。三年正月,大敗道周兵於婺源,擒黃道周,諭降不從,斬之。二月,加都督同知,授徽寧池太總兵官。五月,賜一品冠服。四年四月,授江南提督。五年三月,敘投誠功,授三等輕車都尉。八年五月,晉三等子爵。九年十月,海賊圍漳州,天祿奉命赴閩援剿。抵延平,會都統金礪已解漳州圍,天祿留駐延平,剿各山賊。十一年,明魯王定西侯張名振由浙江犯崇明,天祿馳還鬆江,調將出洋撲剿。正月,奪稗沙老營,追至高家嘴。名振遁入浙,尋乘潮突犯吳淞[img alt="" src="../Images/ad0005.png" /]淘港,傷兵焚船。天祿坐是降三級,戴罪剿賊。十二年,總督馬明佩以[img alt="" src="../Images/ad0004.png" /]淘港告警時,多失炮械及舟師三百餘,天祿匿不報,疏劾之。而閩浙總督佟泰亦奏自洋逃回兵稱,天祿與名振通書詔。並下刑部訊,通書無據,以隱匿罪革提督,降子爵為三等輕車都尉。十六年卒。

《小腆紀年附考·一一》“順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績溪明右都禦史右侍郎金聲等死之”條略雲:

聲起兵後,拜表閩中,王命中書童赤心,授聲右都禦史,兵部右侍郎,總督南直軍務。遂拔旌德、寧國諸縣。王師攻績溪,江天一登陴守禦,間出迎戰,殺傷相當。降將張天祿以少騎牽製天一於績溪,間道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是月二十日,徽故禦史黃澍詐稱援兵,聲見其著故衣冠,而發未剃也。信之。城遂破。聲被擒。

同書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溫璜死之”條略雲:

璜既聞金聲敗,方嚴兵登陴,而黃澍已獻城矣。

同書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師黃道周敗績於婺源遂被執”條略雲:

秋九月,道周至廣信府,聞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門人也,偽致降書,道周信之,決計深入。十二月,進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裏,僅三百人,馬十匹,糧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張天祿(原注:“考曰天祿本史閣部將。”)率兵猝至,道周揮賴繼謹等督師鏖戰,參將高萬榮請引兵登山,憑高可恃。正移師間,騎兵從間道突出(可參上引計氏《明季南略》“黃澍辯疏”條附記),箭如雨,從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執。

據此,則甫及自順治二年乙酉降於張天祿,又助其殺害金聲、溫璜、黃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張氏。仲霖既懷歸明之意,而張氏於順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後,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所雲:

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麟為最,傳聞此舉(寅恪案:“此舉”指清兵將進取兩粵事。詳見上引)將以蛟麟為先鋒。幸蚊麟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

則天祿為當日降將中“關通密約,各懷觀望”之一,可知其本為明總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誌者。此點於其後來被劾與張名振通書詔事,雖雲無據,仍足證明其非真能忠於建州也。由是言之,己醜歲暮,張天祿令黃澍至牧齋家作此聯絡,乃必然之舉動。蓋斯為明末清初降於建州諸漢人,每懷反覆之常態也。

茲有一問題,即此次牧齋家中之宴集,張天祿是否與黃澍同來?牧齋詩文引用李太白《扶風豪士歌》(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六》)之“扶風豪士”以比擬己醜歲暮遠來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為何人?或謂後魏曾置扶風郡於安徽境(見《魏書·一百零六》中《地形誌》載:“霍州扶風郡治烏溪城。”),與甫及之著籍安徽有關,故牧齋取以指黃氏。此說亦可通。但張天祿為陝西人,自較仲霖更為適切於“扶風豪士”之稱號。故不能不疑張氏亦曾與黃氏同來,不久即離去也。未敢決言,姑附記於此,以俟更考。至牧齋己醜歲暮詩題,所以不欲明著張氏及黃氏之姓名,必因當時尚有避忌,與後來作《甫及壽序》及《舫閣記》時情勢大異,自可著仲霖之姓及別字。此可取與牧齋順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壽序》,不諱言河東君曾寄居雕陵莊之事,相參證也。

又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類》“黃澍”條雲:

歙人黃澍年少輕侮,作葉子格,品第宗婦之貌,見忤於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舉於鄉,明年成進士,授開封推官。壬午禦流寇,開渠轉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禍自渠始。又搜民間藏粟並金錢奪之,汴人切齒。內召,先帝麵問開渠者誰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難。以禦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覬開府,借馬士英為市。蓋平賊將軍左良玉嗛馬氏,故大言清君側之惡。輒示人良玉手書,挾重鎮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傾宸聽。士英伏階下愧死。澍退,捐九萬金助餉,自雲世橐。高相國(弘圖)問予,彼卓鄭也哉?予曰,否,否。彼補杭郡諸生,父為人管質庫,小才貪詐,不足信也。澍還按楚,士英陰遣人購良玉,而澍孤矣。尋免其官,畏禍匿良玉所,女歸其子。按臣通婚本鎮,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稱兵犯闕,**覆我公室,雖士英之罪擢發難數,而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哀哉!

複次,牧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跡見《宋史·三三五·種師道傳》及《庶齋老學叢談·中卷·上》“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條等,並陸放翁《劍南詩稿·七·寄題青城山上清宮》詩。

陸詩及序雲:

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建炎中,下詔求之不可得。後五十年,乃從呂洞賓、劉高尚往來名山,有見之者。予感其事,作詩寄題青城山上清宮壁間。將軍倘見之乎?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我亦誌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遂與世辭。從公遊五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歎然鬆杪飛。

寅恪案:牧齋之意,豈謂與黃氏共謀複明,若事敗,則可與之同遊五嶽,如放翁欲從平仲之比耶?

綜觀上所引述,可知牧齋自順治六年己醜冬至順治十二年乙未冬賦《題黃甫及舫閣》詩時(見《有學集·六·秋槐別集》)與仲霖之關係迄未中斷。

牧齋詩雲:

文練縈窻香篆遲,舫齋恰似艤舟時。垂簾每讀淮陰傳,卷幔長懷漂母祠。落木雲旗開楚甸,夕陽日珥抱鍾離。鄂君繡被歌誰和,且試燈前一局棋。

此詩之典故及辭旨與《舫閣記》頗多類似,應為同時所作。第五句“夕陽日珥抱鍾離”及第八句“且試燈前一局棋”尤可注意。蓋牧齋此次訪蔡魁吾並與李素臣、黃甫及等作此聯絡,乃一局棋中之數著,未可分別視之也。

複次,康熙修《徽州府誌·九·選舉誌·上·科第門》“明崇禎九年丙子鄉試”欄(可參《結鄰集·六》“黃澍”條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錢塘籍,江南休寧人”等語)載:

黃澍,字次公,休寧龍灣人,錢塘籍,(崇禎十年)丁醜進士。為文有奇氣,落筆千言,出入秦漢,不假思索。曆禦史,入國朝,至福建副使。

可取與上引《明季南略·四》“黃澍辯疏”條《附記》所言“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等語相參證。

牧齋此次遊淮訪蔡,竟至歸途留滯,在金陵度歲,可見其負有重大使命。觀《有學集詩注·六·長幹送鬆影上人楚遊兼柬楚中郭尹諸公二首》,時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應作“日”)。其一雲:

吳頭楚尾一軍持,斷取陶輪右手移。四缽尚擎殷粟米,七條還整漢威儀。毗藍風急禪枝定,替戾聲殘咒力悲。取次莊嚴華藏界,護龍河上落花時。

其二雲:

孤篷微霰浪花堆,眉雪茸茸抖擻來。跨海金鈴依振錫,緣江木柹襯浮柸。九疑旭日扶頭見,三戶沉灰按指開。喚起呂仙橫笛過,嶽陽梅柳蚤時催。

赬尾勞勞浪播遷,長幹禪榻伴僧眠。魚龍故國猶今夕,雞犬新豐又一年。瓦注臘醅村舍酒,柴門鬆火佛前錢。團圞兒女應流涕,老大家翁若個邊。

《長幹偕介邱道人守歲》雲:

明燈度歲守招提,去殿宮雲入夢低。怖鴿有枝依佛影,驚鳥無樹傍禪棲。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雞。頭白黃門熏寶級,香爐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鬆影遊楚,當與前引沈佳《存信編》文安之告朱全古“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之語有關。否則值此歲暮,似無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髡殘之字,即明畫家石溪也。《小腆紀傳·五九·髡殘傳》略雲:

髡殘,字介邱,號石溪,武陵劉氏子。至白門,遇一僧言已得雲棲大師為剃度,因請大師遺像,拜為師。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門,謁浪杖人,一見皈依。所交遊皆前朝遺逸,顧炎武其一也。

至《與介邱守歲》詩末二句,初未能確定其辭意所在,後檢《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偕石溪諸道人燃燈繞塔乙夜放光應願歡喜敬賦二十韻記事》詩,有“科頭老衲驚呼急,禿袖中官指顧詳”兩句,則“黃門”當作宦者解。足見與石溪諸道人同在大報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報恩寺曾有皇帝親臨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類宦者,殆為先朝所遺留者耶?遵王《注》以“黃門”為給事中,似認介邱曾任桂王之給事中,恐非。蓋今無載記可以證明也。諸居寺中之明室遺民,雖托跡方外,仍不斷為恢複之活動。牧齋與此類遺民親密如是,必有待發之覆。其除夕寄河東君詩,隱藏此次報國忘家之旨。當時河東君亦必參預斯事,而諒其不能還家度歲與兒女團圞之苦心也。

夫牧齋於順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歲,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連歲來往虞山、金陵之間,則其與金陵之密切關係必非僅限於遊覽名勝、尋訪朋舊而已。《牧齋尺牘·上·與吳梅村三通》之三“論社”略雲:

頃與閣下在郡城晤言,未幾遽分鷁首,竊有未盡之衷,不及麵陳。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竇、顧生萬庶其三子,欲進謁門下之便,敢以其私所憂者,獻於左右。三子者,李翱、曾鞏之亞,今世士流,罕有其儔,而樸厚謹直,好義遠大,可與深言。

寅恪案:牧齋於此三人,可謂極口讚譽。沈、顧兩氏,茲姑不論。唯魏耕者,實與牧齋之頻繁往來金陵有關,請略述之於下。

《鮚埼亭集·八·雪竇山人墳版文》(可參楊大瓢(賓)《雜文殘稿·祁奕喜李兼汝合傳》及《魏雪竇傳》等。楊氏所記,雖較詳備,但不言及白衣致書延平請率舟師攻取南都之計劃,故茲從略)略雲:

同書《外編·四四·奉萬西郭問白衣〈息賢堂集〉書》略雲:

按白衣原名璧,字曰楚白。後改名耕,別字白衣。又改名更,稱雪竇山人。白衣少負異才,性軼**,傲然自得,不就尺幅。山陰祁忠敏公器之,為遍注名諸社中。既丁國難,麻鞋草屨,落魄江湖,遍走諸義旅中。當是時,江南已隸版圖,所有遊魂餘燼,出沒山寨海槎之間,而白衣為之聲息。複壁飛書,空坑仗策,荼毒備至,顧白衣氣益厲。癸卯以海上降卒至,語連白衣。白衣遁至山陰,入梅裏祁氏園。時,忠敏子班孫謀募死士為衛,間道浮海,卒為蹤跡所得。縛到軍門,抗詞不屈,死於會城菜市。

寅恪案:魏氏為順治十六年己亥鄭延平率舟師攻南京之主謀者,今檢牧齋著述中,除上引《與吳梅村尺牘》外尚有《有學集詩注·五·敬他老人集》順治十一年冬在蘇州所賦《贈陳鶴客兼懷朱朗詣》一首雲:

雀喧鳩鬧笑通津,橫木為門學隱淪。名許詩家齊下拜,姓同孺子亦長貧。風前剪燭尊無酒,雪後班荊道少人。卻憶西陵有羈客,荒雞何處警霜晨。

順治十二年乙未冬,牧齋赴淮甸訪蔡魁吾後,不徑還常熟度歲,而留滯金陵,至次年丙申約在三月間,始歸虞山。其何以久留金陵之理由,必有不可告人之隱情。檢《有學集詩注·六》,此年春間之詩有《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絕句三十首》,大抵為與當日南京暗中作政治活動者相往還酬唱之篇什。其言就醫秦淮不過掩飾之辭,自不待辨。茲擇錄有關諸首,並略加詮釋於下。

《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浹兩月臨行作絕句三十首留別留題不複論次》,其一雲:

數莖短發倚東風,一曲秦淮曉鏡中。春水方生吾速去,真令江表笑曹公。

其二雲:

秦淮城下即淮陰,流水悠悠知我心。可似王孫輕一飯,它時報母隻千金。

其三雲:

舞榭歌台羅綺叢,都無人跡有春風。踏青無限傷心事,並入南朝落照中。

寅恪案:以上三首,乃此三十首之總序。《三國誌·四七·吳書·二·孫權傳》雲:

(建安)十八年正月,曹公攻濡須,權與相拒月餘,曹公望權軍,歎其齊肅,乃退。

裴《注》引《吳曆》略雲:

權為箋與曹公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語諸將曰:“孫權不欺孤。”乃撤軍還。(寅恪案:遵王《注》已節引。)

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順治十三年丙申三月十日為清明。第三首遵王《注》“踏青”引李綽《歲時記》雲:

上巳賜宴曲江,都人於江頭禊飲,踐踏青草,曰踏青。

然則牧齋在南京度歲後,留滯至三月初旬始還家。此可與詩題“浹兩月”之語相印證。更疑牧齋在弘光元年上巳時節,曾預賜宴之列。今存是年之官書,闕載此事。或又曾偕河東君並馬、阮輩作踏青之遊,因《有學集》關於此時期之作品皆已刪除,故亦無從考見。果爾,則此首乃述其個人之具體事實,而非泛泛傷春之感也。第二首前二句謂其至淮甸訪蔡魁吾及久留金陵作複明活動之事,與後二句出《史記·九二·淮陰侯傳》及《漢書·三四·韓信傳》,實能揉合今典古典,足見其文心之妙。後二句又謂他時果能恢複明室,則所以酬報今日之地主,當遠勝王孫之於漂母。據此可知丁繼之與牧齋關係之密切。觀此歲之前十年,即順治四年丁亥,牧齋受黃案牽累,出獄後即與河東君遷於丁氏河房(見前所考論)。此歲之後五年,即順治十八年辛醜,於“幹戈滿地舟艦斷,五百裏如關塞長。闔閭城上晝吹角,閟宮清廟圍棋槍。腥風愁雲暗天地,飛雁不敢過回塘。況聞戍守連下邑,塒雞籬犬皆驚惶”之情況中,丁氏特至常熟賀牧齋八十生日兩事(見《有學集詩注·一一·紅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繼之還金陵兼簡林古度》)尤可證知。鄙意牧齋所以於丙申春初由大報恩寺移寓丁氏水閣者,以此水閣位於青溪笛步之間,地址適中,與諸有誌複明之文士往來較大報恩寺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閣在此際實為準備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計劃之活動中心,而繼之於此活動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苑外楊花待暮潮,隔溪桃葉限紅橋。夕陽凝望春如水,丁字簾前是六朝。

其五雲:

夢到秦淮舊酒樓,白猿紅樹蘸清流。關心好夢誰圓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為河東君而作。第四首前二句謂河東君此時在常熟與己身不能相見。“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詞“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見《全唐詩·第五函·李益·二》),言己身不久歸去,不致如負心之李十郎也。二即明室將複興,如暮潮之有信。與第六首之後兩句,同一微旨也。第五首之作夢人乃河東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樓曲二首》之二“馳道楊花滿禦溝,紅妝縵綰上青樓。金章紫綬千餘騎,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閨怨》詩“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俱見《全唐詩·第二函·王昌齡·四》)。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覓封侯”之意,正所以見河東君誌在複明,非尋常婦女拘牽離情別緒者可比也。又綜合第三首及第四首觀之,與李義山詩“刻意傷春複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者何異?(見《李義山詩集·上·杜司勳(七絕)》。)第二章論黃媛介事,引吳梅村詩“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則牧齋之刻意傷春傷別一至於此,不僅其名字與樊川相同,其心事亦與司勳相合矣。

其六雲:

東風狼藉不歸軒,新月盈盈自照門。(自注:“夢中得二句。”)浩**白鷗能萬裏,春來還沒舊潮痕。

其七雲:

後夜繙經燭穗低,首楞第十重開題。數聲喔喔江天曉,紅藥階前舊養雞。

寅恪案:以上兩詩皆牧齋自述其此時在金陵之旅況心情。第六首第一句用李太白“東風春草綠,江上候歸軒”之句(見《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一七·送趙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蓋謂河東君望其歸家之意,並用韓退之“狂風簸枯榆,狼藉九衢內”之句(見《全唐詩·第五函·韓愈·七·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風”為“東風”者,即前引《初學集·二十·上·東山詩集·三·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詩“東虜遊魂三十年”之“東虜”也。第二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詩之次年,順治十四年丁酉所賦《燕子磯歸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樣,鐵鎖長江是舊流”之旨。第三、第四兩句,即“鐵鎖長江是舊流”之義。觀“萬裏”之語,其企望鄭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許之心情,可以想見矣。第七首前兩句謂其此時第二次草《楞嚴蒙鈔》已至最後一卷。考牧齋之作此疏,起於順治八年辛卯,成於十八年辛醜,首尾凡五削草。其著書之勤,老而不倦,即觀此詩及《牧齋尺牘·中·與含光師》諸劄,可以推知。後二句固是寫實,但亦暗寓複明之誌。末句用《文選·三十》謝玄暉《直中書省》詩“紅藥當階翻”句,不忘故國故君之意也。

多少詩人墮劫灰,佺期今免冶長災。阿師狡獪還堪笑,翻攪沙場作講台。(自注:“從顧與治問祖心《千山語錄》。”)

寅恪案:關於顧夢遊及祖心事,前已備論,今不贅述。顧、韓二人固皆有誌複明者也。

其九雲:

牛刀小邑亦長編,朱墨紛披意惘然。要使世間知甲子,攤書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誌溧水。”)

其十雲:

(詩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關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跡前已詳述,今不重論。第十首詩於第四章論絳雲樓《上梁詩》第一首時已全引,故從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遊甚廣,牧齋此際與有誌複明之人相往來,凡此諸人,大抵亦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雲:

虛玄自古誤乾坤,薄罰聊司洞府門。未省吳剛點何易,月中長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敘《易解》雲,‘王輔嗣解《易》未當,罰作洞府守門童子。’”)

其十二雲:

天上羲圖講貫殊,洞門猶抱韋編趨。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畫無。(自注:“更生雲,‘吾注《易》成,將以末後句,問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為薛正平而作。《有學集·三一·薛更生墓誌銘》略雲:

君諱正平,字更生,華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穀,號旻老夫。少為儒,長為俠,老歸釋氏。死石頭城下,葬於方山之陽,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長逢,次暉。君懷奇氣,糞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師。崇禎末,主上神聖憂勤,將相非人,國勢日蹙。君早夜呼憤,草萬言書上之,冀得旦夕召見平台,清問從何處下手,庶幾國恥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經牢山,聞國變,慟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歸。歎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誌也。故宮舊京,麥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間觀星□象,占風角,訪求山澤椎埋屠狗之夫。人鹹目笑君:“八十老翁,兩腳半陷黃土,不知波波劫劫何為也?”平生好著書,橫豎鉤貫,學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跡,見柳宗元《河東先生集·一一·覃季子墓銘》。)《金剛》《周易》《陰符》《老莊》,下及程朱、孫吳,各有纂述。作《孝經通箋》,發揮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節《五孝傳》附焉。謂靖節在晉、宋間,不忘留侯五世相韓之義,古今通孝,不外於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聵滋甚,畫字通語。勖伊法師城南開講,輒側耳占上座。蹩躠二十裏,憑老蒼頭肩以行,如邛邛負蟨。然道未半,饑疲足[img alt="" src="../Images/ad0006.png" /],則又更相扶也。丁酉臘月八日,長幹熏塔,薄暮冒雨追餘,持《薛公自傳》,拜而屬銘。十九日,送餘東還,入清涼,憩普德,累日而後返,持經削牘如平時。廿四日,晨起呼逢誦《道德指歸序》。問曰:“孔子稱老子猶龍,是許老子未許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燈起坐,稱佛號者三,顧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轉身倚逢麵,撼之逝矣。長幹僧醵錢庀葬具,皆曰:“修行人臨行灑然,得如薛老足矣。”銘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評之曰,“貧則身輕。老而心輕,放腳長往,生死亦輕。”達哉斯言,取以刻銘。

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仙有過,謫令伐樹。

則吳剛學仙有過,謫令伐樹,與《廣異記》所述王輔嗣以未能精通《易》義被罰守門者(見《太平廣記·三九·神仙門·三九》“麻陽村人”條。遵王《注》已節引)正複相同。但牧齋詩意,更別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與《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五》第八首“丹桂月舒新結子,蒼梧雲護舊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證也。

其十三雲:

欹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斷玉衣無哭所,巾箱自折蹇驢歸。(自注:“重讀紀戇叟詩。”)

寅恪案:紀戇叟映鍾事跡,諸書頗多記載,茲不備引。《有學集·四七·題紀伯紫詩》略雲:

海內才人誌士,坎壈失職,悲劫灰而歎陵穀者,往往有之。至若沈雄魁壘,感激用壯,哀而能思,湣而不懟,則未有如伯紫者也。涕灑文山,悲歌正氣,非西台痛哭之遺恨乎?吟望閱江,徘徊玉樹,非水雲送別之餘思乎?芒鞋之間奔靈武,大冠之驚見漢儀,如談因夢,如觀前塵。一以為曼倩之射覆,一以為君山之推緯,愀乎憂乎?杜陵之一飯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無以加於此矣。餘方鋃鐺逮係,累然楚囚,誦伯紫之詩,如孟嚐君聽雍門之琴,不覺其欷歔太息,流涕而不能止也。雖然,願伯紫少閟之,如其流傳歌詠,廣賁焦殺之音,感人而動物,則將如師曠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風雨至而廊瓦飛,平公恐懼,伏於廊屋之間,而晉國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懼乎?

蓋牧齋初讀伯紫詩,在黃案未了時至順治十三年丙申春間,戇叟複以詩示牧齋,故雲“重讀”。第三句用《杜工部集·十·行次昭陵》詩。“玉衣”之典,見杜詩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六》有《紀伯紫金陵故宮詩跋》一篇,其文多所刪削,頗難詳知其內容。但觀“鍾山一老,徘徊吟眺,麥秀之感,苞桑之惕,凜乎有餘恫焉”等語,疑與牧齋此詩所指者有關,俟考。伯紫在黃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間奔靈武,大冠驚見漢儀”之事,及順治六年己醜至十三年丙申之間,仍作複明之舉,卒至失望歸返金陵,欲以終老歟?又陳田《明詩紀事·辛簽·一二》“紀映鍾”條所選伯紫詩中有《兵至》,自注雲:“閩中舊作。”及《同戈驛》,自注雲:“太宗起兵處。”兩詩皆可供參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