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6
寅恪案:依上引資料,可知長孺與亭林及徐、潘二氏兄弟殊有關係,而諸人與天生尤為密切。長孺本與曹秋嶽交好(可參《愚庵小集·補遺·一·獻曹秋嶽侍郎三十韻》詩並曹秋嶽《溶靜惕堂詩集·三六·朱長孺以尚書埤傳見貽因傷右吉》詩,及同書同卷《李天生以修明史授簡討不拜請養歸秦寄懷四首》),若不因曹氏,亦可由諸人間接請天生作序。至其所以不著“李太史”之名者,疑長孺不欲子德牽入注杜之糾紛也。牧齋《複吳江潘力田書》乃其平生所作文中妙品之一。蓋錢、朱注杜公案錯綜複雜,牧齋敘述此事首尾曲折、明白曉暢,世之考論此問題者,苟取而細繹之,則知錢、朱兩人及常熟、吳江兩地文人之派別異同,可不須寅恪於此饒舌矣。故不避繁瑣之譏,詳盡錄之,通人君子或不以為可厭可笑也。總而言之,上列三問題,皆為假設,實無確證,姑備一說於此雲爾。
複有可附論者,《觚剩·一·吳觚·上》“力田遺詩”條雲:
潘檉章著述甚富,悉於被係時遺亡,間有留之故人家者,因其罹法甚酷,輒廢匿之。如《杜詩博議》一書,引據考證,糾訛辟舛,可謂少陵功臣。朱長孺箋詩,多所采取,竟諱而不著其姓氏矣。
寅恪案:長孺襲用力田之語而不著其名,不知所指何條。但長孺康熙間刻《杜詩輯注》時,牧齋尚非清廷之罪人,故其注中引用牧齋之語可不避忌。至若檉章,則先以預於莊氏史案,為清廷所殺害,其引潘說而不著其名,蓋有所不得已。玉樵之說未免太苛而適合當時之情事也。
又《亭林餘集·與潘次耕劄五通》,其第三通雲:
都中書至,言次耕奉母遠行,不知所往。中孚即作書相慶。綿山之穀弗獲介推,汶上之疆,堪容閔子,知必有以處此也。
《蔣山傭殘稿·三·與次耕》雲:
曲周接取中之報,頗為惜之。吾弟今日迎養都門,既必不可,菽水之供,誰能代之?宜托一親人照管,無使有屍饔之歎。不記在太原時,相與讀寅旭書中語乎?(寅恪案:王錫闡,字寅旭。江蘇吳江人。事跡見《清史列傳·六八》本傳。)又既在京邸,當尋一的信與嫂侄相聞。即延津在係,亦須自往一看。此皆吾輩情事,亦清議所關,不可闕略也。(寅恪案:“嫂侄”二字可參《亭林文集·五·山陽王君墓誌銘》“餘友潘力田死於杭,係累其妻子以北”等語。)
寅恪案:亭林之不欲次耕得中博學鴻辭科,觀此二劄可知。但何以天生之舉鴻博,亭林雖托友人代請清廷許其歸家養母,並不如其對次耕之痛惜者,蓋天生與次耕之情事有所不同。《晉書·八八·王裒傳》略雲:
王裒,字偉元。城陽營人也。父儀,高亮雅直,為文帝司馬。東關之役,帝問於眾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儀對曰:“責在元師。”帝怒曰:“司馬欲委罪於孤邪?”遂引出斬之。裒少立操尚,行已以禮。痛父非命,未嚐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於是隱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
然則潘耒之兄檉章,以莊氏史案為清廷殺害。亭林之意,次耕亦應如偉元之三征七辟皆不就也。茲有一事,出於牧齋當日與長孺爭論注杜時意料之外者,即牧齋不為南潯莊氏史案所牽累事也。牧齋與潘力田(檉章)、吳赤溟(炎)之撰述《明史記》極有關係。觀牧齋著作中有關此類材料亦不少,今擇錄一二於下。
《牧齋外集·八·修史小引》雲:
謙益白,蓋往昔濫塵史局,竊有意昭代編年之事。事多牴牾勿就。中遭廢棄,日夕鍵戶,薈蕞所輯事略,頗可觀覽。天不悔禍,絳雲一炬,靡有孑遺。居恒忽忽,念海內甚大,何無一人可屬此事者。近得鬆陵吳子赤溟、潘子力田,奮然有《明史記》之役,所謂本紀、書表、世家列傳,一仿龍門,取材甚富,論斷甚嚴。史家三長,二子蓋不多讓。數過餘,索燼餘及訊往時見聞。餘老矣,耳聵目眊,無以佐二子,然私心幸二子旦夕成書,得一寓目。又懼二子以速成自愉快,與市肆所列諸書無大異也。乃二子不要名,不嗜利,不慕勢,不附黨。自矢必成,而不求速。曰:“終身以之。”然則此事舍二子,其又誰屬?餘因思海內藏書諸家,及與餘講世好者,不能一一記憶。要之,此書成,自關千秋不朽計。使各出所撰著及家藏本,授之二子,二子必不肯攘善且忘大德也。敢代二子布告同人,毋以我老髦而憖遺我,幸甚!幸甚!
《有學集·三八·與吳江潘力田書》略雲:
春時枉顧,深慰契闊。老人衰病,頭腦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擊緒論,別後思之,重以為悔。伏讀《國史考異》,援據周詳,辨析詳密,不偏主一家,不偏執一見。三複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傳也。一官史局,半世編摩,頭白汗青,迄無所就,不圖老眼見此盛事。牆角殘書,或尚可資長編者,當悉索以備搜采。《西洋朝貢典錄》乞仍簡還,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誌,不複裁書,希道鄙意。
同書三九《複吳江潘力田書》(此劄關於注杜事者,前已詳引,可參閱)略雲:
手教盈紙,詳論《實錄辨證》,此鄙人未成之書,亦國史未了之案。考異刊正,實獲我心,何自有操戈入室之嫌?唱此論者,似非通人。吹萬自已,不必又費分疏也。《東事記略》,東征信史也。人間無別本,幸慎重之。俞本《紀錄》,作絳雲灰燼。諸候陸續寄上,不能多奉。
《有學集補·答吳江吳赤溟書》(近承潘景鄭君寄示牧齋《吳江吳母燕喜詩(七律)》一首,雖是尋常酬應之什,無甚關係。但其中有“野史亭前視膳餘”句,亦可推知牧齋此書與此詩同為一時所作,並足見兩人交誼之密切也)略雲:
三十餘年,留心史事,於古人之記事記言、發凡起例者,或可少窺其涯略。倘得布席函丈,明燈促席,相與討論揚榷,下上其議論,安知無一言半辭,可以訂史乘之疑誤、補掌故之缺略者。言及於此,胸臆奕奕然,牙頰癢癢然,又唯恐會晤之不早、申寫之不盡也。門下能無輾然一笑乎?所征書籍,可考者僅十之一二,殘編齧翰,間出於焦爛之餘,他日當悉索以佐網羅,不敢愛也。老病迂誕,放言裁複,並傳示力田兄,共一捧腹。
《亭林文集·五·書吳(赤溟炎)潘(力田檉章)事》略雲:
莊名廷礱,目雙盲,不甚通曉古今,以史遷有左丘失明,乃著《國語》之說,奮欲著書。其居鄰故閣輔朱公國楨家,朱公嚐取國事及公卿誌狀疏草命《胥鈔錄》,凡數十帙,未成書而卒。廷礱得之,則招致賓客,日夜編輯為明書,書冗雜不足道也。廷礱死,無子,家資可萬金。其父胤城遂梓行之。慕吳、潘盛名,引以為重,列諸參閱姓名中。書凡百餘帙,頗有忌諱語,本前人詆斥之辭未經刪削者。莊氏既巨富,浙人得其書,往往持而恐嚇之,得所欲以去。歸安令吳之榮告諸大吏,大吏右莊氏,不直之榮。之榮入京師,摘忌諱語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執莊生之父及其兄廷鉞及弟侄等,並列名於書者十八人,皆論死。其刻書、鬻書,並知府推官之不發覺者,亦坐之。發廷礱之墓,焚其骨,籍沒其家產。所殺七十餘人,而吳、潘二子與其難。方莊生作書時,屬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學,竟去,以是不列名,獲免於難。二子所著書若幹卷,未脫稿,又假予所蓄書千餘卷盡亡。予不忍二子之好學篤行而不傳於後也,故書之。且其人實史才,非莊生者流也。
寅恪案:當日風習,文士著作,其首多列顯著名人“鑒定”“參閱”字樣,借作宣傳並引為自重。如《江左三大家詩鈔》中之《牧齋詩鈔》,卷目下所載參訂姓氏,上卷為談允謙等,中卷為季振宜等,下卷為張養重等,即是其例。揆以牧齋此時之聲望及與力田、赤溟之交誼,莊氏明書刻行,當共潘、吳列名參閱無疑。然莊書竟不載錢氏之名,必因長孺注杜,牧齋堅不肯掛名簡端,至舉揚子雲故事為比,辭旨激烈,潘、吳遂不敢借此老之名字,以為莊氏標榜也。噫!當鄭延平率舟師入長江,牧齋實預其事。鄭師退後,雖得苟免,然不久清世祖殂逝,幼主新立,東南人心震動,故清廷於江浙區域特加鎮壓。莊氏史案之主要原因,實在於此。今日觀之,牧齋與長孺雖爭無謂之閑氣,非老皈空門者之所應為,終亦由此得免於莊案之牽累。否則河東君又有如在黃毓祺案時,代死從死之請矣。天下事前後因果,往往有出於意料之外者,錢、朱注杜公案,斯其一證耶?論牧齋編輯《列朝詩集》尤重修史事,因並附及之。
論《列朝詩集》既竟,請略述錢、柳複明之活動。今就所存材料觀之,關於牧齋者不少,若多加考述,則非本文之主旨,故擇其關於河東君者詳言之,其他牧齋活動之主要者,亦稍稍涉及,聊見兩人同心同誌之梗概也。
河東君在崇禎甲申以前之作品,如陳臥子、汪然明及牧齋等所鐫刻者,已傳播一時,故聲名藉甚。至弘光南都小朝廷時,河東君此期應有作品,但以關涉馬、阮之故,疑為牧齋所刪削不存。南都既傾覆,牧齋被黃毓祺案之牽累,賴河東君助力得以脫免,遂於順治四年丁亥河東君三十生日時,特和東坡西台寄弟詩,遍示親友,廣事宣傳。是後雖於《有學集》中間附有其篇什,如《和牧齋庚寅人日及贈黃若芷大家》等詩外,別無所見。此固由牧齋逝世,河東君即以身殉,趙管夫婦及孫愛等不能收拾遺稿所致,但亦因河東君誌在複明,意存韜晦,與前此之情況迥異故也。
《牧齋尺牘·上·與王貽上四通》,其一雲:
亂後撰述,不複編次,緣手散去,存者什一。荊婦近作當家老姥,米鹽瑣細,枕籍煙熏,掌薄十指如錐,不複料理研削矣。卻拜尊命,慚惶無地。
其三略雲:
八十老叟,餘年幾何。既已束身空門,歸心勝諦,何暇複沉湎筆墨,與文人才子爭目睫之短長哉?《秋柳》新篇,為傳誦者攫去,伏生已老,豈能分兔園一席,分韻忘憂。白家老媼,刺促爨下,吟紅詠絮,邈若隔生。無以仰副高情,思之殊惘惘也。
王士禎《感舊集·一》“錢謙益”條,《盧見曾補傳》引《古夫於亭雜錄》雲:
餘初以詩贄於虞山錢先生,時年二十有八。
《清史列傳·九·王士禎傳》略雲:
王士禎,山東新城人。順治十五年進士。十六年授揚州府推官。聖袓仁皇帝康熙三年總督郎廷佐巡撫張尚賢疏薦其品端才敏,奉職最勤。總河朱之錫亦以委盤河庫,綜核精詳,協助堤工,剔除蠹弊,疏薦。下部敘錄,內升禮部主事。(康熙)五十年五月卒於家,年七十有八。
寅恪案:漁洋初以詩贄於牧齋,乃在順治十八年。故牧齋書有“八十老叟”之語。此時距鄭延平率師入長江失敗後不久,牧齋實參預大木此舉。《白門秋柳》一題,錢、柳俱涉嫌疑,自不欲和韻,否則《秋柳》原詩即使為人攫去,亦可重抄傳寄。其答漁洋之言,不過推托之辭耳。至河東君是否真如牧齋所謂“當家老姥”“十指如錐”“吟紅詠絮,邈若隔生”,亦殊有疑問。蓋此時固不免多少為家務所幹擾,但以當日士大夫之生活狀況言,絕不致無揮毫作字之餘暇,然則所謂“白家老媼,刺促爨下”,仍是婉言辭謝,借以免卻外間之招搖而已。嗚呼!當河東君賦《金明池·詠寒柳》詞時,謝象三目之為“白氏女郎”。當王貽上請其和《秋柳》詩時,牧齋目之為“白氏老媼”。二十餘年間,人事之變遷如此。牧齋詩雲:“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見《有學集·三·夏五詩集·留題湖舫二首》之二。第四章已引。)漁洋山人雖非舊朝遺老,然亦生於明季。錢、柳不肯和《秋柳》詩之微意,或能有所感悟歟?
夫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遷,據《有學集·十·紅豆詩二集·後秋興八首·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其五雲:“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並見遵王《注》本《投筆集》。)當時牧齋迫於不得已而往北京,但河東君獨留南中,僅逾一歲即順治三年秋,牧齋遂返故裏。可知錢、柳臨別時必有預約。兩人以後複明之誌願,即決定於離筵之際矣。丁亥春,黃毓祺之案,牧齋實預其事,距前此白門分手時亦不過一年有半也。
黃毓祺案牧齋雖得苟免,然複明之誌仍不因此而挫折。今就牧齋作品中所能窺見者,即遊說馬進寶反清一事。(寅恪案:馬氏於順治十四年九月清廷詔改其名為“逢知”。見《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關於牧齋本身之活動,茲可不詳引。但涉及河東君者,則備論述之,以明本文賓主輕重之旨也。
今檢《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類》“奏為天意扶明可必,人心思漢方殷,謹據各路蠟書,具述情形,仰慰聖懷。更祈迅示方略,早成中興偉業事”略雲:
臣子壬午舉人元錫,因臣孫於去臘離家,未知其到粵消息,遣家僮胡科探視。於(永曆三年己醜)七月十五日自家起程,今月十六日抵臣桂林公署,齎帶臣同邑舊禮臣錢謙益寄臣手書一通,累數百言,絕不道及寒溫家常字句,唯有忠驅義感溢於楮墨之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嚐須臾不念本朝,而規畫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據言:“難得而易失者時也。計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當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視勢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寅恪案:顧苓《塔影園集·一·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以隱語作楸枰三局,寄廣西留守太保瞿公。”今《有學集》中,固多觀棋之作,可稱隱語,然與此書之明顯陳述者,絕不相類。《投筆集·後秋興之六》第四首雲“腐儒未諳楸枰譜,三局深慚廑帝思”及《後秋興之十二》第三首雲“廿年薪膽心猶在,三局楸枰算已違”。牧齋詩語即指此致稼軒書言。豈雲美雖間接獲知其事,而未親見原書,遂致有此誤會耶?至其列此事於黃案之前,其時間先後之訛舛,更不待辨矣。)夫天下要害必爭之地不過數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長淮汴京,莫非都會,則宜移楚南諸勳重兵,全力以恢荊襄。上扼漢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顧之間。江南既定,財賦漸充,根本已固,然後移荊汴之鋒,掃清河朔。其次所謂要著者,兩粵東有庾關之固,北有洞庭之險。道通滇黔,壤鄰巴蜀。方今吳三桂休兵漢中,三川各郡數年來非熊(指王應熊)在彼,聯絡布置,聲勢大振。宜以重兵徑由遵義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關隴,下可以掇拾荊襄。倘以芻言為迂而無當,今惟急著是問。夫弈碁至於急著,則苟可以救敗者,無所不用。邇者燕京特遣恭順、致順、懷順三(逆?)進取兩粵。(寅恪案:《清史列傳·七八·尚可喜傳》略雲:“崇德元年四月封智順王。順治三年八月同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征湖南。”牧齋書中“智順”作“致順”,乃音近筆誤。原闕一字,今以意補為“逆”字。蓋此三人者,在清為順,在明為逆也。)因懷順至吉安忽然縊死,故三路之師未即渡洞庭,過庾嶺。然其勢終不可遏,其期諒不甚遠。豈非兩粵最急時乎?至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麟為最。傳聞此舉將以蛟麟為先鋒。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蛟麟倘果翻然樂為我用,則王師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長江,將處處必多響集。我得以完固根本,養精蓄銳,恢楚恢江,克複京闕。若謙益視息餘生,奄奄垂斃,惟忍死盼望鑾輿拜見孝陵之後,槃水加劍,席稿自裁等語。臣反覆披閱,雖謙益遠隔萬裏,而彼身為異域之臣,猶知眷戀本朝,早夜籌維,思一得以圖報效,豈非上蒼悔禍,默牖其衷,亦以見天下人心未盡澌滅,真祖宗三百年恩養之報。臣敢不據實奏聞,伏祈皇上留意詳閱,特賜鑒裁。臣繕疏方畢,適原任川湖督臣萬年策自平溪衛取路黎靖來至桂林。具述虜鎮馬回子駐兵常德,實有反正之心。回子即名蛟麟者也。以情事度之,錢謙益楸枰三局揣摩之語,確相吻合,似非無據。豈非楚南撥雲見日之時,而中興之一大機會耶?
永曆三年九月□□日具奏。
據此,牧齋《致稼軒書》作於順治六年己醜之秋。其中已言及馬進寶。故次年庚寅即有往金華遊說馬氏之事。更可注意者,即說馬之舉實與黃梨洲有關。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條(此條第四章已引,茲為便利論述,故重錄之)雲:
一夜餘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餘曰,此內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蓋恐餘之不來耳。是年(指順治七年庚寅),十月絳雲樓毀,是餘之無讀書緣也。
《鮚埼亭集·一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略雲:
公既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東遷西徙,靡有寧居。又有上變於大帥者,以公為首,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將以南援。
黃炳垕編《黃梨洲先生年譜》中“順治七年庚寅”條雲:
三月,公至常熟,館錢氏絳雲樓下,因得盡翻其書籍。
寅恪案:太衝三月至常熟,牧齋五月往金華。然則受之此次遊說馬進寶,實梨洲所促成無疑。觀河東君特殷勤款待黃氏如此,則河東君之參預勸馬反清之政治活動,尤可證明也。
又金氏《牧齋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雲:
為黃晦木(宗炎)作書紹介見馬進寶於金華。(原注:“尺牘。”)
金氏未言出於《尺牘》何通,但檢《牧齋尺牘》中《致□□□》略雲:
餘姚黃晦木奉訪,裁數行附候,計已達鈴閣矣。友人陳昆良赴溫處萬道尊之約,取道金華,慨慕龍門,願一投分。介恃道誼之雅,輒為紹介。晦木知必荷眄睞,先為遙謝。
寅恪案:此劄乃致馬進寶者。細玩其語氣,介紹晦木與介紹昆良,時間相距至近,且足知兩人俱是初次介紹。今檢《浙江通誌·一二一·職官表》“分巡溫處道”欄雲:
陳聖治,遼東錦州人。順治十年任。
萬代尚,遼東鐵嶺人。順治十四年任。
孟泰,遼東遼陽人。貢士。順治十六年任。
及《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略雲:
(順治)三年,從端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六年,命加都督僉事,授金華總兵,管轄金衢嚴處四府。七年九月,奏言臣家口九十餘人,從征時即領家丁三十名星赴浙東,此外俱在旗下,距金華四千餘裏,關山迢遞,不無內顧之憂。懇準搬取。下部知之。十三年遷蘇鬆常鎮提督。
並《有學集·七·高會堂詩集》有:
丙申重九海上作。
一題及《高會堂酒闌雜詠序》末署:
(順治十三年)丙申陽月十有一日書於青浦舟中。
故綜合推計牧齋之介紹晦木見馬進寶於金華,實在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季以前,馬氏尚未離金華赴鬆江之時。至《浙江通誌》列萬代尚之任溫處台道,始於順治十四年者,不過因排次便利,隻書年而不書月。否則,絕無元旦上任除夕解職之理也。
又徐孚遠《釣璜堂存稿·一二·懷陳昆良》(原注:“時聞瞿稼軒之變。”)雲:
嗟君萬裏赴行都,桂嶺雲深入望迂。豈意張公雙劍去,卻令伍子一簫孤。粵西駐輦當通塞,湖北揚旌定有無。分手三年鴻雁斷,如餘今日正窮途。
可見陳氏同是當時參預複明運動之人。牧齋介紹之於馬進寶,必非尋常幹進以求衣食者之比。惜光緒修《常昭合誌稿·三一·義行門·陳璧傳》僅雲:
陳璧,字昆良。崇禎末嚐三上書論事。不報。歸隱。
寥寥數語,殊為簡略。今讀闇公此詩,則陳氏平生誌事更可證知矣。
茲僅錄牧齋作品中,庚寅夏往返金華遊說馬進寶之作品,並略加釋證於下。《有學集·三·庚寅夏五集序》雲:
歲庚寅之五月,訪伏波將軍於婺州。以初一日渡羅刹江,自睦之婺,憩於杭。往返將匝月,漫興口占,得七言長句三十餘首,題之曰《夏五集》。《春秋》書“夏五”,傳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為月也。不成乎其為月,則亦不成乎其為詩。係詩於夏五,所以成乎其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詩者其有憂患乎?
寅恪案:此《夏五集》可稱為第一次遊說馬進寶反清複明之專集。河東君參預此活動,尤為顯著。讀者應特加注意也。
《早發七裏灘》雲:
欲哭西台還未忍,唳空朱啄響雲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齋自注雲:“謝皋羽《西台慟哭記》,即釣台也。其招魂之詞曰:化為朱鳥兮,有啄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視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論牧齋《次韻答盛集陶見贈》詩“終然商頌歸玄鳥,麥秀殘歌詎忍刪”句及牧齋編《列朝詩集》終於“丁集”事,俱詳言之,茲不更贅。涵芬樓本“忍”作“得”,殊失牧齋本旨,故從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釣台舟中》雲:
緯劃江山氣未開,扁舟天地獨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誰伴新魂哭釣台?五日纏絲仍漢縷,三年灼艾有秦灰。吳昌此際癡兒女,競渡讙呶盡室回。
寅恪案:此詩第七、第八兩句頗不易解。以恒情論,牧齋獨往金華,河東君及其女應在常熟家中,殊與“吳昌”之語不合。豈河東君及其女雖不同牧齋至金華,但僅送之至蘇州,留居於拙政園耶?俟考。檢劉繼莊(獻廷)《廣陽雜記·三》“涵齋又言海澄公黃梧既據海澄以降即條陳‘平海五策’”條,其第二策雲:
鄭氏有五大商在京師蘇杭山東等處,經營財貨,以濟其用。當察出收拿。
《清史列傳·九·黃梧傳》雲:
順治十三年七月梧斬偽總兵華棟等,率眾以海澄縣投誠。
延平王戶官楊英《從征實錄》“永曆十一年丁酉五月”條雲:
藩行令對居守戶官鄭宮傅察算,裕國庫張恢,利民庫林義等稽算東西二洋船本利息,並仁義禮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銀兩。
《明清史料·丁編·三·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鄭成功殘揭帖》雲:
(上缺。)萬兩,前往蘇杭二州置買綾綢湖絲洋貨,將貨盡交偽國姓訖。一,順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偽國姓管庫伍宇舍手內領出銀五萬兩,商販日本,隨經算還訖。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處領出銀十萬兩,每兩每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內,將銀及湖絲緞匹等貨搬運下海,折還母利銀六萬兩,仍留四萬兩付定老等作本接濟。
牧齋賦此詩時,鄭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東君之送牧齋至蘇,或與此有關。夫鄭氏之興起,雖由海盜,但其後即改為經營中國南洋日本間之物產貿易。蘇杭為絲織品出產地,鄭氏之設有行店,自是當然之事。況河東君以貴婦人之資格,以購買物品為名,與綢緞店肆往來,暗作通海之舉,可免為外人所覺察也。此說未敢自信,姑記於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雲:
客子那禁節物催,孤篷欲發轉徘徊。晨裝警罷誰驅去,暮角飄殘自悔來。千裏江山殊故國,一抔天地在西台。遙憐弱女香閨裏,解潑蒲觴祝我回。
寅恪案:第四句蓋與第七、第八兩句相關,謂不與家人同作金華之行也。或疑“自悔來”之語,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據前引《馬逢知傳》,順治七年庚寅九月,進寶奏請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進寶實已受牧齋遊說之影響。然則牧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謂無所成就矣。
《桐廬道中》雲:
涉江無事但尋花。(自注:“蘭溪載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並自注可參下引《東歸漫興六首》之五。牧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無事”,《與尺二書》中“一宿無話”之“無話”,遣辭用意正複相同,可發一笑也。
《留題湖舫(自注:“舫名不係園。”)二首》之二雲:
湖上堤邊艤棹時,菱花鏡裏去遲遲。分將小艇迎桃葉,徧采新歌譜竹枝。(《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芝麓所寫“新”作“長”。)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憑闌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題二首,第四章已全引。第二首第二聯亦特加論釋。茲複移錄第二首全文,借見牧齋此時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除牧齋《西湖雜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繪圖外,並有芝麓所書此詩,末署:
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龔鼎孳拜題。
據此,孝升題字乃在牧齋卒前一年。若非贗作,則龔氏深賞牧齋此詩可以想見也。
《西湖雜感序》(此題序及詩皆依《江左三大家詩畫合卷》牧齋自寫本。其他諸本間有不同,而意義亦佳者,並附注於下,以供參考)雲:
浪跡山東,係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築,地斷吳根。攘攘煙塵,天分越角。嶽於雙表,綠字猶存。南北兩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華,數都會之佳麗。舊夢依然,新吾安在。況複彼都人士,痛絕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謂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憖遺南士。(“士”涵芬樓本及《注》本作“市”。)西湖隱跡,返抗西山。(涵芬樓本及《注》本“返”作“追”。)嗟地是而人非,忍憑今而吊古。叢殘長句,淒絕短章,酒闌燈灺,隔江唱越女之歌。風急雨淋,度峽落巴人之淚。敬告同人,勿遺下體,敢附采風,聊資剪燭雲爾。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詩二十首。(諸本此句下有“是月晦日,記於塘棲道中”十字。)特倩梅村祭酒作圖以為緣起,今並錄之。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選·四六》王元長《三月三日曲水詩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釋。牧齋用此典以罵當日降清之老漢奸輩,雖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猶存,殊可哀矣。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七三·別集類》“朱鶴齡愚庵小集”條雲:
(鶴齡)與錢謙益為同郡,初亦以其詞場宿老,頗與倡酬。既而見其首鼠兩端,居心反覆,薄其為人,遂與之絕。所作《元裕之集後》一篇,稱裕之舉金進士,曆官左司員外郎,及金亡不仕,隱居秀容,詩文無一語指斥者。裕之於元,既足踐其土,口茹其毛,即無反詈之理。非獨免咎,亦誼當然。乃今之訕辭詆語,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誑國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雲雲。其言蓋指謙益輩而發,尤可謂能知大義者矣。
寅恪案: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汙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於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夫牧齋所踐之土,乃禹貢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種之毛,館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憶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踐土,具有天良”之語。今讀提要,又不勝桑海之感也。
《西湖雜感二十首》,其二雲:
瀲灩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孤山鶴去花如雪,葛嶺鵑啼月似霜。油壁輕車來北裏,梨園小部奏西廂。而今縱與空王法(“與”諸本作“會”),知是前塵也斷腸。
寅恪案:此首可與第四章引河東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無夢不蒙蒙。金鞭油壁朝來見,玉佩靈衣夜半逢”兩聯相證發。柳賦詩在崇禎十二年己卯,錢賦詩在順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載,湖山一隅,人事變遷,已複如此,真可令人腸斷也。
其八雲:
西泠雲樹六橋東,月姊曾聞下碧空。楊柳長條人綽約,桃花得氣句玲瓏。(諸本此句下自注雲:“‘桃花得氣美人中’。西泠佳句。為孟陽所呤賞。”)筆床研匣芳華裏,翠袖香車麗日中。今日一來方丈室(“一來”諸本作“一燈”),散花長侍淨名翁。
寅恪案:此首為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第七句牧齋自寫本作“一來”,不作“一燈”,蓋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東君。牧齋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冬答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雲:“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預言矣。
其十六雲:
建業餘杭古帝丘,六朝南渡盡風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墳應並莫愁。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行都宮闕荒煙裏,禾黍叢殘似石頭。(諸本此句下有自注雲:“有人問建業。雲吳宮晉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賦。”)
寅恪案:此首自傷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臨安,猶可保存半壁江山,豈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吳官晉殿”乃指明南都宮闕而言,不過詭稱前代之名為隱語耳。
其十七雲:
珠衣寶髻燕湖濱,翟茀貂蟬一樣新。南國元戎皆使相,上廳行首作夫人。紅燈玉殿催旌節,畫鼓金山壓戰塵。粉黛至今驚毳帳,可知豪傑不謀身。(諸本此句下有自注雲:“見周公謹、羅大經諸書,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紅玉比河東君,甚為恰當。牧齋賦詩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於遊說馬進寶反清之際,其期望河東君者,更與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東君固能為梁紅玉,而牧齋則不足比韓世忠。此乃人間之悲劇也。
《東歸漫興六首》,其一雲:
經旬悔別絳雲樓,衣帶真成日緩憂。入夢數驚嬌女大,看囊長替老妻愁。碧香茗葉青磁碗,紅爛楊梅白定甌。此福天公知吝與,綠章陳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與第四章所引《東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橫山晚歸作》及河東君次韻詩參照。錢、柳兩詩作於崇禎十四年辛巳。牧齋此詩則為順治七年庚寅所賦,就牧齋方麵言之,則地是人是而時世則非。故賦此首時,與當日隻限於私人情感者,更複不同矣。
其三雲:
棨戟森嚴禮數寬,轅門風靜鼓聲寒。據鞍老將三遺矢,分閫元戎一彈丸。戲海魚龍呈變怪,登山煙火報平安。腐儒篋有英雄傳,細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齋外集·十·馬總戎四十序》略雲:
今伏波猶古伏波也。予讀史好觀馬文淵行事。
故牧齋所作關於馬進寶之詩文,皆用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詩之辭旨,蓋懷疑進寶是否果能從己之遊說以叛清複明。《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東歸漫興》批雲:
牧齋意欲有所為,故往訪伏波,及觀其所為,而廢然返櫂。
可供參證也。
其四雲:
林木池魚灰燼寒,鴛湖恨水去漫漫。西華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任昉子西華,流離不能自振,冬月著葛帔練裙。”)東市朝衣尚漢官。白鶴遄歸無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雞旋放少綸竿。舊棋解覆唯王粲,東閣西園一罫看。(自注:“過南湖,望勺園,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貧薄,故有任西華之歎。”寅恪案:來之有子名祖錫,字佩遠。徐闇公《釣璜堂存稿·一三·吳佩遠郊居(七律)》首句雲:“雅遊季子已家貧。”張玄箸(煌言)《張蒼水集》第二篇《奇零草·送吳佩遠職方南訪行在兼會師鄖陽四首》之四結語雲:“憑君馳蠟表,蚤晚聽鐃歌。”祖錫本末詳見徐俟齋(枋)《居易堂集·一四·吳子墓誌銘》及《吳子元配徐碩人墓誌銘》並《蒼水集》所附王慈撰《張忠烈公詩文題中人物考略》及陳乃乾、陳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譜》“順治三年丙戌”條。牧齋此詩自注所指來之之子,即是佩遠也。)
寅恪案:此首與下一題《感歎勺園再作》,同是為吳昌時而賦,俟於下題論之。
其五雲:
水跡雲蹤少滯留,拖煙抹雨一歸舟。雖無桃葉迎雙槳(自注:“婦囑買婢不得。”),恰有蘭花載兩頭。古錦裹將唐百衲(自注:“買得張老頌琴,蓋唐斫也。”),行宮拾得宋羅?。(自注:“宋景靈宮以七夕設摩羅?。今市上猶鬻之。”)孺人稚子相勞苦,一握歡聲萬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一聯可與前引《桐廬道中》詩“涉江無事且尋花”句並注參讀。河東君囑牧齋買婢,而牧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當日情勢,江浙地域亂離之後,豈有買婢不得之理,蓋舊時婢妾之界畫本不甚分明。牧齋於此嫌疑之際最知謹慎。第四章引河東君依韻和牧齋《中秋日攜內出遊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槳”句,自注雲:“有美詩雲,‘迎汝雙安槳。’”今牧齋詩既用王獻之故事,然則買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買琴乃為河東君,買摩羅?乃為趙管妻。牧齋此等舉動,真不愧賢夫慈父矣。
其六雲:
不因落薄滯江幹,那得歸來盡室歡。巷口家人呼解帶,牆頭鄰姥問加餐。候門栗裏天將晚,秉燭羌村夜向闌。簷鵲噪幹燈穗結,笑憑兒女話團圞。
寅恪案:此首寫小別歸來家人團聚之情事,殊為佳妙。牧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東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歸,故慶幸之情溢於言表也。檢《清史列傳·八十·馬逢知傳》略雲:
(順治七年)十一月,土賊何兆隆嘯聚山林,外聯海賊,為進寶擒獲,隨於賊營得偽疏稿,謂進寶與兆隆通往來,疏請明魯王頒給敕印。又得偽示,稱進寶已從魯王。進寶以遭謗無因,白之督臣陳錦,以明心跡。錦疏奏聞。得旨,設詐離間,狡賊常情。馬進寶安心供職,不必驚懼。
《感歎勺園再作》雲:
曲池高館望中賒,燈火迎門笑語嘩。今舊人情都論雨,暮朝天意總如霞。(寅恪案:此聯下句遵王《注》引範石湖《占雨》詩“朝霞不出門,暮霞行千裏”為釋,甚是。但牧齋意則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曆,亦即左太衝《魏都賦》“彼桑榆之末光,逾長庚之初暉”之旨,謂天意將複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一九·秋述》一文“舊雨來,今雨不來”為釋,固昔人所習知。唯今日遊北京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者,恐未必盡知耳。一笑。)園荒金穀花無主,巷改鳥衣燕少家。惆悵夷門老賓客,停舟應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齋此行過嘉興,感歎勺園,一再賦詩,兼寓朝政得失、民族興亡之感,不待贅論。其實牧齋之微旨尚不止此,蓋勺園者,即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春由杭至禾養病之地。是年冬,牧齋至嘉興遇惠香(當即卞玉京),河東君之訪半野堂,亦預定於此時。職是之由,勺園一地乃錢、柳因緣得以成就之樞紐。牧齋不憚一再賦詩,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關於勺園之詩,《鴛湖曲》一首最為世所傳誦。讀者謂其追傷舊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實隱藏與卞玉京之關係。其微旨可從原詩辭句中揣知之也。特記於此,以告世之讀駿公詩者。
《婺歸以酒炙餉韓兄古洲口占為侑》雲:
好事何人問子雲,一甘逸少與誰分。酒甜差可稱歡伯,炙美真堪遺細君。大嚼底須回白首,淺斟猶憶醉紅裙。(自注:“兄高年好談風懷舊事。”)晴窗飯罷摩雙眼,硬紙黃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楊許《黃庭》楷書,日撫數紙。”)
寅恪案:《有學集·二四·韓古洲太守八十壽序》雲:
歲在旃蒙協洽,雷州太守古洲韓兄,春秋八十。餘曰:“是吾年家長兄也。是吾吳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國之老成人也。是閎覽博物之君子,海內收藏賞鑒專門名家也。”
嘉慶修《雷州府誌·九·職官表》“明知府”欄載:
韓逢禧,長洲人。官生。天啟元年任。
李之華。
丁緯。
範得誌。七年任。
容庚君藏《蘭雪齋刻定武蘭亭帖》附韓氏《跋》雲:
餘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禮部侍郎。事跡見《明史·二一六·黃鳳翔傳》附《世能傳》、《明詩綜·五一》“韓世能”條及同治修《蘇州府誌·八七·長洲縣·韓世能傳》等)於萬曆甲戌曾得韓侂胄所藏《定武蘭亭》,時餘尚未生。及餘既長,篤好法書,遂蒙見賜。臨玩最久,寢食與俱。崇禎庚午又購得榮芑所藏本,二卷皆嚴氏物。“榮芑本”有項子京印識。今閱此本,與餘所藏榮芑舊本同一手拓出,紙墨奇古,神采勃發。卷內有朱文公手題,前後亦有項子京印識,可見項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啟四年)甲子,解組歸田,心厭煩囂,複得睹此,合餘藏二卷,同校於半山草廬。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餘年神物,今得並來同聚一室,大是奇緣,眼福良厚矣。喜書其後。半山老人韓逢禧。(下鈐有“朝延氏”印。)
韓跋各看款題誌皆俗手揭去。黑紙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龍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龢題詩二首,其二雲:
滿口娑婆不識佛,天台山鳥勸君歸。何如一切都捐棄,黑老虎來為解圍。(自注:“韓逢禧嚐學佛,再髡而再發。入天台遇樵者,訶之曰‘滿口娑婆哄度日’雲雲。冊有韓印,戲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語也。”)
又容君藏《安素軒石刻中唐人書七寶轉輪聖王經》附韓氏《跋》雲:
此為唐相鍾(紹京)手跡。書法悉宗右軍《樂毅論》,時兼有歐、虞、褚體,正見其集大成也。紙為硬黃,爛漫七千餘言,神釆燁然,真世之罕物。相傳鮮於困學公珍藏此卷於室中,夜有神光燭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長洲韓逢禧識。
唐蕉庵(翰題)《唯自勉齋長物誌·中·書畫名跡類》雲:
南海吳學士榮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蘭亭》,後有明崇正間韓太守逢禧跋雲,明成國公朱箑庵舊物,與慮鴻草堂圖永興廟堂真跡九件,同時售於項氏天籟閣。此卷項氏藏印累累,凡《蘭亭》所用之印,卷中無不有。其為一時所押可知。傳之有緒,足為吾齋中書跡甲觀。
韓氏事跡雖未能詳知,但依上所引資料亦可得其涯略。牧齋此詩自表麵觀之,辭旨與遊說馬進寶之事無涉。又非汪氏遊舫與湖山盛衰、家國興亡有關者之比,似甚奇特。細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說馬之專集,牧齋由金華還,即以酒炙餉韓,侑以此詩。若說馬之事與韓氏無關,則牧齋不應插入此題。頗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畫,牧齋或取其一二與馬伏波有關之假古董,以為謁見進寶之贄。及其歸也,自應以酒炙相餉。又韓氏好談風懷舊事,牧齋此次經過蘇州嘉興,韓氏必與之談及昔年柳、卞在臨頓裏勺園之豔跡,故牧齋詩語戲及之。翁叔平謂古洲“再髡再發”,足見韓氏亦是欲“老皈空門”而不能實行者,其人正與牧齋相類。《有學集·病榻消寒雜詠》雲:“蒲團曆曆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不僅自詠,亦可兼詠韓氏也。
《書〈夏五集〉後示河東君》雲:
帽簷欹側漉囊新,乞食吹簫笑此身。南國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皋羽西台慟哭,亦庚寅歲也。”)聞雞伴侶知誰是,畫虎英雄恐未真。詩卷叢殘芒角在,綠窗剪燭與君論。
寅恪案:此首為《夏五集》全集之結論。第二句寓複明之意。第三句謂永曆正朔猶存。第五句目河東君為同心同誌之人。第六句用《後漢書·列傳·十四·馬援傳》援《誡兄子嚴敦書》中“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之語,牧齋蓋疑馬進寶之不可恃也。總而言之,牧齋此次金華之行,河東君為暗中之主持人,細繹此詩辭旨,更無疑義矣。
《有學集詩注·四·哭稼軒留守相公詩一百十韻用一千一百字》略雲:
(自注:“已下敘聞訃為位之事。”)傷心寢門外,為位佛燈前。一慟營魂逝,三號涕泗漣。脩門歸漠漠,故國望姍姍。庚寅征覽揆,辛卯應災躔。(自注:“君生於庚寅,甲子一周而終,故引庚寅以降之詞。其聞訃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詩。皆假借使之也。”)劍去梧宮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敘其戊辰後歸田燕遊之事。”)拊心看迸裂,彈指省轟闐。攀附龍門迥,追陪鶴蓋連。園林歸綠水,屋宇帶紅泉。一飯常留客,千金不問田。以忙消塊壘,及暇領芳妍。日落邀賓從,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鬆圓。(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畫。於程又有師資之敬。”)
寅恪案:關於錢、瞿之交誼及當日明清興亡諸端,茲不具論。所可注意者,即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初訪牧齋於半野堂。次年即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結縭於茸城舟中兩大事。牧齋此詩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間接有關涉,尚難確定。若就稼軒方麵言之,則《東山酬和集》中不載瞿氏篇什,此或因稼軒雖曾賦詩,但未被牧齋收錄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遺佚頗多,殊不易決言,揆以稼軒與牧齋及河東君之關係,如第四章論述絳雲樓落成詩所引《牧齋尺牘》例之,稼軒似非如黃陶庵之不以河東君為然者,何故於錢、柳因緣之韻事絕無一語道及,甚不可解。姑記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齋所賦詩當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後恐有錯亂。詩題有關諸人,可考見者殊不多,故隻擇數題列之於下。
《寄懷嶺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隱使君》(自注:“金投曹溪為僧。”)雲:
(詩略。)
其二《劉客生詹端》雲:
(詩略。)
其三《姚以式侍禦》雲:
(詩略。)
其四《詠東皋新竹寄留守孫翰簡》雲:
筍根苞粉尚離離,裂石穿雲嶺外知。祖幹雪霜催老節,孫篁煙靄護新枝。紫泥汗簡連編綴,青社分符奕葉垂。昨夜春雷喧北戶,老夫欣賦蘀龍詩。
寅恪案:前論牧齋《庚寅人日示內》詩及河東君和詩,已略及金、劉、姚三人,惟瞿翰簡未及,故特錄此詩全文。“翰簡”者,指稼軒孫昌文而言。永曆特任昌文為翰林院檢討,稼軒兩疏懇辭,原文見《瞿忠宣公集·六》,茲不具引。鄙意此時牧齋與永曆政權暗中聯絡。其寄此四詩,必有往來之便郵無疑也。《贈盧子繇》雲:
寅恪案:杭大宗(世駿)《道古堂集·二九·名醫盧之頤傳》略雲:
之頤,字子繇,生明熹宗時,號晉公,又自稱蘆中人。父複,字不遠,精於醫理。《舊史》曰:陳曾藙傳論之頤雲,歲丙戌監國者在山陰,之頤杖策往謁,大為親信,授職方郎。事敗,跳身歸裏間,與舊相識者往來。門庭雜遝,蹤跡不測。性又簡傲,雖以醫術起家,輕忽同黨,好自矜貴,出入乘軒車,盛傔從,廣座中伸眉抵掌,論議無所忌。識者謂必中奇禍。頃之,兩目皆盲,??成廢人,不出戶庭,而曩所交遊皆斷絕,詫歎一室,竟以憤懣卒。此殆天之所以保全之也。
?可見牧齋此時相與往來之人,其酬贈詩章見於《有學集》者,大抵為年少尚未有盛名而誌在複明之人。如晉公即是一例。其他諸人,皆可以此類推之也。
《七十答人見壽》(涵芬樓本題下有“辛卯”二字)雲:
七十餘生底自嗟,有何鱗爪向人誇。驚聞窸窣床頭蟻,羞見彭亨道上蛙。著眼空花多似絮,撐腸大字少於瓜。三生悔不投胎處,罩飯僧家賣餅家。
寅恪案:葛萬裏《牧齋先生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參《有學集·六·秋槐別集·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辛卯秋憩友蒼石門院扣問八識規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雲:
春遊武林,夏有《哭稼軒》長篇。自記:九月避喧卻賀,扁舟詣白下懷東(自注:“佟中丞。”)寓。朱雀桁市囂聒耳,乃出城,棲止長幹大報恩寺,與二三禪侶優遊浹月,論三宗而理八識雲雲。
牧齋此年秋避壽卻賀,往金陵寓佟國器家。據上引《福建通誌》此年佟氏任福建左布政使。至牧齋之詣金陵,懷東是否在家,尚難確知。即使在家,為時亦必不久。似此情況,牧齋與外人往還,較為便利。然終嫌其囂聒,乃遷居大報恩寺。頗疑此中尚有待發之覆。蓋當日誌懷複明諸人,往往托跡方外,若此輩謁牧齋於懷東寓所者過多,則不免惹起外間驚怪,轉不如竟棲止於佛寺,更為妥慎。其言與禪侶研討內典,恐不過掩飾之辭。後來牧齋再往金陵,亦嚐棲止於報恩寺,仍是為順治十六年己亥鄭延平大舉攻取南都之準備也。又檢許穀人(浩基)編《鄭延平年譜》“永曆七年癸巳三月張名振張煌言請師入長江”條附《按語》雲:
浩基按,名振與煌言凡三入長江,而未知初入長江為何年?又不知題詩祭陵為何年?各書紀載紛岐,莫知所據。《魯春秋》《東南紀事》俱作壬辰。《海東逸史》作癸巳。《小腆紀年》作癸巳初入長江,而甲午題詩祭陵。《台灣外紀》《海上見聞錄》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繹史》《明季南略》則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撰《蒼水碑》雲,癸巳冬入吳淞,明年軍於吳淞,會名振之師入長江,遙祭孝陵。甲午再入長江。蓋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書明年,下複係甲午,誤甚。謝山猶恍惚其詞,後人更難推測矣。
金山戰罷鼓桴停,傳酒爭誇金鳳瓶。此日江山紆白發,一枰殘局兩函經。
尤可注意矣。夫牧齋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東君必知之。然則牧齋此次複明之活動,河東君亦曾參預其事,可無疑也。
今檢《有學集》順治九年壬辰十年癸巳兩年間皆無詩什。金氏《牧齋先生年譜》“癸巳”條雲:
季春,遊武林,複往金華。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萬婺民齊合掌,浴兒仍用五銖錢”等句。按:此蓋勸伏波複漢也。(原注:“壬辰、癸巳奔走國事,無詩。《武林觀棋》及《伏波弄璋歌》,當是癸巳所作,並入《敬他老人集》者。又按:(李)定國退師,先生仍事聯絡,其誌彌苦已。”)
寅恪案:金氏因此兩年不見牧齋之詩,因以意取順治十一年甲午所作《伏波弄璋歌》為癸巳年所賦,實非有確據。但牧齋於此兩年間《有學集》中未錄存其詩,亦必有待發之覆。據《塔影園集·一·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
安西將軍李定國以永曆六年七月克複桂林,承製以蠟書命公及前兵部主事嚴栻聯絡東南。公乃日夜結客,運籌部勒,而定國師還。於是一意學佛,殫心教典,凡十年而卒。
《有學集·三七·嚴宜人文氏哀辭序》雲:
宜人姓文氏,東閣大學士諡文肅震孟之長女。嫁兵部主事嚴栻,少保諡文靖諱訥之孫也。文肅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愛其女,以為類己。文肅參大政,百日而罷。歸裏,逾年而卒。宜人從夫官信陽,哭其父,過時而毀,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禎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時,卜葬於虞山袓塋之側,哀子熊屬其舅氏秉撰述行狀來請為誌,伏地哭不能起。餘為感而泣下。往文肅輟講筵歸,改葬陸夫人,以丘嫂之誼,謁餘為銘。今老居此世,忍複執筆而銘其女乎?宮鄰金虎,感倚伏於前;左帶沸唇,悼橫流於後。弦麽徽急,墀歎壑盈,俯仰三世,於餘心有戚戚焉!彈毫綴思,百端交集,聊為哀辭一通,以寫餘懷。
《常昭合誌稿·二五·人物門·嚴栻傳》(參郟掄逵《虞山畫誌·二》“嚴栻”條)略雲:
嚴栻,字子張,號髻珠,澤子。少穎悟,工書畫篆刻,兼善騎射。登進士(寅恪案:本誌二十《選舉表》“進士”欄載:“嚴栻,崇禎(七年)甲戌科進士。”“舉人”欄載:“嚴栻,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知信陽州。丁艱服闋,起為兵部主事,未赴。順治初,大吏交薦,自以衰廢固辭。卒年七十有九。
時(桂)王在武岡,加胤錫東閣大學士,封光化伯,賜劍,便宜從事。胤錫疏請,得給空敕鑄印,頒賜秦中舉兵者。時頗議其專。
則李定國承製,以蠟書命錢、嚴聯絡東南,亦是可能。蓋胤錫當日地位權勢遠不及定國,尚能作如是舉動,何況李氏複取桂林,孔有德自殺,聲威正盛之時乎?沈佳《存信編》(據朱希祖君《明季史料題跋·鈔本存信編跋》所引)雲:
永曆六年(壬辰)冬,謙益迎姚誌卓、朱全古祀神於其家。(寅恪案:《有學集·四·絳雲餘燼集·上》有《朱五兄藏名酒肆自號陶然餘為更之曰逃禪戲作四小詩》一題及同書四二《戲作朱逃禪小影讚》有“朝扶鸞,夕降乩”之語。未知朱逃禪是否即朱全古?附記於此,以俟更考。)定入黔請命之舉。七年(癸巳)七月,姚誌卓入貴築行營,上疏安隆,召見慰勞賜宴,遣誌卓東還,招集義兵海上。塚宰範礦以朱全古萬裏赴義,題授儀製司主事。八年七月,遣內臣至廈門,冊封漳國公鄭成功為延平王。九年三月,簡封朱全古兼兵科給事中,視師海上。先是甲午秋文安之密與全古曰:“劉(文秀)李(定國)之交必合,眾誌皆與孫(可望)離,但未知事機得失如何也。我當以冬還蜀,君可以春還(吳),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各靖其誌。”是年春,海上有警,行營吏部尚書範礦請遣使宣諭姚誌卓,遂命全古。全古還吳,轉渡江,由海門至前山洲。誌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報命。十三年六月,延平王鄭成功率師圍南京。
《南疆逸史·三六·姚誌卓傳》雲:
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歿於陣。浙東封仁武伯。
假定沈氏之言可信,姚誌卓、朱全古曾於壬辰年親至牧齋家,則錢、柳複明之舉動若是活躍,其詩篇後來以避忌諱刪棄,殊不足怪。《投筆集·小舟惜別》雲:
北鬥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破除服珥裝羅漢(自注:“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滅損齏鹽餉佽飛。娘子繡旗營壘倒(自注:“張定西謂阮姑娘,‘吾當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殞。惜哉!”),將軍鐵槊鼓音違。(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戰,死崇明城下。”)須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自注:“夷陵文(安之)相國來書雲雲。”)
據牧齊所言,河東君捐資以助姚軍,應在甲午及乙未兩年間事,而牧齋以姚氏戰死於順治十二年乙未與《南疆逸史》同,唯秋冬季節稍異。是誌卓之死在九、十月間,故傳聞微有參差耳。至諸本列姚氏之死於前一年,鄙意牧齋為親預此舉之人,此詩又涉及河東君,其所記之年必非誤記。觀前論黃毓祺案牧齋被逮之年,可以推知也。至阮姑娘者,當實是女性。汪光複《明季續聞》略雲:
又雲:
甲午春正六日,再入京口,至觀音門儀真一帶,擒斬參將阮姑娘。
阮姑娘究為何人,尚待考證。但其為阮進之女或侄女,似無可疑。若非然者,張名振絕不致派一男子侍柳夫人,豈不成為河東君之麵首,而牧齋亦不應以定西此語相誇也。金氏《牧齋年譜》“丙申”條以牧齋《秋興》詩自注中之阮姑娘為阮駿,而以甲午年死於京口之阮姑娘別為一人,誤矣。又牧齋“娘子繡旗營壘倒”句,自是指阮姑娘。遵王《注》引唐平陽公主事為釋,此世人習知之古典,尚不足了解當日之今典也。檢《釣璜堂存稿·二十·北伐命偏裨皆攜室行因歌之》雲:
浪激風帆高入雲,相看一半石榴裙。簫聲宛轉鼓聲起,江左人稱娘子軍。長江鐵鎖一時開,旌旆飛揚羯鼓催。既喜將軍揮羽入,更看素女舞霓來。揮戈築壘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笑指金陵佳麗地,隻愁難帶荔枝來。
《徐闇公先生年譜》“弘光元年(自注:“順治二年。”)乙酉”條雲:
冬在閩娶戴氏。
《年譜》後附錄黃仲友(定文)《東井文鈔·書〈鮚埼亭集·徐闇公傳〉後》雲:
戴氏者,從亡總兵戴某女也。與闇公善,謂闇公文弱,風濤戎馬,難以自全,而其女有文武才,以妻闇公。戴戎裝握刀上陣,艱危奔走,卒賴其力以免。闇公卒於潮,戴上書州守,乞負骨歸葬,許之。乃與其仲子永貞扶櫬歸鬆江,與闇公前妻姚,同誌相守以死。至今鬆江人傳其戎服遺像。
寅恪案:闇公之詩似譏當日複明舟師偏裨攜帶眷屬,致妨軍事之進行者。但複據黃氏所記闇公後室戴夫人事,則知當時海上複明諸軍實有能戎裝握刀上陣之女性,故牧齋詩自注中之阮姑娘乃女子,而非阮駿之托名,更得一旁證矣。又牧齋詩自注引文氏書語,此書疑是永曆九年即順治十二年乙未由朱全古轉致者。姚氏封號,似以溫書作“仁武”者為是,若“神武”則恐因吳音相近致訛也。至金氏《牧齋年譜》謂“定國退師,先生仍事聯絡,其誌彌苦已”,所言甚是。顧氏所謂“定國師還,於是一意學佛,殫心教典,凡十年而卒”,則殊與事實不符。雲美非不知牧齋在定國師還以後之複明活動,但不欲顯言之,恐招致不便耳。
順治十一年甲午牧齋集中有二作品與馬進寶有關,亦即與複明之活動有關也。《牧齋外集·十·馬總戎四十壽序》略雲:
大元戎馬,公專征秉鉞,開府婺州者七載餘,而春秋方四十。四月十有三日,為懸弧之辰。予以衰老,辱知於公,禮之以函丈,申之以盟好,其能不敘次一言,以效封人之祝?
(順治三年)六月圍金華,七月克之。
及同書八十《馬逢知傳》雲:
(順治)三年,從端重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故牧齋謂馬氏“開府婺州者七載餘”,應指自順治三年七月至十一年四月而言也。
《有學集·五·絳雲餘燼集·下·伏波弄璋歌六首》,其五雲:
龍旗交曳矢頻懸,繡褓金盆笑脅駢。百福千祥銘漢字,浴兒仍用五銖錢。
其六雲:
充閭佳氣溢長筵,孔釋分明抱送年。授記不須尋寶誌,老夫摩頂是彭篯。
寅恪案:依“摸頂”句,可知馬進寶生子,牧齋親往金華致賀。其時間當在甲午秋間,觀此歌前第六題為《甲午春觀吳園次懷人詩卷》及同書一七《季滄葦詩序》雲“甲午中秋餘過蘭江”句可證。又此歌前第二題為《武陵觀棋六絕句》,其第一首有“初桐清露又前期”句,其第六首有“太白芒寒秋氣澄”句,是牧齋此次往金華,秋間經過杭州之一旁證也。牧齋“五銖錢”句,複明之意甚顯,遵王不敢注一字。檢《後漢書·列傳·十四·馬援傳》雲:
初,援在隴西,上書言,宜如舊鑄五銖錢。事下三府,三府奏以為未可許,事遂寢。及援還,從公府求得前奏難十餘條,乃隨牒解釋,更具表言,帝從之。
則牧齋之詩,不僅表示複明之微旨,實亦采用馬文淵故事也。但馬氏雖“愛結納名流”,實不通文墨,牧齋之深意,彼自不能了解也。(參阮葵生《茶餘客話·八》“馬進寶”條。)
複次,《有學集詩注》五順治十一年甲午,十二年乙未,兩年所賦之詩,與蘇州有關者甚多。如《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夢謁吳相五君延坐前席享以魚羹感而有述》《(葉)聖野(襄)攜伎夜飲綠水園戲題四絕句》《冬夜假我堂文宴詩有序》《歸自吳門(袁)重其複來征詩小至日止宿劇談喜而有作》《甲午仲冬六日吳門舟中飲罷放歌為朱生維章六十稱壽》《虎丘舟中戲為張五穉昭題扇得絕句八首穉昭少年未娶不肯席帽北遊故詩及之》《乙未秋日許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鷺翁於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口占二首》(寅恪案:此題可參《牧齋外集·七·翁季霖詩序》)《遊東山雨花台次許起文韻》《路易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等題,可為例證。夫牧齋家居常熟,蘇州乃省會所在,其往來經過原不足怪。但牧齋此兩年間複明之活動正在暗中進行,其頻繁往來於常熟、蘇州,終不能使人無疑。前引《廣陽雜記》謂鄭成功設有商店於蘇州。在順治十三年七月黃梧降清以前,尚未被清廷覺察。牧齋之屢遊蘇州,或與通海之舉動有關。若更取與路安卿有關之兩題四律證之,益為明顯矣。茲錄《路易公(寅恪案:涵芬樓本亦作“易公”疑“易”乃“長”字之誤)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