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遠遙隻

1932年2月6日,柳當先和袁森星夜兼程,趕往祁山。

祁山位於甘肅禮縣東、西漢水北側,西起北岈,東至鹵城,綿延百裏,連山秀舉,羅峰兢峙,乃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隴咽喉,勢控攻守要衝,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

山中峰頂,三國時有城,極為嚴固,城南三裏有故壘,名曰諸葛樓,乃驚門總堂,統領北方綠林道。

大雨傾盆,諸葛樓前,柳當先倒身跪在風雨之中。樓內,燈火昏黃,將一個長須幹瘦的身影投在窗欞之上。

三個時辰後,小樓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麵推開,一個麵容清臒、身子微微傴僂的白須老人緩緩而出,撐著一把紙傘,看著大雨之中的柳當先,眼角霧氣彌漫。此人正是驚門的老當家,袁森的授業恩師,柳當先的親生父親柳鶴亭。

“爹!”柳當先看到老人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咚”的一聲在石板台階上磕了一個響頭。

“兒啊,你的心思爹曉得,你平心而論,你從小到大,除了你和薑瑤的婚事,爹可有一件事逆過你的心思?”

柳當先虎目含淚,抬頭答道:“娘死得早,爹獨身一人養我長大,凡是我所求,爹無有不允……”

柳鶴亭搖了搖頭,澀聲說道:“其實打你離家出走後,爹後悔了很久,你和薑瑤的婚事,確實是我的錯,爹隻顧著想給你日後要走的江湖路墊墊腳,卻沒顧念你的感情,既然你不愛薑瑤,我又何必硬去撮合呢?大不了豁出去這張老臉,去天水悔婚便是。”

柳當先聞言,身子一震,哽咽著俯身拜倒,口中喊道:“謝謝爹!我——”

怎料柳鶴亭一擺手,止住了柳當先的話,白眉倒豎,咬著牙喝道:“你不娶薑瑤就罷了,隨你的性子,愛娶誰娶誰,哪怕是娶隻貓、娶隻狗,老子也八抬大轎地迎進門來。隻是,你若是想娶那個叫什麽雅子的日本女人進來,除非老子死!”

柳當先聞言,長身而起,高聲喊道:“為什麽?就因為她是日本人嗎?爹,你不知道,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壞人,雅子……雅子是個善良的姑娘……她……她很好……”

“哈哈哈——哈哈——好——好孩子!”

柳鶴亭怒極反笑,一把丟開了手中的紙傘,站在大雨之中,指著柳當先,沉聲說道:“好兒子,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嗎?哈哈哈,有膽子的話,跟我來。”說完,一拂袖,大踏步地向假山深處走去。柳當先抹了一把雨水,邁步跟上。

濃雲低垂,天地間一片墨色,唯有假山後的柳樹林裏露著一角朱紅的飛簷。那是一座新蓋的祠堂,兩扇棗紅色的大門緊緊地鎖住了祠堂內的燈火,門上一塊古拙的牌匾上刻著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不忘堂。”

“不忘堂?這是……什麽時候修的……”柳當先看著匾上的字和眼前陌生的祠堂,一時間有些失神。

柳鶴亭沒搭他的話,隻是抬起雙手,彎腰一推,打開了祠堂的大門。

祠堂裏無碑無像,無桌無椅,漫天垂下的紅繩上密密麻麻地拴滿了木牌子,上麵刻著長短不一的人名字號,祠堂當中立了一隻香爐,裏麵鋪滿了香灰。

“進來吧……”柳鶴亭長歎了一聲,自顧自地取過了香案上的香燭,點燃了三支線香,插在香爐上,抬起頭,對著滿屋的木牌喃喃自語道:“老哥兒幾個,我兒子回來了……對,就是小柳猴兒,哦,瞧我這腦子,孩子大了,不能叫柳猴兒了,得叫大名了,柳當先,哈哈哈,離家四年了,高了,也壯了……”

柳當先瞪大了眼睛,兩條腿仿佛不聽使喚了一樣,好不容易才邁進了屋。他伸出顫抖的手,去翻看屋內那密密麻麻的木牌。

“大東山——孫成武……這是孫六叔……”

“對,小時候你體虛,得了風寒差點兒燒死,就是你孫六叔從遼東起了兩支百年的老參,一路跑死了五匹快馬,兩天一夜趕過來給你煎了藥,才吊住了你條小命……”

柳鶴亭自顧自地從牆角拎出了一個酒壇,打開上麵的封布,喝了一碗,倒了一碗。

“孫六叔……怎麽沒的……”柳當先啞著嗓子問道。

“二八年,你孫六叔去山東嫁閨女,他閨女你還記得不?”

“記得,虎妞姐,我們從小玩到大,小時候數她最疼我,好吃的都緊著我……她嫁人了嗎?”柳當先抬頭問道。

“嫁了,嫁去了山東,夫婿姓齊,濟南絲綢莊的大少爺,婆家在濟南是世代做買賣的本分人家,大喜的日子就定在了5月3號。當天上午,虎妞坐的花轎還沒出門,街上就響起了亂槍,說是日本兵進了城,和城內的四十軍第三師第七團打了起來,北伐軍派員交涉,結果交涉署庶務張麟書的耳鼻都被日本人割了下來,而後日本人又斷其腿臂,碎其筋骨,害得張庶務血肉狼藉,不成人形!混亂中有兩個日本兵被流彈打死。日本人這下找到了挑釁的借口,大舉向中國軍隊駐地進攻,不論官兵,還是平民,見人就殺,一時屍體遍街,血流成河。狂奔逃命的人群順著大街湧動,將虎妞乘坐的花轎也裹了進去。日本人的軍隊提著步槍刺刀,從後追趕,見人就紮,半麵街頭都是猩紅的血、滿地的屍。齊大少爺是個書生,不通武藝,手腳又慢,沒跑多遠,就被日本兵給圍了。虎妞衝出花轎,去救齊大少爺,結果兩個人一塊兒被刺刀捅死在了街口。你孫六叔原本坐在酒樓裏等著新人拜堂,聽見槍聲,便覺得不對,跨上馬,帶人就往來路衝,到了街口,一抬頭,就看齊家大少和虎妞倆人的腦袋被日本人吊著繩子掛在了柳樹梢上……這腦袋瓜子嗡的一聲響,紅著眼睛就衝上去了……可憐了你孫六叔叱吒關外,一世縱橫,就這麽死在一場亂槍之下。”

柳當先聞聽此處,早已是目眥欲裂,額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手指節攥得劈啪作響。柳鶴亭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隨手在半空中捧起一塊木牌,看著上麵:“奉天——許驚雷。”

“喲,驚雷大哥,你瞅瞅,你徒弟回來嘍……”

柳當先聽得“許驚雷”三個大字,長吸了一口氣,快步上前,一把搶過了柳鶴亭手裏的牌子,顫顫巍巍地觸摸著牌子上的字,啞著嗓子問道:“師父……他怎麽了?他不是受了招安……跟著張大帥做了副官嗎?”

說起這許驚雷,本是柳鶴亭過命的師兄弟,雄踞長白山,上馬為盜,下馬為商,幹的是劫富濟貧、坐地分金的買賣。因其畢生無子,故而對徒弟柳當先寵溺尤甚,簡直是疼到了骨子裏。柳鶴亭忙於驚門事務,無暇教授柳當先習武,柳當先這一身的功夫多半是許驚雷十年如一日,一板一眼、一手一腳地**出來的。許驚雷對柳當先可以說是如父如師,所以此刻,柳當先見了許驚雷的木牌,再也壓不住眼眶裏的淚水,腳下一軟,栽了一個踉蹌,捧著手裏的木牌死死地盯著柳鶴亭的眼睛問道:“誰……誰幹的?”

柳鶴亭將碗裏的酒仰頭一幹,紅著眼睛答道:“張大帥不同意日本在滿蒙築路、開礦、設廠、租地、移民的要求,日本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在張大帥離京回東北的必經之路——距奉天一公裏半的皇姑屯火車站附近的橋洞下放置了三十袋炸藥,並埋伏了一支衝鋒隊。日子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28年的6月4日,張大帥的火車經過,炸藥準時被引燃……一聲巨響,三洞橋中間一座花崗岩的橋墩被炸開,橋上的鋼軌、橋梁炸得彎曲開裂,拋上天空,張大帥的專用車廂炸得隻剩一個底盤。護衛在側的你師父被炸得血肉模糊,頭頂穿入一個大鐵釘,腦漿外溢,當即死亡;張大帥被炸出三丈多遠,咽喉破裂,於第二日搶救無效死亡……”

柳鶴亭的話如同驚雷一般在柳當先的耳畔轟隆隆地回響。柳鶴亭頓了一頓,摸了摸眼角的淚水,扶著香爐,緩緩地坐了下來,指著祠堂的東南角,往地上倒了杯酒,澀聲說道:“光說這些個老家夥了,都沒給你講講小崽子們,哈哈哈……驚門的門下,老老小小,沒有一個孬種,頭一個去了的小字輩是二麻子。這小子,從小就是個愣頭貨,不曉得他八歲那年害天花,除了留了一臉坑,是不是也病壞了腦子,沒個記性,又傻又愣……”

柳當先一把拖過了地上的酒壇子,揚起脖子,就把酒往喉嚨裏倒……

“咳咳咳……是啊!二麻子從小就跟在我屁股後頭,十六歲那年,在開封黃河邊上,我酒後和漕幫起了爭執,被圍在了老沙口,咳咳……就是二麻子一把刀、一支槍,殺出人堆,找師父搬的救兵,拚殺了一天一夜。二麻子身披刀口八十三處,盡數在前胸,無一在後背……咳……”烈酒入喉,嗆得柳當先一陣猛咳。

柳鶴亭拍了拍他的背,徐徐說道:“對啊!二麻子、李大槍、楊三醒……這些個小字輩都是血性漢子,為了打日本人,下了山,投了軍,都死在了戰場上。有的挨了槍,有的被紮了刀,有的像二麻子一樣,死在了鋼盔頭上。我日他娘的兔崽子,說了多少遍,摘鋼盔前,先澆溫水啊……狗日的怎麽就不長記性啊——”柳鶴亭越說越氣,狠狠地揪著自己的滿頭白發,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

所謂“鋼盔頭”,乃是北方高寒地區作戰的一大禁忌。鋼盔本是護頭的器械,卻不是禦寒的東西,風雪一吹,便像扣了頂冰帽子。這種低溫,皮膚隻要碰上就會粘住,一拽便掉層皮肉。那鋼盔薄薄一層襯裏,衝鋒時血氣勃發,拚殺之時大量出汗,早就被浸透了,和著汗,連著盔,都和頭皮凍到了一起。人凍傷初始會感覺微疼,但是拚殺正濃,誰也不會在意,打完仗一鬆勁兒吧,猛地一摘鋼盔,連頭發帶頭皮瞬間就都拽下來了……

柳鶴亭長吸了一口氣,抬起眼來,看著柳當先的瞳孔,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撕開了胸前的長衫,露出了一道從鎖骨斜伸至小腹的刀口。

“嘶——”柳當先被那刀傷的恐怖所驚,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見柳鶴亭咬著牙,指著柳當先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了給這些老老少少報仇,我卸下了驚門的門主之位,收斂行跡,三年裏刺殺日軍將官一百四十二人,哈哈哈哈……可惜……半年前挨了這一刀,傷了肺腑,氣血兩虧,再也動不得筋骨……好兒子,咱們驚門上下跟日本人仇深如海,不死不休,你現在跟爹說,你要娶一個日本娘們兒回來……你且抬起頭,看著這一堂的靈位,你跟他們說說,聽聽……聽聽他們肯不肯答應——”

柳當先聞言,雙目緊閉,長身而起,默立半晌,“咣當”一聲,將手中的酒壇子碎在了地上,轉身大踏步地走進了風雨之中。

半炷香後,袁森緩緩地走進了不忘堂,看著默立於門後的柳鶴亭澀聲說道:“師父,真的不用我跟上去看看嗎?你說了這麽多,我怕柳師弟一時間難以接受……”

柳鶴亭緩緩搖了搖頭,沉聲說道:“路怎麽走是他的命,我不管,但是他有知情的權利,我不能瞞他……”

半晌後,祁山深處,柳當先立在山頭的一塊大青石上,對著群山萬壑,放聲大吼,一段蒼勁雄渾的秦腔號子傳到了風雨中,赫然是一段《招魂》的老腔:

魂魄歸來!無遠遙——

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

東有大海,溺水浟浟——

螭龍並流,上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