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8
鍾山倒影浸南溪,靜夜欣看紫翠齊。小婦妝成無個事,為憐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鐵道人餘懷居麵南溪,鍾山峰影下垂,杜詩半陂已南純浸山是也。”)
其十五雲:
河嶽英靈運未徂,千金一字見吾徒。莫將摶黎人間飯,博換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詩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橋雜記》,三百年來人所習讀。其事跡亦多有記載,故不贅引。惟錄涉及複明運動者一二條,以見牧齋此際與澹心往來,不僅限於文酒風流好事之舉也。《板橋雜記·中·麗品門》略雲:
餘生萬曆末年。及入範大司馬(景文)蓮花幕中為平安書記者,乃在崇禎庚辛以後。
然則餘氏既曾入質公之幕,則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誌者,未可以尋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詩紀事·辛簽·一四》“餘懷”條所選澹心詩中有《送別剩上人還羅浮》雲:
萬裏孤雲反故關,一帆春草渡江灣。幾年浪跡幹戈裏,何處藏身瓢笠間。愁聽笳聲吹白日,苦留詩卷伴青山。羅浮此去非吾土,須把蓬茅手自刪。
前論千山於順治三年丙戌曾兩次返粵,此詩乃關於春間之一次者,餘、韓關係如此,澹心之為複明運動中之一人,自不待論。此詩末二句複明之辭旨,尤為明顯矣。至牧齋詩自注所注“采詩之役”一語,即指《板橋雜記》中選錄牧齋及諸人此時前後所賦之詩,如上卷《雅遊門》選《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後附《珠市名妓門》“寇湄”條錄牧齋本題,即《丙申春留題水閣三十絕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雲:
麥秀漸漸哭早春,五言麗句琢清新。詩家軒翥今誰是,至竟離騷屬楚人。(自注:“杜於皇近詩多五言今體。”)
其十七雲:
著論崢嶸準過秦,龍川之後有斯人。滁和自昔興龍地,何處巢居望戰塵。(自注:“於皇弟蒼略挾所著史論,遊餘和間。”)
寅恪案:以上二首為杜氏兄弟而作。第十六首謂於皇乃有誌複明之詩人。今《茶村詩文集》俱在,例證極多,不須備引,即就《變雅堂詩集·二·贈剩公》及同書三《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與治剩公過談》言之,足知於皇與祖心夢遊誌節相同,可取與牧齋此首互證。故此時錢、杜往來唱酬,必非止尋常文酒之交際。第四章論牧齋崇禎十三年庚辰秋季曾遊蘇州節,已引於皇贈牧齋五古一首。複檢《變雅堂詩集·七·丁叟河房用錢虞山韻》即和《有學集·一·題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詩前已引),然則錢、杜本為舊相識,又是患難之交,其詩什唱酬實不開始於此年甚明。但《小腆紀傳·補遺·四·杜濬傳》雲:
求詩者踵至,多謝絕。錢謙益嚐造訪,至閉門不與通。(寅恪案:《變雅堂文集》附錄一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
其違反事實,可不須辨。蓋自乾隆時,牧齋為清帝所深惡,世人欲為茶村湔洗,殊不知證據確鑿,不能妄改也。更有可笑者,黃秋嶽(濬)《花隨人聖庵摭憶》雲:
相傳牧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爨演垓下之戰,牧齋索詩,茶村援筆立書曰:“年少當筵意氣新,楚歌楚舞不勝情。八千子弟封侯去,隻有虞兮不負心。”牧齋為之憮然。
今檢《變雅堂詩集·九·龔宗伯座中贈優人扮虞姬(絕句)》雲:
年少當場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負心。
據《清史稿·一八六·部院大臣年表·二·上》“禮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龔鼎孳禮部尚書。康熙十二年癸醜,龔鼎孳九月戊辰乞休。
故於皇此詩題中之“宗伯”乃龔鼎孳非錢謙益。世人習知牧齋稱“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禮部尚書,可稱“宗伯”,遂至混淆也。至於皇此詩,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詳考。因龔氏之為禮部尚書,雖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後,但如《板橋雜記·中·麗品門》“顧媚”條雲:
歲丁酉(合肥龔)尚書挈(顧)夫人重遊金陵。
據《清史稿·一八五·部院大臣年表·一·下》“都察院承政漢左都禦史”欄載:
順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龔鼎孳左都禦史。
順治十二年乙未,龔鼎孳十一月戊子降。
同書一八六《大臣年表·二·上》“刑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醜龔鼎孳刑部尚書。
康熙五年丙午,龔鼎孳九月丙申遷。
同書同卷同表“兵部漢尚書”欄載:
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龔鼎孳兵部尚書。
然則順治十四年丁酉,龔、顧同在金陵時,芝麓尚未任尚書之職,而澹心竟以尚書稱之者,足證《板橋雜記》乃後來追記之文也。惟於皇賦此詩時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後,其詩題中之“龔宗伯”乃是芝麓現職,抑或與《板橋雜記》同為追述之辭,未敢遽決。至黃書所引杜氏之詩必非原作,蓋茶村當日賦詩,固不依平水韻,然亦不致近體詩廿八字內,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複次,《蘼蕪紀聞·上》引馮見龍《紳誌略》雲:
龔鼎孳娶顧媚,錢謙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龔以兵科給事中降闖賊,受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
夫芝麓既不能死,轉委過於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猶不及牧齋。於皇於芝麓座上賦詩,絕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誚芝麓。黃氏之說,殊失考矣。
又《蘼蕪紀聞·上》引鈕琇《臨野堂集》雲:
牧齋與合肥龔芝麓,俱前朝遺老。遇國變,芝麓將死之,顧夫人力阻而止。牧齋則河東君勸之死,而不死。城國可傾,佳人難得,蓋情深則義不能勝也。二公可謂深於情矣。及牧齋歿,河東君死之。嗚呼!河東君其情深而義至者哉!
鈕氏謂眉生勸芝麓不死,河東君勸牧齋死,兩人適相反。假定鈕氏所記為事實者,則於皇亦不便於芝麓座中賦詩以譏誚之。鄙意於皇蓋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嚴正矩輩耳。妄陋之見,未敢自信,謹以質諸論世知人之君子。第十七首注謂“蒼略挾所著史論,遊滁和間”。牧齋此時適自淮甸訪蔡士英,歸塗中久住金陵,即使蒼略與蔡氏無關,但牧齋必有取於紹凱文中論兵複明之旨也。
檢《有學集·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一雲:
水榭新詩替戒香,橫陳嚼蠟見清涼。五陵年少多情思,錯比橫刀浪子腸。(自注:“杜蒼略和詩有‘隻斷橫刀浪子腸’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詩見下引。)
及同書三八《答杜蒼略論文書》《再答蒼略書》並同書四九《題杜蒼略自評詩文》等,可見紹凱與牧齋之關係矣。
其十八雲:
掩戶經旬春蚤齊,盈箱傍架自編題。卞家墳上澆花了,閑聽東城說鬥雞。(自注:“胡靜夫好閉關。”)
寅恪案:此首為胡澂而作。《吾炙集》“舊京胡澂靜夫”條選胡詩三題。其第三題《虞山檜歌上大宗伯牧齋夫子(七古)》雲:
(上略。)七年遙隔杜鵑夢,二月重逢楊柳絲。花霧霏微舊陵闕,白頭喬木兩含悲。
同集“侯官許友有介”條雲:
又題(有介詩)曰:“數篇重咀嚼,不愧老夫知。本自傾蘇渙,何嫌說項斯。解嘲應有作,欲殺豈無詞。周處台前月,長懸卞令祠。”餘時寓清溪水閣,介周台卞祠之間,故落句雲爾。
又《有學集·二二·贈別胡靜夫序》略雲:
往餘遊金陵,胡子靜夫方奮筆為歌詩,介(林)茂之以見予。予語茂之:“是夫也,情若有餘於文,而言若不足於誌,其學必大,非聊爾人也。”為序其行卷,期待良厚。別七年,再晤靜夫,其詩卓然名家,為時賢眉目,餘言有征矣。靜夫屏居青溪,杜門汲古,不汲汲於聲名,翛然退然,循牆顧影。其為詩情益深,誌益足,蜜邇自娛,望古遙集。視斯世喧豗訾謷,非有意屏之,道有所不謀,神有所不予也。靜夫屬餘序其近詩,且不敢自是,乞一言以相長。餘聞之,古之學者,莫先於不自是。不自是,莫先於多讀書。多讀書,深窮理。嚴氏之緒言也,請以長子。趣與靜夫言別,聊書此以附贈處之義。少陵之詩曰:“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吾之有望於靜夫者遠矣。
胡《詩》、錢《文》中“七年”之語,若自順治十三年丙申算起,則為康熙元年壬寅。此時在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後不久,南京至常熟之間,清廷防禦甚嚴,旅行匪易,觀前引牧齋《丁老行》可證。靜夫之至常熟訪牧齋,疑是報告金陵此際之情況。牧齋序文末段,表麵上雖是論文評詩之例語,恐亦暗寓清室舊主既殂,幼帝新立,明室中興之希望尚在也。錢《序》中“靜夫屏居清溪,杜門汲古”與《題許有介》詩所謂“餘時寓清溪水閣,介周台卞祠之間”等,皆可與第十八首自注參證。大約胡氏所居,亦與丁家水閣相近也。
又朱緒曾編《國朝金陵詩征·一》“胡其毅”條雲:
其毅,字致果。一名澂,字靜夫,上元人曰從之子。有《靜拙齋詩選》《微吟集》。
寅恪未得見胡氏詩集,但即就朱氏所選二十題中如《詠古為顧與治征君賦》及《林征君歸隱乳山歌》兩題觀之,已足證胡氏與顧與治、林茂之同流,皆有誌複明之人也。
其十九雲:
青谿孫子美瑜環,也是朱衣抱送還。盛世公卿猶在眼,方頤四乳坐如山。(自注:“倪燦闇公,文僖、文毅之諸孫,相見每述祖德。”)
寅恪案:此首為倪燦而作。其事跡見《清史列傳·七十·文苑傳·倪燦傳》等,茲不備引。倪氏為明室喬木故家,與朱竹垞(彝尊)同類。闇公早年或亦有誌複明,殆後見鄭延平失敗,永曆帝被殺,因而改節耶?俟考。
其二十雲:
一矢花磚沒羽新,諸天塔廟正嶙峋。長幹昨夜金光誦,手捧香爐拜相輪。(自注:“康孝廉小範偶談清江公守贛故事。”)
寅恪案:此首為康範生及楊廷麟而作。廷麟江西清江人,故雲“清江公”。《梅村家藏稿·五八》附《詩話》(參《有學集·十》牧齋己亥所作《贈同行康孝廉(七律)》及同書六《為康小範題李長蘅畫》詩,並《明詩紀事·辛簽·二十》“康範生”條所載《嘉定寓舍感賦》詩)略雲:
楊廷麟,字伯祥,別字機部,臨江(府清江縣)人。機部後守贛州,從城上投濠死。
楊機部殉節後,雲已無子。康小範孝廉來吳門,攜機部在贛州詩十餘首,並言其子尚在。小範與機部同事,兵敗,被縛下獄,瀕死而免。吳門葉聖野贈之詩曰:“盧諶流落劉公死,回首章門一惘然。”亦俠士也。
《明史·二七八·楊廷麟傳》(參《小腆紀傳·二五·楊廷麟傳》)略雲:
楊廷麟,字伯祥,清江人。順治二年,南都破,江西諸郡惟贛州存。唐王手書加廷麟吏部右侍郎。九月,大兵屯泰和,副將徐必達戰敗,廷麟、(劉)同升乘虛複吉安、臨江,加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賜劍,便宜從事。十月,大兵攻吉安,必達赴水死。會廣東援兵至,大兵退屯峽江,已而萬元吉至贛。十二月同升卒。三年,廷麟招峒蠻張安等四營,降之,號龍武新軍。廷麟聞王將由汀州赴贛,將往迎王,而以元吉代守吉安。無何,吉安複失。元吉退保贛州。四月,大兵逼城下,廷麟遣使調廣西狼兵,而身往雩都趣新軍張安來救。五月望,安戰梅林,再敗,退保雩都。廷麟乃散其兵,以六月入贛,與元吉憑城守。未幾,援兵至,圍暫解,已複合。八月,水師戰敗,援師悉潰。及汀州告變,贛圍已半年,守陴皆懈。十月四日,大兵登城,廷麟督戰,久之,力不支,走西城投水死。
據上引材料,知牧齋此首乃用《昌黎先生文集·一三·張中丞傳後敘》,以張巡守睢陽比楊廷麟守贛,以南霽雲比康範生,以霽雲所射之佛寺浮圖比上報恩寺塔。又韓文雲:
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梅村謂“小範與機部同事,兵敗,被縛下獄,瀕死而免”,然則小範之不死,亦即南八之所謂“欲將以有為”之意。其在金陵與牧齋所商談者,必關涉複明之舉動,亦即準備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事,抑又可知矣。
其二十一雲:
江草宮花灑淚新,忍將紫澱諡遺民。舊京車馬無今雨,桑海茫茫兩角巾。(自注:“張二嚴季筏為其兄文峙請誌”。)
寅恪案:此首為張氏兄弟而作。張文峙事跡第四章論楊宛節已略引。《金陵通傳·二十·張如蘭傳》附《子可度傳》雲:
可度,字二岩。既自登奉母歸,亦隱居不出,號罽筏老人。
《有學集補·明士張君文峙墓誌銘》略雲:
張君名可仕,字文峙。以字行,改字紫澱。書文峙,從其初也。歲在甲午四月初八日卒,年六十有四。文峙卒,四方之士會哭,議銘其旌,胥曰:“古之遺民也。”或有言曰:“遺民之名,《宋》《元》二史無征,名氏翳然,聲景彷佛。”新安著錄,代沉人飛,東都西台之君子,收魂畢命,在此錄也。(寅恪案:“新安著錄”指明休寧程敏政所撰《宋遺民錄》。見《四庫總目提要·(史部)傳記類·存目三》並可參《有學集·四九·書〈廣宋遺民錄〉後》。)躔暈珥,舍奔彴,木門有向,著雍猶視。推文峙之誌,其忍媲杞肄湘累(寅恪案:“肄”疑是“婦”字之訛,俟覓善本校之),遺身後名,汙竹素而塵桑海乎?必也正名,易之曰明士其可。比葬,則又曰:“鳴呼!齊有二客,魯有兩生,明有士焉,誰居?文峙士矣,請征所以士文峙者。”於是文峙之弟二嚴,立《紫澱先生傳》,而謁銘於餘。餘泫然流涕曰:“士哉文峙!明士哉文峙!餘舊史官也,其忍辭?”
牧齋此首第二句,謂不當以遺民目文峙,即前論其編《列朝詩集》止於“丁集”之旨,茲不備述。至其文中“躔暈珥,舍奔彴,木門有向,著雍猶視。推文峙之誌,其忍媲杞婦湘累,遺身後名,汙竹素而塵桑海乎”等語,則須略加詮釋。檢《隋書·一九·天文誌·上》雲:
馬遷《天官書》及班氏所載,妖星暈珥,雲氣虹蜺,存其大綱,未能備舉。自後史官更無紀錄。《春秋傳》曰:“公既視朔,遂登觀台,凡分至啟閉必書雲物。神道司存,安可誣也。”
《爾雅·釋天》略雲:
大歲在戊曰著雍。大歲在子曰困敦。奔星為彴約。
邢昺《疏》雲:
奔星為彴約者,奔星即流星。
《左傳·僖公五年》載:
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公既視朔,遂登觀台以望,而書,禮也。凡分至啟閉,必書雲物,為備故也。
同書《襄公廿七年》載:
(子鮮)遂出奔晉,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於河,托於木門,不鄉衛國而坐。木門大夫勸之仕,不可。曰:“仕而廢其事,罪也。從之,昭吾所以出也。將誰訴乎?吾不可以立於人之朝矣。”終身不仕。
金氏《牧齋年譜》“順治五年戊子”條雲:
《歲晚過林茂之有感》雲:“先祖豈知王氏臘,胡兒不解漢家春。”按:當時海上有二朔,皆與北曆不同也。又,“三秦駟鐵先諸夏,九廟櫻桃及仲春。”又,“秦城北鬥回新臘,庾嶺南枝放早春。”按:是年薑瓖奉永曆年號,傳檄秦、晉。王永強據榆林,方窺西安,而江西、湖南等地亦歸明也。故先生有喜而作雲。
同書“順治六年己醜”條雲:
元日試筆:“春王正月史仍書”雲雲。按《行朝錄》,此為監國魯四年正月辛酉朔。永曆三年正月庚申朔也。
並《三國誌·五七·吳書·十二·陸績傳》裴《注》引《姚信集》雲:
士之有誄,魯人誌其勇。杞婦見書,齊人哀其哭。
依據上引數據,可以約略推測牧齋之意旨,蓋謂建州雖已入關渡江,而永曆之正朔尚存。戊子年秦晉且曾一度奉其年號。文峙雖在清人統治下之南都,仍傾向桂王,故明社猶未屋,不可以杞婦湘累比之也。總之,牧齋學問固極淵博,但此文亦故作僻奧之句法,借以愚弄當日漢奸文士之心目耳。然則牧齋作此題之第二十一首時,以為明室尚未盡亡,仍有中興之希望。張氏兄弟亦同此意旨也。
其二十二雲:
龍子千金不治貧,處方先許別君臣。懸蛇欲療蒼生病,何限刳腸半腐人。(自注:“餘就醫於陳古公。”)
寅恪案:此首為陳元素而作。題中“就醫秦淮”之語,與此首自注“餘就醫於陳古公”可相印證。詩中皆用醫家華敷、孫思邈之典故,自是應題之作。但第二句暗示陳氏乃不承認建州之統治權者。牧齋之稱就醫於陳古公,不過表麵掩飾之辭。其實恐亦與之暗中商議接應鄭延平之事也。寅恪初不知陳古公為何人,後檢《有學集·一八·陳古公詩集序》略雲:
陳子古公自評其詩曰:“意窮諸所無,句空諸所有。”聞者河漢其言。餘獨取而證明之,以為今之稱詩可與談彈斥淘汰之旨,必古公也。古公之詩,梯空躡玄,霞思天想,無鹽梅芍藥之味,而有空青金碧之氣,世之人莫能名也。李鄴侯居衡山聞殘師中宵梵唱,先淒惋而後喜說,知其為謫墮之人。吾今而後,乃知古公矣夫!
及黃宗羲《思舊錄》“陳元素”條雲:
陳元素,字古白。餘時作詩,頗喜李長吉。古白一見即切戒之,亦雲益友。
取牧齋《序》所言古公論詩之旨,與梨洲之語相參較,可知“古公”即“古白”之別稱。
又檢《定山堂集·四十·牧齋先生及同學諸子枉送燕子磯月下集飲口號四首》(此題可參《有學集詩注·八·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九自注:“丁酉秋日與龔孝升言別金陵。”)及同書二十《陳古公追送淮幹和答》雲:
爾自白衣侔上相,天容丹灶補蒼生。
芝麓此七律“白衣上相”之語,乃用李鄴侯故事。(見《新唐書·一三九·李泌傳》及《資治通鑒·二一八·唐紀·肅宗紀》“至德元載七月上欲以泌為右相”條。)其作此七律時,似已見牧齋之《序》者。龔氏此次北行,在順治十四年冬間,然則牧齋之《序》當作於芝麓答古公詩之前,頗疑牧齋此第二十二首與此《序》為同時作品,若不然,兩者作成時間,亦相距不甚遠也。俟考。
至陳氏之事跡,則鄒流綺(漪)《啟禎野乘一集·一四·陳隱君傳》略雲:
公名元素,字古白,南直長洲人也。生平多客遊,撫公亦虛館延聘,簡敕無所幹。問字屨恒滿戶外。公內行純備,不僅以文章重一時。後偶客蕪湖,竟死。學者稱貞文先生。
論曰,餘不識陳先生。吾友徐禎起亟稱其慎取與,重然諾。蓋孝弟廉讓人也。去世之稱吳人者,不過謂風流蘊藉已耳,如先生者,可多得哉?
鄒氏稱元素為“隱君”,牧齋與芝麓皆以“著白”之“山人”李鄴侯泌為比,尤可證“古公”即“古白”,似無可疑也。
其二十三雲:
五行祥異總無端,九百虞初亦飽看。清曉家人報奇事,小兒指碗索朝餐。(自注:“閩人黃帥先博學奇窮,戲之,亦紀實也。”)
寅恪案:此首為黃師正而作。《明詩紀事·辛簽·一六》“黃澂之”條,選帥先《小桃源山居詩五首》,其《小傳》雲:
澄之初名師正,字帥先。改名後,字靜宜,又字波民。建陽人。
此條下注引陳庚煥《惕園初稿》雲:
王貽上嚐傳澂之《小桃源山居》一詩。(見王漁洋《感舊集·一六》及《明詩紀事》所選之第一首。)小桃源為武夷最勝處,詳其詩語,澂之蓋嚐以黃冠歸故鄉,其後出遊大江南北。
又引《全閩詩儁》雲:
靜宜為史公可法幕府上客,才如王景略,節如謝皋羽,詩筆妍麗,不類其人。
《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讀建陽黃帥先小桃源記戲題短歌》(《吾炙集》選《小桃源山居詩四首》,較《明詩紀事》所選少第一首)雲:
未為武夷遊,先得《桃源記》。小桃源在幔亭旁,別館便房列仙治。黃生卜築才十年,七日小劫彌烽煙。山神毷氉請回駕,洞口仍封小有天。朅來奔竄冶城左,手指詩記揶揄我。選勝搜奇在尺幅,食指蠕動頤欲朵。彭篯之後武夷君,我是婆留最小孫。包茅欲胙幹魚祭,臥榻那容鼻鼾存。老夫不似劉子驥,仙源但仗漁人指。憑將此記作券書,設版焦瑕自今始。君不見三千鐵弩曾射潮,漢東彈丸亦如此。
據此,黃氏之為反抗建州者,固不待論。其出遊大江南北,在冶城與牧齋初次相聚,牧齋即作此七絕第二十三首,其後更賦七古長篇贈之。故波民於複明活動有所策劃,自無可疑也。
其二十四雲:
寒窗簷掛一條冰,灰陷壚香對病僧。話到無言清不寐,暗風山鬼剔殘燈。(自注:“乙未除夕,丙申元旦元夜,皆投宿長幹,與介邱師兄同榻。”)
寅恪案:此首為介邱而作。關於介邱之事,除前已論者外,尚有《有學集·八·示藏社介丘道人兼識乩神降語》及《臘月八日長幹熏塔同介道人孫魯山薛更生黃信力盛伯含眾居士二題》。其第一題“並舟分月人皆見,兩鏡交光汝莫疑”一聯,第二題“臘改嘉平繞牆來”句,皆與複明之意有關,可注意也。
其二十五雲:
風掩籬門壁落穿,道人風味故依然。莫拈瓠子冬瓜印,印卻俱胝一指禪。(自注:“曾波臣之子剃發住永興寺。”)
寅恪案:牧齋此首為曾氏父子而作。《明畫錄·一·人物門》略雲:
曾鯨,字波臣。閩晉江人。工寫照,落筆得其神理。萬曆間名重一時。子沂,善山水,流落白門。後於牛首永興寺為僧,釋號懶雲。
可與牧齋自注相參證。此詩第三四兩句,遵王已引《大慧語錄》及《五燈會元》等為釋,茲不必詳贅。但《大慧語錄》載:
天台智者大師讀《法華經》至是真精進,是名真法,供養如來,悟得《法華》三昧,見靈山一會,儼然未散,山僧常愛老杲和尚,每提唱及此,未嚐不歡喜踴躍,以手搖曳曰:“真個有恁麽事,亦是表法。你每冬瓜瓠子,哪裏得知?”
等語,牧齋之意,以為明社實未曾屋,其以明室為真亡者,乃冬瓜瓠子頭腦之人也。
又有可注意者,《宋史·三七四·張九成傳》略雲:
張九成,字子韶。其先開封人,徙居錢塘。遊京師,從楊時學,權貴托人致幣,曰:“肯從吾遊,當薦之館閣。”九成笑曰:“王良尚羞與嬖奚乘,吾可為貴遊客耶?”紹興二年,上將策進士,詔考官直言者,置高等。九成對策,擢置首選。金人議和,九成謂趙鼎曰:“金實厭兵,而張虛聲以撼中國。因言十事,彼誠能從吾所言,則與之和,使權在朝廷。”鼎既罷,秦檜誘之曰:“且成檜此事。”九成曰:“九成胡為異議?特不可輕易以苟安耳。”檜曰:“立朝須優遊委曲。”九成曰:“未有枉己而能直人。”上問以和議。九成曰:“敵情多詐,不可不察。”因在經筵,言西漢災異事,檜甚惡之,謫邵州。先是徑山僧宗杲善談禪理,從遊者眾,九成時往來其間。檜恐其議己,令司諫詹大方論其與宗杲謗訕朝政,謫居南安軍。
鹹淳《臨安誌·七十·僧門宗杲傳》略雲:
(宗杲)字曇晦,本姓奚。丞相張浚命主徑山法席,學徒一千七百人,來者猶未已。敞千僧閣以居之,號臨濟中興。張九成與為方外交,秦檜疑其議己,言者論其誹謗朝政,動搖軍情。九成唱之,宗杲和之。紹興十一年五月詔毀僧牒,編置衡州。二十年移海州。四方衲子忘軀命往從之。二十五年特恩許自便。明年複僧伽梨,奉朝旨住阿育山。逾年複居山。三十一年求解院事。得旨,退居明月堂。隆興改元,八月示寂。宗杲雖林下人,而義篤君親,談及時事,憂形於色,或至垂涕。時名公巨卿如李邴、汪藻、呂本中、曾開、李光、汪應辰、趙令衿、張孝祥、陳之茂,皆委己谘叩,而張浚雅相推重。宗杲有《正法眼藏》三卷,又有《武庫》若幹卷。其徒纂《法語》前後三十卷,浚為《序》。淳熙初,詔隨《大藏》流行。
《新續高僧傳四集·一二·南宋臨安徑山寺沙門釋宗杲傳》雲:
(紹興)十一年五月,秦檜以杲為張九成黨,毀其衣牒,竄衡州。二十六年十月,詔移梅陽。不久,複其形服,放還。
然則宗杲為宋時反對女真之人。此際參與複明運動者,如懶雲等,亦與之同一宗旨,可以推知。牧齋詩之用宗杲語錄,殊非偶然也。
其二十六雲:
荒庵梅老試花艱,酹酒英雄去不還。月落山僧潛掣淚,暗香枝掛返魂幡。(自注:“城南廢寺老梅三株,傳是國初孫炎手植。”)
寅恪案:此首固為廢寺老梅而作,實暗寓孫炎事(見《明史·二八九·孫炎傳》),意謂建康城雖暫為建州所占有,而終將歸明也。末句遵王引東坡《岐亭道上見梅花》詩“返魂香入嶺頭梅”,甚合牧齋微旨,蓋謂桂王必當恢複明室也。
其二十七雲:
子夜烏啼曲半訛,隔江人唱後庭多。籬邊兀坐村夫子,端誦尚書五子歌。(自注:“歌者與塾師比鄰,戲書其壁。”)
寅恪案:此首疑為龔芝麓之塾師而作。《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龔孝升求贈塾師戲題二絕句》雲:
都都平丈教兒郎,論語開章笑哄堂。何似東村趙學究,隻將半部佐君王。
魯壁書傳字不訛,兔園程課近如何。旅獒費誓權停閣,先誦虞箴五子歌。
以牧齋《贈孝升塾師》兩詩之第二首所用之辭旨與此第二十七首相符同推之,此塾師當是一人。詩中全用《尚書》故實,想此塾師正以《書經》課蒙童也。所可注意者,《旅獒》《費誓》皆《書經》篇名。《旅獒》為交外,《費誓》為平內。牧齋以建州本為明室舊封之酋長,故以“費誓”比之也。又《左傳·襄公四年》引“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島,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於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於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
及蔡沈《書經集傳·夏書·五子之歌序》雲:
太康屍位,以逸豫滅厥德,黎民鹹貳。乃盤遊無度,畋於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窮後羿,因民弗忍,距於河。厥弟五人,禦其母以從,徯於洛之汭。五子鹹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
由是言之,牧齋之意,蓋謂清世祖荒於遊畋,耽於歌樂,即遵王引《白氏文集·四五·與元九書》中“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之旨。今檢《梅村年譜·四》“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春,上駐蹕南苑閱武,行蒐禮,召廷臣恭視,賜宴行宮。先生賦五七言律詩,五七言絕句,每體一首應製。聖駕幸南海子,遇雪大獵,先生恭紀七律一首。
更參以第三章論清世祖詢梅村《秣陵春傳奇》參訂者宜園主人事及第四章論董小宛未死事,則知牧齋之詩皆是當時史實。若清政果衰,則明室複興可望。其寓意之深,用心之苦,不可以遊戲文章等閑視之也。
其二十八雲:
粉繪楊亭與盛丹,黃經古篆逼商盤。史癡畫笥徐霖筆,弘德風流尚未闌。
寅恪案:此首為楊亭盛丹而作。牧齋之意,以為楊盛之藝術,可追弘治正德承平之盛,與史忠、徐霖媲美,斯亦明室仍可複興之微意。《金陵通傳·一四·高阜傳》雲:
時江寧以畫隱者楊亭,字元章,居東園。家貧品峻,以丹青自娛。晚無子,與瞽妻對坐荒池草閣,雖晨炊數絕,嘯詠自若,不妄幹人。
彭蘊燦《曆代畫史匯傳·三一》雲:
黃經清,如皋人,字維之,一字濟叔,別字山鬆。工詩詞,善書法及篆刻,尤善畫山水。(原注:“《圖繪寶鑒續纂》《櫟園畫錄》《桐陰論畫》《清畫錄》《國朝畫識》等。”)
盛丹事跡見《金陵通傳·一四·盛鸞傳》附宗人《胤昌傳》所載。第三草論河東君愛酒節已引。據此可知元章、伯含、維之皆隱逸之流,不仕建州者。至史忠、徐霖之事跡,遵王《注》已詳述,並可參《金陵通傳·一四》二人本傳,不須贅引。惟徐霖之故實與武宗幸南都有關,牧齋之詩旨與前引其《致瞿稼軒書》所謂“若謙益視息餘生,奄奄垂斃,惟忍死盼望鑾輿拜見孝陵之後,槃水加劍,席稿自裁”等語及《投筆集·下·後秋興之九》“種柳十圍同望幸”句,皆希望桂王之得至南京也。
其二十九雲:
旭日城南法鼓鳴,難陀傾聽笑瞢騰。有人割取乖龍耳,上座先醫薛更生。(自注:“旭伊法師演《妙華》於普德,餘頗為卷荷葉所困,而薛老特甚。”)
寅恪案:此首可參第十一及十二兩首論薛更生事。不過前二首以薛更生為主,而此首以旭伊為主,更生為賓耳。
其三十雲:
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寅恪案:此首為寇白門姊妹而作。《板橋雜記·中》附《珠市名妓門》載:
寇湄,字白門。錢牧齋詩雲(雲)(寅恪案:牧齋詩即此題第三十首,故從略),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善畫蘭,粗知拈韻。能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生降,家口沒入官。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而歸。歸為女俠,築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耳熱,或歌或哭,亦自歎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誌,複還金陵。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臥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泣,欲留之同寢。韓生以他故辭,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棰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齧其肉。病甚劇,醫藥罔效,遂死。蒙叟雜題有雲:“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寅恪案:此詩見《有學集詩注·八·長幹塔光集·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之十。)
可取與此首相證發也。
綜觀此三十首詩,可以知牧齋此次留滯金陵,與有誌複明諸人相往還,當為接應鄭延平攻取南都之預備。據《金陵通傳·二六·郭維翰傳》略雲:
郭維翰,字均衛,一字石溪,上元人。父秀厓,諸生。考授典史。明亡,以隱終。國朝順治中,鄭成功犯江寧,滿帥疑有內應,欲屠城,維翰力言於知府周某轉白總督而止。(寅恪案:嘉慶重刊康熙修《江寧府誌·一六·職官表》“知府”欄,無周姓者。豈此“周某”非實缺正授,抑或記載有誤耶?俟考。)軍士乘亂掠婦女,維翰又以為言,乃放還。方是時,江上紛然,六合知縣遁去,百姓洶洶欲亂,縣人佘量字德輔,獨棹小舟,冒風穿營而渡,泣叩總督,給榜安民,一縣賴以無恐。
尤可證明鄙說之非妄也。
《有學集·七》為《高會堂詩集》。其中絕大部分乃遊說馬進寶響應鄭成功率舟師攻取南都有關之作。《清史列傳·八十·逆臣傳·馬逢知傳》略雲:
馬逢知,原名進寶,山西隰州人。順治三年,從端重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六年,命加都督僉事,授金華總兵,管轄金衢嚴處四府。十三年,遷蘇鬆常鎮提督。
寅恪案:馬進寶之由金華總兵遷蘇鬆常鎮提督,在順治十三年丙申何月雖不能確知,但以牧齋至鬆江時日推之,當是距離九月不遠。《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有《丙申重九海上作》一題,似馬氏必於九月以前已抵新任。
又同卷《高會堂酒闌雜詠序》末雲:
則牧齋留滯鬆江,實逾一月之久。其間策劃布置甚費時日,可以想見也。牧齋《高會堂酒闌雜詠序》雲:
是行也,假館於武靜之高會堂,遂以名其詩。
第三章引王沄《雲間第宅誌》雲:
河南(徐)陟曾孫文學致遠宅,有師儉堂。申文定時行書。西有生生庵別墅,陟子太守琳放生處。
頗疑牧齋所謂高會堂,即徐武靜之師儉堂,乃其平日家屬所居者,與生生庵別墅,自非一地。崇禎八年春間,河東君與陳臥子同居於生生庵,順治十三年丙申秋冬間,牧齋又寄寓武靜之師儉堂。第三章曾引宋轅文《致牧齋書》,其痛加詆毀,蓋由宋氏之情敵陳、錢兩人先後皆居於武靜宅內。書中妒忌憤怒之語,今日觀之殊覺可笑也。至此集涉及之人頗不少,皆與複明運動有關者。茲不能詳論,唯擇其最饒興趣數題錄之,並略加考釋於下。
《有學集詩注·七·高會堂詩集·高會堂酒闌雜詠序》雲:
不到雲間,十有六載矣。水天閑話,久落人間;花月新聞,已成故事。漸台織女,機石依然;丈室維摩,衣花不染。點難陀之額粉,尚指高樓。被慶喜之肩衣,猶看汲井。頃者菰蘆故國,兵火殘生。衰晚重遊,人民非昔。朱門賜第,舊燕不飛。白屋人家,新鳥誰止?兒童生長於別後,競指須眉;門巷改換於兵前,每差步屟。常中逵而徙倚,或當饗而欷歔。若乃帥府華筵,便房曲宴。金缸銀燭,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紅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橫飛拇陣,倒卷白波;忽發狂言,驚回紅粉。歌間《敕勒》,隻足增悲;天似穹廬,何妨醉倒。又若西京宿好,耳語慨慷;北裏新知,目成婉孌。酒闌燈灺,月落鳥啼。雜夢囈以興謠,蘸杯盤而染翰,口如銜轡,常思吐吞。胸似碓舂,難明上下。語同讔謎,詞比俳優。傳雲惟食忘憂。又曰溺人必笑。我之懷矣,誰則知之?是行也,假館於武靜之高會堂,遂以名其詩。亦欲使此邦同人,摳衣傾蓋者,相與繼響,傳為美談雲爾。歲在丙申陽月十有一日,蒙叟錢謙益書於青浦舟中。
寅恪案:牧齋此序,其所用典故,遵王《注》解釋頗詳,讀者可取參閱,茲不複贅。惟典故外之微旨則略表出之,以供參證。此序可分為五段:
第一段自“不到雲間”至“猶看汲井”,意謂於崇禎十四年六月,與河東君在茸城結褵,共曆十六年,風流韻事,遠近傳播,今已早成陳跡。河東君茸城舊居之處,如徐武靜之別墅生生庵等,依然猶在。但己身與河東君近歲以來,非如前者之放浪風流,而轉為假借學道、陰圖複明之人,與《維摩詰經》中諸菩薩衣花不染相同,不似諸大弟子花著不墮。若取與牧齋答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沾花丈室何曾染”句相比較,足知此十七年間,錢、柳已由言情之兒女,改為複國之英雄矣。前論順治七年庚寅牧齋經河東君、黃太衝之慫恿,赴金華遊說馬進寶反清。其事頗涉危險,牧齋以得還家為幸。今則馬氏遷督鬆江,此地為長江入海之扼要重鎮,尤與牧齋頻年活動,以響應鄭延平率舟師攻取南京有關,自不能不有此行。但馬氏為人狡猾反覆,河東君當亦有所聞知,中心惴惴,望其早得還家。據“點粉”“汲井”之語,則牧齋所以留滯鬆江逾一月之久,實出於不得已,蓋其間頗有周折,不能及早言旋也。所可笑者,“點難陀之額粉,尚指高樓”二句,既目河東君為難陀之妻孫陀利,則此“高樓”殆指庚寅冬焚毀之絳雲樓耶?果爾,則“尚指”之“尚”,更有著落矣。
主人簷前海燕乳,差池上下銜泥語。依約呢喃喚主人,主人開顏笑相許。主人一去秋複春,燕子去作他家賓。新巢非複舊庭院,舊燕喧呼新主人。新燕頻更主人麵,主人新舊不相見。多謝華堂新主人,珍重雕梁舊時燕。
此詩中之“新燕”“舊燕”,即指漢人、滿人而言,可與序文互相參證。此《題華堂新燕圖》前一題為《長至前三日吳門送龔孝升大憲頒詔嶺南兼簡曹秋嶽右轄四首》,據《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龔鼎孳傳》雲:
上以鼎孳自擢任左都禦史,每於法司章奏,倡生議論,事涉滿漢,意為輕重。敕令回奏。鼎孳具疏引罪,詞複支飾。下部議,應革職。詔改降八級調用。尋以在法司時,讞盜事,後先異議。又曾薦舉納賄伏法之巡按顧仁,再降三級。十三年四月,補上林苑蕃育署署丞。(寅恪案:可參《吳詩集覽·六·上·送舊總憲龔孝升以上林苑監出使廣東》詩,並附嚴沆《送龔芝麓使粵東》詩。)
然則“新燕”“舊燕”即清帝諭旨所謂“事涉滿漢”之“滿漢”。頗疑此詩題中《為人題華堂新燕圖》之“人”,乃龔孝升也。俟考。
第三段自“若乃”至“醉倒”。意謂當日在鬆江筵宴之盛況。“帥府華筵”指馬進寶之特別招待。“便房曲宴”指陸子玄、許譽卿等之置酒邀飲。“紅粉”“桃花”俱指彩生。“敕勒”指北方之歌曲。“穹廬”指建州之統治中國也。
第四段自“又若”至“知之”。意謂筵席間與座客隱語戲言,商討複明之活動,終覺畏懼不安,辭不盡意也。“西京宿好”指許霞城輩,“北裏新知”亦指彩生也。
第五段自“是行”至“雲爾”。則說明《高會堂集》命名之故。並暗指此行實徐武靜為主動人。或者武靜當日曾參加馬進寶之幕府耶?俟考。
《雲間諸君子肆筵合樂饗餘於武靜之高會堂飲罷蒼茫欣感交集輒賦長句二首》,其一雲:
授幾賓筵大饗同,秋堂文宴轉光風。豈應江左龍門客,偏記開元鶴發翁。酒麵尚依袍草綠,燭心長傍劍花紅。他年屈指衣裳會,牛耳居然屬海東。
其二雲:
重來華表似前生,夢裏華胥又玉京。鶴唳秋風新穀水,雉媒春草昔茸城。尊開南鬥參旗動,席俯東溟海氣更。當饗可應三歎息,歌鍾二八想升平。
寅恪案:此題為《高會堂集》之第一題,自是牧齋初到雲間,鬆江諸人為牧齋接風洗塵之舉。主人甚眾,客則隻牧齋一人,即俗所謂“羅漢請觀音,主人數不清”者也。故第一首第一聯上句之“江左龍門客”乃雲間諸人推崇牧齋之辭。錢氏為明末東林黨渠魁,實與東漢李元禮無異。河東君《半野堂初贈》詩雲“今日沾沾誠銜李”,甚合牧齋當日身分,並搔著其癢處也。下句“開元鶴發翁”乃牧齋自比,固不待論。綜合上下兩句言之,意謂此時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為上客耶?乃其自謙之語也。第七、第八兩句意指徐武靜。“海東”指徐氏郡望為東海也。第二首第二聯謂時勢將變,鄭延平不久當率舟師入長江也。第七句用《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梗陽人有獄”條雲:
頗疑高會堂此次之筵宴,其主人中亦有馬進寶。故“將軍”即指馬氏。否則此時雲間諸人,皆與“將軍”之稱不合也。第八句遵王《注》已引《左傳·襄公十一年》晉侯以歌鍾女樂之半,賜魏絳事以釋之,甚是。然則綜合七、八兩句言之,更足征此次之盛會,馬進寶必曾參預,若不然者,詩語便無著落矣。
《雲間董得仲投贈三十二韻依次奉答》雲:
(詩略。)
寅恪案:此詩前述國事,後言家事,末寓複明之意。以辭繁不錄,讀者可自取讀之。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六·董黃傳》雲:
董黃,字律始,號得仲,華亭人,隱居不仕,著《白穀山人集》。陳維崧序其集雲:“托泉石以終身,殉煙霞而不返。”可得其彷佛焉。
足知得仲亦有誌複明之人也。
《丙申重九海上作四首》,其三雲:
去歲登高莫釐頂,杖藜落落覽吳洲。洞庭雁過猶前旅,橘社龍歸又一秋。颶母風欺天四角,鮫人淚盡海東頭。年年風雨懷重九,晴昊翻令日暮愁。
其四雲:
故園今日也登高,萸熟茶香望我勞。嬌女指端裝菊枕,稚孫頭上搭花糕。(寅恪案:“搭花糕”事,見謝肇淛《五雜俎·上·二·天部·二》。)含珠夜月生陰火,擁劍霜風長巨螯。歸與山妻翻海賦,秋燈一穗掩蓬蒿。
寅恪案:第三首前四句指同書五《乙未秋日許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鷺翁於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頂口占二首》之第二首末兩句“夕陽橘社龍歸處,笑指紅雲接海東”而言。“紅雲”“海東”謂鄭延平也。第四首之第一、第二兩句謂河東君在常熟,而己身則在鬆江,即王摩詰“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之意(見《全唐詩·第二函·王維·四·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第三句“嬌女”指趙微仲妻。(寅恪案:趙管字微仲。見《有學集·一二·東澗詩集·上·壬寅三月十六日即事》詩題。考河東君婿所以名管字微仲之故,實取義於《論語·憲問篇》“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之語。河東君複明之微旨,於此益可證明矣。)“稚孫”指其長孫佛日。(寅恪案:《有學集·九·紅豆初集·桂殤四十五首序》雲:“桂殤,哭長孫也。孫名佛日,字重光,小名桂哥。生辛卯孟陬月,殤以戊戌中秋日。”前論河東君和牧齋《庚寅人日示內詩二首》之二“佛日初暉人日沈”句,以“佛日”指永曆。牧齋其次年正月喜得長孫,以“佛日”命名,寶取義於河東君之句。字以“重光”,乃用《樂府詩集》四十陸機“日重光行”之典。即明室複興之意。小名“桂哥”,亦暗寓桂王之“桂”。由此觀之,則錢、柳複明之意,昭然若揭矣。)牧齋家屬雖不少,但其所關心者,止此三人,據是可以推知。第四句用木玄《虛海賦》,暗指鄭延平。蓋河東君亦參預接鄭反清之謀。第五句用左太衝《吳都賦》。此兩句皆與第七句相應。又二賦俱出《文選》,非博聞強記、深通選學如河東君者,不足以當之也。
《陸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詩醉後戲題八首》,其一雲:
霜林雲盡月華稠,雁過烏棲暮欲愁。最是主人能慰客,綠尊紅袖總宜秋。
其二雲:
金波未許定眉彎,銀燭膏明對遠山。玉女壺頭差一笑(涵芬樓本“玉女壺”作“阿耨池”),依然執手似人間。
其三雲:
釭花欲笑漏初聞(涵芬樓本“漏初聞”作“酒顏醺”),白足禪僧也畏君。上座巍峨許給事,緇衣偏喜醉紅裙。
其四雲:
殘妝池畔映餘霞,漏月歌聲起暮鴉。枯木寒林都解語,海棠十月夜催花。
其五雲:
口脂眉黛並氤氳,酒戒今宵破四分。莫笑老夫風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其六雲:
銀漢紅牆限玉橋,月中田地總傷凋。秋燈依約霓裳影,留與銀輪伴寂寥。
其七雲: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紅綴綠若為真。他時引鏡臨秋水,霜後芙蓉憶美人。
其八雲:
交加履舃襪塵飛,蘭澤傳香惹道衣。北鬥橫斜人欲別,花西落月送君歸。
《霞城丈置酒同魯山彩生夜集醉後作》雲:
滄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訴遲。喪亂天涯紅粉在,友朋心事白頭知。朔風淒緊吹歌扇,參井微茫拂酒旗。今夕且謀千日醉,西園明月與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別口占十絕句紀事兼訂西山看梅之約》,其一雲:
酒暖杯香笑語頻,軍城笳鼓促霜晨。紅顏白發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後人。
其二雲:
兵前吳女解傷悲,霜咽琵琶戍鼓催。促坐不須歌出塞,白龍潭是拂雲堆。
其三雲:
促別蕭蕭班馬聲,酒波方溢燭花生。當筵大有留歡曲,何苦淒涼唱渭城。
其四雲:
酒杯苦語正淒迷(涵芬樓本“杯”作“悲”),刺促渾如烏夜棲。欲別有人頻顧燭,憑將一笑與分攜。
其五雲:
會太匆匆別又新,相看無淚可沾巾。綠尊紅燭渾如昨(涵芬樓本“綠”作“金”),但覺燈前少一人。(自注:“河東評雲,唐人詩,但覺尊前笑不成。又雲,遍插茱萸少一人。”)
其六雲:
漢宮遺事剪燈論,共指青衫認淚痕。今夕驚沙滿蓬鬢,始知永巷是君恩。(自注:“魯山贈詩,傷昔年放逐,有千金不賣《長門賦》之句。”寅恪案:涵芬樓本此自注作“魯山贈詩有千金不買《長門賦》,傷先朝遺事也”。遵王本“賣”應作“買”。)
其七雲:
漁莊穀水並垂竿,烽火頻年隔馬鞍。從此音書憑錦字,小箋雲母報平安。
其八雲:
緇衣居士(自注:“謂霞老。”)白衣僧(自注:“自謂。”),世眼相看總不應。斷送暮年多好事(涵芬樓本此句作“消受暮年無個事”),半衾暖玉一龕燈。
國西營畔暫傳杯,笑口懵騰噤半開。數(自注:“上聲。”)日西山梅萬樹,漫山玉雪遲君來。
其十雲:
江村老屋月如銀,繞澗寒梅破早春(涵芬樓本“破”作“綻”)。夢斷羅浮聽剝啄,扣門須拉縞衣人。
寅恪案:許霞城事跡見《明史·二五八》、嘉慶修《鬆江府誌·五五》及《小腆紀傳·五六》本傳、李清《三垣筆記》中“許光祿譽卿所納名妓王微有遠鑒”條並《投筆集·上·後秋興之四》其第五首“石龜懷海感昆山,二老因依板**間”句下自注“懷雲間許給事也。陸機詩,石龜尚懷海,我寧忘故鄉。蓋不忘宗國之詞”等。孫魯山事跡見馬其昶《桐城耆舊傳·五》,其文略雲:
孫公諱晉,字明卿,號魯山。始祖福一自揚州遷居桐城。(左忠毅光鬥)以兄子妻之。天啟五年成進士,授南樂令,調滑縣,報最,擢工科給事中。以疏劾大學士溫體仁任所私人典試事,亂祖製。被謫。體仁敗,複起為給諫。累遷大理寺卿,特疏出劉公宗周、金公光宸於獄,薦史公可法於吏部。總兵黃得功被逮,疏請釋之,得出鎮鳳陽。其後江左一隅,竟賴史、黃二公之力。時賢路閼塞,公在朝嶽嶽,諸君子鹹倚賴之,推桐城左公後一人也。尋以兵部侍郎出督宣大。越二年以疾乞歸,凡節餉十餘萬,封識如初,即日單車歸金陵。亡何,京師陷。馬士英擁立福藩,出史公可法於外。逆黨亦攀附驟用,興大獄,目公為黨魁。乃倉皇奉母,避讎仙居。筮得遁之鹹,因自號餘庵,又曰遁翁。國朝舉舊臣,強起之,不可。築室龍眠山,率子弟讀書其中。年六十八卒。
並可參《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臘月八日長幹熏塔同介道人孫魯山薛更生黃舜力盛伯含眾居士》一題。關於陸子玄,則須略
加考釋。《列朝詩集·丁集·三·陸永新粲小傳》雲:
粲字子餘,一字浚明。長洲人。
後附其弟《陸秀才采小傳》略雲:
采字子玄,給事中子餘之弟。年四十而卒。
寅恪以為牧齋詩題中之子玄,必非陸采,其理由有二。一、陸采既是長洲人,其墓田丙舍似不應在鬆江也。二、前論《列朝詩集》雖非一時刊成,大約在順治十一年甲午已流布廣遠。今未發現附見“陸采”一條為後來補刻之證據。故牧齋順治十三年丙申冬既能與采遊宴,則采於是時尚生存,《小傳》中自不能書“年四十而卒”。若此子玄非陸采者,則應是別一鬆江人。檢《說夢·一》“君子之澤”條雲:
陸文定公(原注:“名樹聲,字興吉,號平泉。嘉靖辛醜會元,大宗伯。”)名德碩望,膾炙人口。生劬思。(原注:“名彥章,字伯達。萬曆己醜進士,官少司寇。”)劬思生公美。(原注:“名景元。存問謝恩,特蔭未仕。”)公美生子玄。(原注:“名慶曾。”)僅四世。而子玄雖登順治丁酉賢書,以此賈禍,為異域之人。
今年春,闇公、臥子讀書南園,餘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
同書一五《幾社稿·同遊陸文定公墓舍》題下附考證引《鬆江府誌》雲:
文定公陸樹聲墓在北城濠之北。萬曆三十三年賜葬。
同書一六《平露堂集·八月大風雨中遊泖塔連夕同遊者宋子建尚木陸子玄張子慧》題下考證引《江南通誌》雲:
陸慶曾,字子玄。
同書同卷《送陸文孫省試金陵時當七夕》題下附考證引《複社姓氏錄》雲:
金山衛陸慶曾,字文孫。
董閬石《含蓴鄉贅筆·上》“徙巢”條雲:
陸文定公孫慶曾,素負才名。居丙舍,頗擅園亭之勝,以序貢入都中式。事發,遣戍遼左。先是,陸氏墓木悉枯,棲鳥數日內皆徙巢他往。
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科場之事”條雲:
陸慶曾子玄,雲間名士平泉公之後。家世貴顯,兄弟鼎盛。年五十餘矣,以貢走京師。慕名者皆欲羅致門下,授以關節,遂獲售。亦幽囹圄,拷掠無完膚。一時人士,相為惋惜嗟歎。
王勝時《雲間第宅誌》末一條略雲:
北門外,陸文定公樹聲賜墓,左有廬目墓田丙舍,堂中以朱文公“耕雲釣月”四字為額。公孫景元常居焉。
信天翁《丁酉北闈大獄記略》(寅恪案:關於慶曾事跡,可參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科場案》“順天闈”條)略雲:
歲丁酉,大比貢士於鄉,舊典也。權要賄賂,相習成風。二十五關節中,首為陸慶曾。係二十年名宿,且曾藥愈(房師李)振鄴。借中式以酬醫,而非入賄者,亦即逮入,不少恕。
然則此名慶曾之陸子玄,即牧齋詩題之“陸子玄”,並與舒章《會業序》中之“文孫”及臥子《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之“陸文孫”同是一人無疑也。據臥子《遊陸文定公墓舍》詩及閬石、勝時所記,可知陸子玄之墓田丙舍與牧齋之拂水山莊性質頗相類,故能邀宴友朋、招致名姝也。又牧齋此次至鬆江,本為複明活動,其往還唱酬之人多與此事有關。故子玄亦必是誌在複明之人,但何以於次年即應鄉試?表麵觀之,似頗相矛盾。前論李素臣事,謂其與侯朝宗之應舉,皆出於不得已。子玄之家世及聲望約略與侯、李相等,故疑其應丁酉科鄉試,實出於不得已,蓋建州入關之初,凡世家子弟、著聲庠序之人若不應鄉舉,即為反清之一種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險。否則陸氏雖在明南都傾覆以後,其舊傳田產猶未盡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幹進也。關於此點,足見清初士人處境之不易。後世未解當日情勢,往往作過酷之批評,殊非公允之論也。至彩生之事跡,則不易考知。牧齋《高會堂詩序》有“北裏新知,目成婉孌”之語,可見牧齋前此並未與之相識。又觀上列第三題第五首,牧齋自注特載河東君評語,可見河東君與彩生深具同情,絕無妒嫉之意。取與順治九年牧齋第一次至金華遊說馬進寶時,竟不敢買婢者大異,足證彩生亦是有誌複明之人。又此題第九首第三句之“西山”指虞山,蓋拂水岩在虞山南崖,而虞山在常熟縣西北,故牧齋可稱之為“西山”(見劉本沛《虞書》“虞山”及“拂水岩”條)。與第四章所論《(辛巳)冬至後京江舟中感懷八首》之八及《(癸未)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七兩詩中之“西山”指蘇州之鄧尉者不同。拂水山莊梅花之盛,屢見於牧齋之詩文,可參第四章論《東山酬和集·除夕山莊探梅》詩等。第十首第二句“繞澗”之“澗”,即虞山之桃源澗(見《虞書》“桃源澗”條)。第三、四兩句自是用東坡《十一月二十六日鬆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中“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之語(見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三八》)。窺牧齋之意欲霞城偕彩生同至其家,與河東君相見,絕無尹、邢不能覿麵之畏懼。則此二女性,俱屬有誌複明之人,複可以推知矣。《有學集·一二·東澗集·上》康熙元年壬寅春間所賦《茸城吊許霞城(七律)》第二聯雲:“看花無伴垂雙白,壓酒何人殢小紅。”上句謂己身,下句謂彩生,可取與上列第三題相參證也。嗚呼!建州入關,明之忠臣烈士、殺身殉國者多矣。甚至北裏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懸海外之雲(指延平王),目斷月中之樹(指永曆帝),預聞複楚亡秦之事者。然終無救於明室之覆滅,豈天意之難回,抑人謀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
第一題第四首“漏月歌聲起暮鴉”句之“漏月”,遵王《注》有“琴女名漏月”之語,但未言出於何書。檢孫星衍《平津館叢書》中之《燕丹子》,源出《永樂大典》本,淵如複校以他書,故稱善本,獨未載“漏月”之名。複檢《有學集詩注·一四·東澗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和劉屏山(汴京紀事)師師垂老絕句》中“十指琴心傳漏月”句,“漏月”下遵王《注》引楊慎《禪林鉤玄》雲:
漏月事見《燕丹子》,漏月傳意於秦王,果脫荊軻之手。相如寄聲於卓氏,終獲文君之身。皆絲桐傳意也。秦王為荊軻所持,王曰:“乞聽琴聲而死。”琴女名漏月,彈音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三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王如其言,遂斬荊軻。
始知牧齋所賦,遵王所注,殆皆出《禪林鉤玄》。鄙意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然往往偽造古書,如《雜事秘辛》,即是一例。故其所引《燕丹子》漏月之名,果否出於古本,尚是一問題也。此首“海棠十月夜催花”句,謝肇淛《五雜俎·上·二》雲:
十月謂之陽月,先儒以為純陰之月,嫌於無陽,故曰陽月,此臆說也。天地之氣,有純陽,必有純陰,豈能諱之?而使有如女國諱其無男,而改名男國,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氣,陽極生陰,陰極生陽。當純陰、純陽用事之日,而陰陽之潛伏者,已駸駸蔭蘖矣。故四月有亢龍之戒,而十月有陽月之稱。即天地之氣,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華者,俗謂之小陽春,則陽月之義,斷可見矣。
《紅樓夢》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節雲: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指海棠)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
《太平廣記·二百零五·樂門》“玄宗”條雲:
(玄宗)嚐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始晴,景色明麗,小殿內亭,柳杏將吐,睹而歎曰:“對此景物,豈可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製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指而笑謂嬪嬙內官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皆呼萬歲!
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一二》引《春渚紀聞》雲:
東坡在黃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於營妓供侍,扇題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原注:“《清波雜誌》作‘李琦’。《庚溪詩話》作‘李宜’。”),少而慧,頗知書,時亦每顧之,終未嚐獲公賜。至公移汝,將祖行,酒酣,琪奉觴再拜,取領巾乞書。公熟視久之,令其磨研。墨濃,取筆大書雲“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談笑。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複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繼書雲:“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座擊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