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皮薑瑤

微光如豆,蟲大師端坐於蒲團之上,操著一把剪刀撥弄著蠟燭的燈芯。中穀忍成盤坐在邊上,手握著一塊白色的錦帕細細地擦拭著一把橫在膝頭的唐刀。

門外地上,鋪了兩具擔架,上麵躺著兩具日軍屍體,身上的軍服已不翼而飛,赤身**,頸骨變形,胸腔塌陷,一打眼便知道是挨了重手法,一擊斃命……

“人終究還是逃出去了呀。”蟲大師一臉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中穀忍成收刀入鞘,拔身而起,沉聲說道:“我這就帶兵去追!”

蟲大師搖了搖頭,苦笑著說道:“扒了這兩身軍服,對於柳當先和袁森這種經年的老賊,怕是早就混出城去了。嶽陽城四通八達,水陸兼通,你知道他們走的是哪條路,你又往哪兒去追?”

中穀忍成臉一紅,不再答話,蟲大師懊惱地搖了搖頭,張口問道:“中穀君,城門外收屍的人有什麽線索嗎?”

“今天共有四十一人來城門認屍,帶走了屍體三十五具。步兵十四小隊,共派出偵查士兵六十二人,其中一組發現了一個來領屍的胖子。這個胖子曾經出現在嶽陽樓,卻不知為什麽沒有燒死在大火中!”中穀忍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再派一組人,把那個胖子帶回來!”蟲大師思索了一陣,言簡意賅地下達了指令。中穀忍成一擺手,兩名侍從快速消失在陰影深處。

半個時辰後,花貓鑽進了城東一家賭坊的後門,四名便裝的日本兵尾隨而入。賭坊的燈光很昏暗,酒味兒、煙味兒、汗味兒混合著廉價的脂粉味兒,熏得人一陣陣地皺眉。前方人堆裏,花貓的身影一閃而過,他掀開了一麵藍布的簾子,鑽進了一個小屋。四名日本兵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扒開人堆,跟了過去……

簾子後麵,是一個大煙館,影影綽綽裏,八排大通鋪,漆黑油亮的被褥底下,人擠人地躺滿了吞雲吐霧、形銷骨立的大煙鬼,根本看不到花貓藏在哪個角落。

兩名日本兵守住門口,餘下兩人抽出手槍,裹在懷裏,將手電筒攥在手裏,從鋪頭向鋪尾一個個地照去……

突然,一個日本兵在一張床鋪底下發現了一隻鞋邊。

“在這裏!”那個日本兵打了一個手勢,猛地掀開了床鋪!

空的!床底下空無一人,隻有一隻鞋。

“上當了!”那名日本兵還沒反應過來,半空中一條髒兮兮的棉被猛地兜頭蓋了過來,花貓圓滾滾的身形從被子後頭猛地撲了上來,壓在那日本兵身上,一連兩刀紮進了被裏,被子裏麵的日本兵小腹中了一刀,情急之下,連開了三槍,前兩槍擦著花貓的頭皮飛了過去,第三槍打穿了花貓的大腿,花貓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與此同時,另外三名日本兵已經合圍過來,花貓猶自抓著手裏的剔骨刀,瘋了一樣地往被子底下那日本兵身上撲……

屋子裏的煙鬼們聽見槍響,軟手軟腳地往起爬,哭號著往外麵擠……

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拖住了花貓的肩膀,將他向後拉。混亂中,煙鬼堆裏的三名日本兵嘴巴一緊,後腰一涼,脖頸兒一疼,還沒來得及開槍,就被不知道藏身在哪兒的敵人捂住嘴巴,割喉斃命。四五個偽裝成煙鬼的漢子直起身來,向著花貓身後打了一個手勢,然後一轉眼就消失在混亂的人堆裏。

花貓一回頭,正看到一張他熟悉的麵孔——藍衣社的鄧辭鄉!

“你……你不是走了嗎?”

鄧辭鄉袖子底下一鼓,一把袖珍的小手槍被他握在了掌中。

“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該問的別問,你是怎麽知道我們藏在這兒的,說!”

花貓失血過多,臉色有些蒼白,嘬著牙花子答道:“我打小就在這片混,這賭坊連著大煙館,我就熟得好像我家後院一樣,發現有人跟著,我肯定往這兒跑,好趁著亂逃出去啊……就算逃不出去,我也得拉一個墊背的……”

“你咋發現有人跟著你的?”鄧辭鄉不可置信地問道。

花貓一聲苦笑,拉著臉說道:“您是不知道我和阿七欠了多少高利貸,要是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還能活到今天?唉,早他媽讓要債的砍死了!”

鄧辭鄉眯了眯眼,笑著說道:“小兄弟,咱們兩次相遇,也算有緣。你這個人心夠細,膽也夠大,想不想跟我幹!一刀一槍地搏個出身,也好過在街頭上瞎混,過著豬狗一般的日子……”

花貓躊躇了一陣,一咬牙,紅著眼睛,冷聲問道:“跟你混,能教我打槍嗎?我要給我兄弟報仇,我想殺人!殺日本人!”

鄧辭鄉咧嘴一笑,沉聲答道:“能!”

“好!我跟你!”

花貓一點頭,跪下來,“咚”的一聲,給鄧辭鄉磕了一個頭。鄧辭鄉一把架起花貓,三步並作兩步消失在陰影之中。

嶽陽城外六十裏,山路蜿蜒,兩道身影正在月下趕路,頭前一人威武昂藏,正是袁森,後頭一人腰背綿軟,趴在馬上搖搖晃晃,正是假冒柳當先的陳七……

“撲通——”**的馬在一個土坡前麵一躍,陳七一個趔趄從馬上栽了下來。

“哎喲——我的個……腰啊——”

袁森聽到陳七的慘呼,一勒韁繩,翻身下馬,走到了陳七的身旁,伸手去拉他。

“我說袁大爺,這馬真不是人騎的,我這大腿裏子都磨爛了……咱雇輛車吧。”

袁森聞言,眉頭一緊,一鬆手,陳七軟塌塌的肩膀無處借力,上半身一晃悠,“咚”的一聲又坐在了地上。

“你幹什——”陳七的話還沒出口,袁森就一把揪住他頸下的衣領,胳膊一使勁,將陳七拎了起來,冷聲問道:“你叫我什麽?”

“我叫你什……什麽,袁大爺啊……啊……啊,不對,我得叫你……大師哥……”

陳七“大師哥”三個字一出口,袁森的眼神猛地一滯,望著這張和柳當先一般無二的臉,袁森竟然有些哽咽。

“唉,畫虎畫皮難畫骨……你,終究不是他!”

袁森慢慢地鬆開了手,將陳七放在地上,轉身牽過馬匹,向前走去。

“哎……哎……那個袁大……袁,那個大師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陳七揉了揉屁股,一瘸一拐地爬起來,一邊跟著袁森的腳步,一邊喊道。

“關中,天水。”

“就咱倆嗎?”

“對,就咱倆!”

“嶽陽樓裏咱那些個兄弟,不來保護咱們上路嗎?”

“人多反而目標大,我已經留下了暗記,讓李犀山帶人先回東北了!”

“李犀山?”

“你見過的,就是那個賣煙小販,他之前是驚門的堂主,現在是抗聯一路軍先鋒營的營副,以後你們還會再見麵的……”

“哦,對了,咱們去天水幹嗎啊?”

“找人。”

“找誰啊?”

“畫皮薑瑤!”

“畫……什麽皮?這人誰啊?”陳七扯著脖子喊道。

袁森收住了腳步,回頭說道:“賊行有八門,開門居西北乾宮,乾納甲壬,乾位有亥。亥為後土長生之地,故開門善變,傳有學聲肖形、改頭換麵的易容之術。驚、開兩門世代交好,開門隻收女弟子,故而和驚門多結秦晉。這次奪了驚蟄古玉,若想一統八門,第一個就要得到開門的認可和支持,現今開門的少當家姓薑名瑤,算是你媳婦兒……”

“啥?我還有媳婦兒,早咋不說這事啊?我跟你說啊,我可還是個處……處男啊!你們這麽整可不行啊。說好了單純地就是假扮柳爺三個月,可沒說,這……我還和他女人……那啥……咱可是正經人啊!這不行啊……你要實在非得那啥……那得加錢!”

陳七梗著脖子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大串,袁森眯著眼睛,意帶玩味地看了看陳七。

陳七眼珠轉了一轉,一拍腦門,反應了過來,大聲問道:“不對啊……不對啊!咱們捋一捋啊,捋一捋,媳婦兒就媳婦兒,還什麽……算——是——媳婦兒,這是啥意思啊?”

袁森慢慢地撫平陳七肩頭的衣褶,滿目哀傷地歎道:“隻因柳師弟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負了薑瑤良多,鬧得一段姻緣反成了仇怨……”

陳七聞言,眼前一亮,霎時間來了精神,一臉好奇地問道:“不知柳爺做了什麽事,對不起人家姑娘啦?難不成……哎喲喲,男人嘛,難免犯些錯誤,改正了,就還是好漢子……”

袁森一扭頭,看到陳七一臉**笑,兩隻眼睛滴溜溜往襠下瞄。

“想什麽呢?!”袁森沉聲一喝,嚇得陳七一哆嗦。

“唉……”袁森歎了口氣,將馬匹拴好,撲了撲石頭上的土,坐了上去,掏出水壺,抿了一口,叫過陳七,讓他坐在旁邊,徐徐說道:“在柳當先十歲那年八月,開門的上代門主薑齡自蜀中歸來,雖然身懷有孕,但對腹中孩子的父親三緘其口,始終不肯透露他的身份。臘月初六,薑齡生產,誕下一女,取名薑瑤。彼時,驚門門主,也就是我的師父、柳當先的父親柳鶴亭登門道賀,眼見繈褓中的薑瑤眉清目秀,煞是可愛。開門中人,皆為女子,所習的本事,也是最文弱的易容肖形之術,而驚門統領北方綠林響馬,門下子弟,專修內外武學,實乃八門中戰力第一。薑齡有心尋個靠山,我師父柳鶴亭也想拉攏開門,從而在八門中多一門臂助,於是兩人一拍即合,當天就給柳當先和薑瑤定了這門娃娃親。於是,許多恩怨從此就埋下了種子……”

聽到這裏,陳七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高聲說道:“這還不好?柳爺才是個娃娃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媳婦兒,你可知道尋常百姓家有多少漢子一輩子都討不上一個老婆,落得個鰥寡終身嗎?”

袁森搖了搖腦袋,拍了拍陳七的肩膀,讓他坐下來聽自己慢慢講。

“柳當先和薑瑤一起長大,兩個人都知道婚約一事,可是畢竟差著年歲。你想想,柳當先十六歲的時候,薑瑤隻有六歲,那個時候,柳當先已經知道跟著門裏的師兄弟一起去窯子後牆偷看姑娘洗澡了,薑瑤還隻是個動不動就哭鬧的鼻涕娃娃呢,這兩個人又怎麽能生出感情呢?故而,柳當先隻當薑瑤是妹妹,從未動過一絲一毫要娶她為妻的心思,以至於柳師弟二十五歲那年,我師父柳鶴亭喝多了酒,和他吵了起來,非要他娶薑瑤不可。哎喲,那天晚上,兩個人吵得啊,天翻地覆,差一點兒就動手了。我師弟一氣之下,連夜離家,坐船去了日本,說是去留學去了。三年後,我收到了柳師弟在日本寄來的信,說他現在化名袁弘一,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讀,信裏還夾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他和一個日本姑娘的合影。在信裏,他和我說,那個姑娘名叫上杉雅子,是他的心上人……”

“啥?柳爺愛上了一個日本娘們兒?”陳七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袁森呷了口涼水,苦笑著說道:“日本女人便不是女人嗎?唉,感情這東西,從來和國籍就沒得一點兒幹係!”

“然後呢?然後怎麽樣了?”陳七心急火燎地追問道。

“然後可就亂了套了。柳師弟讓我跟師父說,他要將這個女人帶回來,拜天地成親,娶進柳家的家門。我剛和師父說了一半,師父當時就大頭朝下,直挺挺地栽在地上,差點兒一口氣沒捯上來,直接去見了祖師爺。打那以後,師父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後來索性一急眼,直接傳令北方綠林,宣告退位,把門主之位扔給了我代管,然後一頭紮進後山,誰也不見。我見風頭不對,連忙把這邊的情況給柳師弟通了個氣,他也覺得有些難辦。又過了大半年,柳師弟辭別了雅子,孤身回國。臨行前,他答應雅子,一旦說通了老爺子,就給雅子消息,讓雅子到中國來成婚。那年柳師弟二十九歲,我記得很清楚,那是1932年1月,我聞聽他回國,於是趕到上海的郵輪碼頭迎他。剛到上海,我便覺得氣氛不對,一打聽才知道,1月18日,日本僧人天崎啟升等五人向馬玉山路的中國三友實業社總廠的工人投石挑釁,與工人發生互毆。日方傳出消息,說日方其中一人被中國工人毆打,重傷不治,死於醫院,隨即以此為借口,指使日僑青年同誌會暴徒於19日深夜焚燒三友實業社,砍死砍傷三名中國警員。20日,他們又煽動千餘日僑集會遊行要求日本總領事和海軍陸戰隊出麵幹涉。22日,日本駐上海第一遣外艦隊司令鹽澤幸一聲明以保護僑民為由加緊備戰,並從日本國內向上海調兵……上海的局勢一觸即發,陰雲籠罩的城裏布滿了火藥味兒。我提心吊膽地等了三天,也就是1月28號,終於接到了柳師弟。見麵後,我二人還沒來得及寒暄,就淹沒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海?什麽火海?”陳七問道。

“當晚,二十二架日本的飛機從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能登呂’號上起飛,開始轟炸閘北華界,大火濃煙衝天而起,映紅了上海的大半邊。我和柳師弟被裹在人流裏,沿著街道飛奔,飛機的轟炸,使四外奔逃的老百姓接二連三地倒下。我記得很清楚,在我的左手邊,當時有一個穿長衫的教書先生,後背被炸出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紅得發紫的血不斷地往外湧。他快要倒下的時候,柳師弟扶住了他,我用手從上身口袋裏摸出一塊手帕來,去堵他的傷口,猩紅的血噴了我一臉,血根本止不住,他還沒來得及慘叫,呼吸就停止了。街對麵,一個女學生整條右臂被炸成了碎肉,正亂哭亂嚷地向西奔跑。一輛人力車上坐著一位穿著黑拷綢短衫褲的老婦人,在她的兩膝間,僵臥著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老婦人雙手撫著孩子被炸破的頭顱,瘋狂叫喊著……空氣裏彌漫著火藥和焦糊血肉混合後的一種臭味兒,漫天煙火使天空仿佛低了一半。不斷有炸彈在我們身邊炸響,一個又一個人在我們手邊倒下,炸碎的血肉、爆開的內髒在我們眼前飛起……我袁森縱橫綠林十幾年,殺過的人、見過的血,絕不在少數,但從未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或者說,那本就是煉獄,根本不是人間……”

袁森越說越激動,眼中的神光明滅不定,他仿佛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以至於握著水壺的指尖被擠壓得青白,鐵質的水壺被捏得嘎嘎一陣亂響,生生地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