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3

此劄言慎可家事頗詳,自是致維樞者。編輯誤列,不待詳辨。至牧齋與梁化鳳之關係,俟後論之,茲暫不涉及。

又,第三章引錢肇鼇《質直談耳》,謂河東君在周道登家為群妾所譖,幾至殺身,賴周母之力得免於死。觀牧齋《梁母吳太夫人壽序》可證河東君與慎可母之關係,與應付周旋念西母者,正複相同。河東君善博老婦人之歡心一至於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鳳丫頭”豈能多得者哉?牧齋之免禍,非偶然也。

前論牧齋所以得脫黃毓祺案牽累之故,疑與梁維樞有關。惜今尚未發見確證,故難決言。檢趙宗建《舊山樓書目》,載有:

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寫。”)一本。牧齋甲申年日記一本。又乙酉年日記一本。

又記豫王下江南事跡一本。

又被累下獄時與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內有詩草底稿。”)一本。

等數種。若非偽托,而又尚存天壤間者,則實為最佳史料。唯未曾親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悵恨也。但有一點可以斷定者,即牧齋之脫禍,由於人情,而不由於金錢。今所見載記,如葉紹袁《啟禎記聞錄·七》附《芸窗雜錄記》“順治四年丁亥事”略雲:

海虞錢牧齋,名謙益,中萬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曆泰昌、天啟、崇禎、弘光五朝矣。乙酉歲,北兵入南都,率先歸附,代為招撫江南,自謂清朝大功臣也。然臣節有虧,人自心鄙之。雖召至燕京,任為內院,未幾即令馳驛歸,蓋外之也。四月朔,忽緹騎至蘇猝逮雲。

錢牧齋有妾柳氏,寵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顏貌,或以技能擅長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裝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行賂於權要,曲為斡旋。然後錢老徐到,竟得釋放,生還裏門。始知此婦人有才智,故緩急有賴,庶幾女流之俠,又不當以閨閫細謹律之矣。

及計六奇《明季南略·九》“黃毓祺起兵行塘”條附記雲:

(黃毓祺)將起義,遣徐摩往常熟錢謙益處提銀五千,用巡撫印。摩又與徽州江某善。江嗜賭而貪利,素與大清兵往還。知毓祺事,謂摩返必挾重資,發之可得厚利。及至常熟,錢謙益心知事不密,必敗,遂卻之。摩持空函還,江某詣營告變,遂執毓祺及薛生一門(寅恪案:“薛生”指薛繼周之第四子),解於南京部院,悉殺之。錢謙益以答書左袒得免。然已用賄三十萬矣。

之類,皆未明當日事實所致。葉氏之書,大抵依時日先後排列,但“錢牧齋有妾柳氏”條,乃聞牧齋脫禍以後,因補記於“海虞錢牧齋名謙益”條相近處,蓋以同述一事故也。所可注意者,其記牧齋被逮至蘇,在丁亥四月朔,與洪亨九原《揭》所引吳勝兆供詞及牧齋自記丁亥三月晦日在家忽被急征者相合。常熟距蘇州甚近,葉氏於四月朔聞訊,遂筆錄之耳。天寥與牧齋之關係,迥非謝象三之比,然其記牧齋被逮事,亦在順治四年丁亥,殊有參考之價值。至於所言河東君挈重賄北上,先入燕京,牧齋徐到一節,乃得之輾轉傳聞,可不置辯。葉氏言“重賄”,計氏言“用賄三十萬”,皆未悉牧齋當日經濟情況者之揣測。茲略征載記,以證牧齋此時實不能付出如此巨大數量之金錢,而河東君之能利用人情,足使牧齋脫禍,其才智尤不可及也。關於牧齋經濟情況之記載,雖頗不少,但一人一家之貧富,亦有改變,故與黃毓祺案發生之時間相距前後久遠者,可不征引。前論河東君患病,經江德璋治愈,牧齋以玉杯贈江為謝,因述及順治二年乙酉清兵破明南都,牧齋奉獻豫親王多鐸之禮物獨薄一事,據此得知牧齋當時經濟情況實非豐裕。蓋值斯求合苟免之際,若家有財貨而不獻納,非獨己身不應出此,亦恐他人未必能容許也。南都迎降之年,下距黃毓祺案發生之歲,時間甚近,故牧齋必無重資厚賄以脫禍之理。今存《牧齋尺牘》,其中訴窮告貸之書劄不少,大抵距黃案時間頗遠,以非切當之資料,不多引。唯《與毛子晉四十六通》,其第三十九通雲:

獄事牽連,實為家兄所困。頃曾專信相聞,而反倩筆於下走者,老顛倔強,恥以殘生為乞丐耳。未審亦能悉此意否也?歸期不遠,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

檢《有學集·一七·賴古堂文選序》雲“己醜之春予釋南囚歸裏”,可證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間,被釋歸常熟。此劄末署“仲冬四日”,即順治五年戊子十一月初四日。“嘉平初,定可握手”者,謂戊子年十二月初,可還家與子晉相見。牧齋作此劄,尚在黃案未了結之時。然則葉、計兩氏所言之非信史,更可見矣。

又,葉、計兩氏所以有此記載,蓋據當時不明牧齋經濟情況者之傳說。牧齋雖不以富名,但家藏珍本書籍,平時服用,亦非甚儉薄,然則其何術以致此耶?

明末蘇鬆常鎮之士大夫,多置田產,以供其生活之費用。清室因鄭成功舟師入長江之役,江南士大夫多響應者,發起奏銷案以資鎮壓。觀孟心史(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下·奏銷案》一文,可概見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雲:

雙白來,得手教,諄諄如麵談。更辱垂念,家門骨肉道義,情見乎詞。可勝感佩。近日一二梟獍蜚語計窮,謂寒家戶田欠幾萬金,將有不測之禍。又托言出自縣令之言,簧鼓遠近。試一問之,戶有許多田,田有許多糧。若欲欠盈萬之額,須先還我逾萬之田而後可。小人嚼舌,不顧事理,一至於此。此言必有聞於左右者,亦付之一笑可也。海晏河清,杜門高枕,卻苦腳氣纏綿,步履艱澀。此天公妒其安閑,以小疾相折抵也。

寅恪案:此劄雖不知致誰者,但據“家門骨肉”之語,知其人為牧齋同族。“雙白”者,指王廷璧,見《明詩綜·八十·上》等。牧齋之免於奏銷案之牽累,當別有其他原因,然其田產無論有無,縱或有之,亦微不足道,觀此劄可以證知。牧齋既不依田產收入為生,則其家計所賴,唯有賣文一途。《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孝女揭》略雲:

我母柳氏,係本朝秘書院學士我父牧齋公之側室。吾父歸田之後,賣文為活。煢煢女子,蓄積幾何。

此雖指牧齋於順治三年丙戌秋由北京還常熟以後事,但黃案之發生,即在此年之後。此數年間,牧齋遭際困頓,自不能置田產。由是言之,牧齋丙戌後之家計,亦與其前此者無異,皆恃賣文維持。趙管妻之語,固指丙戌以後,實可兼概丙戌以前也。今所見資料,足資證明此點者殊多,不須廣引。考牧齋為王弇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見黃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李北海“幹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見《杜工部集·七·八哀詩》之五及《舊唐書·一百九十·中·文苑傳·李邕傳》),韓昌黎諛墓之金(見《新唐書·七六·韓愈傳》附《劉叉傳》),其故事可舉以相比也。複檢《牧齋尺牘·中·與王兆吉五通》,其第五通雲:

生平有二債,一文債,一錢債。錢尚有一二老蒼頭理直,至文債,則一生自作之孽也。承委《南軒世祠記》,因一冬文字宿逋未清,俟逼除時,當不複雲祝相公不在家也。一笑!

同書同卷《與遵王三十通》,其第五通雲:

歲行盡矣,有兩窮為苦。手窮欠錢債多,腹窮欠文債多。手窮尚可延挨,東塗西抹。腹窮不可撐補,為之奈何?甫老壽文,前與其使者以望日為期,正是祝相公又不在家時候也。一笑!

牧齋所謂“蒼頭”,當即指錢鬥輩而言,俟後論述,暫不之及。茲以兩劄所言,頗饒妙趣,並足以實寫其生活狀況,故附錄之。《東坡集·一三·次韻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雲:“我生無田食破硯,爾來硯枯磨不出。”受之之語,殆從蘇句得來歟?

關於牧齋與介子是否如馬國柱所謂“素不相識”之問題,茲檢《牧齋尺牘·中·與木陳和尚(寅恪案:木陳即道忞)二通》,其第二通雲:

《密雲尊者塔銘》,十五年前,已諾江上黃介子之請矣。重以尊命,何敢固辭。第以此等文字,關係人天眼目,豈可取次命筆。年來粗涉教乘,近代語錄都未省記。須以三冬歲餘,細加簡點,然後可下筆具稿。謹與曉上座麵訂,以明年浴佛日為期,爾時或得圍繞猊座,覿麵商榷,庶可於法門稍道一線,亦可以慰吾亡友於寂光中也。

其第一通略雲:

喪亂殘生,學殖荒落,恭承嘉命,令補造《密雲老人塔銘》,以償十五年舊逋,每一下筆,輒為戰掉。次後著語,頗為老人施十重步障。竊自謂心平如地,口平如水,任彼百舌瀾翻,千喙剝啄,亦可以譬諸一吷,付之一笑。

及《有學集·三六·天童密雲禪師悟公塔銘》略雲:

崇禎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厲,命國戚田弘遇捧禦香,祈福補陀大士還,齎紫衣賜天童悟和尚。弘遇齋祓將事,請悟和尚升座說法,祝延聖壽。還朝具奏,上大嘉悅,俞其請,詔所司議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報恩事,命悟為住持,領其事。弘遇銜命敦趣,以老病固辭。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國有大故,龍馭上賓。越十有五年戊戌(即順治十五年),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狀、年譜,申請謙益,俾為塔土之銘。師諱圓悟,號密雲。嘉靖戊寅歲,生常州宜興,姓蔣氏。示微疾,趺坐頻申而逝,崇禎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壽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隴。師剃度弟子三百餘人。王臣國士參請皈依者,又不勝數,偕忞公二通輩結集語錄書問,標揭眼目者,江陰黃毓祺介子也。師既歿,介子裁書介天童上座某屬餘為塔銘。遭世變,不果作,而介子殉義以死。又十年矣,餘為此文,鄭重載筆,平心直書,誓不敢黨枯仇朽,欺誣法門,用以副忞公之請,且慰介子於九原也。

則牧齋與介子為舊友,此三文乃是鐵證。馬國柱奏謂錢、黃素不相識,公牘文字自來多非事實,即此可見。牧齋作《密雲塔銘》時,在鄭延平將率舟師入長江之前夕。豈牧齋預料國姓此舉可以成功,遂亦反其往日畏葸之態度,而昌言不諱其與介子之關係耶?又《圓悟塔銘》涉及田弘遇補陀進香事,頗饒興趣,讀者可取前述江南名姝被劫及避禍事參閱也。

抑更有可論者,黃梨洲《南雷文定後集·二·鄧起西墓誌銘》略雲:

君名大臨,字起西,別號丹邱,常熟人。起西幼孤,稍長即能力學,從遊於江陰黃介子毓祺。歲乙酉,江陰城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起西募兵於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為人告變,捕入金陵獄。起西職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著《小遊仙詩》圜中草授起西,坐脫而去。當事戮其屍。起西號泣守喪鋒刃之中,贖其首聯之於頸,棺殮送歸,有漢楊匡之風。起西師死之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劍客而友之,卒無所遇,遂佗傺而死。聞者傷之。甲辰,餘至虞山,起西以精舍館我。款對數人,張雪崖、顧石賓皆其道侶也。隨訪熊魚山於鳥目,訪李膚公於赤岸,皆起西導之。(寅恪案:可參梨洲《思舊錄》“李孫之”及“熊開元”條。)比餘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涕零如雨。餘舟中遙望,不可為懷。然不意其從此不再見也。

夫起西為常熟人,又是牧齋舊友黃介子之高弟。牧齋垂死時,梨洲至虞山視牧齋疾,即寓起西家。(見後引梨洲《思舊錄》“錢謙益”條。)則起西自與牧齋不能無關涉,可以推知。首告之盛名儒逃不赴質,恐是河東君間接所指使。殆取崇禎時告訐牧齋之張漢儒故事以恐嚇之也。至介子之能在獄中從容自盡,疑亦與河東君之策略有關,因借此可以死無對證,免致牽累牧齋。其以介子病死為言者,則可不追究監守之獄吏耳。黃案得如此了結,河東君之才智絕倫,誠足令人驚服。所可注意者,牧齋不付五千金與徐摩,遂因此脫禍。鄙意牧齋當時實亦同情於介子之舉動,但其不付款者,蓋由家素不豐,無以籌辦巨額也。故就此點觀之,亦可證知牧齋經濟之情況矣。

關於牧齋獄中寄河東君詩,第三章論臥子《長相思(七古)》,已引王應奎《柳南隨筆》涉及牧齋此詩序“弟”與“妻”之問題,可不複贅。惟牧齋此詩,雖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盡窺其師之微旨。故重錄此詩序,並六首全文,分別箋釋之。其他典故,讀者自當更取遵王原《注》並觀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其《序》雲: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視同聲,求屬和焉。

寅恪案: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錄》雲:“牧齋就逮時,(柳夫人)能戎裝變服,挾一騎護之。”某氏所記河東君事,多雜采他書,實無價值。其言河東君戎裝挾一騎護牧齋,則絕無根據,不過牽混河東君作“昭君出塞裝”之傳說而來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無刺刺可憐之語”,乃用韓退之《送殷侑員外使回鶻序》中:

今人適數百裏,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

之文。(見《五百家注昌黎先生文集·二一》。)遵王《注》中未及,特標出之,以便讀者,並足見牧齋之文,無一字無來處也。又“餘亦賴以自壯焉”之語,與第一首詩“慟哭臨江無壯子”句,亦有相互關係。餘見下論。

抑有可附論者,即關於河東君生年月日之問題。當牧齋順治四年丁亥賦此六詩時,河東君應如牧齋之言,確為三十歲。此點並據康熙三年甲辰河東君示其女趙管妻遺囑所言“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參第四章論《寒夕文宴》詩節),及顧苓《河東君傳》所載“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資料,推計符合。或謂牧齋於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出獄,即牧齋此題序所謂“生還”。若依此計算,其出獄當在五月間。然則河東君之生辰應在五月矣。鄙意牧齋所謂“生還之後,值君三十設帨之辰”,其時限雖不能距五月太遠,但亦難決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說亦未諦也。至牧齋序文所以引“賈大夫”之爛熟典故者(詳見第四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贈》詩“爭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借此明著其對河東君救護之恩情,更別具不便告人之深旨。蓋明南都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視為三年。在此三年間,河東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國舊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傳》以釋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曉其師微意所在。故不可據牧齋之飾辭,以定河東君之生辰實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四章論牧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贈》詩,引江熙《掃軌閑談》,謂牧齋“黑而髯,貌似鍾馗”,可知牧齋有賈大夫之惡。至牧齋之才,在河東君心目中,除“鄴下逸才,江左罕儷”之陳臥子外,“南宮主人”尚有可取之處。(見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二十五通及第三十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齋《和東坡詩》第一首雲:

朔氣陰森夏亦淒,穹廬四蓋覺天低。青春望斷催歸鳥,黑獄聲沉報曉雞。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

寅恪案:第一句“朔氣”蓋謂建州本在北方。“夏亦淒”者,言其殘酷也。韓退之《贈劉師服》詩雲:“夏半陰氣始,淅然雲景秋。蟬聲入客耳,驚起不可留。”(見《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五》。)牧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時,當在四月初旬。曆四十日出獄,已在五月。五月為仲夏,與韓詩“夏半”之語適切。或雲牧齋下獄在夏季,似與韓詩“雲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句(見《全唐詩·第二函·駱賓王·三》),雖是秋季所作,但詩題有“獄中”之語,牧齋遂因韓詩“蟬聲入客耳”句聯想及之。觀牧齋此詩第四句“聲沉”之語,與駱氏此詩“風多響易沉”句相應合,可以證知。不必拘執韓、駱詩中“雲景秋”及“西陸”之辭為疑也。第二句遵王《注》本作“穹廬”,並引《史記·匈奴傳》以釋之。甚是。蓋牧齋用“穹廬”之辭,以指建州為胡虜。其作“穹蒼”者,乃後來所諱改也。第三句遵王《注》引韓退之《遊城南》詩中《贈同遊(五絕)》釋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詩集·九》此詩注略雲:

洪雲,催歸子規也。補注,(黃??)《複齋漫錄》:予嚐讀《顧渚山茶記》雲,顧渚山中有鳥如鸜鵒而色蒼,每至正月作聲曰:春起也。三四月雲:春去也。采茶人呼為“喚春鳥”。(參《太平廣記·四六三》引《顧渚山記》“報春鳥”條。)

牧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獄中,故以青春望斷“不如歸去”為言,其意更出韓詩外矣。第四句言建州之統治中國,如雙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謂“暗無天日”者。關於第二聯之解釋,甚有問題。《柳南隨筆·一》(參《東皋雜鈔·三》及《牧齋遺事》“牧翁仕本朝”條)雲:

某宗伯於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禦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係更定雲。

寅恪案:東漵所記,謂此聯上句之“壯子”,本作“孝子”。以孫愛之無能,初視之,亦頗近理。細繹之,則殊不然。蓋牧齋詩本為和東坡獄中之作。故其所用辭語典故,亦必與東坡有關。考“壯”字通義為“長大”,專義則為《小戴記·曲禮》“三十曰壯”。檢《東坡後集·一三·到昌化軍謝表》雲:“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表中“子孫”之“子”,指東坡長子邁。“子孫”之“孫”,指邁之子簞符及幼子過之子籥。邁生於嘉佑四年己亥,至紹聖四年丁醜,東坡謫瓊州時,年三十九。故邁兼通義及專義之“壯”。東坡留邁及諸孫等於惠州,獨與幼子過渡海至瓊州。過生於熙寧五年壬子,至紹聖四年丁醜,年二十六。既非長子,年又未三十,不得為“壯”也。(詳見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一》“嘉佑四年己亥”、同書八“熙寧五年壬子”、同書四十“紹聖三年丙子及四年丁醜”等條。)又檢《東坡集·二九·黃州上文潞公書》(參葉夢得《避暑錄話·四》“蘇子瞻元豐間赴詔獄與其長子邁俱行”條)雲:

軾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

東坡元豐二年己未就逮時,邁年二十一,雖為長子,但非“三十曰壯”之“壯子”。《初學集·七四·先太淑人述》雲:

謙益狂愚悻直,再觸網羅,葦笥之籍,同文之獄,流傳洶懼,一日數驚。太淑人強引義命自安。然其撫心飲淚,惟恐壯子受刑僇,固未忍以告人也。

牧齋所謂“再觸網羅”者,指天啟五年乙醜年四十四及崇禎元年戊辰年四十七兩次之事。(詳見葛萬裏及金鶴衝所撰《牧齋年譜》。)文中“壯子”之“壯”,乃兼通義及專義。蓋牧齋“三世單傳”,其時又年過三十故也。當順治四年丁亥牧齋被急征時,孫愛年十九,既未過三十,又非居長之子(見《初學集·九·崇禎詩集·五·反東坡洗兒詩己巳九月九日》及同書七四《亡兒壽耇壙誌》),自不得以蘇邁為比。由是言之,第二聯上句全用東坡及其長子伯達之典故,絕無可疑。至第二聯下句,則用《全唐詩·第二函·崔顥·贈王威古(五古)》“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及東坡《上文潞公書》“徒步隨行”,並箋注《陶淵明集·八·與子儼等疏》中“餘嚐感孺仲賢妻之言”等典故。綜合上下兩句言之,牧齋實自傷己身不僅不能如東坡有長壯之子徒步隨行,江邊痛哭。唯恃孺仲賢妻之河東君,與共患難耳。(參《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己醜元日試筆二首》之二“孺仲賢妻涕淚餘”句。)夫孫愛固為“生兒不象賢”之劉禪(見《全唐詩·第六函·劉禹錫·四·蜀先主廟》),但絕非忤逆不孝之子。淺人未曉牧齋之作此詩,貫穿融合《東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語,可鄙可笑也。或謂此聯上句牧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漢書·三十·藝文誌·歌詩類》載《臨江王節士歌詩四篇》(參同書五三《景十三王傳·臨江閔王榮傳》),《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四·臨江王節士歌》雲:

洞庭白波木葉稀,燕鴻始入吳雲飛。吳雲寒,燕鴻苦。風號沙宿瀟湘浦,節士悲秋淚如雨。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

牧齋殆取此意,“壯子”本作“壯士”。後來以辭旨過顯,觸犯忌諱,遂改用東坡故實,易“壯士”為“壯子”歟?或說似亦有理,姑附錄之,以備一解。第七、八兩句,與東坡原詩自注“獄中聞湖杭民為餘作解厄齋經月,所以有此句也”有關,可不待論。但牧齋“淮東”二字,暗指明鳳陽祖陵而言。《明史·四十·地理誌》“鳳陽府。鳳陽縣”下注略雲:“北濱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東路,元有淮東道。故牧齋用“淮東”之辭,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襲用蘇詩“浙江西”之成語,然亦暗指此時尚為明守之浙江沿海島嶼,如舟山群島等。此等島嶼,固在浙江之東,若就殘明為主之觀點言,則浙江省乃在其西。張名振之封爵以“定西”為號者,疑即取義於此。牧齋跪辭以寓意,表麵和蘇韻,使人不覺其微旨所在。總之此兩句謂不獨思家而已,更懷念故國也。或謂牧齋己身曾任浙江鄉試主考,合古典今典為一辭,甚為巧妙。牧齋《寄示謝象三》此題,亦以謝氏乃其典試浙江時所取士之故。此或說似亦可通。並錄之,以備別解。

第二首雲:

陰宮窟室晝含淒,風色蕭騷白日低。天上底須論玉兔,人間何物是金雞。肝腸迸裂題襟友,血淚模糊織錦妻。卻指恒雲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寅恪案:第一句及第二句亦俱謂建州統治之黑暗。牧齋第一首已及此意,今又重申言之者,所以抒其深恨。第一句“窟室”遵王《注》引《史記·吳太伯世家》為釋,字麵固合,恐猶未盡。鄙意牧齋殆用《漢書·五四·蘇建傳》附《武傳》“單於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之意,實欲以子卿自比。第三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為釋,似可通。但寅恪則疑牧齋之意謂“月有陰晴圓缺”(可參第三章論臥子《長相思》詩節述及東坡《丙辰中秋作兼懷子由》詞),明室今雖暫衰,終有複興之望。與第四章所引黃皆令《謝別柳河東夫人·眼兒媚》詞“月兒殘了又重明。後會豈如今”同一微旨也。第五句“題襟友”當指梁維樞。據前引有關慎可資料,則牧齋自可以此目之也。第七、八兩句謂河東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莊。考北魏之恒州,唐改雲州,北周移雲州於常山乃滹沱河北,太行山西,梁氏著籍之真定,亦即雕橋莊所在之地。真定固在滹沱河之北。“太行西”謂真定雕橋莊之西方為太行山。牧齋作此倒裝句法者,所以步蘇詩“西”字之原韻。讀者不必拘泥地望之不合也。又疑“恒雲”二字,雖是地名,恐與程鬆圓所賦《縆雲詩》之“縆雲”有連。蓋“恒”“縆”同韻,兩音相近,或有雙關之意。若果如此,豈牧齋於獄中困苦之時,猶故作狡獪耶?一笑!

第三首雲:

紂絕陰天鬼亦淒,波吒聲沸柝鈴低。不聞西市曾牽犬,浪說東城再鬥雞。並命何當同石友,呼囚誰與報章妻。可憐長夜歸俄頃,坐待悠悠白日西。

寅恪案:此首全篇意旨謂己身不久當死也。第一、二兩句,亦指當日囚禁之苦,比於地獄。其用《真誥·闡幽微篇》及《酉陽雜俎·前集·二·玉格門》“六天”條“紂絕陰宮”之辭,恐非偶然。蓋暗寓建州之酷虐,與桀、紂同也。第三句自是用《史記·八七·李斯傳》。豈欲與第四句用陳鴻祖《東城老父傳》及東城原詩“城東不鬥少年雞”句,“東城”及“城東”之“東”為對文,遂於《李斯傳》“腰斬鹹陽市”之“市”上,加一“西”字,並著一“不”字,以反李斯“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耶”之原語,以免與《史記》之文衝突歟?遵王《注》雖引《太史公書》,然略去“東門”之“東”字,殆亦覺其師此句頗有疑問耶?俟考。但據徐鬆《唐兩京城坊考·四》“獨柳”條雲:

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貞觀二十年斬張亮、程公穎於西市。(寅恪案:此條見《舊唐書·九四·張亮傳》及《資治通鑒·九八·唐紀·太宗紀》“貞觀二十年二月己醜”條。)《舊(唐)書(十)·肅宗紀》、(同書一六九)《王涯傳》又言“子城西南隅獨柳樹”。蓋西市在宮城之西南。子城謂宮城。(寅恪案:此條可參《資治通鑒·二百二十·唐紀·肅宗紀》“至德二載十二月”條所雲:“壬申斬達奚珣等十八人於城西獨柳樹下。”及胡《注》引劉煦之語曰:“獨柳樹在長安子城西南隅。”又“獨柳”並可參《舊唐書·一五·憲宗紀·下》“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條及同書一四五《吳少陽傳》附《吳元濟傳》。)

可知牧齋“西市”一語,並非無出處也。第五句遵王《注》引《晉書·五五·潘嶽傳》為釋,自是不誤。“石友”之義,可參《文選·二十》潘安仁《金穀集作詩》“投分寄石友”,及同書二三阮嗣宗《詠懷十七首》之二“如何金石交”等句李善《注》。鄙意安仁原詩“石友”之“石”,兼有“金石”之“石”及“石崇”之“石”兩意。若就“石崇”之“石”言,則“石”為專有名詞。故錢詩第六句“章妻”之“章”亦是專有名詞。當牧齋就逮之際,河東君誓欲“從死”,即“並命”之意。噫!河東君此時雖未“並命”,然後來果以身殉。此句亦可謂與安仁、季倫《金穀》之篇,同為詩讖者矣。又考河東君隻生一女,即趙微仲管之妻。作此詩時,猶未出生,牧齋不過因東坡原詩“身後牛衣愧老妻”之句,並感河東君尚無子女,遂聯想及之。但河東君本末,既與“章妻”不同,牧齋又非“素剛”之人,趙管妻恐未能承繼其母特性,如仲卿女之比。然則此典故雖似適切,後來情事演變,終與仲卿及其家屬之結局有異,斯殆牧齋在獄中賦詩時所不能預料者也。第七、八兩句用《文選·一六》江文通《恨賦》“及夫中散下獄,神氣激揚”及“鬱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之意。蓋以嵇康自比。但叔夜之“青霞奇意”,牧齋或可有之,至“神氣激揚”,則應屬於河東君,牧齋必不如是。唯此題第五首第二句“骨消皮削首頻低”及第六首第二句“神魂刺促語言低”等語,乃牧齋當時自作之真實寫照耳。

第四首雲:

三人貫索語酸淒,主犯災星仆運低。溲溺關通真並命,影形絆縶似連雞。夢回虎穴頻呼母,話到牛衣更念妻。尚說故山花信好,紅闌橋在畫樓西。(自注:“餘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寅恪案:第七、八兩句指拂水山莊八景之“月堤煙柳”及“酒樓花信”二景而言。可參《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九日宴集含暉閣醉歌》一首“登高望遠不出戶,連山小閣臨莽蒼”及“白雲女牆作山帶,紅闌橋水含湖光”等句。並前論牧齋《春遊二首》中所引《月堤煙柳》詩“紅闌橋外月如鉤”及《酒樓花信》詩“橫笛朱欄莫放吹”等有關資料,茲不贅釋。

第五首雲:

六月霜凝信憯淒,骨消皮削首頻低。雲林永繞離羅雉,砧幾相憐待割雞。墮落劫塵悲宿業,皈依法喜愧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觀,懸鼓分明落日西。

寅恪案:前第四首第七、八兩句,乃謂拂水山莊。此首第七、八兩句,則指絳雲樓也。牧齋《絳雲樓上梁詩八首》之六,第七、八兩句雲“夕陽樓外歸心處,懸鼓西山觀落暉”(“觀”字下自注“去”)可證。至第七句“西市”一辭,可參第三首第三句“不聞西市曾牽犬”之解釋,可不贅論。又“(黃毓祺)將刑,門人告之期。祺作絕命詩,被衲衣,趺坐而逝”(見前引《孤忠後錄》)真所謂西方、西市等量齊觀者。牧齋此句應是預為介子詠。至己身之怯懦,則非其倫也。

第六首雲:

梏拲扶將獄氣淒,神魂刺促語言低。心長尚似拖腸鼠,發短渾如禿幘雞。後事從他攜手客,殘骸付與畫眉妻。可憐三十年來夢,長白山東遼水西。

寅恪案:第三句遵王引《搜神記》為釋,乃僅釋古典。其今典則“發短”一辭,謂己身已剃發降清也。史惇《慟餘雜記》“錢牧齋”條(可參談孺木(遷)《北遊錄·紀聞·下》“辮法”條)雲:

清朝入北都,孫之獬上疏雲“臣妻放腳獨先”事已可揶揄。豫王下江南,下令剃頭,眾皆洶洶。錢牧齋忽曰:“頭皮癢甚。”遽起。人猶謂其篦頭也。須臾,則髡辮而入矣。

又《有學集·四九·題邵得魯迷塗集》(參《牧齋尺牘·與常熟鄉紳書》所雲“諸公以剃發責我,以臣服誚我,仆俯仰慚愧,更複何言”等語)雲:

邵得魯以不早剃發,械係僇辱,瀕死者數矣。其詩清和婉麗,怨而不怒,可以觀,可以興矣。得魯家世皈依雲棲,精研內典,今且以佛法相商。優婆離為佛剃發,作五百童子剃頭師,從佛出家,得阿羅漢果。孫陀羅難陀不肯剃發,握拳語剃者:“汝何敢持刀臨閻浮王頂?”阿難抱持,強為剃發,亦得阿羅漢果。得魯即不剃發,未便如阿難陀(寅恪案:“阿”字疑衍)取次作轉輪聖王。何以護惜數莖發,如此鄭重?彼狺狺剃發,刀鋸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識?順則為優波離之於五百釋子,逆則如阿難之於難陀,而谘歎(寅恪案:此“歎”字疑當作“嗟”)慨歎,迄於今似未能釋然者耶?我輩多生流浪,如演若達多晨朝引鏡,失頭狂走。頭之不知,發於何有?畢竟此數莖發,剃與未剃,此二相俱不可得。當知演若昔日失頭,頭未曾失。得魯今日剃發,發未曾剃。晨朝引鏡時,試思吾言,當為啞然一笑也。

夫辮發及剃發之事,乃關涉古今中外政治文化交通史之問題,茲不欲多論,唯附錄史惇所記牧齋“剃發”條及牧齋自作剃發解嘲文於此,以資談助。其他清初此類載記頗多,不遑征引也。夫牧齋既迫於多鐸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剃發,但必不敢如孫之獬之例,迫使河東君放腳,致辜負良工濮仲謙之苦心巧手也。嗬嗬!第五句“攜手客”指梁慎可等。《毛詩·邶風》:“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小序》雲:“北風刺虐也。”牧齋蓋取經語,以著建州北族酷虐之意也。第七、八兩句之解釋即牧齋於崇禎十四年辛巳所賦《秋夕燕譽堂話舊事有感》詩“東虜遊魂三十年”句之意。已詳第一章及第四章所論,可不複贅。

綜觀此六詩中第二首七、八兩句,關涉梁慎可,第六首七、八兩句關涉後金,辭語較第一首七、八兩句,尤為明顯,自不宜廣為傳播。前引謝象三和牧齋獄中詩題,僅言“以四詩寄示”,則牧齋《詩序》之“傳視同聲,求屬和”之詩,實保留兩首。豈即今《有學集》此題之第二、第六兩首歟?至《江左三大家詩鈔》顧有孝、趙沄所選《牧齋詩鈔·下》,亦選此題六首中之二、三、五、六共四首。恐顧、趙所選,未必與牧齋當日“傳視同聲,求屬和”者相同也。俟考。

前引《有學集·一七·賴古堂文選序》雲:“己醜之春餘釋南囚歸裏。”故可依牧齋自言之時間,以推定《有學集·二·秋槐支集·勾曲逆旅戲為相士題扇(七律)》以前,多是在南京所作。其中固亦有時間可疑、排列錯亂者,今日殊難一一考定。但《勾曲逆旅》詩第一句“赤日紅塵道路窮”之語,當非早春氣節。前引《南忠記》謂黃毓祺於己醜三月十八日死於南京獄中。蓋此年三月介子既死,案已終結,牧齋遂得被釋還家矣。至牧齋在南京出獄以後,頌係之時,究寓何處,則未能確知。檢《牧齋外集·二五·題曹能始壽林茂之六十序》末署:“戊子秋盡,錢謙益撰於秦淮頌係之所。”牧齋所以特著“秦淮”二字者,當是指南京之河房而言。牧齋當時所居之河房,非餘懷《板橋雜記·上·雅遊門》“秦淮燈船之盛”條所述同類之河房,乃吳應箕《留都見聞錄·下·河房門》所述“近水關有丁郎中河房”條之河房,亦即《有學集·一·秋槐詩集·題丁家河房亭子》題下自注“在青溪笛步之間”者。此類河房為南京較佳之館舍。牧齋以頌係之身,尚得如此優待,當由丁繼之、梁慎可等之友誼所致,亦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今以意揣之,牧齋於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獄,河東君即寄寓梁慎可之雕陵莊,及五月中牧齋出獄,尚被看管,自不便居於雕陵莊,故改寓青溪笛步間之丁家河房(並可參《有學集·六·秋槐詩別集·丙申春就醫秦寓丁家水閣》詩等),俾與河東君同寓,而河東君三十生辰之慶祝,恐即在此處。複檢龔芝麓(鼎孳)《定山堂詩集·二十·和錢牧齋先生韻為丁繼之題秦淮水閣》雲:

開元白發鏡中新,朱雀花寒夢後春。妝閣自題偕隱處,踏歌曾作太平人。鳥啼楊柳仍芳樹,鷗閱風波有定身。驃騎武安門第改,一簾煙月未全貧。

似可為錢、柳二人同寓丁家河房之一旁證。至趙管妻出生地,固難確定,但疑不在秦淮之河房,而在蘇州之拙政園。檢《有學集·秋槐詩集·次韻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門寓舍待月之作》雲:

空階荇藻影沉浮,管領清光兩白頭。條戒山河原一點,平分時序也中秋。風前偏照千家淚,笛裏橫吹萬國愁。無那金閶今夜月,雲鬟香霧更悠悠。

寅恪案:第二句“兩白頭”之語,指己身及茂之,而末兩句用《杜工部集·九·望月》詩,指河東君此夕獨在蘇州。由是言之,趙管妻生於拙政園之可能性甚大也。又檢《元氏長慶集》(抄本)牧齋跋語雲:

亂後,餘在燕都,於城南廢殿得《元集》殘本,向所闕誤,一一完好。暇日援筆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體。微之之集殘闕四百餘年,而一旦複元,寶玉大弓其猶有歸魯之征乎?著雍困敦之歲,皋月廿七日,東吳蒙叟識於臨頓之寓舍。(寅恪案:此文末數語,暗寓明室複興之意。牧齋此際有此感想,自無足怪也。)

並曹溶《絳雲樓書目題詞》雲:

餘以後進事宗伯,而宗伯絕款曲。丙戌同客長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吳苑,時時過予。

及《倦叟再識》略雲:

昔予遊長安,宗伯閑日必來。丁亥予絜家寓閶門,宗伯先在拙政園。

可知牧齋於順治四、五兩年,因黃案牽累,來往於南京、蘇州之間,其在蘇州,寓拙政園。拙政園主人為陳之遴。其時彥升尚未得罪,雖官北京,固可謂韓君平所謂“吳郡陸機為地主”之“地主”。又林時對《荷牐叢談·三》“鼎甲不足貴”條略雲:

吳偉業鼎革後,投入土國寶幕,執贄為門生,受其題薦,複入詞林。

梅村既與國寶有連,吳、陳二人複是兒女親家。牧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園,恐與駿公不能無關。至牧齋所以至蘇州之故,殆因黃案亦在江蘇巡撫職權範圍之內,而土國寶此時正任蘇撫也(見上論牧齋贈土國寶詩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蘇巡撫”欄)。或謂清代江蘇按察使駐蘇州,牧齋以就審訊之故至蘇。則不知江蘇按察使移駐蘇州,乃雍正八年以後之事。順治四、五年江蘇按察使仍駐江寧(見《清史稿·一二二·職官誌·三》等)。故或說未諦。又,牧齋稱拙政園為“臨頓裏之寓舍”者,乃綜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慶一統誌·七八·蘇州府·二·津梁門》雲:

臨頓橋在長洲縣治東北。《吳地記》:有步騭石碑,見存臨頓橋。《續圖經》:臨頓,吳時館名。陸龜蒙嚐居其旁。

(詩略。)

同書同函《陸龜蒙·五·問吳宮辭(並序)》雲:

甫裏之鄉曰吳宮,在長洲苑東南五十裏,非夫差所幸之別館耶?披圖籍,不見其說。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跡滅。悵然興懷古之思,作問吳宮辭雲。

彼吳之宮兮,江之郍涯。複道盤兮,當高且斜,波搖疏兮,霧濛箔,菡萏國兮,鴛鴦家。鸞之簫兮,蚊之瑟。駢筠參差兮,界絲密。宴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畢。越山叢叢兮,越溪疾。美人雄劍兮,相先後出。火姑蘇兮,沼長洲。此宮之麗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曉,遠樹扶蘇兮,愁煙悄眇。欲摭愁煙兮,問故基,又恐愁煙兮,推白鳥。

龔明之《中吳紀聞·二》“五柳堂”條雲: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陸魯望舊址,所謂臨頓裏者是也。

同書三“甫裏”條雲:

甫裏在長洲縣東南五十裏,乃江湖散人陸龜蒙字魯望躬耕之地。

蓋河東君本有“美人”之稱,牧齋作詩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詩》“輸麵一金錢”,《元日雜題長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臨頓既是吳時館名,如“館娃宮”之類,亦當與西施有關。陸魯望辭中“美人”“曲房”之語,適與前論《半塘雪詩》引徐健庵之記相合。此錢、柳一重公案,頗為名園生色,唯世之論拙政園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標出之以供談助雲爾。

牧齋因黃案牽累,於順治三、四年曾寓蘇州,但檢《有學集》此時期內諸詩,尚有發見確為寓蘇時之作,唯其中有一題關涉河東君及其女趙管妻者,此題頗有寄居拙政園時所賦之可能,故特錄之並略加箋釋於下。

《有學集·二·秋槐詩支集·己醜元日試筆二首》,其一雲:

春王正月史仍書,上日依然芳草初。白發南冠聊複爾,青陽左個竟何如。三杯竹葉朝歌後,一枕槐根午夢餘。傳語白門楊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廬。

寅恪案:第一句謂此年為監國魯四年正月辛酉朔,永曆三年正月庚申朔(見黃宗羲《行朝錄》及金鶴衝《牧齋年譜》),明室之正朔猶存也。第四句謂究不知永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況也。第七句謂己身今在蘇州,故“傳語白門”。觀此題下一題為《次韻答盛集陶新春見懷之作》有“金陵見說饒新詠,佳麗常懷小謝篇”之句,可證也。又陳田《明詩紀事·辛簽·三一》所錄盛集陶(斯唐)《懷林茂之》詩有“舊栽柳色曾無恙”句。及楊子勤(鍾羲)《雪橋詩話·一》“黃俞邰(虞稷)《贈林茂之》詩”條引那子《新柳篇》有“漸許藏烏向白門,白門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則牧齋“白門楊柳色”之語,即指茂之而言耶?第八句謂己身此時所居之地,可比於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頻煩襆被卷殘書,顧影頹然又歲初。自笑羈囚牢戶熟,人憐留滯賈胡如。淵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賢妻涕淚餘。為問烏衣新燕子,銜泥何日到寒廬。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與前引《牧齋尺牘·與毛子晉四十六通》之三十九所言“獄事牽連,實為家兄所困,羈棲半載,采詩之役,所得不貲。歸期不遠,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語相參證。蓋牧齋本以為順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釋還常熟度歲。豈意獄事仍未終結,至六年己醜元旦猶在蘇州也。第五句指趙管妻。《河東君殉家難事實》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雲:“母歸我父九載,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遺囑》雲:“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蓋河東君及其女皆以河東君之適牧齋,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聞室落成與牧齋同居時算起。牧齋垂死猶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燭夜”之故。然則趙管妻出生乃在順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蕪紀聞·上》載《盛湖雜錄》“柳如是絕命書”條,案語雲:“小姐柳出,以順治戊子生。辛醜贅婿趙管,年僅十四,遇變之年為甲辰,才十七歲。故書中有年紀幼小之語。”可供參證。)至在何月何日,則不可考。但己醜元旦,正是“咿嚘”之候也。第六句指河東君,自不待言。牧齋此一年皆用淵明典故,亦可與前一首末句暗寓《桃花源記》之意相參也。第七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舊家,清之“新燕”也。第八句謂慎可何日可將己身被釋還家之好音來告也。

又,關於趙管妻事,《牧齋詩文集》中言及雖不甚多,但檢《有學集·二·秋槐支集》載牧齋《庚寅人日示內二首》及河東君《依韻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歲首,與牧齋因黃案得釋還家之時間,相距至近。故附錄錢、柳兩人之詩於論黃案節中,並略加箋釋。牧齋詩之典故,有遵王《注》,讀者自可參閱。河東君詩其第二首下半,前雖已征引,但未綜合闡述,茲並錄全文,以便觀覽。

牧齋詩,其一雲:

夢華樂事滿春城,今日淒涼故國情。花熸舊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鶯。銀幡頭上衝愁陣,柏葉尊前放酒兵。憑仗閨中刀尺好,剪裁春色報先庚。

其二雲:

靈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黃口弄音嬌語澀,綠窗停梵佛香深。圖花卻喜同心蒂,學鳥應師共命禽。夢向南枝每西笑,與君行坐數沉吟。

寅恪案:牧齋此兩詩南枝越鳥之思、東京夢華之感,溢於言表,不獨其用典措辭之佳妙也。詩題“示內”二字,殊非偶然,蓋河東君於牧齋為同夢之侶、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觀河東君和章,可以證知。《元氏長慶集·一二·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序》雲:

夫河東郡君裴淑能詩(裴氏封河東郡君,見《白氏文集·六一·唐故武昌軍節度使元公墓誌銘》),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與河東君柳是之於牧齋,殊有天淵之別。又河東君兩詩後,即附以其《贈黃若芷大家四絕句》,黃若芷即黃媛介,前論《絳雲樓上梁詩》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謝柳河東夫人·眼兒媚》詞雲“月兒殘了又重明,後會豈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賦此詞,與河東君和牧齋詩,兩者時間相距甚近。然則牧齋賦詩之微意,不獨河東君知之,即河東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當日錢、柳之思想行動,於此亦可窺見矣。

河東君和詩,其一雲:

春風習習轉江城,人日於人倍有情。帖勝似能欺舞燕,籹花真欲坐流鶯。銀幡囡載忻多福,金剪儂收喜罷兵。新月半輪燈乍穗,為君酹酒祝長庚。

寅恪案:此首第二聯上句,與牧齋詩第二首第三句俱指趙管妻而言。王應奎《柳南續筆·三》“太湖漁戶”條雲:

漁戶以船為家,古所稱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吳友篁著《太湖漁風》載:漁家日住湖中,自無不肌粗麵黑,間有生女瑩白者,名曰白囡,以誌其異。漁人戶口冊中兩見之。

《明實錄·神宗實錄·二百零七》(寅恪案:此次科場案《明實錄》記載甚詳,不能盡錄。惟摘其與本文主旨最有關者。其餘述及此案之載籍頗不少,可參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一六·科場門》“舉人再覆試”條、陳建《皇明從信錄·三六》“萬曆十七年己醜文肅奏章及雜記”等條、《國榷·七五》“萬曆十七年己醜正月二月”及同書七六“萬曆二十年壬辰五月”有關各條、《明通鑒·六九》“萬曆十七年己醜二月”有關各條。陳田《明詩紀事·庚簽·十·黃洪憲小傳》及《上疏後長安友人相訊感賦》詩並光緒修《嘉興府誌·五二·秀水縣·黃洪憲傳》等)“萬曆十七年己醜正月”條略雲:

庚午(廿二日),禮部主客司郎中高桂言,萬曆十六年順天鄉試蒙旨以右庶子黃洪憲等往。其中式舉人第四名鄭國望,稿止五篇。第十一名李鴻,股中有一“囡”字。詢之吳人,土音以生女為“囡”。《孟義書經》結尾文義難通。第二十三名屠大壯,大率不通。他若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img alt="" src="../Images/ad0019.png" /],七十名張敏塘(《萬曆野獲編》及《國榷》“敏”俱作“毓”),即字句之疵,不必過求,然亦嘖有煩言。且朱卷遺匿,辯驗無自,不知本房作何評騭,主考曾否商訂。主事(於)孔兼業已批送該科,科臣竟無言以摘發之。職業雲何?方今會試之期,多士雲集,若不大加懲創,何以新觀聽?伏乞勅下九卿會同科道官,將順天府取中試卷,逐一簡閱,要見原卷見在多少?有無情弊,據實上請,以候處分。其有跡涉可疑及文理紕繆者,通行議處,明著為例,以嚴將來之防。自故相之子先後並進,一時大臣之子,遂無有見信於天下者。今輔臣王錫爵之子,素號多才。豈其不能致身青雲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並將榜首王衡與茅一桂等,一同覆試,庶大臣之心跡益明矣。得旨,草稿不全,事在外簾。朱卷混失,事在場後。字句訛疵,或一時造次。有無弊端,該部科一並查明來說,不必覆試。自後科場照舊規嚴加防範,毋滋紛紛議論,有傷國體。

癸酉(廿五日),大學士申時行等言,兩京各省解到試卷,發部科看詳。今禮科部司官不糾摘南京各省,而獨摘順天不通,摘三場,而止摘字句,殆有深意,必待會官覆試,而後有無真偽,耳目難掩。上命禮部會同都察院及科道官當堂覆試,看閱具奏。錦衣衛還差官與高桂一同巡視。

同書二百零八“萬曆十七年己醜二月”條略雲:

戊寅(初一日),禮部會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覆試舉人王衡等。試畢閱卷,(於)慎行次序分二等。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壯一人亦通。疏入,得旨,文理俱通,都準會試。次日,慎行同禮科上疏言:“諸生覆試,無甚相懸,中式未必有弊,字句雖有疵訛,然瑕瑜不掩。”得旨,高桂輕率論奏,奪兩月俸。(《國榷》“兩”作“五”。)

丙申(十九日),禮部儀製司主事於孔兼言,臣奉本部禮委磨勘順天中式朱墨卷內李鴻卷,首篇有不典之字,屠大壯卷,三場多難解之辭,即時呈本堂複批,送禮科聽其覆閱。

同書二四八“萬曆二十年壬辰五月”條略雲:

辛未(十二日),禮部題參舉人王兆河等七名,到部已齊,請於朝堂覆試,以服人心。從之。

丁亥(廿八日),禮部衙門侍郎韓世能等,同原參官工部主事周如綸,禦史綦才於午門覆試被參幸中式舉人王兆河等六名(寅恪案:六名者,據《萬曆野獲編》,知除屠大壯不赴試外,有鄭國望、李鴻、張敏塘並山西舉人王兆河、江西舉人陳以德、山東舉人楊爾陶,共為六人也。其所以覆試王、陳、楊三人者,蓋由上引申時行奏謂“不摘南京各省,而獨摘順天”之語)。公同彌封詳品。文理平通四卷,文理亦通二卷,進呈裁奪。上命將卷傳與九卿科道翰林院各掌印官詳關(閱?)奏聞。內被參舉人屠大壯奏:“聞母喪,乞回守製。”禮部覆:“請同眾覆試。”大壯徑行,臨期不到。上謂大壯達旨規避,革退為民。仍行巡撫按禦史查勘丁憂有無,具奏。

《柳南隨筆·三》雲:

明萬曆戊子,順天舉人李鴻卷中有一“囡”字,為吏部郎中高桂所參。鴻係申相國時行婿,吳人呼為快活李大郎。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論,又稱為李阿囡。“囡”者,吳人呼女之辭。然李所用“囡”字,實“囮”字之誤耳。

“囡”字之入文者,恐尚不止此,更待詳檢。河東君賦詩,用“儂”字以對“囡”字,同為吳語,甚是工巧。可與顧逋翁用閩語“囝”字賦詩,先後比美(見《全唐詩·第四函·顧況·一·囝一章》)。但其密友離隱才女“苦相吟賞”之餘,是否念及其家八股名手葵陽翁(寅恪案:薑紹書《無聲詩史·五》雲:“黃媛介,字皆令。嘉禾黃葵陽先生族女也。”葵陽即黃洪憲之號),竟因門生長洲閣老之快婿快活李大郎八股中有一“囡”字,遭受無妄之災耶?至《曲海提要·六》“還魂記”條“黃洪憲為(萬曆十六年)戊子北闈主試官取中七人被劾”節載:

其以李鴻為屠大壯,證之《明實錄》及《柳南隨筆》,其誤顯然。惟“文理亦通”之屠大壯,自不能稱為才子。但因母喪不赴萬曆壬辰之覆試,亦可稱為孝子。終以平息眾議,以免牽涉宰輔之故而被革黜,竟成贖罪之羔羊,殊可憐也。李鴻之籍貫,據同治修《蘇州府誌·六十·選舉·二·進士》“萬曆二十三年乙未”欄載:

長洲。李鴻。有傳。

同書六一《選舉·三·舉人》“萬曆十六年戊子”欄“長洲”載:

李鴻。順天中式。昆山人。見進士。

同書八七《人物·一四·李鴻傳》雲:

李鴻,字宗儀。萬曆乙未進士。授上饒知縣。

則長洲、昆山,縣名雖有不同,然皆屬蘇州府,同是吳語區域。其用此“不典之字”,為掇科射策之文,原無足怪。惟作此大膽之舉動,乃在河東君賦詩前六十餘年,真可謂先知先覺者。又此科試題尚未考知。宗儀試卷用此“囡”字,經於孔兼磨勘,照舊通過。可見亦非極不妥適。由是推測,李氏文中所以用此“囡”字之故,疑其試題為《論語·季氏篇》“夫人自稱曰小童”。果爾,則八股笑話史中複添一重公案矣。更有可注意者,此“黃口”“白囡”之趙管妻,竟能承繼其母之“白個肉”,而不遺傳其父之“烏個肉”,可謂大幸。(詳見第四章論牧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贈》詩,引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條。)夫此一“囡”字,雖與河東君、趙管妻及黃皆令直接間接有關,自不得不稍詳引資料,以供論證。但刺刺不休,盈篇累牘,至於此極,讀者當以為怪。鄙意吾國政治史中,黨派之爭,其表麵往往止牽涉一二細碎之末節,若究其內容,則目標別有所在。汝默“殆有深意”之語,殊堪玩味。(湯顯祖《玉茗堂集·一六·論輔臣科臣疏》、《明通鑒·六九》“萬曆十七年己醜十二月己醜諭諸臣遇事毋得忿爭求勝”條雲:“時廷臣以科場事與王錫爵相攻訐。饒伸既罷,攻者益不已,並侵首輔申時行,而時行錫爵之黨複反攻之,乃有是諭。”並《明史·二百三十·饒伸及湯顯祖傳》等,皆可供參證。)職是之故,不避繁瑣之譏,廣為征引,以見一例。庶幾讀史者不因專就表麵之記載,而評決事實之真相也。河東君和詩中,此“銀幡囡戴忻多福,金剪儂收喜罷兵”一聯,下句即酬答牧齋詩第一首七、八兩句之意,而以收金剪洗兵馬為言。雖似與牧齋原句之意有異,然實能寫出當日東南海隅幹戈暫息,稍複升平氣象之情況也。第七句“新月半輪”之語,謂永曆新朝之半壁江山。《有學集·八·長幹塔光集·燕子磯歸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樣”句,可取以相證也。第八句之“長庚”者,《毛詩·小雅·大東》:“西有長庚。”《傳》曰:“日既入謂明星為長庚。庚,續也。”《正義》曰:“庚,續。釋古文。日既入之後,有明星。言其長能續日之明,故謂明星為長庚也。”河東君之意,以永曆為正統,南都傾覆之後,惟西南一隅,尚可繼續明祚也。

佛日初輝人日沉,彩幡清曉供珠林。地於劫外風光近,人在花前笑語深。洗罷新鬆看沁雪,行殘舊藥寫來禽。香燈繡閣春常好,不唱君家緩緩吟。

寅恪案:此詩首句乃承接第一首末句“長庚”之語而來。雖用《文選·六》左太衝《魏都賦》“彼桑榆之末光,逾長庚之初暉”,但河東君實反左《賦》之原意,以“佛日”指永曆,“人日”指建州。謂永曆既起,建州將亡也。第二句承接首句“佛日”之“佛”而來。牧齋之供佛,見於其詩文者甚多,無待征引。河東君之供佛,如《初學集·八二·造大悲觀音像讚》及《投筆集·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第一首“青燈梵唄六時心”之句等,則是其例證也。河東君此詩第一聯寫出當時地方苟安,家庭樂趣。其不作愁苦之辭而為歡愉之語者,蓋錢、柳兩人賦詩之時,就桂王之小朝廷而論,金聲桓、何騰蛟、李成棟等雖已敗亡,然其最親密之瞿稼軒(式耜)正在桂林平樂,身膺重寄。由稼軒薦任東閣大學士,而又深賞河東君之文汝止安之,不久將赴梧州行在。牧齋所薦,號稱“虎皮”之劉客生湘客,亦在肇慶(見黃宗羲《行朝錄·五·永曆紀年》並《小腆紀年·一七“順治七年二月丁亥”條及《小腆紀傳·三二·劉湘客金堡傳》。並可參金鶴衝《錢牧齋先生年譜》“永曆三年己醜”條引瞿式耜《留守文集》所附牧齋《寄稼軒書》)。其他如與牧齋同郡同調,而真能“老歸空門”之金道隱(堡)及兩世論交之姚以式(瑞)等,俱寄托於永曆之政權(見《有學集·四·絳雲餘燼集·寄懷嶺外四君》詩,同書二六《華首空隱和尚塔銘》及《有學集補·複澹歸釋公書》,並澹歸(今釋)《徧行堂集·八·列朝詩傳序》,同書三四《酬錢牧齋宗伯壬辰見寄原韻》及《又贈牧齋》兩詩),故以為明室尚有中興之希望。牧齋詩第二首末兩句“夢向南枝每西笑,與君行坐數沉吟”即此際錢、柳之心理也。河東君此詩下半四句,前已釋證,讀者苟取與今所論上半四句,貫通全篇細繹之,則其意旨益可了然。至評詩者僅摘此首第二聯,賞其工妙(見第四章引《神釋堂詩話》),所見固不謬,但猶非能深知河東君者也。

抑更有可論者,牧齋在黃案期間之詩文,自多刪棄,即間有存留者,亦僅與當日政局,表麵上大抵無關諸人相往還之作品。如梁慎可為黃案中救脫牧齋者之一,但牧齋在此案未了結時,不敢顯著其名字,即其例證。寅恪細繹《有學集》及《牧齋尺牘》等,於此一點,頗似能得其一二痕跡,遂鉤沉索隱,參互推證,或可發此數百年未發之覆歟?茲請略述之於下。

鬆下清齋五十時(寅恪案: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十·積雨輞川莊作(七律)》雲:“鬆下清齋摘露葵。”與治曾祖英玉著有《寒鬆齋存稿》,見《明詩綜·三五》“顧瑮”條。故牧齋此句今古典合用也),道心畏路凜相持。全身惟有長貧好,避俗差於小病宜。靈穀梅花成昔笑,蔣山雲物起相思。開尊信宿嘉平臘,雒頌傳家德靖詩。(自注:“與治曾祖英玉公與其兄東橋先生並有集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