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捕兕虎,指畫殺人

柳當先其人,盜門世家出身,一身驚門盜術出神入化,早年曾留學東洋講武堂,學習軍事,為人急公好義,手段高明,嘯聚深山,被賊行尊為北派當家。世上盜賊於夜間行竊多喜穿黑,唯有柳當先偏愛穿白,常於月下獨行,行走於飛簷之上,如入無人之境,無他,蓋身法高妙爾!隻因早年與日軍鏖戰察哈爾,亂戰之中,被日軍流彈擊穿了肺葉,寒氣透體,落下了病根,惡疾纏身,滿麵病容,故而得了個白衣病虎的名號。

惡來者,古之力士也。《墨子》曰:“紂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畫殺人,以勇武聞名。”袁森天生殘疾,左手畸形,僅有四指,流落江湖,被上代驚門門主收養。袁森拜老門主為師,成為驚門這一代的開山大弟子,隻因其左手天生殘疾,無法習練上乘盜術,隻得了驚門的武學。三十餘年寒暑,刻苦打熬,兼其雙臂天生神力,竟也成了北派盜眾首屈一指的高手。老門主去世後,驚門轉由柳當先接掌,袁森伴其左右,南征北戰,一統北方賊行,投入抗聯楊靖宇麾下,專司刺殺竊密,和日本人結下了潑天的仇怨。

此刻,這二人一左一右,互為掎角,將蟲大師和中穀忍成堵在了雅間之內!

“要不要猜一猜古玉在我們誰身上?”蟲大師說道。

“猜個什麽勁,打死了,一搜便知!”袁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發亮的牙齒。

柳當先話不多說,手腕一翻,袖底一道寒光閃過,晃得中穀瞳孔一縮。就在這一瞬之間,袁森的身形已經衝到了他麵前,直直地撞進了中穀的懷裏。中穀兩腳如貓行,疾退如電,想和袁森拉開距離,以便為自己手握唐刀戰袁森空手提供充分的便利。奈何袁森也是廝殺的老手,根本不給中穀留機會,兩條腿大步邁開,猶如流星趕月,寸步不離地貼著中穀靠了上去。

中穀手上有兩把唐刀,一曰橫刀,另一曰障刀,橫刀長,障刀短,所謂:“遠身橫,近身障。”《唐六典》有雲:“蓋用障身以禦敵。”此刻袁森與中穀相隔不過一拳遠,橫刀的長度不但無法發揮劈砍的長度優勢,而且正因為其騰挪不便的問題,反而成為中穀的負擔,等於平白浪費了一條手臂的功用。中穀也是使刀的高手,一咬牙,棄了橫刀,兩腳一分,障刀斜挑,使了一招纏頭裹腦,逼退袁森半步,順勢將刀鋒下壓,直刺袁森胸腹。袁森讓身閃過,大臂高抬,兩指平刺,直插中穀雙目。中穀眼皮一抖,手下一慢,刺到袁森肋下的障刀未來得及變化,就被袁森一架肘,鎖在了腰下。那中穀也是久經戰陣的高手,一招不中,彎腰就閃,一低頭,另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後衣領,輕輕一扯,身上掛著的和服從下往上攤開了一片扇麵,兜頭罩住了袁森的頭麵。袁森一慌,肘關節一鬆,中穀撤手鬆刀,就地一滾,將原本丟棄在地的橫刀拎在手中,雙手持,陰陽把,高掄低砍,直劈袁森頭頸!

這些變化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雙方戰事一觸即發,極盡戰陣搏命之精巧,所謂:“高手過招,隻在一瞬。”越精妙的殺人技,反而越不如拳來腳往翻筋鬥的花拳繡腿好看。

袁森被和服罩住,也不驚慌,丈二的身量,驟然一縮,渾身骨骼“劈啪”一響,驀地縮成了一隻猴子大小,還不到原來的小腿高。中穀的橫刀掄下,在半空劈了個扇麵,到了袁森此時的高低處,力道恰好用盡,舊力已竭,新力未生……

“刺啦——”袁森兩手撕破和服,裂帛而出。

“劈啪——”骨節爆響,袁森半截身子驟然脹大,兩臂抱圓,自肩窩向上,鎖住了中穀持刀的半邊身子,兩腿一彈,縱身向斜上方跳起,屈膝斜掛,兩隻膝蓋一前一後地頂在了中穀的胸腹之上,中穀一口黑血噴出,直挺挺地飛了出去!

與此同時,蟲大師也動了,俯身一躍,直奔柳當先躥去,毒蟲湧動成黑霧,將他的袈裟迎風托起,宛若一隻蒼鷹撲至!柳當先輕咳了兩聲,肺葉鼓了一鼓,強打精神,淩空躍起,與蟲大師相對而衝,一觸即分……

兩人背對而立。

“啪嗒——”蟲大師臉上的麵具從中一分為二,落在地上,露出了一張溝壑縱橫、疤痕層疊、有若老樹皮的臉。蟲大師咧嘴一笑,慢慢地扭過半張臉來,看著柳當先後瞥的目光獰笑著說道:“弘一君!還記得故人否?”

柳當先瞧見蟲大師的臉,瞳孔猛地一縮,不可置信地說道:“小……小林?你幾時學的蟲術!”

蟲大師神色一凜,低聲吼道:“這世上,已經沒有小林了!隻有一個蟲和尚!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能夢到雅子,她讓我問你,京都的紅葉已經枯榮了好幾度,你什麽時候去找她。”

柳當先的眼中逝過一抹痛色,紅著眼眶答道:“柳某大事未成,再過三載春秋,定不負魚山之約!”

“哈哈哈——哈哈——”蟲大師猛地一陣大笑,直笑得淚流滿麵。隻見蟲大師站起了身子,滿目癲狂地仰天吼道:“雅子啊雅子,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愛的男人,在他心中除了他一統八門的大業,何曾有過你半點兒位置,你為他死,值嗎?真正對你至死不渝、生死不改的,隻有我,隻有我啊!哈哈哈,你傻,你癡,你活該啊——哈哈哈,弘一君,你不是想做佛魁嗎?哈哈哈,我偏要與你作對,你要一統八門,我就滅了八門,你要殺日本人,我便幫日本人!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柳當先氣血上湧,牽動肺氣,一陣劇烈的咳嗽,一甩手,一塊黑色的古玉驀地出現在他的手中。適才兩人一觸即分,柳當先早已施展盜術,從蟲大師懷中取走了驚蟄古玉。

“小林,柳某知故人凋零,實在不願與你性命相搏,玉已到手,就此別過!”

說完,柳當先拔足正要離開,突然覺得腳腕一緊,低頭一看,自己此時正踩在蟲大師被火光拉得細長的影子上,影子中,兩隻黑手豎起,牢牢地攥住了自己的腳腕!

“三千院!”柳當先仿佛想到什麽可怕的事情,足尖一擰,踢開了那兩隻黑手,縱深躍起,冷不防手中的古玉猛地一個哆嗦,彈出了一隻蠍子尾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

那古玉是一隻毒蠍蜷縮偽裝成的!

“啊——”柳當先吃痛,驚聲一呼,泄了氣,身子急墜,蟲大師的影子裏“唰、唰、唰”三聲快響,飛出了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手中長刀鋒刃幽藍,分明是淬了劇毒。三道身影高高躍起,刀光泛起一片白影,向柳當先衝來。

“僧忍,三千院!”另一邊袁森剛剛重傷中穀忍成,從中穀的懷裏拽出了一枚古玉,聞聽腦後風聲,回頭一看,正看到柳當先遇險,發出了一聲低呼,掄起地上的木幾,擲向半空,遮住了柳當先的身影。柳當先趁機在木幾上一點,再次借力,淩空一翻,落在了袁森的身邊!

袁森覺出柳當先氣息不對,撕開柳當先衣袖,才發現柳當先半條手臂已經變成一片黑色,雙眼神光漸黯,鼻下的吞吐已然是氣若遊絲。

“發信號,讓弟兄們撤!”柳當先咳了一口血,沉聲喝道。

袁森得令,仰頭發出了一聲長嘯。

“別硬挺了,玉到手了,咱也走!”袁森一手將柳當先背在肩頭,一手拎起癱在地上的中穀,五指成鉤,扼住中穀的咽喉,挾持為質,緩緩退出了雅間!

“啊——”袁森一把抓開了中穀的喉嚨,中穀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慘叫,脖頸兒處的血瘋狂地外湧!

“呼——”袁森一甩,將中穀拋至半空,蟲大師下意識地接過了中穀的身體,袖底一片褐色的螞蟻瞬間密密麻麻地覆蓋了中穀的傷口,螞蟻越來越密,中穀的傷口瞬間停止流血。待到蟲大師抬起頭的時候,袁森已經消失在濃煙深處。

“追——”蟲大師一聲斷喝,三名僧忍鬼魅一般消失了。

“咣當——撲通——”二樓窗戶碎開,花貓後背冒著火,從高處墜落,栽在了地上,一口氣沒捯上來,差點兒背過氣去。然而此刻後背烈火灼燒,花貓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股子力氣,來不及呼痛,連滾帶爬地往樓後的洞庭湖跑去!

此時,剛才在樓內與眾日軍廝殺的那隊人馬,且戰且退,以喬裝成賣煙小販的漢子為首,分批衝出了嶽陽樓的大門。大門之外的街巷裏響了三聲炮,自左右兩翼又湧出了一隊人馬,瞬間集結。混亂之中,這隊人馬,有的扮作販夫走卒,有的扮作平民百姓,有的扮作漁客船家,足有二百餘人,輕機槍配手雷,進退有度,各尋射擊點位,掩護著樓內衝出來的人員向湖邊退去。一眾日軍尾隨,剛出樓門,就被一陣機槍掃射倒了一片。

這群人的出現,無形當中也掩護了後背冒火的花貓,保著他順利地跑到了湖邊,一個猛子,紮進了水中。

湖邊,四艘快船一字排開,眾人躍上快船,每艘快船上各有兩名舵手接應。為首一人,身著藍色中山裝,黑巾蒙麵,一把拉住那賣煙小販的胳膊沉聲問道:“李老弟!你們柳當家呢?”

“當家的發了訊號,讓我們先撤,他隨後就來!”賣煙的小販答道。

“李老弟,我答應你們驚門的事今兒個可是辦到了!我藍衣社好手不多,南方局的基本都在這裏了,此番折損,元氣大傷,你們柳當家答應我的事,可不能食言啊!”

賣煙的小販安頓好傷員,回頭說道:“鄧先生放心,二十五天後,蘇聯那批軍用藥物走火車到海拉爾,我驚門的人親自押運,我們柳當家一諾千金,絕無偏差。”

原來,那蒙麵的鄧先生,便是藍衣社南方局的負責人鄧辭鄉。

藍衣社,又稱中華複興社,是20世紀30年代國民政府的一個內部暗殺組織,最早由一些黃埔軍校學生組成,積極效仿意大利和德國法西斯主義的褐衣黨和黑衫黨,行事詭秘,專司調查(情報)、行動(監視、禁錮以及暗殺)、組訓、籌款四事,尤以情報與行動為主;又因其暗地裏也兼幹製造販賣煙土、嗎啡、海洛因等見不得光的營生,故而和江湖黑道的關係也攪擾頗深。此番,柳當先上嶽陽樓奪玉,隨身帶的人手不夠,便找來藍衣社的鄧辭鄉相助。

正當兩人交談之際,湖麵上驟然傳來一陣轟鳴,十幾艘日軍的快船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

“嘔——救我——”一隻手從水裏伸了出來,扒在了船舷上,花貓頂著一頭水草,從水裏露出了半個腦袋。

鄧辭鄉子彈上膛,抬手就要給他一槍,卻被賣煙小販一把攔住:“都是中國人,救他一次又能怎樣?”

鄧辭鄉冷聲答道:“船小人多,多一人,便慢一分!”

賣煙小販長吸了一口氣,一把揪住鄧辭鄉的領口,神色一凜,沉聲說道:“我們柳當家說過,無論什麽時候,中國人都不能殺中國人……”

說完,一把抓住了花貓的手腕,將他拉到船幫上,隨即掉轉船頭,直奔東南方駛去,同時掀開了小船後麵的苫布,露出一挺馬克沁重機槍。他招手叫來了兩名大漢,給機槍上了子彈,比量了一下己方快船和身後日本追兵的距離,扣動扳機。

“噠噠噠噠——”一串密集的射擊響起,瞬間掃倒了日軍船頭的一片士兵。

這種馬克沁重機槍,為英籍美國人海勒姆·史蒂文斯·馬克沁於1883年發明,口徑 11.43毫米,槍重 27.2千克,采用槍管短後坐式自動方式,水冷槍管;容彈量為333發、長6.4米的帆布彈帶供彈,且彈帶可以接續,射速每分鍾600發,可單發,也可連發。此刻四艘快船上的馬克沁同時射擊,瞬間在船後形成了一片密集的火力網,有力地阻擋了日本船隻的追趕。

怎知,日軍船隻稍微頓了頓,水麵上猛地傳來了一聲炸響,我方四艘快船裏,稍微落後的那一艘猛地燃起了一道火光,碎木橫飛。

“砰——砰——”又是兩聲炸響,快船的船尾被炸得稀爛,船上眾人紛紛落入水中,日軍機槍一陣轟響,水麵上頓時冒起了一片水花。

“是迫擊炮!”鄧辭鄉一聲大喊,撲上去按倒了站在船尾的賣煙小販,一枚炮彈從他們頭頂上呼嘯而過,落入水中,炸起來好大一片水花,小船猛地一晃,險些倒扣過來。所幸舵手操舟的本事高超,小舟在水上打了個旋兒,總算止住了搖晃。

就在這當口,我方又一艘快船被日軍的迫擊炮擊沉。僅剩的兩艘快船並肩而行,眼看就要被日軍追上,賣煙小販甩了甩暈沉沉的腦袋,一抬頭,正看見旁邊那艘船上三個一身血汙的漢子在拆船尾的馬克沁機槍,然後將拆掉的馬克沁推入水中。機槍被拆掉後,快船負重減輕,船頭的舵手抓下了頭上的呢帽,咬在嘴裏,露出了一頂圓圓的光頭。隻見那舵手發了一聲悶喊,一扳船舵,快船猛地一橫,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個兒掉了頭!

賣煙小販跳起身來,推開了按著他的鄧辭鄉,大聲喊道:“黃禿子,我日你娘,你他媽要幹什麽?”

那舵手一張嘴,將口中的呢帽甩進水裏,大聲喊道:“李家兄弟,大丈夫馬革裹屍,痛快!幫我轉告柳當家,就說我黃禿子沒丟咱驚門的臉——”

說完,黃禿子一聲大喊,催動快船,直直地奔著日軍的大船撞去。

“回來!回來!狗日的黃禿子!”

賣煙小販在船尾跳著腳一陣大喊……

“當——轟——”

黃禿子駕駛的快船猛地撞進了日軍的大船中間,快船上的火藥驟然爆響,掀起一股火光,炸翻了四五艘日軍的大船。日軍船隻速度一降,鄧辭鄉這艘快船眨眼間便衝出了迫擊炮的射程。賣煙小販紅著眼眶,顫抖著嗓子唱道:“我們是東北抗日聯合軍……奪回來丟失的我國土,結束牛馬亡國奴的生活。英勇的同誌們前進吧,打出去日本強盜,推翻滿洲國……衝鋒呀,我們的第一路軍!衝鋒呀,我們的第一路軍!”

鄧辭鄉聽到賣煙小販啞著嗓子的哼唱,不由得一聲長歎,心中想道:“久聞抗聯的軍士戰不畏死,今日一見,悍勇如斯。”

這首歌,鄧辭鄉是知道的,這是抗聯的楊靖宇作詞的《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軍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柳當先率領驚門的好手,投到了抗聯第一路軍軍長楊靖宇的麾下,任先鋒營營長一職,手下的士兵都是驚門的原班人馬,打起仗來,進退如風,凶狠如火。原想著這幫人都是生著八隻臂膀、身高丈二的神人,今日一見,想不到他們竟然也是些會流血會受傷也會死的普通漢子,隻是……麵對死亡,他們顯得更加從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