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溫柔鄉

馬蹄聲嗒嗒亂響,陳七叼著一根草稈在馬上晃著腦袋,哼著小曲,時不時地瞥一眼前麵袁森的背影。那袁森在給陳七講了一段柳當先的當年事之後,突然變得意興消沉,仿佛啞巴了,一路上隻是不停地喝酒,偶爾長歎兩聲,任憑陳七撒潑打滾、軟語相求,也懶得說上一句話。

陳七本是少年心性,最受不得無聊,故而隻將一身的精力盡數發泄在了騎馬上,從嶽陽到甘肅,一千多裏的路程跑下來,一路晝伏夜行,倒也將騎術練得像模像樣,有板有眼。

這一日,傍晚時分,天降大雨,直至午夜時分都沒有放晴。暴雨如注,山路泥濘難行,袁森帶著陳七,下了馬,在黃泥湯子裏跋涉……

“我說大師哥呀!咱找家客棧投宿一晚,明天再走吧……啊……”陳七甩著頭發上的雨水,抓著袁森的胳膊叫嚷道。

“不行!白天趕路太危險,容易被日本人察覺,夜晚走山路,才好隱藏行跡……再說,我們現在已經進了天水的地界,開門中人皆欲殺你而後快,在見到薑瑤之前,你萬不可露麵,再忍一忍,趕路吧。”袁森搖了搖頭,一臉堅決地說道。

陳七腳底下一滑,“撲通”一聲摔進了水坑裏,袁森伸手來扶,陳七趁機一把抱住了袁森的大腿,哀聲喊道:“大師哥啊!咱是人啊!這小身板都是活生生的肉體啊!不比什麽牛羊之類的牲口,我是真扛不住了啊……再說,這天趕路,馬蹄子都打滑,萬一跌下了山可咋辦啊?”

袁森聞言,抬頭看了看天,隻見濃雲滾滾,遮住了月色,漫天不見一絲星光,料想這大雨一時間絕不會停。袁森躊躇了一會兒,沉聲說道:“好!投宿倒是可以投宿,隻是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客棧啊?”

一聽“客棧”二字,陳七猛地打起了精神,一骨碌地從水坑裏站了起來,伸手向著西北方向一指,笑著說道:“你看……那不是紅燈籠嗎?”

袁森順著陳七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風雨之中,兩盞紅色的燈籠在山坳裏左右飄搖,紅紙的燈架子外頭,糊著兩個黑色的大字——客棧。

“過去看看!”袁森一眯眼,仗著藝高人膽大,將陳七拉在身後,大踏步地向山坳裏闖去。

一盞茶的工夫,兩人便下了土坡,走到了一座黃土堆壘、青瓦遮頭的小樓前麵。樓前有半麵影壁,上麵刻了一首打油詩。

“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過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多少冤死鬼,都在道途邊。”陳七指著影壁上的字,仔仔細細地念了一遍,隨即一扭頭,正看到袁森一臉驚恐地勒住了馬,左手豎起食指,右手使勁地向陳七擺手,壓著嗓子喝道:“過來,走……走……”

雷聲轟隆隆地亂響,大雨在耳邊嘩啦啦地落下,陳七沒聽清袁森在說什麽,也看不清他的動作。

“大師哥,你說什麽?”陳七撓了撓頭,大喊了一嗓子,隨即扭回頭來,抬眼看了看小樓的牌匾,隻見那牌匾上刻著的乃是三個工工整整的楷字——溫柔鄉。

“嗯——溫柔鄉,我喜歡!”陳七咧嘴一笑,絲毫沒有在意身後衝他狂打手勢、跺腳驚呼的袁森。

“哐當——”陳七一抬手推開了小樓的大門,高聲笑道:“小二!來客啦!好酒好菜端上來,門外兩匹馬伺候好了,再給爺兩間上房。”

陳七話音未落,原本在大堂內給一桌客商上麵的店小二,瞧見陳七的模樣,身子猛地一僵,大腦好像過電了一般,瞪著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陳七。

“嘩啦——”

店小二一失手,手裏捧著的麵連湯帶水地扣在了那客商的腦袋頂上。

“你要幹嗎?!”客商猛地站了起來,一個推搡,將店小二摜倒在地,怎料那店小二不喊也不叫,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了起來,慌裏慌張地向後廚跑了去。

一盞茶的工夫,從後廚擁進了三十多人,有割肉的屠夫、喂馬的馬夫、顛勺的廚子、切墩的學徒、算賬的賬房、上菜的小二、洗衣的老媽子、劈柴的長工、套車的力巴……

三十多號人,一人一把快槍,將坐在凳子上的陳七圍在了正中,齊刷刷地一抬手,在臉上一摸,摘下了一張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隻見剛才還亂發虯髯的殺豬大漢驟然變成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那鶴發雞皮的老賬房,變成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那十五六歲的少年學徒竟變成了一個圓臉的中年婦人。三十多張臉一瞬之間,全都變成了另一副麵孔。原來這溫柔鄉裏形形色色的人竟然都是一群女子裝扮而成的。

一個穿著短褂唐裝梳著寸頭的老嫗掀開了門簾,走到了大廳裏,向著四周一拱手,揚聲說道:“各位客官對不住了,眼下門中有些事情需要料理,今兒個,溫柔鄉打烊了!”

言罷,雙手在腰後一抹,抽出兩支德國造的鏡麵匣子,在褲腿上蹭開了保險,“砰砰砰”連發了三槍。

大廳裏用餐的客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拎起隨身的包袱,埋著腦袋就往門外奔去。袁森愣在門口,一時間,不知道是進是退。

“袁大爺!門口風大,進來聊聊吧!”那老嫗的槍口對準了袁森的腦袋。

袁森深吸了一口氣,舉起雙手,急忙說道:“鄧婆婆,您聽我說,柳師弟身受重傷,這次來天水,其實——”

“砰——”鄧婆婆扣動了扳機,一枚子彈從袁森耳旁飛過。

“袁大爺,我開門敬你是條厚道忠義的漢子,不與你為難,我開門隻要柳家子,你最好把嘴閉上!”

陳七坐在凳子上,身子軟軟地靠在後麵的桌子上,眼珠子滴溜溜地亂轉,三十多支槍此刻全都對準了他的腦門子,嚇得他兩腿發軟,一腦門子的冷汗。

“開開開開……門!我這不是浪風抽的嗎,早知道就不進來了……”陳七心中七上八下地直打鼓,悔得恨不得抽自己。

鄧婆婆瞥了一眼陳七,眯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你可是柳當先?”

陳七吞了口唾沫,腦袋撥浪鼓一樣地搖了搖。

“你不是柳當先?你是誰?”鄧婆婆一拍桌子,嚇得陳七一個激靈,屁股從凳子上一出溜,整個人坐在地上,眼睛往袁森那邊看去。隻見袁森麵青如鐵,右手輕輕地拍了拍靴子筒上的泥土。陳七知道,袁森的靴子筒裏藏著三把飛刀,例無虛發,袁森是在威脅自己,隻要自己說錯了話,不等眼前這幫女子動手,袁森的飛刀將在第一時間飛過來……

陳七嘴角**一下,擠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重新坐回到了凳子上,向鄧婆婆點了點頭:“我是柳當先,各位姐妹,柳某有禮了!”

鄧婆婆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張木桌霎時間四分五裂。

陳七抽了一口冷氣,嘴裏嘟囔道:“怎麽這麽樂意拍桌子呢,你看看,這手得多疼啊……”

鄧婆婆聞言,抬腿一腳,將柳當先蹬翻在地,自袖口抽出一把匕首,插在了柳當先的頸邊,咬著牙喝道:“少耍貧嘴,說,你這次登門,是不是打著什麽壞主意,心裏有鬼……”

陳七的脊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一邊拌蒜一樣地瞎嘚吧,一邊飛速地回想著袁森跟他說的關於開門的所有事……

“對,我心裏有……有有有鬼!”

“你說什麽?”鄧婆婆一聲斷喝。

“有有有愧!不是鬼!是愧!我心裏有愧……有愧啊!我對薑瑤心裏有愧,實在是沒臉見開門的各位姐妹啊,愧啊,愧。這些年我內心無時無刻不受煎熬,當年少不更事,鑄成大……大大錯,如今曆盡波折,才悔之晚矣。這次我回來,就是來贖罪來了……鄧婆婆,您今日隨打隨罵,哪怕三刀六洞,我柳當先,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說完,一挺脖子,閉著眼睛,抻著脖子,往那鄧婆婆的刀尖撞。

鄧婆婆被陳七這番話鬧得一愣。在她的印象中,柳當先乃是一個倔強心狠的剛強漢子,認準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要想讓他認個錯,比殺了他還難,今日竟然主動說出這番話,究竟是他有所圖謀,還是真的為當年的事悔恨不已,一時間,鄧婆婆竟有些遲疑。麵對奔著自己刀尖撞上來的陳七,鄧婆婆一猶豫,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陳七眼見鄧婆婆收了刀,內心一陣狂喜,暗叫了一聲“老天保佑”。

陳七一把抱住了鄧婆婆的腿,抓著她手裏的槍口,就往自己腦袋上頂,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眯起眼睛,向袁森瞟去。

“鄧婆婆,你就給我一個痛快吧,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活在內心的煎熬當中,我柳當先不是人啊,豬狗不如,才犯下了這等天打雷劈的錯事……”

陳七將“柳當先”三個字咬得極重,拿柳當先的名頭賭咒發誓,一頓臭罵,氣得袁森麵色鐵青,卻又束手無策。

鄧婆婆被陳七一唬,心裏雖然信了四五分,但仍對他有所忌憚。隻見鄧婆婆略一沉吟,從衣領裏摸出了一顆丹丸,蹲下身來,將丹丸遞到了陳七的眼前。

“鄧婆婆,這是什麽?”陳七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這叫跗骨丹。古時候的捕快抓到本領高強的飛賊,怕他逃跑,一般有兩種方法,一是挑了手腳筋,鉤穿琵琶骨,二就是讓飛賊吃下跗骨丹。這藥丸專門封鎖丹田,尋常人吃了不會產生半點兒不妥,但是習練內家功夫的高手吃了,就會氣脈淤塞,無法運氣提縱。一顆丹藥的藥效可以持續半個月,在這半個月內,任你是天大的高手,也得老老實實地做一個普通人。柳當先,老婆子念你是個抗日的英雄,這穿琵琶骨、斷手腳筋的法子就不在你身上比畫了,你若是真心實意地前來悔過,就吃了這顆跗骨丹,姓柳的,你敢嗎?”

陳七聞言,強行按住心頭的狂喜,心中暗自喊道:“哈哈哈,你陳七爺爺我本就沒什麽狗屁氣脈丹田,哈哈哈,還怕什麽跗骨丹?”

想到這裏,陳七撲了撲土,一臉正氣地站起身來,故作掙紮地接過了鄧婆婆手裏的跗骨丹,豪聲說道:“我柳當先的功夫,乃是殺日本人用的,絕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的,既然開門的姐妹對我有所擔憂,小小一顆跗骨丹,柳當先吃了它,又有何妨?”

言罷,一仰頭,將跗骨丹吞進了喉嚨,一昂首,一挺胸,擺出了一副慨然赴死的英雄模樣。

鄧婆婆點了點頭,沉聲笑道:“這兩句話,倒還真有幾分英雄氣概,若不是當年你負心薄幸,老婆子少不了要讚上你一句。來人,把姓柳的捆了,帶上太白山,讓少當家發落!”

話音未落,就有人從陳七身後撲上,攥著拇指粗細的麻繩,將陳七捆了個結結實實,揪著陳七的衣領向後院推搡而去。

“鄧婆婆,手下留情!”袁森隨後追來,還沒跑兩步,就被十幾支快槍頂住了胸口。

“袁大爺,你可是要跟來嗎?”鄧婆婆一回頭,看了袁森一眼。

袁森尷尬地賠了個笑臉,徐徐說道:“許久不見薑瑤妹子,我也很是想她啊,哈哈……哈哈哈……哈……”

鄧婆婆一聲冷笑,自懷裏又摸出了一顆跗骨丹,遞給了袁森,笑著說道:“袁大爺,你這九指惡來的名頭太響,若是你半路起了歹意,想要劫人,我開門都是女流,一旦動起手來,怕是不能抵擋…… ”

袁森狠狠地白了陳七一眼,捏起了鄧婆婆手心裏的藥丸,扔到嘴裏吞了下去,將身上的飛刀和手槍都取下來,遞給了鄧婆婆,再平伸手腕,任憑兩個女子將自己捆了個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