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刀百辟

嶽陽樓大火衝天,蟲大師等人實在無法搜索,隻得分批撤到樓外,而後用磚石土木封死了樓內所有的門窗出口。

“蟲大師,火情凶猛如斯,料那柳當先縱有登天的神通,也絕無可能脫逃!”中穀忍成坐在地上,塗抹著燙傷用的藥膏,篤定地說道。

蟲大師眉頭緊鎖,一臉憂心地答道:“盜門手段,別有奇招,待大火滅盡之後,咱們還須入樓勘驗,不見死屍,我不放心!”

中穀忍成聞言,點頭稱是。

樓內,濃煙彌漫,袁森正背著麵白如紙的柳當先在回廊內穿梭。

“當家的,你堅持住……”

柳當先趴在袁森的背上,無力地搖了搖腦袋,低頭看了看手臂上自己劃開放血的刀口,翻卷的皮肉已經泛白,而流出的血還是黑的!

“師哥,放下我,你先走吧!我的身體,我……咳……咳咳……自己最清楚,當年穿了肺葉……能多活一日便已是奢求,咳……此刻蟲毒已入心脈,我活不了的!”

袁森虎目泛紅,閃身躲開了一道燒焦的橫梁,悶聲喝道:“少說屁話,嶽陽樓於清代所重修,必有太平缸……”

所謂太平缸,即消防缸,為古代木質建築最重要的消防設施。這個太平缸在設計建造上極具中國特色,它不像通常的大水缸那樣擺在外麵,而是建在地下,平時用石板蓋住,不影響行人走動,遇火時,便揭開石板,取水滅火。一般的太平缸最小的也有3000多公斤,至少容水2000升,此刻大火衝天,雖然撲火是不可能了,但是用於藏身怕是最合適不過了。

突然,濃煙之中,一道人影從袁森身後一閃而過。

“什麽人?”袁森雖然被煙火遮了眼睛,耳朵卻還靈敏,聽見腦後有人,一轉身,穿過冒火的回廊,緊追著前方的腳步聲跟去,不到三五個轉角,前方驟然失去了那人的蹤影。

袁森的腳尖猛地踩在一塊地磚上。

“不對!”袁森頓時覺出了蹊蹺,俯下身來,輕輕地叩了叩地磚……

“下麵是空的!”袁森眼前一亮,取過柳當先手裏的匕首,插進了地磚縫兒,用力一別,撬開了一道口子,伸進手去,用力一掀,周圍十幾塊地磚連成一片,一同向上打開了一道蓋子。蓋子下麵乃是一座黝黑的暗窖,一丈見方,內嵌了一口太平大缸,裏麵盛著大半缸的清水。

袁森咧嘴一笑,背著柳當先一躍而入,反手關上了腦袋上麵的地磚蓋子,讓柳當先靠在缸邊。袁森將外衣脫下,浸在缸內,吸飽了清水,兩手一擰,攥出水來,喂給柳當先飲下。

“咕咚——”

缸裏傳來一聲水響,袁森耳朵一動,長吸了一口氣,猛地一躍,跳到了水缸沿上,探臂一抓,從水缸裏一撈,“呼”的一聲拎出一個人來。

“大爺饒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兒,媳婦兒重病在床,老爹病入膏肓……一門上下全指著小的一人養活,害我一人,等於殺我全家啊……老爺開恩啊!”

“你是誰?怎麽躲到這兒的?”袁森冷聲喝道。

“小人名叫陳七,幼年時流落街頭,常從後院爬狗洞,摸進嶽陽樓偷吃,故而知道此處有一防火的大水缸——”

原來這躲在太平缸裏的人就是和花貓失散的陳七。

“師哥,都是中國人,莫要害他……咳咳……咳咳……”

柳當先扶著水缸沿,慢慢站起身來。袁森怕他栽倒,連忙躍下缸沿,一手扶著他,一手從衣兜裏摸出了一支蠟燭,吹亮了火折子,點燃了蠟芯,沾著蠟油,將蠟燭粘在缸沿上。袁森和柳當先抬眼一瞟,二人頓時如遭雷擊一般愣在當場!

隻見燈火後麵,陳七半身立在水缸之中,雙眼緊閉,體如篩糠地淌著清鼻涕,那眉眼,那臉形,那嘴角,那樣貌,竟然和柳當先八九分相似。此刻燈火昏暗,兩人隔著蠟燭相對而立,都穿了一身白衣,直如照鏡子一般,不差毫分。

“小兄弟,你……你……把眼睛睜開!”柳當先顫抖著嗓子,輕聲說道。

陳七聞言,嚇得魂不附體,兩手捂住眼睛,扯著嗓子喊道:“二位爺!規矩我懂,看了您二位的臉,我便活不了了!您就當我是個屁,放了我吧……”

“咳咳咳……咳……咳咳……”柳當先一陣劇烈的咳嗽,喘息了一陣,小聲說道:“小兄弟,你放心,說不害你就不害你,你睜眼一看,便知端倪……”

陳七聞言,微微張開了眼,手指挪開了一條縫兒,向燭光後頭看去,直到瞧見了柳當先的樣貌……

“鬼……我莫不是見了鬼嗎?”

陳七睜大了眼,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臉,張大了嘴,盯著對麵的柳當先,愣住了神。

柳當先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咳……咳咳……天不絕我賊行啊!小兄弟,咳……你且過來,我有一事相商……”

柳當先給袁森使了個眼色,袁森一用力,將陳七從水缸裏提了出來,按著他坐在了柳當先的麵前。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柳當先問道。

“二……二十五……”陳七頭埋得很低,不敢去看柳當先的雙眼。

柳當先點了點頭,從懷裏摸出驚蟄古玉,接著說道:“我叫柳當先,今年三十有六,乃是賊行北派的大當家。這塊古玉,名號驚蟄,乃是統領盜眾八門的信物,持玉者為佛魁。眼下山河淪陷,烽煙四起,中日兩軍鏖戰,無所不用其極,既有正麵戰場上的血肉相搏,也有暗地裏刺殺、竊密、用間等等一切的鬼蜮伎倆。自明朝起,賊行八門分崩離析已逾百年,我有心一統八門,合南北盜眾之力,對抗日本的暗殺組織——三千院,如今大事將成,我卻要命喪於此……咳咳咳……咳……”

袁森眼眶一熱,就要張口,卻被柳當先擺手打斷:“小兄弟,人終有一死,柳某也不是惜命之人,死則死矣,沒什麽大不了,隻不過柳某身係重任,一旦身亡,北派盜眾必定風流雲散,更遑論一統南北八門……咳咳咳……咳……反觀那三千院,自踏足中國起,屢屢刺殺抗日將領,竊取軍方機密,每每得手,給抗日武裝造成了許多無法挽回的破壞,隻恨柳某身單力孤……咳咳……眼下,中日兩國在兩廣之地將有大戰,三個月,請小兄弟假扮柳某三個月,聚集盜眾八門……”

“不不……不不……不行!萬萬不行的!小的手腳蠢笨,腦子又傻,怎麽能和大老爺您相比,小的就是陰溝裏的臭蟲,隻圖個活命……就是殺隻雞,都……都手軟,這些人命的勾當哪裏做得?”

陳七跪在地上,將頭磕得咚咚作響,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不用你拚命,隻要你冒我的名,拿這驚蟄古玉,在下元節前,將八門召集到南寧即可。八門聚齊,兄弟你便功成身退,搏命的勾當,自有我師哥袁森代你完成,咳咳……咳……屆時,我再贈你五萬大洋為酬勞,送你去香港避禍。五萬大洋啊……平常人幾輩子也賺不來的數目,憑這筆錢,兄弟在香港可以一步登天,過上上流社會那般紙醉金迷的日子……三個月奔波,後半生安樂,這筆買賣,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反正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何不搏上一把呢?”

柳當先低沉的嗓音仿佛蘊含著無窮的魔力,在陳七的耳邊縈繞。陳七支著腦袋,歪著脖子,眼裏愣著神,心裏正在天人交戰……

“媽的,五萬大洋啊!一輩子都賺不了那麽多啊……幹了!這可是刀頭舔血的買賣,萬一把小命搭進去了怎麽辦……不能幹!不能幹!不行,不幹的話,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機會……”

瞧見陳七神色,柳當先便知道他心中正在掙紮,於是幽幽一笑,抽出了隨身的匕首,橫在陳七的脖頸兒上,一臉肅容地說道:“小兄弟,你不幹也無妨,隻是我和你交代這許多大秘密,不殺你滅口,實在是心中難安啊!”

陳七猛地打了一哆嗦,驚愕地抬起頭來,眼珠子滴溜溜地一陣亂轉,心中暗自思忖道:“左右都是死,他媽的,老子豁出去了!”當下一咬牙,下定了決心,看著柳當先的眼睛,悶聲說道:“我幹!”

“哈哈哈……好!咳咳咳——”

柳當先拊掌而笑,將匕首倒轉,塞到陳七的掌中,沉聲說道:“這匕首名曰百辟,魏武帝曹操令製,以辟不祥,刃上有銘文十二字:‘逾南越之巨闕,超西楚之太阿。’此刀,乃傳世名器,亦是我驚門門主之信物,其鋒陸斬犀革,水斷龍角;輕擊浮截,刃不瀸流。此刀隨我縱橫南北二十年,我的部下無人不識此刀,今天起,它是你的了!”言罷,又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布袋,打開來露出裏麵的半袋金豆子,塞在陳七的手中,笑著說道,“這是定錢,你拿好。袁森會一路護你周全,事成之後,餘下的錢,他會付給你!咳……咳……咳咳咳……”

柳當先一陣猛咳,在地上咳出了一小攤黑色的血……

“到時候了!”柳當先長出了一口氣,瞟了一眼陳七,從他脖子上摘下了一條紅繩,繩上還拴著一隻熟鐵皮卷成的小哨子。

“小時候吃不飽,給鐵匠當過學徒,師父一喝酒就打我,有一晚上我趁他酒醉跑出了鐵匠鋪,順手牽羊偷來的……”陳七指了指柳當先手裏的哨子,小聲說道。

“很好!賊門有規矩,門主信物不得與人,這哨子我收下了,就當那百辟是你用這哨子換的!”

柳當先點了點頭,將哨子攥在掌中,隨即回頭看了看周身隱沒在燭火的陰影中,肩膀微微發顫的袁森,笑著說道:“師哥,我的路就走到這裏了,剩下的,拜托了!”

說完,他朝著袁森一拱手,深深地作了一個揖,一咬牙,淩空翻到了缸沿上,七竅之內,黑血橫流。陳七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去抓柳當先的褲腳,卻被袁森一把扣住了肩膀。

“爺們兒有爺們兒的死法……”袁森從牙縫兒裏擠出了半句話。

柳當先聞言,仰頭一笑,頂開了頭上的石板蓋子,躥進了大火之中!

“咚——”石板蓋子落下,發出了一聲悶響,陳七腦子一蒙,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大火燒了一夜,嶽陽樓變作一片廢墟……

青石橋下,兩眼通紅的花貓,甩了甩身上的露水,打了一個噴嚏。

自快船靠岸起,花貓便和鄧辭鄉等人分道揚鑣,直奔青石橋守候。

旭日東升,橋下的街邊人漸漸多了起來,叫賣餛飩、豆漿、小湯餅的攤子上冒起了暖暖的水汽,三五成群的百姓從巷子裏走了出來,湊在小攤前,一邊胡亂地往嘴裏塞些東西,一邊不住地閑聊。

“昨兒個嶽陽樓的大火,你們瞧見了嗎?”一個拉車的漢子咬著粗糧窩頭,小聲說道。

一個炸麵筋的小販接口說道:“那火光都亮出去七八裏地了,誰看不見?聽說今兒早上,火一熄,日本兵就圍上去了,在廢墟裏是一頓亂扒啊,我有一發小兒,被抓去做了苦工,往外搬屍首,聽說那黑灰都讓人油給浸透了,囫圇個兒抬出來的,不到二十具,剩下的全燒化在裏頭了,哎喲那個慘,死屍裏有不少是去聽戲的老百姓,這不城門樓子邊上正支著棚子呢,好麽多人圍那兒認屍呢……”

花貓聞聽此言,再也坐不住,一抬腿,踉踉蹌蹌地奔著城門樓子跑去。

“不會的……不會有阿七的,不會有他的……阿七機靈得像狐狸一樣,總能……總能逃掉的……”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什麽時候走丟了一隻鞋,花貓總歸是到了城門左近。撥開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花貓一頭紮進了堆屍的棚子,強忍住嘔吐的衝動,挨個掀起屍體上蓋著的白布。大火灼燒,各具屍身上的衣物多被燒盡,再加上烈火炙烤,皮肉筋骨都已扭曲,麵目更是難以分辨……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老太爺開眼,這個也不是……”花貓打著哆嗦,一邊掀著白布,一邊心中默念。

突然,花貓的手猛地定在半空中……

他看到了一樣東西——一隻熟鐵的哨子,在一具屍身的指縫兒裏攥著一隻哨子!

那哨子花貓太熟悉了,那是陳七的哨子!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花貓一把掀開了整片白布,掰開了屍身的手指,將哨子湊到眼前……

“是它,沒錯……”

放下了哨子,花貓隨即將屍體的身子翻了過來。雖然那屍體的臉部焦黑如炭,皮膚皸裂,無法辨別樣貌,但是手中那哨子和陳七脖子上掛的那隻一般無二……

“阿七……啊……阿七……”花貓一聲尖號,撲在那焦屍身上。花貓出身底層,除了陳七,再無一個朋友,此刻花貓將柳當先的屍身錯當作陳七,認為陳七已死,當下悲苦莫名,號哭了一陣,便用那白布裹好了屍體,背在肩上,一步一頓地出了城門,於荒郊之外尋了一片林深草密的野地,抹著眼淚,將屍體細細地埋進了土裏。他找了一塊木牌,想要寫個碑,卻又發現自己根本不識得字,隻能在板子上蘸著手指頭上的血,歪歪扭扭地寫了個數字“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