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兩百年的美國黨派之爭
要了解美國兩黨的淵源,得回到兩百多年前。美國的黨派之爭,不但早於這兩個黨本身,甚至早於美國建國,政治分歧很早就已經出現,隨後一直延續到現在。
要講黨派,得先了解美國的獨立戰爭,因為美國後來的權力結構,正是在獨立戰爭期間形成的,而且獨立戰爭對美國國父們的影響非常大,在國父們心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種影響隨後又影響了漢密爾頓改變國家的行動。
因為,美國獨立戰爭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一次戰爭。
總共打了八年,磨磨嘰嘰,拖泥帶水,打打停停,英軍對北美民兵的優勢是完全碾壓式的。一開始,華盛頓的日常就是帶著衣衫襤褸的隊伍到處溜達,英國軍隊在後邊懶懶散散地跟著,雙方就跟不是在打仗似的。
華盛頓也沒打幾次勝仗,偶爾打了一次,突襲了一次英國的雇傭兵營地,也沒打死幾個人,但還是被美國史學界大書特書,並且畫成了畫,現在去了美國到處都能看到。
後來法國開始支持美國,而且印度也在鬧事,英國被迫在美國和印度之間選一個,最後選了印度,幹脆在美國撤兵了。美國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革命成功了。
我們以往看故事書,每次看到王子殺掉巨龍救了公主,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生活本身卻不這麽浪漫,因為永遠都有一個關鍵問題在等著大家:“接下來呢?”接下來美國就掉坑裏了。獨立戰爭之後的美國並沒有如願過上幸福的生活,有幾個關鍵問題。
首先,大批有錢人跑掉了。獨立戰爭中,多數的美國人同仇敵愾反對英國,然而還有人不反對,很多人是要跟英國人做買賣的,鬧起來對他們沒什麽好處。獨立戰爭之後這批人賣了房子帶著錢直接去英國了,還有一大批逃往加拿大,形成了現在的加拿大英語區。這些跑到加拿大的親英分子在那裏積極籌備訓練民兵,隨時準備反攻美國。也就有了後來的加拿大民兵“火燒白宮”的事。
其次,貿易受到了大幅影響。在獨立前美國最大的貿易夥伴就是英國,現在英國要封鎖美國,那個感覺就是“你小子不是不服管教嗎?那就滾,再也別進家門”。美國獨立戰爭打完後,英國隨後對美國進行經濟封鎖。當時美國的經濟支柱是兩項業務,北方打魚,南方種煙草。但是美國人的漁場在加拿大的紐芬蘭,加拿大是英國的地盤。英國人說小子你離家出走就別到我這裏來打魚,美國北方打漁業和造船業立刻就垮了。
英國不再進口美國種的煙草,這就悲劇了,美國最重要的外貿品——煙草貿易也蕭條了。
當時英國的意思很清楚,先封鎖幾年,等解決了印度,回過頭來再收拾美國。
後來印度終於穩定了,不過拿破侖又起來了,英國人又去對付拿破侖,一次又一次地組織反法同盟,焦頭爛額。等到拿破侖被流放,法國徹底踏實了,俄國人又起來了,英國人回頭一看,美國已經成立了聯邦,英國人評估了下,發現再打美國成本可能太高,而且可能便宜了俄國人,就沒再想這事。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美國獨立戰爭過程中花費太大,欠錢太多,戰後需要提高老百姓賦稅來還錢。當初美國老百姓為了抵製英國對他們征稅而起來反抗,現在英國人走了,稅負卻更高了,美國老百姓的內心痛苦極了。
美國獨立戰爭打完了,事情卻越來越糟,那種感覺就好像王子和公主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在一起了,但是公主驚訝地發現王子是個不負責的人。美國也一樣,離開英國之後沒走幾步就走不下去了。
各州風起雲湧,有的州稅負太高,老百姓準備再一次造政府的反,有的州給其他州設立了高關稅,以鄰為壑。還有一些州覺得原來英國也挺好,要不把英國叫回來吧,向英國認個錯,說不定英國還會不計前嫌呢。
國家危難之際,漢密爾頓出場了——有些國家比較幸運,就是在關鍵時候有個別強人牢牢地把握住了列車的方向。
漢密爾頓在美國國父裏有點像中國漢朝時的韓信和蕭何的角色,是那種幹活能力強而且會思考國家未來架構的人。而華盛頓類似中國漢朝時的劉邦,是個天生的領導者。華盛頓打仗,打得要多差勁就有多差勁,連美國人自己都不提華盛頓將軍的帶兵能力,後來有法國人幫忙才徹底贏得戰爭。華盛頓在施政方向上基本上沒思路,主要是靠漢密爾頓。
華盛頓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持威儀,指出方向,平衡各方勢力,不至於各方沒法談打起來,真正的領導就是幹這些的。
這裏就有個問題,美國有哪些什麽派係需要華盛頓來平衡?
主要有兩個派係,第一派係是他的親密戰友漢密爾頓,另一派係是他的另一個親密戰友傑斐遜。
漢密爾頓很少被我們提及,但是在美國幾乎無人不知,因為他的頭像就印在10美元紙幣上,相比較禿頂而雙下巴的富蘭克林和滿口假牙的華盛頓,年紀輕輕鼻梁高挺的漢密爾頓無論氣質還是形象都是美國國父裏中最耐看的。
不過漢密爾頓跟富蘭克林相比,最大的問題是活得太短,才活了49歲,而富蘭克林活了84歲。
漢密爾頓奠定了美國商業文明的基石,是終生為了擁護聯邦而戰鬥到底的人物,相比於絕大部分出身於豪門有錢有閑的美國國父,漢密爾頓的出身比較卑微,而且他也不是出生於美國,而是出身於西印度群島。
當時好地方都被又勇又猛的西班牙人搶走了,以至於英國人到了美洲的時候,隻好搶了一些邊邊角角,或者是西班牙人都不屑於去的地方,比如北美那塊地,還有西印度群島。
西印度群島主要是種甘蔗榨糖,白人們沒法在那麽熱的地方勞動,幹點活就容易疲勞而且免疫力下降。於是西印度群島的白人們開始大規模地從非洲買奴隸,黑人怕冷,沒法在美國北部接近加拿大的地方勞動,但是在炎熱的地區,黑人幹得風生水起,而且不怕瘧疾。因為除了黑人,其他人種都扛不住瘧疾。
漢密爾頓的外公,就是在莊園裏給黑人檢查身體的醫生。當然了,這裏說的檢查不是做X光、驗血驗尿、檢查視力,或看看有沒有結石,這裏說的檢查是替奴隸主把關看看奴隸能不能買,是幹這個活的。
漢密爾頓上大學的時候正趕上美國獨立戰爭,他隨後參軍,在軍隊中結識了華盛頓,並且成了華盛頓的副官,平時吃住都和華盛頓在一起。
華盛頓和漢密爾頓情同父子,沒有華盛頓的提攜,絕不會有後來的漢密爾頓。
美國內戰結束後,麵臨的一個核心問題是“接下來怎麽辦”,以漢密爾頓為首的一夥精英形成了一套解決方案。
為什麽後人說漢密爾頓偉大呢?因為從漢密爾頓開始,後發國家就形成了穩定的套路,也就是漢密爾頓寫在他的《關於製造業的報告》裏的內容。李斯特在美國逗留的時候反複抓學習,結合美國經驗,形成了其後來的思想,也就是德國崛起的理論支持。李斯特受漢密爾頓的影響非常大,文章裏經常大段大段引用漢密爾頓的文章內容。
李斯特這套理論傳到亞洲,啟發了日本,形成東亞模式。成功的後發國家都是這麽搞的:
1. 仿效英國,建立統一的集權國家,廢除內部關稅,建立大規模全國性市場。
2. 征收外部關稅,保護國內尚處於嬰兒期的工業,抵抗來自發達國家的競爭。也就是說,國內自由競爭,對外先保護,等工業發展起來再放開。
3. 建立銀行,穩定貨幣並提供商業資金。
4. 建立大眾教育,加快創新和發明。
如果大家看著眼熟,也正常,因為兩百年的時間,當初這些比較新穎的東西,如今已經成了常識,人口超過一千萬的強國幾乎都是這麽發展起來的。
而當初美國奉行這套理論的人,就叫“聯邦黨人”,因為剛才那些東西的前提,就是有個中央集權的“聯邦”,所以這夥人就叫“聯邦黨人”,也就是現在共和黨的前身。後來聯邦黨解散了,現在的共和黨繼承的是聯邦黨的思想,不是直接傳承。
國家統一權力是所有強國必須具備的技能,隻有先把這步做好了,才會演化出後來的一切,才能集中力量追趕,避免內耗,形成內部市場。
比如德國強大的開始,是1871年的統一戰爭;日本崛起的基礎,是消滅幕府。所以一般大國都得找到一個平衡點,既不能管得太死,也不能完全放任,德國統一之前有三百多個小邦,什麽也幹不成。
說到這裏大家可能就有疑問了——方案已經提出來了,美國按照這個理論往前走,是不是很快成了世界頭號強國?
早著呢。因為漢密爾頓宿命中的另一個人該上場了,也就是傑斐遜。
傑斐遜是誰?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跟漢密爾頓一起成了美國的兩尊神,一個是裏子,一個是麵子。
漢密爾頓就是那個裏子,主張美國的精神就是商業、聯邦、金融、精英治國、防範民粹。
而傑斐遜就是那個麵子,主張人人平等,此時美國還存在奴隸製——後來第二次南北戰爭把奴隸製給廢掉了。
他們這些主張不矛盾,那他們鬧什麽矛盾呢?——傑斐遜出身弗吉尼亞豪門,14歲死了父親,當即繼承了5000英畝的土地及數十名奴隸,現在傑斐遜的故居也是弗吉尼亞的一個重要旅遊景區。
傑斐遜作為一個富二代,卻完全不像個富二代,終生手不釋卷,非常博學,後來當上了律師。他年紀輕輕就通過家族財富和個人努力,躋身弗吉尼亞富豪階層。
傑斐遜和漢密爾頓是華盛頓的左膀右臂,漢密爾頓主要是跑前跑後幹活的,而傑斐遜就是提供理論武器的,類似華盛頓的政治秘書。傑斐遜從理論角度論證新大陸應該獨立,他天天說新大陸人民都是平等的人民,不堪忍受英國國王的壓迫,也就是說,傑斐遜擅長鼓動大家一起反抗。
當時傑斐遜天天在喊,傑斐遜不僅喊人人平等,而且還信。後來傑斐遜他們一夥成了現在美國民主黨的前身,傑斐遜本人後來成了他們這一黨的第一個頭目。尷尬的是,傑斐遜他們黨絕大部分人都是奴隸主,一群奴隸主聲稱自己熱愛人人平等,多多少少讓人有些尷尬,不過你隻要知道當時黑人在他們眼裏沒任何地位,就不那麽難理解了。
現在英國人走了,漢密爾頓他們要搞個新的聯邦政府,淩駕於十三州之上,所以傑斐遜一夥首先跳出來反對,認為聯邦政府會繼續壓迫大家。當時傑斐遜一夥一起罵漢密爾頓,說北美人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趕走了英王,你們“聯邦黨人”要再搞個國王到我們頭上?你們怎麽不把英王請回來呢?這明顯違背了平等的原則。
“聯邦黨人”認為如果沒有聯邦政府,現在這個不堪的局麵發展下去,北美十三州遲早會跟非洲的那些部落似的打起來,得有個中央政府,控製軍隊,防治內亂,統一還國債。傑斐遜他們說那就亂唄,治亂興衰,本來就是曆史的常態,幹預它幹嗎?這就是代價。
漢密爾頓他們說,要發展工業、商業、金融業,不然就會重演在獨立戰爭中被英國人碾壓的態勢。傑斐遜一夥說你就是個英國人,隨時準備把英國那套搬到新大陸來,工商業不就是剝削人的工具嗎?我們現在這樣種地多好,幹嗎要發展那些玩意兒,尤其是金融業。傑斐遜恨透了銀行,他覺得這些玩意兒統統是剝削,是食利。他一直把華爾街稱為“人性墮落的大陰溝”,傑斐遜認為貧富差距會導致窮人的權利受到侵蝕,也就不民主了。
漢密爾頓他們說要廢除奴隸製,傑斐遜他們反而不同意,因為他們說的天賦人權和人人平等說的都是白人,黑人是被他們忽視的。
漢密爾頓的聯邦黨代表的是右派金融工業資本家,傑斐遜一夥代表的是左翼的田園小清新。我們看看現在的民主黨,就能發現這兩百年裏民主黨盡管黨章變了好幾次,從厭惡黑人變成了強烈支持黑人,但是風格一點都沒變。從國家崛起的角度講,漢密爾頓是對的,可是傑斐遜他們一直站在道義的製高點,幾乎無往不利。
漢密爾和傑斐遜頓就這麽一直吵來吵去,建立新聯邦政府這事就一直拖著。1783年,獨立戰爭就打完了。到了1786年,終於混不下去了,各個州都有自己搞不定的事,比如有的州天天被印第安人“修理”,有的州老百姓稅賦太高要造反,都希望其他州幫忙,所以在漢密爾頓的推動下,華盛頓出來號令諸侯,齊聚費城,坐下來開了個會,也就是我們熟知的製憲會議。
製憲會議來了55個代表,其中25個是奴隸主,剩下的是放高利貸者、地主、工業主等。
正是在這個會議上,達成了一係列的妥協,比如傑斐遜一黨終於接受了聯邦政府,但前提是他們的黑奴算3/5個自由人(因為當時認為黑人的生產力是3/5個自由人),好處是漢密爾頓他們的目的達成了,毛病是從那以後一直到內戰,美國南方奴隸主們主導了總統選舉、眾議院議長人選,以及最高法院。傑斐遜那個製度的目標也達成了,不過聯邦黨人給擺了一堆柵欄,硬生生把傑斐遜目標的雅典式製度搞成了羅馬式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