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5
熊維傑。遼東鐵嶺人。順治八年任。
《清史稿·二百零三·疆臣年表》“浙閩總督”欄載:
順治二年乙酉張存仁十一月壬子總督浙江福建。由浙江總督遷。
順治三年丙戌張存仁。
順治四年丁亥張存仁十二月壬申病免。陳錦總督浙閩。
順治五年戊子陳錦。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張存仁傳》(參《鮚埼亭外編·三十·明大學士熊公行狀跋》)略雲:
張存仁,遼陽人。明寧遠副將,守大淩河。本朝天聰五年,隨總兵祖大壽等來降。順治元年,隨豫親王多鐸征河南、江南。二年六月,大軍下浙江,存仁隨至杭州,遂管浙江總督事。十一月,授浙江福建總督。三年,端重親王博洛統師進征,明魯王遁,(方)國安、(馬)士英就擒,伏誅。浙、閩漸以底定。四年,疏請解任。存仁蒞浙後,屢以疾乞休,至是得旨俞允。五年二月,因代者未至,遣將收複連城、順昌、將樂三縣。六年起授直隸山東河南總督。
張維屏《國朝詩人征略二編·三》“佟國器”條引《大清一統誌》雲:
順治二年授嘉湖道,偕張國興擒馬士英。
《牧齋外集·七·佟懷冬古意新聲序》(參同書同卷《佟懷冬擬古樂府序》及《佟懷冬詩選序》並《有學集·二·秋槐支集》庚寅夏牧齋所作《閩中徐存永陳開仲亂後過訪各有詩見贈次韻奉答四首》及《夏日宴新樂小侯於燕譽堂林若撫徐存永陳開仲諸同人並集二首》)略雲:
古意新聲之什,創於陽羨俞羨長。佟中丞懷冬見而悅之,為之嗣聲屬和。又益之以出塞、宮詞、閨情、詠懷之屬,凡六十章。閩士徐存永、陳開仲攜以入吳,予方有事采詩,深嘉其旨意,為之序而傳焉。始存永、開仲之以詩請也,秉燭命觴,相顧欣賞。昧旦而求之,餘與二子恤然若有失也。浹旬吟咀,聽然有得,始拈出風之一字,而二子遠矣。遇懷冬,輒舉似之。懷冬笑而不應。禪門有言:“莫把金針度。”此風之一字,懷冬之金針也。餘顧嘵嘵然逢人而扣其譜,不已愚乎?
同治修《福建通誌·一百四十·宦績門·佟國器傳》雲:
佟國器,奉天遼東拔貢。順治八年任左布政使。(寅恪案:葛萬裏《牧齋先生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雲:“自記九月避喧卻賀,扁舟詣白下懷東寓。”可供參考。)十年擢巡撫。
《清史稿·二百零七·疆臣年表·五》“巡撫”欄載:
順治十年癸巳張學聖二月甲子罷。四月丙午佟國器巡撫福建。
順治十一年甲午佟國器。
順治十二年乙未佟國器三月庚子調。宜永貴巡撫福建。
《清史列傳·四·佟養正(真)傳》(參同書同卷《恩格圖及張大猷傳》)略雲:
佟養正,遼東人。其先為滿洲,世居佟佳,以地為氏。祖達爾哈齊以貿易寓居開原,繼遷撫順,遂家焉。天命初,佟養正有從弟養性,輸誠太祖高皇帝,於是大軍征明,克撫順,佟養正遂挈家並族屬來歸,隸漢軍。六年奉命駐守朝鮮界之鎮江城。時,城守中軍陳良策潛通明將毛文龍,詐令諜者稱兵至,各堡皆呼噪,城中大驚,良策乘亂據城叛。佟養正被執,不屈死之。長子佟豐年(寅恪案:《國榷·八四》“天啟元年八月丙子‘遼東巡撫王化貞參將毛文龍之捷’”條,“豐年”作“鬆年”),並從者六十人,俱被害。詔以次子佟圖賴襲世職。佟圖賴初名佟盛年,後改今名。崇德七年,始分漢軍為八旗,佟圖賴隸鑲黃旗,授正藍旗都統。順治二年五月,軍次江南,敗明舟師於揚子江,先後攻揚州及嘉興諸府,皆下之。十三年八月引疾乞休。命加太子太保,以原官致仕。十五年卒於家,年五十有三。康熙十六年,聖祖仁皇帝以孝康皇太後推恩所生,特贈佟圖賴一等公爵,令其子佟國綱承襲,並令改隸滿洲。
同書同卷《佟養性傳》略雲:
佟養性,遼東人。先世為滿洲,居佟佳,以地為氏。因業商,遷撫順。天命初,見太祖高皇帝功德日盛,傾心輸款,為明所覺,置之獄,潛出來歸。賜尚宗室女,號曰西屋襄額駙。天聰五年正月,太宗文皇帝命督造紅衣炮。初,軍營未備火器,至是炮成,鐫曰“天佑助威大將軍”,征行則載以從。養性掌焉。時,漢軍未分旗,敕養性總理,官民俱受節製。額駙李永芳及明副將石廷柱、鮑承先等先後來降者,與佟氏族人,皆為所屬。上以漢官漸多,慮養性無以服眾誌,特諭養性曰:“凡漢人事務,付爾總理,各官分別賢否以聞。爾亦當殫厥忠忱,簡善絀惡,恤兵撫民,竭力供職,勿私庇親戚故舊,陵轢疏遠仇讎,致負朕委任之意。”又諭諸漢官曰:“爾眾官如能恪遵約束,非敬謹養性,是重國體,而欽法令也。”十一月,祖大壽以大淩河城降。上命城中所得槍炮鉛藥,悉付養性。六年正月,上幸演武場閱兵,養性率所轄漢軍試炮,擐甲列陣,上嘉其軍容整肅。養性卒於官,詔以其子普漢襲爵。普漢卒,弟六十襲。崇德七年隸漢軍正藍旗。
《清史稿·二百二十·後妃傳》略雲:
元妃佟佳氏,歸太袓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禮。(可參孟森《明元清係通紀》《清初三大疑案考實》第二種《世祖出家事考實》。)
孝康章皇後佟佳氏,少保固山額真佟圖賴女。後初入宮,為世祖妃。(順治)十一年三月戊申聖祖生。聖袓即位,尊為皇太後。(康熙)二年二月庚戌崩,年二十四。後家佟氏,本漢軍。上(指聖祖)命改佟佳氏,入滿洲。後族抬旗自此始。子一,聖祖。
孝懿仁皇後佟佳氏,一等公佟國維女,孝康章皇後侄女也。康熙十六年為貴妃。二十年進皇貴妃。二十八年七月病篤,冊為皇後,翼日甲辰崩。(可參孟森《清初三大疑案考實》第三種《世宗入承大統考實》。)
《清朝通誌·二·氏族略·二》“滿洲八旗姓佟佳氏”條略雲:
佟佳氏散處瑪察雅爾、呼加哈哈達、佟佳等地方。佟養正鑲黃旗人,世居佟佳地方。國初率族眾來歸。其子佟圖賴係孝康章皇後之父,追封一等公。佟養性,佟養正之弟,國初來歸,太祖高皇帝以孫女降焉。
《梅村家藏稿·四八·佟母劉淑人墓誌銘》略雲:
子江南右方伯諱彭年,方從政於吳。偉業聞之,自古興王之代,必先世祿之家。在我朝,佟為貴族。
《錢牧齋尺牘·下·複佟方伯》略雲:
江南半壁,仰賴旬宣。治某樗櫟散材,菰蘆長物。通家世誼,牽附高門。懷東、匯白,一元三公,氣葉椒蘭,誼深金石。
乾隆修《江南通誌·一百零六·職官誌》“江蘇布政使”欄載:
佟彭年,正藍旗人。舉人。康熙二年任。
慕天顏,靜寧人。進士。康熙九年任。
《有學集·一六·佟氏幽憤錄序》雲:
《佟氏幽憤錄》者,故登萊僉事觀瀾佟公,當絕命時,自著《憂憤先生傳》。其子今閩撫思遠並出其對簿之揭,與檻車之詩,集錄以上史館者也。東事之殷也,江夏公(指熊廷弼)任封疆重寄,一時監司將吏,皆梔言蠟貌,不稱委任。江夏按遼時,佟公為諸生,與同舍楊生昆仁,籌邊料敵,畫灰聚米,慨然有掃犁之誌。江夏深知之,以是故號咷呼,援以助我。而公自以世受國恩,諳知遼事,盱衡抵掌,樂為之用。當是時,撫、清(指撫順、清河)雖熸,遼、沈無恙。以全盛之遼,撼新造之□。以老熊當道之威,布長蛇分應之局。鷸蚌未判,風鶴相疑,傳箭每一日數驚,□廬或一夕再徙。公將用遼民守遼土,倚遼人辦遼事,赦脅從,招攜貳,施鈞餌,廣間諜。肅慎之矢再來,龍虎之封如故。經營告成,豈不鑿鑿乎其有成算哉!天未悔禍,國有煩言。奸細之獄,羅鉗於前;叛族之誅,瓜蔓於後。公既以獄吏膊書,銜冤畢命。馴至於一誤再誤,決河燎原,遼事終不可為矣。嗚呼!批根黨局,假手奄宦,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能人要路所為,合圍掩群,唯恐或失者也。殺公以錮佟氏之族,錮佟以絕東人之望。於是乎穹廬服匿之中,望窮□□;□□□□之屬,目斷刀環。翕侯、中行說之徒,相率矯尾厲角,僇力同心,以致死於華夏。堅脅從之心膽,廣內訌之羽翼,失招撫之大機,破恢複之全局,蓋自群小之殺公始。此則操刀推刃者[img alt="" src="../Images/ad0003.png" /]不自覺,而世之君子,亦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國家當白山作難,人主旰食,中外震驚。惟是秉國成,參廟算者,用是以快恩仇,恣剸決,岐口遝舌,張羅設械,巧於剪外人之所忌,而精於弭敵國之所短,畫廟社於一牆,委人主為孤注。河東之司命,遙寄於柄臣之門。關外之師期,克定於獄吏之手。如公之死,不死於丹書,不死於西市,而死於仿佛錯莫誕漫不可知之口語。迄於今藏血久碧,墓草再陳,山川陵穀,俯仰遷改,而卒未知坐公死者為何法?責公死者為何人?天不可問,人不可作,有鬼神構鬥其間,而公與國家,並受其害,可勝痛哉?
盛昱《八旗文經·五十》佟世思《先高曾祖三世行略》略雲:
先高祖諱周,字儒齋,世居撫順,以撫順邊烽時警,望遼陽有白雲冉冉於其上,遂家焉。自北燕時,遠祖諱萬諱壽者,俱以文字顯。累傳至明洪武間,始祖諱達禮,以邊功加秩指揮同知,世其爵。五傳而生季甫公諱檳。季甫公生心一公諱愻,是為儒齋公父。公生而穎異,讀書明性,理家資巨萬。謹恪自居,教子弟以正。事無巨細,必取法古人。公生曾祖諱養義,字直庵,念時勢多艱,身家為重。教曾祖以恪謹居躬。曾祖心父之心,凜凜恐墜,數十年如一日。已而家難起,以撫順族人諱養性者,於明萬曆間獲罪,罪應族。於是通族之人,潛者潛,逃者逃,易姓者易姓,更名者更名。先高祖耿介性成,語人曰:“族中有此,皆我伯叔之咎,正宜延頸待誅。潛逃何為,易姓名何為。”遂為有司所執。先曾祖相從於車塵馬跡中,徒步奔走,械鎖琅璫。春氣苦寒,淚凝冰合。先高祖歸命於法,始終無難色。先曾祖躄踴號泣,念先高祖以垂老之年,罹奇禍,呼天搶地,以爪入肉,血出不知。時,曾叔祖諱養歲,叔祖諱純年同以事去。煢煢異地,父子祖孫無完卵。向以家素豐饒,為捕按者魚肉奇貨之,家遂破。先是,先大父諱方年字長公,為範公諱楠婿。範公即本朝師相文肅公(文程)父也。百計周旋,匿之館室。先大父自分不欲生,每思自首,以從祖父。文肅公屢慰之曰:“非不欲爾死也,其如宗祀何?”久之,人漸悉,徙之沈香林(原注:“寺名。”)。不可。東寄西遷,心勞力竭。又懼有司下除根之令,欲使姑易姓,先大父曰:“我祖父叔弟皆因不忍易姓,而有此禍。我豈忍悖祖父叔弟之誌,易姓以偷生乎?”文肅公強之至再,而後可。先高祖入關後,分禁永平諸邑獄。旋複因邑有水災,城為水沒。若祖、若孫、若父、若子、若兄、若弟,不相顧。先高祖暨叔曾祖、叔祖,俱以水死。先是高祖莊坐大呼曰:“伏朝廷之法,而不死於法,生猶不生也。”時,先曾祖身在水中,與怒濤爭上下,流之門側,聞先高祖之言如此,隨自臆度曰:“是死終不明。”得浮木,負之出。投邑令。令曰:“爾父死,並以爾死上聞。”盍去之。先曾祖告以前故,因厲聲曰:“我何敢悖君父耶?”遂觸階死。令曰:“孝子也。”鄉人過其邑,聞其言與事,而歸告之。特於歸骨之地未詳。嗚呼!痛哉!先大父既留,尚未婚。文肅公強之完娶,先大父抵死不可。久之,乃成禮。三韓一帶盡入我清版章。族之人潛者出矣,逃者返矣,易姓更名者,連袂而歸矣。先大父相依文肅公,雖曰無家可歸,族人亦無許先大父歸者,蓋因先大父為人方嚴侃直,落落難合,兼以家業飄零,竊恐歸宗為累也。時既為我清編氓,從戎大師,冀立功疆場,且欲覓先高曾遺骨歸葬。無如彼蒼不憫,壯誌未酬,戰歿於灤州。高祖母梁,繼高祖母金楊,曾祖母李,祖母沈,患難之際,俱以病卒。
宣統修《山東通誌·四九·曆代職官表·八》“布按分司諸道”欄載:
天啟朝。佟卜年。遼陽進士。
《明史·二四一·王紀傳》(參《國榷·八五》“天啟二年七月甲辰刑部尚書王紀削籍以久稽佟卜年案也”條)略雲:
王紀,字惟理,芮城人。萬曆十七年進士。天啟二年,代黃克纘為刑部尚書。初,李維翰、熊廷弼、王化貞下吏,紀皆置之重辟,而與都禦史、大理卿上廷弼、化貞爰書,微露兩人有可矜狀,而言不測特恩非法官所敢輕議。有千總杜茂者,齎登萊巡撫陶郎先千金,行募兵。金盡,而兵未募,不敢歸,返薊州僧舍,為邏者所獲,詞連佟卜年。卜年,遼陽人,舉進士,曆知南皮、河間。遷夔州同知,未行,經略廷弼薦為登萊監軍僉事。邏者搒掠,茂言嚐客於卜年河間署中三月,與言謀叛。因挾其二仆,往通李永芳。行邊(兵部)尚書張鶴鳴以聞。鶴鳴故與廷弼有隙,欲借卜年以甚其罪。朝士皆知卜年冤,莫敢言及。鎮撫既成獄,移刑部。紀疑之,以問諸曹郎。員外郎顧大章曰:“茂既與二仆往來三千裏,乃考訊垂斃,終不知二仆姓名,其誣服何疑?卜年雖非間諜,然實佟養真族子,流三千裏可也。”紀議從之,邏者又獲奸細劉一巘,忠賢疑劉一燝昆弟,欲立誅一巘及卜年,因一巘以株連一燝。紀皆執不可。(沈)?遂劾紀護廷弼等獄,為二大罪。帝責紀陳狀,遂斥為民。以侍郎楊東明署部事,坐卜年流二千裏。獄三上三卻,給事中成明樞、張鵬雲、沈惟炳,卜年同年生也。為發憤摭他事,連劾東明。卜年獲長係瘐死,而東明遂引疾去。紀既斥,大學士葉向高、何宗彥、史繼偕論救,皆不聽。後閹黨羅織善類,紀先卒,乃免。
《清史列傳·七八·貳臣傳·甲·李永芳傳》略雲:
李永芳,遼東鐵嶺人。明萬曆四十一年,官遊擊,守撫順所。本朝天命三年,是為明萬曆四十六年。太祖興師征明,以書諭永芳。永芳奉諭知大兵至,遂乘騎出降。上命毀撫順城,編降民千戶,遷之興京。仍如明製,設大小官屬,授永芳副總兵,轄降眾。以上第七子貝勒阿巴泰女妻之。
《明史·二五九·熊廷弼傳》略雲:
熊廷弼,字飛百,江夏人。萬曆二十五年舉鄉試第一,明年成進士。(天啟元年)駐山海關,經略遼東軍務。廷弼因白監軍道臣高出、胡嘉棟,督餉郎中傅國無罪,請複官任事。議用遼人。故讚畫主事劉國縉為登萊招練副使,夔州同知佟卜年為登萊監軍僉事。故臨洮推官洪敷教為職方主事,軍前讚畫,用收拾遼人心。並報允。先是,四方援遼之師,(王)化貞悉改為平遼。遼人多不悅。廷弼言遼人未叛,乞改為平東,或征東,以慰其心。自是化貞與廷弼有隙,而經撫不和之議起矣。化貞為人呆而愎,素不習兵,輕視大敵,好謾語。務為大言罔中朝,尚書(張)鶴鳴深信之,所請無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誌。廷弼請用卜年,鶴鳴上駁議。禦史蘇琰則言廷弼宜駐廣寧,不當遠駐山海。因言登萊水師無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詆三人。帝皆無所問。而帝於講筵,忽問卜年係叛族,何擢僉事?國縉數經論列,何起用?嘉棟立功贖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譖之,抗疏辨,語頗憤激。是時廷弼主守,謂遼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李)永芳不可信,廣寧多間諜,可虞。化貞一切反之,絕口不言守,謂我一渡河,河東人必內應,且騰書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聽捷音。孫傑劾(劉)一燝以用出、嘉棟、卜年為罪,而言廷弼不宜駐關內。當時中外舉知經(指熊廷弼)撫(指王化貞)不和,必誤疆事。章日上,而鶴齡篤信化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員外郎徐大化希指劾廷弼不去必壞遼事。並下部。鶴鳴乃集廷臣大議。議撤廷弼者數人,餘多請分任責成。鶴鳴獨言化貞一去,毛文龍必不用命。遼人為兵者必潰,西部必解體。宜賜化貞尚方劍,專委以廣寧,而撤廷弼他用。議上,帝不從。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沈維炳傳》略雲:
沈維炳,湖廣孝感人。明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初任香河知縣,入為刑科給事中。(天啟)二年,遼東經略熊廷弼,巡撫王化貞,以廣寧失陷逮勘。登萊道佟卜年為廷弼所薦,有訐其謀叛者,大學士沈?、兵部尚書張鶴鳴,欲借以重廷弼罪。維炳疏言,?因言官列其私跡,借廷弼為抵彈謝過之具。廷弼承失地之罪足矣,豈必加以他辭。鶴鳴左袒化貞,角勝廷弼,致經撫兩敗,獨鶴鳴超然事外。今複欲加罪廷弼,有背公論。(寅恪案:光緒修《孝感縣誌·一四·人物誌·沈惟炳傳》略雲:“沈惟炳,字鬥仲,號炎洲。諸黨人又借經略熊廷弼,欲株連楚人,惟炳再疏切言之。”可供參證。)
寅恪案:佟國器於順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當是從其叔佟圖賴軍破嘉興後,因得任此職。順治三年丙戌九月,其母陳氏歿於官舍,歸葬金陵,揆以墨絰從戎之古義及清初旗人喪服之製,並證以當時洪亨九丁父憂守製之事例,大約順治三年冬或四年初,即可扶柩至白門。此時懷冬正可為牧齋向南京當局解說。明南都傾覆未久之際,漢族南人苟延殘喘已是幸事,自不能為牧齋關說。其得為牧齋盡力者,應為北人,如梁慎可輩,而最有力者則是匯白一流人物。蓋滿人武將與江南士大夫,絕無關涉。唯有遼東漢軍,如懷冬者,在明為叛族,而在清則為新貴,實是向金陵當局救脫牧齋最適宜之人。況國器之父卜年與洪亨九同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進士,兩人本有通家之誼,尤便於進說乎?牧齋借《真誥》“童真”之語,以指佟姓。“凡佟姓即童姓。建州以佟為公姓,所以其南有佟家江”(見孟森《明元清係通紀正編·一》“永樂四年十一月乙醜木楞古野人頭目佟鎖魯阿等四十人來朝”條案語)可謂巧合。“侍晨”用陸魯望詩自注“仙之貴侶”。即前引受之撰國器妻《錢氏壽序》所謂“錢夫人者,大中丞遼海佟公之嘉耦也”,亦殊工切。或疑《浙江通誌·職官表》載佟氏順治六年始任浙江按察使,則似不能遣馮、金二人於五年初由杭州至江寧。鄙意思遠葬母後,即隨張存仁軍駐杭州。張氏前雖以病乞休,但因代者陳錦未至,五年二月尚留杭州。則國器亦當於五年春隨張存仁在杭州。故不必拘執“方誌”之文,遂以鄙說為不合事實。又匯白遣馮、金二人往金陵慰問牧齋,正如其後來在官閩時,遣徐、陳至常熟求牧齋作“詩序”之事相類。牧齋強拉“籛後人”之誼,認國器為妹丈,固極可笑。然佟夫人實亦非未受漢族文化之“滿洲太太”,觀其留黃媛介於僻園一事,雖與錢、柳有關,但亦由本人真能欣賞皆令之文藝所致也。依佟儼若所記,當日在明人範圍之內,佟氏一族遭遇慘酷可以想見。儼若一房幸與範文程有關,僅存遺種。卜年死後,其家遷居湖北,諒亦借熊飛百之楚黨庇蔭得以苟免。故牧齋《陳氏墓誌銘》等文所言其家之流離困厄,殊非虛語。夫遼東之地,自古以來為夷漢雜居區域,佟氏最初本為夷族,後漸受漢化。家族既眾,其中自有受漢化深淺之分別。佟卜年一家能由科舉出身,必是漢化甚深之支派。佟養性、養真等為明邊將,當是偏於武勇,受漢化不深之房派。明萬曆天啟間,清人欲招致遼東諸族以增大其勢力,故特尊寵佟氏。不僅因其為撫順之豪族,且利用其本為明邊將,能通曉西洋火器之故。然則當日明清東北一隅之競爭,不僅爭土地,並亦爭民眾。熊飛百欲借深受漢化之佟觀瀾,以挽回已失之遼東人心。清高祖太宗欲借佟養性兄弟,更招降其他未歸附之漢族。由是言之,佟氏一族乃明清兩敵國爭取之對象。牧齋《佟氏憂憤錄序》所言似涉誇大,若按諸當日情勢,亦是實錄也。寅恪嚐論北朝胡漢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種族。論江東少數民族,標舉聖人“有教無類”之義。論唐代帝係雖源出北朝文化高門之趙郡李氏,但李虎、李淵之先世,則為趙郡李氏中偏於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論唐代河北藩鎮,實是一胡化集團,所以長安政府始終不能收複。今論明清之際佟養性及卜年事,亦猶斯意。至“佟佳”之稱,其地名實由佟家而來,清代官書顛倒本末,孟心史已於《明元清係通紀前編》“毛憐衛設在永樂三年”條,《正編·二》“宣德元年十二月乙醜賜建州左等衛歸附官軍鎮撫佟教化等鈔彩等物”條及《正編·四》“正統五年九月己未冬古河即棟鄂河”等條,已詳述之,不待更贅。噫!三百五十年間,明清國祚俱斬,遼海之事變愈奇。長安棋局未終,樵者之斧柯早爛矣。
關於《列朝詩集》,凡涉及河東君者皆備述之。其涉及牧齋者,則就修史複明兩端之資料稍詳言之。至於詩學諸主張,雖是牧齋著書要旨之一,但此點與河東君無甚關涉,故不能多所旁及,僅擇錄一二資料,聊見梗概,庶免喧賓奪主之嫌。容希白(庚)君著有《論〈列朝詩集〉與〈明詩綜〉》一文(見《嶺南學報》第十一卷第一期),甚為詳審。然容君之文與拙作之範圍及主旨不同,今唯轉載其文中所引與本文有關者數條,其餘讀者可取並參之也。
《牧齋遺事》雲:
柳夫人生一女,嫁無錫趙編修玉森之子。柳以愛女故,招婿至虞,同居於紅豆村。後柳歿,其婿攜柳小照至錫。趙之姻戚鹹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於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寅恪案:“閨秀”二字,應作“香奩”),柳為勘定,故即景為圖也。
寅恪案:河東君此小照不知尚存天壤間否?其自跋數語,遺事亦不備載其原文,殊為可惜。今檢《列朝詩集·閏集·六·外夷朝鮮門》“許妹氏”條(參《明詩綜·六五·下》“許景樊”條)雲:
許景樊,字蘭雪,朝鮮人。其兄筠、篈皆狀元。八歲作廣寒殿玉樓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適進士金成立,不見答於其夫。金殉國難,許遂為女道士。金陵朱狀元(之蕃)奉使東國,得其集以歸,遂盛傳於中夏。柳如是曰:“許妹氏詩,散華落藻,膾炙人口。然吾觀其《遊仙曲》‘不過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間一萬年’,曹唐之詞也。《楊柳枝詞》‘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說之詞也。《宮詞》‘地衣簾額一時新’,全用王建之句。‘當時曾笑他人到,豈識今朝自入來’,直鈔王涯之語。‘絳羅袱裏建溪茶,侍女封緘結彩花。斜押紫泥書敕字,內官分賜五侯家’,則撮合王仲初‘黃金合裏盛紅雪’與王岐公‘內庫新函進禦茶’兩詩而錯直出之。‘間回翠首依簾立,閑對君王說隴西’,則又偷用仲初‘數對君王憶隴山’之語也。《次孫內翰北裏韻》‘新妝滿麵頻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則元人張光弼《無題》警句也。吳子魚(明濟)《朝鮮詩選》雲:‘遊仙曲三百首’,餘得其手書八十一首。今所傳者,多沿襲唐人舊句。而本朝馬浩瀾《遊仙詞》,見《西湖誌餘》者,亦竄入其中。凡《塞上》《楊柳枝》《竹枝》等舊題皆然。豈中華篇什,流傳雞林。彼中以為琅函秘冊,非人世所經見,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獵異,徒見出於外夷女子,驚喜讚歎,不複核其從來。桐城方夫人采輯詩史,評徐媛之詩,以‘好名無學’四字,遍誚吳中之士女,於許妹之詩,亦複漫無簡括,不知其何說也。承夫子之命,讎校《香奩》諸什,偶有管窺,輒加槧記。”今所撰錄,亦據《朝鮮詩選》,存其什之二三。其中字句竄竊,觸類而求之,固未可悉數也。觀者詳之而已。
寅恪案:《牧齋遺事》所言,河東君勘定《列朝詩集·閨秀》一集事,可與相證。至王沄《輞川詩鈔·六·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十雲:
河梁錄別久成塵,特倩香奩品藻新。雲漢在天光奕奕,列朝新見舊詞臣。
及自注雲:
錢選《列朝詩》,首及禦製,下注臣謙益曰雲雲。曆詆諸作者,托為姬評。
則甚不公允。蓋牧齋編《列朝詩集》,河東君未必悉參預其事。但《香奩》一集,揆以錢柳兩人之關係及河東君個人興趣所在,諸端言之乃謂河東君之評語,出於牧齋所假托,殊不近情理也。又勝時詩末兩句,即指《列朝詩集·乾集》之上“太祖高皇帝”條所雲:
臣謙益所撰集,謹恭錄內府所藏弆禦製文集,冠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
等之類。夫牧齋著書,借此以見其不忘故國舊君之微旨。勝時自命明之遺逸,應恕其前此失節之愆而嘉其後來贖罪之意,始可稱為平心之論,今則挾其師與河東君因緣不善終之私怨,而又偏袒於張孺人,遂妄肆譏彈,過矣!又《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通》,其第十七通雲:
《乾集》閱過附去。本朝詩無此集,不成模樣。彼中禁忌殊亦闊疏,不妨即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第十八通雲:
諸樣本昨已送上,想在記室矣。頃又附去《閏集》五冊,《乙集》三卷。《閏集》頗費搜訪,早刻之,可以供一時談資也。
寅恪案:此兩劄容君文中已引,今可取作勝時詩之注腳也。
關於牧齋者,請先論述其修史複明兩端,然後旁及訾議《列朝詩集》之諸說,更贅述牧齋與朱長孺注杜詩之公案,但此等不涉及本文主旨,自不必詳盡也。
牧齋《曆朝詩集自序》(據東莞容氏藏本)雲:
毛子子晉刻《曆朝詩集》成,餘撫之愾然而歎。毛子問曰:“夫子何歎?”予曰:“有歎乎?予之歎,蓋歎孟陽也。”曰:“夫子何歎乎孟陽也?”曰:“錄詩何始乎?自孟陽讀《中州集》始也。”孟陽之言曰:“元氏之集詩也,以詩係人,以人係傳。《中州》之詩,亦金源之史也。吾將仿而為之。吾以采詩,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國朝詩集幾三十家,未幾罷去。此天啟初年事也。越二十餘年而丁開寶之難,海宇板**,載籍放失,瀕死訟係,複有事於斯集。托始於丙戌,徹簡於己醜。乃以其間,論次昭代之文章,搜討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發凡起例;頭白汗青,庶幾有日。庚寅陽月,融風為災,插架盈箱,**為煨燼。此集先付殺青,幸免於秦火漢灰之餘。於乎!悕矣!追惟始事,宛如積劫。奇文共賞,疑義相析;哲人其萎,流風迢然。惜孟陽之草創斯集,而不能丹鉛甲乙奮筆以潰於成也!翟泉鵝出,天津鵑啼,海錄穀音,咎征先告,恨餘之不前死,從孟陽於九京,而猥以殘魂餘氣,應野史亭之遺懺也。哭泣之不可,歎於何有?故曰:“予之歎,歎孟陽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於丁者何居?”曰:“癸,歸也,於卦為歸藏,時為冬令,月在癸曰極。丁,丁壯成實也。歲曰強圉。萬物盛於丙,成於丁,茂於戊。於時為朱明,四十強盛之時也。金鏡未墜,珠囊重理,鴻朗莊嚴,富有日新,天地之心,聲文之運也。”“然則,何以言‘集’,而不言‘選’?”曰:“備典故,采風謠,汰冗長,訪幽仄;鋪陳皇明,發揮才調,愚竊有誌焉。討論風雅,別裁偽體,有孟陽之緒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請以俟世之作者。”孟陽,名嘉燧,新安程氏,僑居嘉定。其詩錄《丁集》。餘虞山蒙叟錢謙益也。集之告成,在玄黓執徐之歲,而序作於玄月十有三日。
寅恪案:此序作於順治九年壬辰九月十三日。《有學集·一八·耦耕堂詩序》雲:
崇禎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陽,卒於新安之長翰山。又十二年,歲在甲午,餘所輯《列朝詩集》始出。
可知《列朝詩集》諸集雖陸續刻成,但至順治十一年甲午(參《有學集·一七·季滄葦詩序》),其書始全部流行於世。牧齋《自序》雲“托始於丙戌”者,實因其平生誌在修撰有明一代之國史,此點前已言及,茲不贅述。牧齋於丙戌由北京南還後,已知此誌必不能遂,因繼續前此與孟陽商討有明一代之詩,仿元遺山《中州集》之例,借詩以存史。其時孟陽已前卒,故一身兼采詩、庀史之兩事,乃迫於情勢,非得已也(可參《初學集·八三·題中州集鈔》)。且《自序》中如“國朝”“昭代”“開寶之難”及“皇明”等辭,皆與其故國之思,複明之誌有關。容君文中多已言及之。唯牧齋不稱“天寶之難”而言“開寶之難”者,蓋天寶指崇禎十七年清兵入關取北京。在此以前即清室並吞遼左,亦即第一章所引《宴譽堂話舊》詩“東虜遊魂三十年”之意也。“海錄”“穀音”者,“穀音”指杜本《穀音》而言。其書今已收入涵芬樓《四部叢刊》中,世所習知。“海錄”指龔開《桑海遺錄》而言,見吳萊《淵穎集·一二·桑海遺錄序》,其書寅恪未得見也。牧齋於序中詳言其編《列朝詩集》,雖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於癸之例,而止於丁,實寓期望明室中興之意(可參《有學集·一七·江田陳氏家集序》)。前論牧齋《次韻盛集陶》詩已擇錄金堡《徧行堂集·八·列朝詩傳序》之文為釋,茲再移錄其他一節以證之。文雲:
《覆瓿》《犁眉》分為二集,即以青田分為二人。其於佐命之勳,名與而實不與,以為其跡非其心耳。心至而跡不至,則其言長;跡至而心不至,則其言短;觀於言之長短,而見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誌士,義心苦調,有非旗常竹帛可以測其淺深者,斯亦千秋之篤論也。析青田為二人,一以為元之遺民,一以為明之功臣。則凡為功臣者,皆不害為遺民。虞山其為今之後死者寬假歟?為今之後死者興起歟?吾不得而知,而特知其意不在詩,於是蕭子孟昉取其傳而舍其詩。詩者,訟之聚也。虞山之論,以北地為兵氣,以竟陵為鬼趣,詩道變而國運衰,其獄詞甚厲。夫國運隨乎政本,王、李、鍾、譚非當軸者,既不受獄,獄無所歸。虞山平生遊好,皆取其雄俊激發,留意用世,思得當而扼於無所試,一傳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於元,陳基、張憲之於淮,王翰之於閩,表章不遺餘力。其終也,惻愴於朝鮮鄭夢周之冤,辨核嚴正,將使屬國陪臣,九京吐氣,是皆敗亡之餘,而未嚐移獄於其詩。則虞山之意果不在於詩也。或謂虞山不能堅黨人之壁壘,而為詩人建鼓旗,若欲爭勝負於聲律者。人固不易知,書亦豈易讀耶?
寅恪案:道隱論牧齋編《列朝詩集》,其主旨在修史,並暗寓複明之意,而論詩乃屬次要者。就寅恪所見諸家評《列朝詩集》之言,唯澹歸最能得其款要。蕭孟昉所抄,當與今傳世之錢陸燦本相同,皆不加刪削,悉存牧齋之舊文者。偶檢《牧齋尺牘·中·與陸勅先九通》之七雲:
承示婁東顧君論文書序,深訝其胸次繁富,識見超越。又複記存衰朽,不惜告之話言,賜以箴砭。其用意良厚,惜乎仆已灰心空門,撥棄文字,向所撰述,流布人間者,不特味同嚼蠟,抑且賤比土梗,不複能扳附當世俊賢,相與拈弄翰墨,而上下其議論也。《列朝詩人小傳》得加刪削,幸甚。然古之神仙,但有點鐵成金者。若欲點糞溲為金銀,雖鍾、呂不能。吾恐其勞而無功也。聊及之,以發足下一笑耳。日來從事《華嚴疏鈔》,謝客之禁甚厲,雖足下相過,亦不能數數延見。輒書此以道意,不悉。
可知牧齋甚重視其《列朝詩集小傳》,而不以顧氏之刪節為然。(寅恪檢閱周容《春酒堂詩話》,知鄮山手錄《列朝詩傳》,亦稍加刪節。特附記於此。)蓋其書之主旨在修史,此點可與道隱之說互相印證也。
至《列朝詩集》論詩之語雖多,茲以非本文之範圍並主旨所在,故概從省略。讀者可取原書觀之,不須贅引。唯擇錄牧齋之文一二於下,以其言及陳子龍、李雯、黃淳耀,而此三人與河東君直接、間接皆相關涉,饒有興趣也。
《有學集·四七·題徐季白詩卷後》雲:
餘少不能詩,老而不複論詩。喪亂之後,搜采遺忘,都為一集。間有評論,舉所聞於先生長者之緒言,略為標目,以就正於君子。不自意頗得當於法眼,雜然歎賞,稱為藝苑之金錍。而一二詬厲者,又將吹毛刻膚,以為大僇。老歸空門,深知一切皆幻,付之盧胡而已。偶遊雲間,徐子季,白持行卷來謁,再拜而乞言,猶以餘為足與言者也。餘竊心愧之。餘之評詩,與當世牴牾者,莫甚於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論,弇州則吾先世之契家也。餘發覆額時,讀前後《四部稿》,皆能成誦,暗記其行墨。今所謂晚年定論者,皆舉揚其集中追悔少作與其欲改正卮言,勿誤後人之語,以戒當世之耳論目食、刻舟膠柱者。初非敢鑿空杜饌,欺誣先哲也。雲間之才子,如臥子、舒章,餘故愛其才情,美其聲律。唯其淵源流別,各有從來。餘亦嚐麵規之,而二子亦不以為耳瑱。釆詩之役,未及甲申以後,豈有意刊落料揀哉?嗟夫!天地之降才與吾人之靈心妙智,生生不窮,新新相續。有《三百篇》,則必有楚《騷》,有漢魏建安,則必有六朝,有景隆開元,則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嚴羽卿、劉辰翁、高廷禮之瞽說,限隔時代,支離格律,如癡蠅穴紙,不見世界。斯則良可憐湣者。如雲間之詩,自國初海叟諸公,以迄陳、李,可謂極盛矣。後來才俊,比肩接踵,莫不異曲同工,光前絕後。季白則其超乘絕出者也。生才不盡,來者難誣,必欲以一人一家之見,評泊古今,牛羊之眼,但別方隅,豈不可笑哉!餘絕口論詩久矣,以季白虛心請益,偶有棖觸,聊發其狂言,亦欲因季白以錞於雲間之後賢也。
《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通》之四十五雲:
蘊生詩自佳,非午溪輩之比。(寅恪案:“午溪”指元陳鎰而言。鎰有《午溪集》。可參《四庫提要·一六七》。此集為孔暘編選,劉基校正。牧齋蓋以孔暘目子晉,而自比於劉基也。)須少待時日,與陳臥子諸公死節者並傳,已有人先為料理矣。其他則一切以金城湯池禦之。此間聒噪者不少,置之不答而已。
又,關於《列朝詩集小傳》,複有《正錢錄》一書,不得不略述之於下。
錢陸燦《匯刻列朝詩集小傳序》略雲:
(康熙)八年冬,汪鈍庵(琬)招餘,與計甫草(東)、黃俞邰(虞稷)、倪闇公(燦)夜飲,論詩於戶部公署。(寅恪案:“戶部公署”指江陵西新關署。蓋是時堯峰正榷此關稅務也。見《清史列傳·七十·文苑傳·汪琬傳》。)出其集中有《與梁侍禦(日緝)論吳氏〈正錢錄〉》書(此書見《堯峰文鈔·三二》)。錢則心知其為牧齋公,未知吳氏何人也。比餘去金陵,館常州董侍禦易農(文驥)家。易農為餘言,吳氏名殳,字修齡,工於詩,深於禪,其雅遊也。(寅恪案:吳氏一名喬。其事跡及著述,諸書所載,頗亦不少,但光緒續修《昆新兩縣合誌·三四·人物·遊寓門·吳殳傳》,似較詳備。讀者可取參閱也。)遂就求其是錄觀之,大抵吳氏之論文,專主歐、蘇,故譏彈《詩集傳》,不遺餘力,亦不知吳君蓋有為言之。一時走筆,代賓戲、客難,駁正若幹條。駁正者,駁其“正”也。(寅恪案:陸燦駁正之文共六條,茲不備引。讀者苟取湘靈全文觀之,則知修齡所正牧齋之言,皆吹毛求疵者也。)當是時,餘猶未識吳君也。十七年,始與君會於東海尚書相國之家。(寅恪案:“尚書”指徐乾學,“相國”指徐元文。)易農適亦以事至,置酒相歡也。君慨然曰:“曩殳以詩文謁牧齋公於虞山,不見答。不平之鳴,抨擊過當,亦竊不意公等議其後矣。”易農曰:“無庸,是書具在。竊虞學者之擇焉而不精,存吳氏之‘正’,則讀書家之心眼日細。又虞學者之語焉而不詳,存錢氏之駁,則著作家之風氣日上。”一時以為篤論。
雲間蔡練江(澄)《雞窗叢話》雲:
鈍翁太史好排斥前輩,而於虞山尤甚。一日其密友吳江計孝廉東謂之曰:“我昔登泰山頂,欲遺矢,若下山有四十裏之遙,不可忍,遂於岩畔溺焉,而泰山不加穢也。”汪知其刺己,跳躍謾罵,幾至攘臂。
吳喬《圍爐詩話·六》論陳臥子《明詩選》,推崇牧齋甚至。如:
獻吉高聲大氣,於鱗絢爛鏗鏘,遇湊手題,則能作殼硬浮華之語以震眩無識。題不湊手,便如優人扮生旦,而身披綺紗袍子,口唱大江東去。為牧齋所鄙笑,由其但學盛唐皮毛,全不知詩故也。
宏嘉詩文為錢牧齋、艾千子所抨擊,醜態畢露矣。以彼家門徑,易知易行,便於應酬,而又冒班馬盛唐之名,所以屢仆屢起。
《全唐詩》何可勝計,於鱗抽取幾篇,以為唐詩盡於此矣。何異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而盜擇(攫?)升鬥,以為盡王家之蓄積哉?唐人之詩工,所失雖多,所收自好。臥子選明詩,亦每人一二篇。非獨學於鱗,乃是惟取高聲大氣、重綠濃紅,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詩不工,所取皆陳濁膚殼無味之物。若牧齋《列朝詩》早出,此選或不發刻耳。
於鱗仿漢人樂府為牧齋所攻者,直是笑具。(寅恪案:此條可參《春酒堂詩話》,論李於鱗改古詩“枕郎左邊,隨郎轉側”之“左”為“右”條。)
等條,皆是其例(並可參同書三論高棅《唐詩品匯》引牧齋之說條)。修齡之《正錢錄》,乃正牧齋《列朝詩傳》中其文不合於歐、曾者。若論詩之旨,則全與牧齋相同。特標出此點,以免世人言《正錢錄》者之誤會。複次,牧齋之編《列朝詩集》,其主旨在修史,論詩乃屬次要者。據上所引資料已足證明。茲並附述牧齋與朱長孺(鶴齡)注杜詩一重公案於此,以其亦與史事相關也。
《新唐書·二百零一·文藝·上·杜審言傳》附《甫傳》讚曰:
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
牧齋《箋注杜工部集》首載《諸家詩話》引《古今詩話》一事雲:
章聖(指宋真宗)問侍臣:“唐時酒每鬥價幾何?”丁晉公(指丁謂)奏曰:“唐時酒每鬥三百文。”舉杜詩以證。章聖大喜曰:“杜甫詩自可為一代之史也。”
可知牧齋之注杜,尤注意詩史一點,在此之前,能以杜詩與唐史互相參證,如牧齋所為之詳盡者,尚未之見也。至其與朱長孺之爭論,以資料過煩,又非本文之主旨,故不必備述。僅錄《牧齋尺牘·中·與遵王三十通》之二十三於下,以見一斑。(可參《牧齋尺牘·上·與朱長孺三通》之二。)文雲:
《杜箋》聞已開板,殊非吾不欲流傳之意,正欲病起麵商行止,長孺來雲:“鬆陵本已付梓矣。”繆相引重,必欲糠粃前列,此尤大非吾意。再三苦辭,而堅不可回,隻得聽之。仆所以不欲居其首者,其說甚長。往時以《箋本》付長孺,見其苦心搜掇,少規正意,欲其將《箋本》稍稍補葺,勿令為未成之書可耳。不謂其學問繁富,心思周折,成書之後,絕非吾本來麵目。又欲勸其少少裁正,如昨所標舉雲雲。而今本已付剞劂,如不可待,則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晚年學道,深知一切皆空,呼牛呼馬,豈憚作石林替身。以此但任其兩行,不複更措一詞。若《箋本》已刻,須更加功治定。既已賣身佛奴,翻閱《疏鈔》,又欲參會《宗鏡》。二六時中,無晷刻偷閑。世間文字,近時看得更如嚼蠟矣。杜注之佳否,亦殊不足道也。或待深秋初冬,此刻竣事,再作一序,申明所以不敢注杜與不欲流傳之故,庶可以有辭於藝林也。昨石公雲“義山注改竄後,又有紕繆許多”。彼能為義山功臣,獨不肯移少分於少陵乎?治定之役,令分任之,何如?熱毒欲死,揮汗作字,閱過毀之。
複次,朱長孺《愚庵小集·十·與李太史□□論〈杜注〉書》略雲:
《杜注》刻成,蒙先生惠以大序,重比球琳,子美非知道者,此語似唐突子美。然子美自言之矣,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此語正可與子美相視莫逆於千載之上也。《杜詩注》錯出無倫,未有為之剪截而整齊之者,所以識者不能無深憾也。近人多知其非,新注林立,盡以為子美之真麵目在是矣。然好異者失真,繁稱者寡要,如“聊飛燕將書”乃西京初複,史思明以河北諸州來降,故用聊城射書事。今引安祿山降哥舒翰,令以書招諸將,諸將複書責之。此於收京何涉也。“豆子雨已熟”,本佛書,譬如春月下諸豆子,得暖氣色尋便出土。偽蘇注以豆子為目睛,既可笑矣。今卻雲讚公來秦州,已見豆熟。夫“楊枝”用佛經,“豆子”亦必用佛書。若雲已見豆熟,乃陸士衡所譏挈瓶屢空者,子美必不然也。“曠原延冥搜”原出《穆天子傳》,今妄益雲原昆侖東北腳名,此出何典乎?“何人為覓鄭瓜州”,瓜州見張禮《遊城南記》。今雲鄭審大曆中為袁州剌史,審刺袁州,安知不在子美沒後乎?地理山川古跡,須考原始及新舊《唐書》《元和郡縣誌》,不得已乃引《寰宇記》《長安誌》以及近代書耳。“春風回首仲宣樓”,應據盛弘之《荊州記》甚明。今乃引《方輿勝覽》高季興事。季興五代人也。季興之仲宣樓豈即當陽縣仲宣作賦之城樓乎?以上特略舉其概。他若黃河十月冰,三車肯載書,危沙折花當諸解皆鑿而無取。雖其說假托巨公以行,然塗鴉續貂,貽誤後學,此不可以無正也。
一、《牧齋尺牘·中·與遵王劄》共為三十通。其第二十一通至第三十通皆關於注杜之事,前已略引。其中屢有言及錢、朱二《注》開版事。但不知何故,於康熙三年甲辰牧齋逝世之前,兩書俱未曾全部付梓。今據上海複旦大學圖書館藏本朱鶴齡《杜工部詩輯注》觀之,卷首補鈔錢謙益序,後附牧齋手劄雲:
《杜注》付梓,甚佳。但自愧糠粃在前耳。此中刻未必成,即成,不妨兩行也。草複。
其後又有朱鶴齡附記雲:
愚素好讀杜,得蔡夢弼《草堂本》點校之,會粹群書,參伍眾說,名為《輯注》。乙未(順治十二年)館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見而許可,遂檢所箋吳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鈔,益廣搜羅,詳加考核,朝夕質疑,寸箋指授,丹鉛點定,手澤如新。卒業請序,篋藏而已。壬寅(康熙元年)複館先生家,更錄呈求益。先生謂所見頗有不同,不若兩行其書。時虞山方刻《杜箋》,愚亦欲以《輯注》問世。書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節采箋語,間存異說。謀之同誌,鹹謂無傷。是冬館歸,將刻樣呈覽,先生手複雲雲。見者鹹歎先生之曲成後學,始終無異如此。今先生往矣。函丈從容,遂成千古,能無西州之痛。鬆陵朱鶴齡書。
季振宜《錢注杜詩序》略雲:
丙午(康熙五年)冬,予渡江訪虡山劍門諸勝,得識遵王。一日指杜詩數帙,泣謂餘曰:“此我牧翁箋注杜詩也。”凡《箋注》中未及記錄,特標之曰:“具出某書某書。”往往非人間所有,獨遵王有之。遵王棄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補《箋注》之所未具。丁未(康熙六年)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遵王又矻矻數月,而後托梓人以傳焉。康熙六年仲夏泰興季振宜序。
寅恪案:《錢注杜詩》全部刻成於康熙六年,《朱注杜詩》則未知於何時全部刻成。鶴齡附記作於牧齋去世之後,但未署年月。其《愚庵小集·七·杜詩輯注序》(此序複旦大學藏本《朱注杜詩》未載)亦未言刊行之時間也。
後檢《亭林佚文輯補·與人劄》雲:
十年間別,夢想為勞。老仁兄閉戶著書,窮探今古,以視弟之久客邊塞,歌兕虎而畏風波者,夐若霄凡之隔矣。正在懷思,而次耕北來,傳有惠劄,途中失之。僅得所注《杜集》一卷。讀其書,即不待尺素之殷勤,而已如見其人也。吾輩所恃,在自家本領足以垂之後代,不必傍人籬落,亦不屑與人爭名。弟三十年來,並無一字流傳坊間,比乃刻《日知錄》二本,雖未敢必其垂後,而近二百年來,未有此書,則確乎可信也。道遠未得寄呈。偶考杜詩十餘條,咐便先寄太原。旅次炙凍書次,奉候起居,不莊不備。
鹿城顧子(自注:“寧人。”)久作客,為我傳訊今何如。
更與劄中“次耕北來,傳有惠劄,途中失之”等語適切。據徐遁
葊(嘉)輯《顧亭林先生詩箋注》卷首所附《顧亭林先生詩譜》略雲:
(康熙)八年己酉。潘節士之弟耒遠受學二首。(寅恪案:此詩見《亭林詩集·四》。)
又引吳映奎《顧亭林年譜》雲:
冬抵平原,潘次耕耒來受學。
可知次耕北遊之時間為康熙八年,其時朱氏《杜注》僅有一卷。足證其全部刻成,必在康熙六年季氏刻《牧齋杜詩箋注》之後也。
複檢《愚庵小集·十·寄徐太史健庵論經學書》略雲:
愚先出《(尚書)埤傳》是正於高明長者,(汪)鈍翁先生見之,急捐橐佽鐫,為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澤陳人從未敢緘牘京華,特以今日文章道義之望,鹹歸重於先生。又昔年忝辱交遊之末,故敢郵寄所梓,上塵乙覽。倘中有可釆,望賜以序言,導其先路,庶幾剞劂之役可潰於成。
同書《補遺·一·徐健庵太史過訪(五古)》略雲:
亭林餘畏友,卓犖儒林奮。三張才並雄,景陽名早晟。酷似舅家風,吾黨推淵鏡。湣餘空橐垂,兼金助雕鋟。
由此觀之,長孺之書必非一次刻成,助其雕鋟者,亦必非一人所能為力。但徐氏雖佽鐫長孺之書而不言及《杜注》,必與之無涉也。
二、複旦大學藏本《朱注杜詩》未載《李太史序》,若非因避忌刪去則本無其序,長孺之文不過假設此題,借以駁牧齋之《箋注》耳。其劄中所舉之注文如“聊飛燕將書”見錢《注·十·收京詩三首》之一“燕將書”注。“豆子雨已熟”見錢《注·三·別讚上人》詩“豆子”注。“人生五馬貴”見錢《注·十·送賈閣老出汝州》詩“五馬”注。諸條即是例證,可不備引。至書中所雲:“其說假托巨公以行,然塗鴉續貂,貽誤後學,此不可以無正也。”牧齋與長孺因注杜而發生之糾紛,雖與遵王頗有關涉(見《牧齋尺牘·中·與遵王劄》及牧齋《杜詩箋注自序》等),錢《注》本附刻前,又如季氏所言:“遵王棄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補《箋注》之所未具。”但其所補,當為牧齋所標出未及記錄者,非出諸遵王也。(可參下引《有學集·三九·複吳江潘力田書》“聊用小簽標記,簡別泰甚,長孺大慍,疑吹求貶剝,出及門諸人之手”等語。)長孺不便駁斥牧齋,故作此指桑罵槐之舉。斯豈長孺所謂“怨而不忍直致其怨,則其辭不得不詭譎曼衍”者哉?(見《愚庵小集·二·西昆發微序》。)
族孫遵王謀諸同人曰:“草堂《箋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廟,洗兵馬入朝,諸將諸箋,鑿開鴻蒙,手洗日月。當大書特書,昭揭萬世。而今珠沉玉錮,晦昧於行墨之中。惜也。考舊注以正年譜,仿蘇注以立詩譜。地裏姓氏,訂訛斥偽,皆吾夫子獨力創始,而今不複知出於誰手。傎也。”
牧齋借遵王之言以詆斥長孺,今讀者取錢、朱兩《注》自見。今觀朱氏《輯注》中或全部不著“錢箋”。如朱《注·五》“洗兵馬”即是其例。細繹牧齋所作之長箋,皆借李唐時事,以暗指明代時事,並極其用心抒寫己身在明末政治蛻變中所處之環境。實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長孺以其與少陵原作無甚關係,概從刪削,殊失牧齋《箋注》之微旨。或偶著“錢箋”,但增損其內容。如朱《注·一三·秋興八首》中有僅錄錢《注》“箋曰”之一部分,而棄其“又曰”之文,遂將《箋注》割裂竄易,宜其招致牧齋之不滿。又或用其意而改其詞,如取朱《注·一·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之“錢箋”與錢《注·九》此題所箋之原文比較,則知愚庵所改,即牧齋托為遵王之言“吾夫子獨力創始,而今不複知出於誰手。傎也”等語所指者,此點尤為牧齋所痛恨也。
三、若朱《注》杜詩卷首原有李《序》,則長孺此劄何以諱太史之名而不書,其中必有待發之覆。頗疑“李太史”乃李天生因篤。據《雪橋詩話·二》雲:
李天生嚐以四十韻長律贈曹秋嶽。秋嶽歎為風雅以來僅有斯製。初入都,南人易之。一日宴集,語杜詩應口誦。或謂偶熟,複詰其他,即舉全部,且曰吾於諸經史類然,願諸君叩之。一座咋舌。
天生既熟精杜詩,其為長孺作《杜注》序,自有可能也。今雖未發見長孺直接與天生有關之詩文,但兩人之間錯互間接之材料頗複不少,如《清史列傳·六六·李因篤傳》略雲:
李因篤,字天生。陝西富平人。明諸生。康熙間詔舉博學鴻儒,因篤夙負重名,公卿交薦,母勸之行,試列一等,授翰林院檢討。未逾月,以母老乞養,疏曰:“比者內閣學士項景襄、李天馥、大理寺少卿張雲翼等旁采虛聲,聯塵薦牘。陝西巡撫促臣赴京。臣自念臣母年逾七十,屬歲多病,困頓床褥,轉側需人。臣止一弟因材,從幼過繼。臣年四十有九,並無兒女,跬步難離。屢具呈辭,疊奉部駁。痛思臣母垂暮之年,不幸身嬰殘疾,臣若貪承恩詔,背母遠行,必致倚門倚閭,夙病增劇。況衰齡七十,久困扶床,輦路三千,難通齧指。一旦禱北辰而已遠,回西景以無期。萬一有為人子所不忍言者,則風木之悲何及,瓶罍之恥奚償。臣永為名教罪人。不唯始進已乖,無顏以對皇上,而循陔負咎,躁進貽譏,則於薦臣,亦為有?麵目。皇上至仁至孝,遠邁前朝,而甘違老親,致傷風化。有臣如此,安所用之?查見行事例,凡在京官員,家無次丁,聽其終養,臣身為獨子,與例正符,伏祈特沛恩慈,許臣歸養。”母歿仍不出。因篤性忼直,然尚氣節,急人之急。顧炎武在山左,被誣陷,因篤走三千裏,為脫其難。(寅恪案:此事可參《亭林詩集·四·子德李子聞餘在難特走燕中告急諸友人複馳至濟南省視於其行也作詩贈之(五言排律)》及《蔣山傭殘稿·二·與人書》第二通“富平李天生因篤者,三千裏赴友人之急,疾呼輦上,協計橐饘,馳至濟南,不見官長一人而去”等語。)嚐著詩說,炎武稱之曰:“毛鄭有嗣音矣。”與毛奇齡論古韻不合,奇齡強辨,炎武是因篤而非奇齡。
關中布衣李君因篤,頃承大疏薦揚,既征好士之忱,尤羨拔尤之鑒。但此君母老且病,獨子無依,一奉鶴書,相看哽咽。雖趨朝之義已迫於戴星,而問寢之私倍懸於愛日,況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難通齧指。一旦禱北辰而不驗,回西景以無期,則瓶罍之恥奚償,風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誠,晉朝聽許。元直指其方寸,漢主遣行。求賢雖有國之經,教孝實人倫之本。是用溯風即路,瀝血叩閽,伏惟執事宏錫類之仁,憫向隅之泣,俯賜吹噓,仰邀俞允,俾得歸供菽水,入侍刀圭。則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終身之結草矣。
《蔣山傭殘稿·二·與梁大司農書》((顧)衍生注:“諱清標,字玉立。”)雲:
謹啟,關中布衣李君因篤,昔年嚐以片言為介,上謁庭墀,得蒙一顧之知,遂預明揚之數。在於流俗,豈非至榮!然而此君母老且病。(衍生注:“下(與)與李學士書同。”)
同書三《答李子德(因篤)》第二通雲:
老弟宜將令伯《陳情表》並注中事實錄出一通,攜之笥中。在己不待書紳,示人可以開牆麵也。以不預考為上上,至囑至囑!此番入都,不妨拜客,即為母陳情,則望門稽首,亦不為屈。雖逢門便拜,豈有周顒種放之嫌乎?梁公(原注:“清標。”)有心人,若不得見,可上書深切懇之。(寅恪案:前論牧齋之脫禍,與梁氏有關。此亦一旁證也。)外又托韓元少(菼)於館中諸公前讚成,亦可一拜。旁人佞諛之言,塞耳勿聽。凡見人,但述危苦之情,勿露矜張之色,則向後聲名,高於征書萬萬也。又“同年”二字,切不可說,說於布衣生監之前猶可,說於兩榜之前,此恨將不可解。此種風氣相傳百餘年矣,亦當知之。至都數日後,速發一字於提塘慰我。
徐嘉《顧亭林先生詩箋注·一六·寄次耕時被薦在燕中(五古)》略雲:
關西有二士,立誌粗可稱。雖赴翹車招,猶知畏友朋。或有金馬客,問餘可同登。為言顧彥先,唯辦刀與繩。(寅恪案:“關西有二士”,指李天生因篤及王山史弘撰。見徐嘉注。所引《亭林文集·三·與李星來(源)》第二通“關中三友,山史辭病不獲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別。(李)中孚(顒)至以死自誓而後免。視老夫為天際之冥鴻矣”等語。)
《愚庵小集·五·垂虹亭過徐太史公肅舟中》雲:
(詩略。)
同書《補遺·一·送潘次耕應舉入都二首》雲:
(詩略。)
《有學集·三九·複吳江潘力田書》(可參《鬆陵文獻》卷首《潘檉章傳》)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