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明運動2

及嘉慶修《鬆江府誌·五六·宋征璧傳》雲:

宋征璧,字尚木,華亭人,懋澄子。初,在幾社中名存楠。崇禎十六年進士,授中書,充翰林院經筵展書官,奉差督催蘇鬆四府柴薪銀兩,未複命,以國變歸裏。

頗疑尚木將往蘇鬆四府督催柴薪銀兩時,先以此詩柬大樽,故第六句有“南浦扁舟問采蓴”之語。“南浦”指鬆江而言。第八句“可容觴詠倦遊人”之“倦遊”,出《史記·一一七·司馬相如傳》“長卿故倦遊”。裴駰《集解》引郭璞曰:“厭遊宦也。”《漢書·五七·司馬相如傳》王先謙《補注》曰:“倦遊謂遊宦病免而歸耳。言其曾為官也。”葵園即襲用景純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長卿自比,謂將因奉使歸裏也。宋氏賦詩之時,當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鬆江,以所作詩稿示臥子,屬為之序,未及複命,而南都傾覆矣。尚木此詩所言,可與臥子所作《宋尚木詩稿序》所述兩人同在南都供職時事相印證。故《尚木詩題序》所言,即崇禎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後至八月十一日間陳、宋兩人之情況,讀者不可誤會,以為尚木賦此詩時之事也。《尚木詩題序》中引臥子之語,出《杜工部集·十·奉答岑參補闕見贈(五律)》第一聯。蓋是時尚木任中書舍人,臥子任兵科給事中,正與杜、岑當日情事符合。詳見諸家杜詩《注》,不須贅述。尚木答語出《文選·二四》陸士衡《贈從兄車騎(五古)》,其詩雲:

孤獸思故藪,離鳥悲舊林。翩翩遊宦子,辛苦誰為心。仿佛穀水陽,婉孌昆山陰。營魄懷茲土,精爽若飛沉。寤寐靡安豫,願言思所欽。感彼歸途艱,使我怨慕深。安得忘歸草,言樹背與衿。斯言豈虛作,思鳥有悲音。

尚木詩語意全從士衡此篇得來,故不避鈔胥之嫌,特移錄之,並以見幾社名士之熟精選理及玩習盛唐詩什之一斑也。

當南都錢、柳得意之際,河東君男性舊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確有相與往來之事跡,陳臥子是否亦有一見之機緣,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詳知矣。至女性朋輩,則據前引牧齋《贈黃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閑園數畝,老梅盤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煙旁午,訣別倉皇”等語,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禮部尚書署中,為河東君之女伴兼作牧齋之清客。或者錢、柳崇禎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時,皆令即已隨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陽至常熟伴牧齋度歲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東君度歲。今以缺乏資料,無從詳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錢、柳家中,河東君璧還問郎玉篆之際,能否從青瑣中窺見是夕筵上存我及牧齋並諸座客之麵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傾覆,牧齋迎降清兵,隨例北遷。關於錢氏此時之記載頗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絕不涉及河東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詳加考辨,則不免喧賓奪主。故皆從省略。上引顧苓《河東君傳》雲:

乙酉五月之變,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君奮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奮身池上也,長洲明經沈明掄館宗伯寓中見之,而勸宗伯死,則宗伯以語兵科都給事中寶豐王之晉,之晉語餘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尋謝病歸。

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沈明掄傳》雲:

沈明掄,字伯敘。精《春秋》,得安成聞喜之傳,與同裏徐汧、李模、鄭敷教友善,從遊甚眾。崇禎癸酉以恩貢中順天副榜。乙酉亂後,授徒自給。三十餘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誌·五二·選舉·二》“明天啟五年乙醜科餘煌”榜載:

王之晉,寶豐人,給事中。

寅恪案:雲美特記南都傾覆時河東君欲自沉,並勸宗伯死一事,備列人證,所以明其非阿私虛構,有類司馬溫公撰《涑水紀聞》之體,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為實錄也。複次,顧公燮《消夏閑記選存》“柳如是”條雲: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於乙酉,而死於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陽說苑》本《牧齋遺事》雲: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齋有難色。柳奮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時長洲沈明掄館於尚書家,親見其事,歸說如此。後牧齋偕柳遊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澄潔可愛,牧齋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戲語’三字。”)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閑記》及《牧齋遺事》所記,與河東君及牧齋之性格,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頗相符合。且秦淮河複在南都,雖略異顧氏所述,頗亦可信。至若《蘼蕪紀聞》引《掃軌閑談》雲: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於是載酒尚湖,遍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沉淵之高節。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風景,探手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死。

則尚湖、西山皆在常熟,當南都傾覆時,錢、柳二人皆在白下,時間地域,實相衝突。此妄人耳食之談,不待詳辨。

關於牧齋北行,河東君獨留白下,此時間發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擇錄資料略論之於下。

《牧齋投筆集(遵王箋注)·上·後秋興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別而作八首》之五雲:

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間。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人以蒼蠅汙白璧,天將市虎試朱顏。衣朱曳綺留都女(寅恪案:《有學集·十·紅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蓋傳寫者誤以此詩第六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體詩不嫌重字。觀錢、柳諸作,即可證知也),羞殺當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齋此首乃總述其南都傾覆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白下時所發生之變故,並為之洗滌,且加以溫慰也。遵王注牧齋此題第一首第八句“樂府偏能賦稿砧”引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下》雲:

稿砧今何在,稿砧砆也。問夫何處也。山上複有山,重山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當大刀頭,刀頭有環,問夫何時還也。破鏡飛上天,言月半當還也。

其實牧齋喜用此典,不限於第一首,即此首第一句“山外山”,第三句“飛金鏡”皆同一出處也。第二句“前期”遵王《注》雲:“謝玄暉《別範安成》詩‘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檢《謝朓集》中無此詩,此詩乃沈約之作(見《漢魏百三名家集·沈隱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詩·沈約詩》),遵王偶誤記,以沈為謝耳。休文此詩全部語意與牧齋此句有關,遵王僅引兩句,未能盡牧齋之所欲言。如牧齋之“語盡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詩,則不得其解。茲移錄之於下,以見注詩之難也。沈約《別範安成》詩雲: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複別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牧齋詩第三句,即古樂府“破鏡飛上天”之典並寓樂昌公主破鏡待重圓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詩“太微廓金鏡,端拱清遐裔”為釋。“金鏡”用字雖同,所指則非也。第四句合用《東坡集·一七·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王晉卿畫)(七古)》“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句及《全唐詩·第三函·李白·五·子夜吳歌》中《秋歌》雲: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蓋當錢、柳分別,正值秋季。(見顧苓《河東君傳》“是秋宗伯北行”之語。又《有學集·一·秋槐集》第一題《詠同心蘭四絕句》其四雲:“花發秋心賽合歡。秋蘭心好勝春蘭。花前倒掛紅鸚鵡,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題乃牧齋乙酉秋間北行時別河東君於南京時之作,可為旁證也。)“玉關”即李之“玉關情”,且與李之“平胡虜”有關。遵王《注》太泛,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二聯言河東君本無“昵好於南中”之事,即《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並王逸《注》及洪興祖《補注》之意。河東君精通《楚辭》《文選》,又曾在周道登家為念西群妾所譖,幾至殺身。今觀牧齋詩句,寬廣溫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動應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七句“留都女”指河東君。第八句“翟茀班”指王覺斯輩之眷屬。謂當日諸降臣之妻皆隨夫北行,河東君獨不肯偕牧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殺諸命婦矣。

至於孫愛告殺河東君有關之鄭某或陳某事如徐樹丕《識小錄·四》“再記錢事”條雲:

柳姬者與鄭生奸,其子殺之。錢與子書雲:“柳非鄭不活,殺鄭是殺柳也。父非柳不活,殺柳是殺父也。汝此舉是殺父耳。”雲雲。真正犬豕猶然視息於天地間。再被□□,再以賄免,其家亦幾破矣。己醜春自白門歸,遂攜柳複歸拂水焉,且許以畜麵首少年為樂,蓋“柳非鄭不活”一語,已明許之矣。

王沄《輞川詩鈔·四·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十三雲:

芙蓉莊上柳如綿,秋水盈盈隱畫船。夜靜禿鹙啼露冷。文鴛常逐野鷗眠。

《荷牐叢談·三》“東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條雲:

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奸,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

《牧齋遺事·柳姬小傳》(此傳上文於第三章論河東君嘉定之遊節已引)雲:

間有遠騁,以娛其誌,旋殪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於金陵歸款,姬蹀躞其間,聆觱篥之雄風,沐貔貅之壯烈。其於意氣,多所發抒雲。不再閏而民以緣事北行,姬昵好於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謀瘞諸獄。民歸而姬不自諱,喪以喪夫之禮。民為之服浣牏濡沫,重以厥子為弗克負荷矣。民雖裏居,平日顧金錢,招權利,大為姬歡。微吟響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靈芝,公諸殺青,以揚厲其事,而姬亦興益豪,情益**,揮霍飆忽,泉湧雲流。麵首之樂,獲所願焉。

李清《三垣筆記·中》雲:

若錢宗伯謙益所納妓柳隱,則一狎邪耳。聞謙益從上降北,隱留南都,與一私夫亂。謙益子鳴其私夫於官,杖殺之。謙益怒,屏其子不見。語人曰:“當此之時,士大夫尚不能堅節義,況一婦人乎?”聞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陽說苑·乙編》虞山趙某撰《[img alt="" src="../Images/ad0017.png" /]亭雜記》(參《牧齋遺事》附《趙水部雜記四則》之四)雲:

錢受之謙益生一孫。生之夕,夢赤腳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謙益妻陳氏平日所供養者。孫生八歲,甚聰慧。忽感時疫,雲:“有許多無頭無足人在此。”又曆曆言人姓名。又雲:“不是我所作之孽。”謙益雲:“皆我之事也。”於中一件為伊父孫愛南京所殺柳氏奸夫陳姓者,餘事秘不得聞。其孫七日死。果報之不誣如是。

寅恪案:前論河東君嘉定之遊節,引《柳姬小傳》謂河東君輕鄙錢氏宗族姻戚。故告殺鄭某或陳某,雖用孫愛之名義,然主持其事者當是陳夫人黨遵王之流。至若孫愛,性本怯懦,又為瞿稼軒孫婿,其平日與河東君感情不惡,後來河東君與其女遺囑有“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語可證。牧齋痛罵孫愛,亦明知其子不過為傀儡,罵傀儡,即所以罵陳夫人黨也。牧齋罵孫愛之原書,今不可見。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則深合希臘之邏輯。蒙叟精於內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學,但於此不立聖言量,尤堪欽服。依《明州野史》繭翁所述,則一掃南宋以來貞節僅限於婦女一方麵之謬說。自劉宋山陰公主後,無此合情合理之論。林氏乃極詆牧齋之人,然獨許蒙叟此言為平恕,亦可見錢氏之論,實犁然有當於人心也。

關於牧齋順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還,有無名子虎丘石上題詩,涉及陳臥子及河東君一事。茲先移錄原詩並莊師洛考證,複略取其他資料參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後賢抉擇。譾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陳忠裕全集·一七·七律補遺·題虎丘石上》(談遷《棗林雜俎和集·叢贅》“嘲錢牧齋”條雲,《或題虎丘生公石上寄贈大宗伯錢牧齋盛京榮歸之作》共載詩兩首。前一首見下,後一首雲:“錢公出處好胸襟,山鬥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絕,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為傳者所遺忘耶?俟考)雲:

入洛紛紛興太濃(談書“興太”作“意正”。董含《蓴鄉贅筆·一》“詩諷”條及鈕琇《觚剩·一·吳觚·上》“虎丘題詩”條,“紛紛”俱作“紛紜”),蓴鱸此日又相逢。(諸本皆同。)黑頭早已羞江總(鈕書同。“早已”談書作“已自”,董書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談書、董書俱同。鈕書“用”作“借”。)昔去幸寬沉白馬(談書、董書俱同。鈕書“幸”作“尚”),今歸應愧賣盧龍。(“歸”董書同,談書、鈕書俱作“來”。《陳集》“愧”下注雲:“一作悔。”談書、董書、鈕書俱作“悔”。)最憐攀折章台柳(董書同。鈕書“最”作“可”,“攀”作“折”,“折”作“盡”。談書“章台”作“庭邊”),憔悴西風問阿儂。(“憔悴西”談書作“撩亂春”,董書作“撩亂秋”,鈕書作“日暮東”。“問”談書、董書俱同,鈕書作“怨”。)

《陳集》此詩後附考證雲:

(董含)《蓴鄉贅筆》(一“詩諷”條):海虞錢蒙叟為一代文人,然其大節,或多可議,本朝罷官歸,有無名氏題詩虎丘以誚之雲雲。錢見之,不懌者數日。(寅恪案:董含《三岡識略·一》“詩諷”條內容全同,其實二者乃一書而異名耳。)

又附案語雲:

此詩徐雲將(世禎)、鈕玉樵(琇)俱雲是黃門作,但細玩詩意,語涉輕薄,絕不類黃門手筆。姑存之,以俟博雅審定。

寅恪案:此詩融會古典今典,辭語工切,意旨深長,殊非通常文士所能為。茲先證釋其辭語,然後考辨其作者。但辭語之關於古典者,僅標其出處,不複詳引原文。關於今典者,則略征舊籍涉及詩中所指者,以證實之。此詩既綰紐柳、錢、陳三人之離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論釋臥子《滿庭芳》詞之例,校勘諸本文字異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擇。若讀者譏為過於煩瑣,亦不敢逃罪也。《虎丘詩》第一句,其古典出《文選·二六》陸士衡《赴洛詩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並《晉書·五四·陸機傳》及九二《張翰傳》等。今典則明南都傾覆,弘光朝士如王覺斯、錢牧齋之流,皆隨例北遷。“興太濃”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齋,恐未必切當。觀牧齋後來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歸,可以推知也。

《虎丘詩》第二句,其古典亦出《晉書·張翰傳》,世所習知。今典則《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錢謙益傳》雲:

順治二年五月,豫親王多鐸定江南,謙益迎降,尋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馳驛回籍,令巡撫視其疾痊具奏。(可參民國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時事周報》第六卷第二十期黃秋嶽(濬)《花隨人聖庵摭憶》“論太後下嫁”條。寅恪案:清初入關,隻認崇禎為正統,而以福王為偏藩,故漢人官銜皆以崇禎時為標準。黃氏所引證雖多,似未達此點。)

及《東華錄·二》雲:

順治三年六月甲辰,秘書院學士錢謙益乞回籍養病,許之,仍賜馳驛。

牧齋此次南歸,清廷頗加優禮,既令巡撫視其疾痊具奏,則還家時必經蘇州見當日之巡撫。此時江寧巡撫為土國寶。牧齋留滯吳門,或偶遊虎丘,亦極可能。檢《牧齋外集·一》載《贈土開府誕日(七律)三首》,詩頗不佳,或是門客代作。其第一首第六句“愛日催開雪後梅”,第二首第七句“為報懸弧春正永”,可知國寶生日在春初。第三首第一句“兩年節鉞惠吾吳”,據《清史稿·二百零七·疆臣年表·五·各省巡撫》“江寧”欄雲:

順治二年乙酉。土國寶七月乙卯巡撫江寧。

三年丙戌。土國寶。

四年丁亥。土國寶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達巡撫江寧。劉今尹署。

五年戊子。周伯達閏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國寶巡撫江寧。

六年己醜。土國寶。

七年庚寅。土國寶。

八年辛卯。土國寶十月丙辰罷,十二月丁巳自縊。丁卯周國佐巡撫江寧。

乾隆修《江南通誌·二百零五·職官誌·文職門》雲:

張文衡。通省按察使司。開平衛人。廩生。順治四年任。

土國寶。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順治四年任。

夏一鶚。通省按察使司。正藍旗人。生員。順治五年任。

牧齋詩既作於春初,其“兩年”之語,若從順治二年算起,則有兩可能。一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時期,應是牧齋尚留北京寄贈此詩。後者之時期,即牧齋乞病還家不久所作。或牧齋過蘇時贈詩預祝生日,亦有可能。觀此詩題,既曰“贈”,又曰“誕日”,豈此詩具有贄見及上壽之兩用歟?無論如何,牧齋此際必與土氏相往來,可以推知也。

《虎丘詩》第三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十·晚行口號》詩“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並《陳書·二七》及《南史·三六·江總傳》。今典則略須考釋,蓋牧齋由北京還家,除應會試丁父憂不計外,前後共有四次。第一次在天啟五年乙醜,以忤閹黨還家,時年四十四。第二次在崇禎二年己巳,以閣訟終結歸裏,時年四十八。第三次在崇禎十一年戊寅,因張漢儒誣告案昭雪,被釋放還,時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鄭君輯《絳雲樓題跋》引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所載《祝枝山書格古論卷》一則。其文有“歲戊寅,漫遊廣陵”及“時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燭為之記”等語。殊不知牧齋此時尚在北京刑部獄中,何能具分身法,忽遊揚州耶?其為偽撰,不待詳辨也。)第四次在順治三年丙戌,降清北遷後,乞病回籍,時年六十五。即《虎丘題詩》之歲也(可參葛萬裏、金鶴衝所撰牧齋兩《年譜》)。由是言之,《虎丘詩》此句所指,若釋為第一次或第二次,則牧齋年未及五十,“黑頭”句欠妥。若釋為第三次或第四次,則“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詩作者,未詳知牧齋四次還家之年齡所致耶?倘從董氏書所載,作“已是”,固無語病,但以詩論,似不及作“早已”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過甚也。

《虎丘詩》第四句,其古典出《後漢書·列傳·五十·下·蔡邕傳》。伯喈博學好辭章,正定六經文字,為一代儒宗,以忤閹宦,謫戍亡命。後為董卓識拔,以傷痛卓死之故,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請免死,續成漢史,終不見許,死於獄中。此與牧齋之“學貫天人”,為“當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實錄辨證》五卷,以見惡於魏忠賢黨罷官,後由馬士英之推薦起用。前後情事,約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則《國榷·一百零四》載:“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求退居修國史,即家開局。不許。”(可參李清《三垣筆記·下》“錢宗伯謙益博覽群書”條及上引曹溶《絳雲樓書目題辭》等。)及《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錢謙益傳》載:“順治三年正月命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此為牧齋於明末清初兩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實也。關於牧齋有誌修史之材料頗多,如《有學集·一四·啟禎野乘序》引黃石齋臨死之言,“虞山尚在,國史猶未死也。”(可參同書四七《題程穆倩》卷“漳海畢命日,猶語所知,虞山不死,國史未死也”之語。)可見牧齋自負之一斑,其他不煩廣征。

《虎丘詩》第五句,其古典出《新唐書·一百四十·裴遵傳》附《樞傳》。其今典則牧齋為明末清流,但幸免於上所論首三次之禍也。

《虎丘詩》第六句,其古典出《三國誌·魏誌·一一·田疇傳》。其今典則指此次牧齋南還過蘇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鈕書“歸”作“來”,疑較近真。蓋前引《東山酬和集》河東君《我聞室呈牧翁》詩有“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一聯。河東君為幾社女社員,其早歲賦詩,多受鬆江派之影響。此《虎丘詩》是否出自大樽,雖待考實,然觀其辭句,如“昔去”“今來”一聯,必為雲間幾社流輩之作品,似無可疑也。

《虎丘詩》第七、第八兩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廣記·四八五》許堯佐《柳氏傳》及孟棨《本事詩·情感類》“韓翊(翃)少負才名”條。其文雲:

(韓翃)以良金置練囊中寄之,題詩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複書,答詩曰:“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第七句用君平詩,第八句用柳氏詩。但鈕書作“日暮東風怨阿儂”,則竟認其出處為杜牧之《金穀園》詩(見《全唐詩·第八函·杜牧·六》),此詩雲: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墮樓人。

不獨此時牧齋無季倫被收之禍,河東君無綠珠墮樓之事,且樊川詩中“春”及“東風”更與《題虎丘石上》詩之季節不合。況《虎丘詩》第二句用《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之語,又相違反耶?七、八兩句之今典,即前述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南都時,其仇人怨家以孫愛名義鳴其私夫鄭某或陳某於官,而杖殺之之事。此事當時必已遍傳。故林繭庵謂江南有老王八之謠。作《虎丘詩》者因得舉以相嘲也。解釋《虎丘詩》之辭語既竟,請略考其作者。王昶、莊師洛編輯《陳忠裕公全集》,於此詩作者為何人,不敢決定。蓋以其“語涉輕薄,絕不類黃門手筆”之故,似頗有理。茲就牧齋及臥子兩人之行蹤,即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兩人是否俱在蘇州一點推之,然後可以解釋王、莊兩氏之疑問。前據《清史列傳·牧齋傳》及《東華錄》“順治三年六月甲辰”條,知牧齋順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經過蘇州,稍有滯留。又綜合錢曾《有學集詩注·一·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懷》雲:

閣道垣牆總罷休,天街無路限旄頭。(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頭”作“接清秋”,康熙乙醜本作“望樓頭”,俱非牧齋原文。蓋此詩第一、第二兩句,實用《史記·天官書》,遵王已詳注之矣。)生憎銀漢偏如舊(寅恪案:“銀漢”甲辰、乙醜兩本,俱作“銀漏”,是。若作“銀漢”,則與下句“天河”二字,語意重複,不可通。蓋“銀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頌》“銀漏與三辰合運”之典,見蔣清翊《王子安集注·一四》。牧齋詩意謂己身此時尚留北京朝參也),橫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範鍇《花笑廎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雲:“牧翁丙戌七夕有懷,意中不過懷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遠。”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賞此詩者,蓋太衝夙精天算之學,而此詩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傾覆,建州入關之事,甚為切合之故。黃、錢二人關係密切,所言自較金鶴衝附會之說為可信也。詳見金氏《錢牧齋先生年譜》“丙戌隆武二年”條。)

及此題後,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別惠(世揚)房(可壯)二老(甲辰、乙醜兩本,無“丙戌初秋”四字)(七律)》兩詩推之,可知牧齋於順治三年夏,以病乞歸,其離北京之時間,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後。到達蘇州時,當在八月間。若少有滯留,則九月間尚在吳門。此牧齋蹤跡之可考見者也。據《陳忠裕公全集》王勝時補撰《年譜·下》“順治三年丙戌”條附錄中載,王沄《宋轅文選唐五言古詩跋》略雲:“丙戌秋師遊虎丘,遇吳門朱雲子論詩。師歸(富林)語予。”(寅恪案:雲子名隗,長洲人。事跡見同治修《蘇州府誌·八八》本傳。《東山酬和集·二》選錄其《次韻牧齋前七夕詩四首》,頗為不少。鄙意諸詩不甚佳,故第四章未論述之。)此臥子蹤跡之可考見者也。然則錢、陳二人,確有於順治三年丙戌秋間同在蘇州之事,而臥子又於此時曾遊虎丘,故《題虎丘石上》詩,其作者之為臥子,實有可能。複玩詩中辭語,乃屬於幾社一派。幾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時正在北京。宋轅文方幹進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論。由是言之,《虎丘詩》縱非臥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勝時輩所為,而經臥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歟?(寅恪案:王沄《輞川詩鈔·六·虞山柳枝詞十四首》之九雲:“夢到華胥異昔時,覺來猶幸夕陽遲。虎丘石上無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雲:“丙戌錢罷官南歸,有無名氏題詩虎丘石上,載詩話中。”可供參證。)鄙陋之見,未敢自信。今日博識君子當有勝解更出王、莊之上者,尚希有以賜教也。

又顧雲美《東澗遺老錢公別傳》略雲: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軍挾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齋。)以前資浮沉數月,自免歸。送公歸者,起兵山東,被獲,因得公手書,並逮公。鋃鐺三匝,至北乃解歸。

寅恪案:送牧齋歸者之姓名,顧氏未明言。近鄧之誠先生《清詩紀事初編·三》“錢謙益”條雲:

(順治)三年正月授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六月以疾歸。是時,法令嚴,朝官無敢謁假者,謙益竟馳驛回籍。歸遂牽連淄川謝陞案,鋃鐺北上。傳言行賄三十萬金,得幸免。賄雖無征,後來謙益與人書,屢言匱乏,貧富先後頓異,未為無因矣。

今檢《清史列傳·七九·謝陞傳》(參《清史稿·二四四·金之俊傳》附《謝陞傳》)雲:

(順治)二年正月,陞以疾劇,乞假。命太醫診視。二月卒。

據此,謝陞病逝時,牧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禮部尚書。順治三年牧齋歸家後被逮北行,非由謝陞所牽累明矣。

又檢《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四六三》載田雯撰《謝陛墓誌銘》略雲:

公姓謝氏,諱陛,字紫宸,號丹楓。係出江西贛縣。明洪武間,十世祖官小旗戍籍德州右衛。甲申李自成陷京師,置賊黨,防禦使閻傑,州牧吳征文來德,公流涕曰:“主亡天下亂,仇可複也。”與州人李嗣晟謀誅之。李雲:“當告諸薦紳先生。”公曰:“薦紳先生難言之,彼慮事熟,丐萬全也。”狐疑敗矣。公仗劍往,眾踴其後,遇盧禦史世?雲:《於思曷維其來?》公弗顧。征文坐聽事堂,遙望於思,走逾半垣,拔角脫距,遂磔裂之。並執傑誅焉。眾目眩良久,欲散歸。公曰:“賊踞京師,散將安往?”遂帥眾而北,所在收兵,與江表連和,殺賊雪恥。會世祖章皇帝入關,乃上所收印綬。當國者欲官之,不受,歸。公自此隱矣。知州某,征文甥也。誅征文時,匿僧舍免。後成進士,來知州事,思得公而甘心焉。誣以私藏兵器。卒無以害。公優遊裏閈垂十年,與年七十以上者十人,結為稀社。

《小腆紀傳·四六·義師·一·淩駉傳》(參《小腆紀年附考·五》“順治元年四月明貢生馬元騄生員謝陛”及“明兵部職方司主事淩駉”等條)略雲:

淩駉,字龍翰,歙縣人。崇禎癸未進士。以主事讚畫督師李建泰軍。建泰降賊,駉複臨清、濟寧。傳檄山東,遠近響應。於是土寨來歸者甚眾,與德州謝陛遙相應。

又附《馬元騄謝陛傳》略雲:

馬元騄,德州貢生。謝陛,諸生也。奉(宗室)帥[img alt="" src="../Images/ad0018.png" /]權稱濟王,移告遠近,殺偽官。兗、青、登、萊諸州皆堅壁自守。陛即南中偽傳以為故相謝陞者也。

道光修《濟南府誌·五二·人物·八·盧世?傳》略雲:

盧世?,字德水。天啟乙醜進士,授戶部主事。乞侍養歸,服闋,補禮部改禦史。移疾趣歸。甲申之變,世?與其鄉人擒斬偽牧,倡義討賊。大清兵下山左,以原官征,病不行。

《碑傳集·一三六》田雯撰《盧先生世?傳》略雲:

盧世?,字德水,一字紫房。晚稱南村病叟。淶水人。明初徙德州左衛。(天啟五年乙醜)登進士第,除戶部主事。未幾省母歸。複強起,補禮部,改監察禦史。竟移疾去。甲申已後,每摳衣循發,歌注無聊。掃除墓地,有沈淵荷鍤之意。

本朝拜原官,征詣京師,以病廢辭。癸巳卒於家,年六十六。

牧齋《初學集·一百零六·讀杜小箋·上》略雲: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禎六年癸酉),德州盧戶部德水,刻《杜詩胥鈔》,屬陳司業無盟寄予,俾為其敘。

同書一一《桑林詩集》(原注:“起崇禎十年丁醜三月,盡閏四月。”)小《序》略雲:

丁醜春盡,赴急征。渡淮而北。

同書同卷複載有《將抵德州遣問盧德水》《德水送芍藥》《東壁樓懷德水》《次韻酬德水見贈》等題,並附盧世?《上牧齋先生》詩。

寅恪案:徐鼒謂淩駉“傳檄山東。與德州謝陛遙相應”,又謂“陛即南中訛傳以為故相謝陞”。可知鄧之誠先生謂牧齋“牽連淄川謝陞案”之“謝陞”,乃謝陛之誤。《德州府誌》謂“世?與其鄉人擒斬偽牧,倡義討賊”之“鄉人”,當即指謝陛、馬元騄等,蓋與《謝陛墓誌銘》所言同為一事。惟田雯撰《盧先生世?傳》(見《碑傳集·一三六·文學·上之上》)恐有所避諱,不明言之耳。複據上引資料,謝陛、盧世?二人又皆不受清廷之官職者,自與抗清複明之運動有關也。又,牧齋於崇禎十年丁醜因張漢儒之詰控,被逮北上,道經山東,與盧德水頻繁賦詩唱和。以沒口居士與南村病叟如是交誼,則其於順治三年丙戌辭官南下,再經山東,亦應有酬和之篇什及來往之書劄。由此推之,牧齋於順治三年丙戌七夕後,自北京歸家,被逮北行,必為謝陛、盧世?等之牽累,更無疑義。謝氏既被誣以私藏兵器,但不久事白,則牧齋之得免禍,亦事理所當然,而顧雲美所謂“送公歸者”,乃指盧氏,抑又可知矣。

吾國文學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說。錢、柳之因緣,其合於三生之說,自無待論。但鄙意錢、柳之因緣,更別有三死之說焉。所謂三死者,第一死為明南都傾覆,河東君勸牧齋死,而牧齋不能死。第二死為牧齋遭黃毓祺案,幾瀕於死,而河東君使之脫死。第三死為牧齋既病死,而河東君不久即從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論述之,茲僅言第二死。寅恪草此稿有兩困難問題。一為惠香公案,第四章曾考辨之矣。一為黃毓祺之獄,即所謂第二死。今稍詳述此案發生年月之問題,並略陳牧齋所以得脫第二死之假設,以俟讀者之教正。

顧苓《河東君傳》雲: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從刀頭劍铓中,牧圉饋橐惟謹。事解,宗伯和蘇子瞻禦史台寄妻韻,賦詩美之,至雲:“從行赴難有賢妻。”時封夫人陳氏尚無恙也。(此節前已引。)

寅恪案:牧齋為黃毓祺案所牽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問題,依雲美此傳之記載,與牧齋所自言者符合。實則顧氏即據牧齋原詩之序,非別有獨立不同之資料。故此傳此節,亦可視為牧齋本人自述之複寫,其價值不大也。今就所見官私兩方資料,初不易定其是非,辨其真偽。後詳檢此案文件,終獲得一最有力之證據,始恍然知清代官書未必盡可信賴。但因述及此案諸書中,頗多與官書相合,故亦擇錄數條,以便與牧齋己身及其友朋並他人之記載互相參校也。

《清世祖章·皇帝實錄·三八》略雲:

順治五年戊子夏四月丙寅朔。辛卯鳳陽巡撫陳之龍奏:“自金逆(聲桓)之叛,沿海一帶,與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軍各將稽察奸細,擒到偽總督黃毓祺並家人袁五,搜獲銅鑄偽關防一顆,反詩一本,供出江北窩黨薛繼周等,江南王覺生、錢謙益、許念元等,見在密谘拿緝。”疏入,得旨:“黃毓祺著正法,其江北窩賊薛繼周等,江南逆賊王覺生、錢謙益、許念元等,著馬國柱嚴飭該管官訪拿。袁五著一並究擬。”

蔣良騏撰《東華錄·六》雲:

(順治五年四月)鳳陽巡撫陳之龍疏奏擒偽總督黃毓祺並家人袁五,搜獲銅印一顆,反詩一本。供出江北窩黨薛繼周等,江南王覺生、錢謙益、許見元等。現在密谘拿緝。得旨,黃毓棋著即正法,其薛繼周、王覺生等著嚴飭該管地方官訪拿。袁五一並究擬具奏。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陳之龍傳》雲:

(順治)五年,奏擒奸人黃毓棋於通州法寶寺。獲偽印及悖逆詩詞。原任禮部侍郎錢謙益,曾留毓祺宿,且許助資招兵。詔馬國柱嚴鞫。毓祺死於獄。謙益辨明得釋。時,江西鎮將金聲桓叛,攻陷無為州巢縣等處。巡撫潘朝選劾之龍不能禦寇,縱兵**掠。得旨降二級調用。

同書八十《逆臣傳·金聲桓傳》略雲:

(順治)五年正月,聲桓與(王得仁)合謀,糾眾據南昌叛。詭雲明唐王未死,分牒授職,書隆武四年。遣人四出約期舉兵。廣東提督李成棟叛應之。

同書同卷《李成棟傳》略雲:

(順治)五年正月,江西叛鎮金聲桓遺書招成棟。成棟遂擁眾反,納款由榔,迎之入廣東。於是廣東郡邑皆從叛。

清《禦批曆代通鑒輯覽·一一九》附《明桂王·二》略雲:

順治五年春正月,總兵金聲桓叛,以江西附於桂王由榔。

是月二十五日,閉城門,部勒全營,圍(巡按禦史董)學成官署,殺之。並及副使成大業。執巡撫章於天於江中,迎故明在籍大學士薑曰廣入城,以資號召。遣人奉表由榔。由榔封聲桓昌國公,得仁新喻侯。得仁統兵陷九江,揚言將窺江寧。

(順治五年)夏四月,提督李成棟叛,以廣東附於桂王由榔。

是月十一日黎明,成棟令其兵集教場,聲言索餉,欲為變。成棟請(總督佟)養甲出城撫輯。養甲至,眾兵呼噪,劫之以叛。遂傳檄各屬,遣使附於由榔。

《清史稿·四·世祖本紀·一》略雲:

順治五年二月二日甲戌,金聲桓、王得仁以南昌叛。

《清史列傳·七九·貳臣傳·乙·錢謙益傳》雲:

(順治)五年四月,鳳陽巡撫陳之龍擒江陰黃毓祺於通州法寶寺,搜出偽總督印及悖逆詩詞,以謙益曾留黃毓祺宿其家,且許助資招兵入奏。(寅恪案:《小腆紀傳·四六·黃毓祺傳》雲:“(毓祺)將起義,遣江陰徐摩致書錢謙益,提銀五千,用巡撫印鈐之。謙益知其事必敗,卻之,持空函返。摩之友人徽州江純一,謂摩返必挾重資,發之可得厚利,詣營告變”等語,可供參考。)詔總督馬國柱逮訊。謙益至江寧訴辯,前此供職內院,邀沐恩榮,圖報不遑,況年已七十,奄奄餘息,動履借人扶掖,豈有他念。哀籲問官乞開脫。會首告謙益從逆之盛名儒逃匿不赴質,毓祺病死獄中,乃以謙益與毓祺素不相識定讞。馬國柱因疏言:“謙益以內院大臣歸老山林。子侄三人新列科目,必不喪心負恩。”於是得釋歸。(寅恪案:王元鍾編《國朝虞陽科名錄·一·進士門》“順治四年丁亥科”略雲:“錢祖壽二甲第五名。字福先,號三峰。時俊孫。唐朝鼎二甲第十四名,字禹九,號黎穀。本姓錢。錢裔僖三甲第九十四名,字嗣希,時俊子。”同書二《舉人門》“順治三年丙戌科”略雲:“錢裔僖見進士。錢召西翰,庠名祖彭。裔肅子。錢孫愛孺貽,改名上安。謙益子。”國柱所謂“子侄三人”,子自是孫愛,侄則當指裔僖、祖壽。其實裔僖乃侄孫,祖壽、祖彭乃侄曾孫。唐朝鼎即與迫死河東君案有關之“族貴”錢朝鼎,此時尚未複姓,更應不列於此也。又《清史列傳·九·黃梧傳》載“梧”條列剿滅鄭氏五策,其四曰:“鋤五商,以絕接濟。成功於山海兩路各設五大商,為之行財射利。梧在海上素所熟識,近且潛住郡城,為其子弟營謀鄉舉邑庠,為護身之符。其實陰通禁貨,漏泄虛實,貽害莫大。應奏請敕下督撫嚴提正罪,庶內宄清而接濟之根可拔矣。”黃氏所言之情況,雖時間較晚,但亦可供參證。)

同書同卷《土國寶傳》略雲:

(順治)二年,隨豫親王多鐸定江寧。王令同侍郎李率泰招撫蘇州鬆江諸郡,遂奏授江寧巡撫。(以)擅殺(蘇州諸生王伯時及文震孟之子文乘)下所司察議,坐降調。四年八月,命以布政銜管江南按察司事。五年五月,仍授江寧巡撫。八年十月,巡按禦史秦世禎疏劾國寶(貪贓)。疏上,命革國寶等職,下總督馬國柱同世楨訊鞫。國寶將就逮,畏罪自經死。鞫證皆實,追贓入官。

順治四年七月戊午,改馬國柱為江南江西河南總督。

同書一二二《職官誌·三·外官門》略雲:

順治元年,置江南巡撫,駐蘇州,轄江寧、蘇州、鬆江、常州、鎮江五府。十八年,江南分省,更名蘇州巡撫。

順治十八年,江南分省,右布政使徙蘇州,左仍駐江寧。

順治三年,增置江寧按察使一人。康熙八年,江蘇按察使徙蘇州。(原注:“江寧隸此。”)

同書二百零三《疆臣年表·一》“順治四年丁亥江南江西河南”欄雲:

馬國柱七月戊午總督江南江西河南。

同書同表“順治四年丁亥宣大山西”欄雲:

馬國柱七月戊午調。(寅恪案:葉紹袁《啟禎記聞錄·七·芸窗雜錄》雲:“舊巡撫土公左遷按察使。(丁亥)十二月中已履任。江寧洪內院亦奉旨回京。代之者馬公名國柱。洪係明朝甲科,馬固一白丁也。”可供參考。)申朝紀總督宣大山西。

同書同表“順治十一年甲午江南江西”欄雲:

馬國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馬鳴佩總督江南、江西。

黃宗羲《海外慟哭記》“監國魯三年戊子閏三月(即順治五年戊子四月)江西虜帥金聲桓反正”條(可參梨洲《行朝錄·四》“魯王監國”及同書五“永曆紀年”有關各條)雲:

金聲桓者,故楚帥左良玉之部將也。良玉死,良玉之子夢庚降虜。虜俾聲桓仍統其軍。大學士黃道周督鄭鴻逵、鄭彩二軍出杉關。聲桓故曾役於道周,乃陽為送款,而使別將張天祿襲之。道周被執,由是得鎮江西。上取閩,虜調各省之兵,複陷其地。聲桓之力居多。虜撫以聲桓降將,故輕之。從之取賄不得。聲桓私居嚐改舊服,於是虜撫上變,言聲桓謀反。聲桓使人竄之中途,得其書,乃置酒召虜撫,以書示之。虜撫失色,遂斬之。奉永曆帝正朔,受爵豫國公。江西郡縣皆定。當是時,南都震動,以為聲桓旦夕且下。虜官豫擬降附,而虜之守贛州者不從聲桓。聲桓欲攻之,守贛州者曰:“吾不動以待汝。汝得南都,則吾以贛下。”乃為聲桓之謀者,以寧庶人(宸濠)之敗,急於順流,故使新建(伯王陽明)得製其後。今門庭之寇未除,而勤遠略,是追庶人之僨車者也。聲桓遂急攻贛。贛守愈堅,各省之援虜大集,圍聲桓困之。數月食盡。部曲斬聲桓,降於虜。

查繼佐《魯春秋·監國紀》略雲:

(永曆二年)戊子(監國三年),監國蹕鷺門。北總鎮金聲桓回向,為明守南昌。北總鎮李成棟回向,為明守廣東。

聲桓與養子王得功北反自稱輔明將軍,桂王封豫國公。封成棟惠國公。

(永曆三年)己醜(監國四年)春正月,監國由鷺門詣沙埕。

金豫國回向,曰廣欲捷取九江,扼安慶,窺南都。聲桓不聽。至是敗,間投井死。

惠國成棟以桂命提東粵師應聲桓,協攻贛。適聲桓解贛圍兩日矣。勢單,敗走信豐,溺水死。

祝芸堂(純嘏)編《孤忠後錄》略雲:

順治四年丁亥,黃毓祺起兵海上,謀複常州。

正月,毓祺糾合師徒,自舟山進發。常熟錢謙益命其妻豔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颶風大作,海艘多飄沒。毓祺溺於海,賴勇士石政負之,始得登岸。約常郡五縣同日起兵恢複事既不就,而誌不少衰。逃名潛竄。至淮,索居僧舍。一日僧應薛從周家禮懺,周聞知祺,延而館之。祺有部曲張純一、張士俊二人,向所親信。二人從武弁戰名儒(寅恪案:《清史列傳·貳臣傳·錢謙益傳》之“盛名儒”,疑即此人),轉輸實無所措,謀於名儒,將以祺為奇貨。名儒故與薛有隙,得此為一網打盡計。於是首者首,捕者捕,禍起倉卒矣。(寅恪案:《續甬上詩·八十·謝三賓小傳》雲:“牧齋以黃介祉事上變,而反遭囚縶。”柴德賡君已辨其非。甚是。見《輔仁學誌》第十二卷第一第二合期《〈鮚埼亭集〉謝三賓考》。)

順治五年戊子,下黃毓祺於海陵獄。

是年春,執毓祺見廉使夏一鶚。四月,下海陵獄。一鶚為常州府時,治徐趨之獄,嚐垂涎於祺而欲未遂。後,心豔武進楊廷鑒之富,欲借此為株連,祺不應,索筆供雲:“身猶舊國孤臣,彼實新朝佐命(寅恪案:“彼”指錢牧齋)各為一事,馬牛其風。”一鶚大怒,酷肆拷掠,詰以若欲何為?曰:“求一死耳。”七日,遂囚於廣陵獄。

六年己醜,黃毓祺死於金陵獄。

三月,移金陵獄。將刑,門人告之期。祺作絕命詩,被衲衣,趺坐而逝。

錢肅潤輯《南忠記》“貢士黃公”條雲:

黃毓棋,字介子,江陰人。倡義城守。城破,決圍出。潛匿村落間。俟滿兵稍去,複行召募。於丙戌冬十一月集兵,期一夕襲取江陰、武進、無錫三城,不克。毓祺往揚州,設絳帳於諸富商家。戊子被執於泰州,置犴狴,詠歌不輟。人共欽之。己醜三月十八日,忽見範蠡、曹參、吳漢、李世勣四人召之去,含笑而逝。有絕命詞雲:“人聞忠孝本尋常,牆壁為心鐵石腸。擬向虛空擎日月,曾於夢幻曆冰霜。簷頭百裏青音吼,獅子千尋白乳長。示幻不妨為厲鬼,雲期風馬晝飛揚。”毓祺死,親知無有見者。賴常熟門人鄧大臨起西為之蠲金埋葬於獄中。旨下,命戮其屍。

寅恪案:綜合清代官書之記載,牧齋因黃毓祺案被逮至南京,應在順治五年戊子四月(寅恪案:此年明曆三月大,閏三月小,四月大,五月小。清曆三月大,四月小,閏四月大,五月小。故清曆四月即明曆閏三月。見陳氏《二十史朔閏表》及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決無疑義。此點與牧齋本身之記載謂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者,顯相衝突。茲先一檢清代官書所記是否合理。依陳之龍《疏》謂自金聲桓叛清後,遣將稽查沿海一帶,遂擒獲黃毓祺。然則黃之被擒,在金之叛清以後。牧齋之被逮,又在黃被擒之後。今清代官書記金氏之叛,至早在順治五年戊子正月。清廷命馬國柱嚴飭該管官訪拿黃氏黨羽,遂逮牧齋至南京。清代官書複載馬國柱於順治四年丁亥七月由宣大山西總督調任江南江西河南總督,故黃案發生,必在馬氏調任之後,方有可能。牧齋自述其被逮,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此際馬氏尚未到新任所,清廷諭旨豈得有“該管”之語。足證清代官書所記事實,其年月銜接吻合,無可非議也。又明自南都傾覆後,其借以抗清之根據地有二。一為西南腹地奧區,一為東南濱海邊隅。金聲桓叛清,聲言將取南都。李成棟複以廣東歸明,當時江浙閩粵、大陸島嶼皆受影響。觀上引黃梨洲之《海外慟哭記》及《行朝錄》並查東山之《魯春秋》等,可見一斑。故黃、查兩氏所述年月,實可間接證明清代官書記載之合理。至祝芸堂之書,乃專述黃介子事跡者,其所載年月皆與清代官書符會。惟言牧齋命河東君至海上犒黃毓祺師一事,未知有何依據。俟考。錢礎日特記黃半城之死日(毓祺此號見趙曦明《江上孤忠錄》注),較他書為詳。且祝、趙兩氏皆黃氏鄉人,其書記述清兵殘暴、明士忠節之事,故應與餘姚海寧之著述視同一例也。

順治四年三月,內有戴之俊前向勝兆嚇稱蘇州拿了錢謙益,說他謀反。隨後就有十二個人來拿提督。你今官已沒了,拿到京裏,有甚好處?我今替你開個後門,莫如通了海外,教他一麵進兵,這裏收拾人馬,萬一有人來拿,你已有準備。勝兆又不合回稱我今力單,怎麽出海?戴之俊回雲,有一原任兵科陳子龍,他與海賊黃斌卿極厚,央他寫書一封,內大意雲,勝兆在敝府做官極好。今有事相通,難形紙筆,可將勝兆先封為伯,後俟功成,再加升賞。其餘不便盡言。來將盡吐其詳等語。

亨九此《揭》乃當時原文,最有價值。足證牧齋實於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逮。清代編輯《世祖實錄》,何以不用洪氏原文,而移置此案於次年?豈因馬國柱順治四年三月,尚未到南京任所之故耶?抑或未曾見及洪氏奏《揭》原文所致耶?今雖未能斷定其錯誤之由,然就牧齋在常熟被逮之年月一點論之,自應依牧齋己身之記載,而不當據清代實錄也。

關於牧齋本身及其友人之記載,則牧齋因黃毓祺案被逮,謂在順治四年丁亥三月。明清之曆,固有不同。但以幹支記年,如“丁亥”“戊子”兩者,必不致差誤。牧齋於此案發生之年月,其集中詩文屢言之,不須廣征。茲僅擇數端於下。至其所以能免死之故,則暫不涉及也。

《有學集·一·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雲:

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屙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餘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視同聲,求屬和焉。

同書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十六雲:

縲絏重圍四浹旬,仆僮並命付灰塵。三人纏索同三木,六足鉤牽有六身。伏鼠盤頭遺宿溺,饑蠅攢口嘬餘津。頻年風雨雞鳴候,循省顛毛荷鬼神。(自注:“記丁亥羈囚事。”)

梁母吳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少保真定梁公(乾吉夢龍)之子婦,今備兵使者慎可(維樞)之母,而少宰(葵石清遠)司馬(玉立清標)之祖母從祖母也。丁亥之歲,餘坐飲章急征,婦河東氏匍匐從行。獄急,寄孥於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莊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粔籹,勞問繹絡。太夫人戒車出饗,先期使姆致命,請以姑姊妹之禮見。賓三辭,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將事,正席執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賓答拜踐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婦以降複以次拜,乃就位。凡進食進肴,太夫人親饋,賓執食,興辭,然後坐。沃洗卒觶禮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執燭,強力無怠容。少宰諸夫人踧踖相杜夫人執事,無儳言,無偕立,貫魚舒雁,肅拜而後退。餘聞婦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為輝胞,於是乎觀禮焉。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壽九十,設帨之辰,鋪幾筵,考鍾鼓,庭實玉帛儀物,當應古太饗。然其獻酬酳酢,三終百拜,禮成樂備,於往者之賓筵,固可概見也。

謝象三(三賓)《一笑堂集·三·丁亥冬被誣在獄時錢座師亦自刑部回以四詩寄示率爾和之四首》雲:

陰風颯颯雨淒淒,誰道天高聽果低。漁獵難堪官似虎,桁楊易縛肋如雞。已無收骨文山子,尚有崩城杞子妻。所仗平生忠信在,任教巧舌易東西。

犴狴城深白日淒,肯從獄吏放頭低。任渠市上言成虎,已付鬻中命若雞。辨謗雖存張子舌,賂官難鬻老萊妻。不知孤寡今何在,定是分飛東與西。

歲行盡矣氣方淒,衰齒無多日已低。嘹嚦夢中聞過雁,悲涼舊事聽荒雞。囹圄不入慚蕭傅,縲絏無辜愧冶妻。久矣吾生欠一死,不須題墓作征西。

貪夫威福過霜淒,素可為蒼高作低。已苦籠人如縛虎,仍聞席卷不留雞。網羅並及傷兄弟,顛沛無端累妾妻。知有上天無待訴,種鬆也有向東西。

寅恪案:牧齋自謂因黃案被逮在丁亥歲。若疑其年老健忘,則《和東坡詩》第四首自注雲:“餘與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序》言:“生還之後,值君三十懸帨之辰。”蓋牧齋逮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然後出獄,尚被管製,即所謂“頌係”,亦即謝象三所謂“自刑部回”者是也。考河東君與牧齋於茸城結縭,時年二十四,此年為崇禎十四年辛巳。故順治四年丁亥適為三十歲。又《梁維樞母壽序》中有“丁亥之歲,餘坐飲章急征。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壽九十”之語。至其垂死時賦《病榻消寒雜詠》,更有《記丁亥羈囚事》一首,與《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一首,乃一生最苦最樂之兩事,始終不能忘懷者。查伊璜《魯春秋·監國》“元年丙戌二月”載:“晉謝三賓東閣大學士。”象三降清後,被逮下獄,當與此事有關。然得一宰相之虛銜,聊勝其老座師屢次幹求而不得者多矣。據其詩題,可證牧齋實以丁亥歲下南京獄。象三於崇禎十五年壬午,年五十,牧齋為作壽序(見《初學集·三六》)。則丁亥歲,年五十五,而牧齋年六十六。老座師縱因老而健忘,老門生少於其師十一歲,必不應誤記也。象三之詩雖遠不逮牧齋,但以曾有爭娶河東君之事,故和“妻”字韻句,頗可令人發笑,因全錄四首原文,以資談助。

戊子五(三?)月,為人牽引,有江寧之逮。頌係逾年,複解。

考牧齋自雲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獄,曆四十日始出獄,仍被管製。至己醜春,始得釋還常熟。故雲美之誤,自不待言。此點與其所撰《河東君傳》雲“庚辰冬,扁舟過訪,同為西湖之遊”及“癸卯秋,下發入道”同為誤載。豈因師事牧齋稍晚,於其師之經曆未甚詳確所致耶?至其所撰《河東君傳》雲“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則顯與《東澗遺老錢公別傳》衝突。當是所撰《河東君傳》乃依據牧齋《和東坡詩序》,遂有此語,而不悟其錢、柳兩《傳》自相抵觸。甚矣!著書記事之難如此。

總而言之,今既得洪承疇之原《揭》,可以斷定清代所撰官書,終不如牧齋本身及其友人記述之為信史。由是推論,清初此數年間之記載,恐尚有問題,但以本文範圍之限製,不能一一詳究也。關於牧齋所以得免死於黃毓祺案一事,今日頗難確考。但必有人向當時清廷顯貴如洪承疇、馬國柱或其他滿漢將帥等為之解說,則無疑義。據上引牧齋所作《梁維樞母壽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時,河東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

檢《梅村家藏稿·四二·僉憲梁公西韓先生墓誌銘》略雲:

真定少宰梁公諱清遠,排纘其尊人僉憲西韓先生行事來告。按狀,公諱維樞,字慎可,別號西韓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貞敏公(指夢龍)始大。貞敏第四子封中書,澹明公諱誌,以元配吳夫人生公。皇清定鼎,即(工部主事)舊官錄用。奔澹明公喪歸,而孝養吳夫人者八年。用疏薦複出,補營繕郎。(順治十三年丙申五月己未)乾清宮告成,得文綺名馬之賜。升山東按察司僉事,整飭武德兵備。會入賀,遂乞養。後五年而卒於家,享年七十有四。公生於(萬曆十年)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於(康熙元年)壬寅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繼王氏,再繼杜氏。少宰貴,於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贈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長少宰也。又先業在雕橋莊,有古柏四十圍。趙忠毅(南星)嚐過而憩焉。歲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歎息不能去。餘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壈,倍於疇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餘。餘得棲遲閭裏,苟視先人之飯含者,夫猶公賜也。

則慎可丁父憂,雖未能確定為何時,但至遲亦必在順治四年七月馬國柱任江南江西河南總督以前。慎可殆以賓僚資格,參預洪氏或馬氏軍府。考梁、洪俱為萬曆四十三年乙卯舉人,有鄉試同年之誼(見光緒修《畿輔通誌·三九》及同治修《福建通誌·一五六·選舉表》“舉人”欄等)。在舊日科舉製度下之社會風習,兩人之間縱無其他原因,即此一端,慎可亦能與亨九發生關係,遂可隨之南下,為入幕之客,寄寓江寧。至其雕陵莊,當由梁氏真定先業之雕橋莊得名。(可參趙南星《味檗齋文集·八·雕橋莊記》略雲“吾郡梁太宰(夢龍)有雕橋莊,在郡西十五裏。梁公往矣,公孫慎可讀書其中,自號西韓生”等語,及《吳詩集覽·六·上·雕橋莊歌序並注》。)蓋慎可僑居金陵,因取《莊子·山木篇》“雕陵”之語,合用古典今典,以名其南京之寓廬也。慎可離南京北返之年月,今頗不易知。但必在順治六年己醜冬季以後。(可參下論。)檢《牧齋尺牘·中·致□□□》雲:

寅恪案:此劄乃致梁清遠者,“司馬公”指清標言。考清標自順治十三年丙申四月至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任兵部尚書。孫愛中式順治三年丙戌鄉試。牧齋此函即付孫愛赴北京應會試時,麵交清遠者。孫愛應會試當不止一次,但此次必不在順治十三年四月清標任兵部尚書以後,康熙元年壬寅十月維樞逝世以前。此六年間清廷共舉行會試三次。依牧齋“謠諑間發”之語,則疑是順治十六年己亥秋牧齋預聞鄭成功舟師入長江之役以後,亦即孫愛赴北京應十八年春闈時也。然則牧齋作此劄時,距黃毓祺案已逾十年,尚欲梁氏父子兄弟始終維護保全,如前此之所為。今日吾人殊不易知鄭氏失敗,牧齋所以能免於牽累之故。或者梁氏兄弟仍有間接協助之力耶?

寅恪複檢《牧齋尺牘·上·致鎮台(化鳳)書三通》之一雲:

內子念尊夫人厚愛,寢食不忘。此中郵筒不乏,即容耑候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