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發閻羅

天水地靠秦嶺,太白山為秦嶺第一高峰,千峰競秀,萬壑藏雲,主峰之頂,有一座平安小築,是為開門總堂所在。這平安小築,地處海拔2700米的山梁之上,周圍群峰聳立拱峙,勢若圍屏,山峰間溝壑寬闊,深邃莫測。此時,陳七和袁森二人,上身被五花大綁,拴在馬後麵,隨著上山的開門眾人,排成一字長蛇,沿著在山梁上開鑿出的青石天梯,蜿蜒向前。陳七左顧右盼,但見雲層如海濤洶湧,變幻多端——時而湧濤掀浪,不可遏止,時而風平浪靜,霧散雲匿,時而遮天蓋地,時而輕如鮫綃。此時正值旭日東升,雲海霞光映金,景色煥然一新,山頂涼風吹來,有如神仙之境。

然而,此刻的陳七可沒有欣賞風景的閑情逸致,眼瞧著左右無人盯著,陳七緊追了兩步,湊在身前的袁森後麵,小聲說道:“大師兄,你說一會兒見了那個什麽薑瑤,那小娘們兒會怎麽對付我呀?”

袁森咬咬牙,狠聲說道:“大婚當天逃婚,你說她會怎麽對你?剮了你都算輕的!”

“啊?別介啊,大師兄,你得救我啊!”陳七急得直跺腳。

袁森啐了口唾沫,低聲罵道:“當時在客棧外麵,我喊著不讓你進去,你偏不聽,現在落到這個境地,死了也是活該。”

“啥?你喊過我?我咋沒聽見?也對……可能是當時我太餓了,雨大天黑,沒瞧見。對了,又沒進門,你咋知道那客棧是開門地盤的啊?”

陳七扁著嘴問道。

“因為那牌匾啊,開門的客棧生意遍布全國,凡是開門經營的旅舍,都叫溫柔鄉……”

“啥,開客棧?這八門不是做賊行的嗎,怎麽還幹買賣?”陳七不解地問道。

“做賊做到八門這個段位,已經沒有必要通過偷搶來賺錢了,更多體現的是對手藝的一種傳承。再說了,八門人口眾多,憑著偷搶,哪裏夠吃啊?所以這八門中的每一門都是有生意打理的,咱們驚門雖然是綠林起家,做的卻是殺手生意,開門是開客棧的,生門是做藥材行的,休門做船運,景門販煤,死門做古董金石,杜門買賣消息,傷門幹的是鏢局營生,總之,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得得得,大師兄,您也甭跟我解釋了,我不想知道這個,現在咱都落到這步田地了,柳爺到底是怎麽個計劃,您能不能跟我交個實底,萬一我要是真讓那小娘們兒剮了,我也做一明白鬼!”陳七打斷了袁森的話,苦著臉說道。

袁森瞟了一眼四周,瞧見無人注意,便放慢了一下步子,湊到陳七旁邊,小聲嘀咕道:“今年年初,國民政府截獲了一封日本人的電報,電報的內容隻有一個字:‘桂!’中日兩方從年初開始,便有意識地在廣西附近調動兵力。4月15日,日本海軍部認為僅靠陸軍已很難在內陸進行大規模積極作戰,於是由陸、海軍協同盡快占領華南沿海的最大貿易港口汕頭。成功之後向廣西方向挺進攻占南寧,以切斷敵經法屬印度支那方麵的海外最大補給交通線。廣西這場大戰的爆發,已經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守衛兩廣海防的集團軍副總司令韋雲淞和柳師弟有舊,韋雲淞當年在四十八軍當軍長的時候,柳師弟幫他擋過三千院的刺殺,交往頗深,故而剛剛調任兩廣,就向柳師弟修書求援,信中稱,日軍的暗殺組織已經開始了向兩廣地區的滲透,埋伏暗樁,投放病毒,製造恐慌,刺殺指揮官,竊取布防圖。柳師弟深知,僅憑驚門一門的實力,斷然無法與三千院相抗衡,重聚賊行八門,勢在必行。然而,要聚賊行,必須開分金大會,要開分金大會,必須有驚蟄古玉為憑。於是,從四月份開始,柳師弟一方麵四處查找古玉的線索,一方麵聯絡八門中的抗日誌士,謀求聯合。然而,萬萬沒想到,日軍的中穀忍成在湖南挖墳掘墓,無意中挖出了驚蟄古玉,所以三千院的蟲和尚才起了以古玉為餌,誘殺八門中風頭最勁、最有希望當上佛魁的柳當先的心思,這才有了嶽陽樓的一番爭鬥。誰承想,天公不作美,柳師弟拿到了驚蟄,卻丟了性命。幸好,他在死前遇到了你。接下來的三個月裏,你隻需要跟著我,找到八門裏柳師弟聯係好的誌士,按著柳師弟的計劃,穩穩當當地聚攏八門,開分金大會,然後當上佛魁,再把佛魁的位子傳給我,你拿著錢,去香港,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過完下半輩子。我領著這些老少爺們兒好好地和三千院幹上一架,是死是活,全憑天意。”

陳七酸著臉思考了一會兒,張嘴問道:“大師哥,不對……不對啊,咱們捋一捋,捋一捋,你看啊……柳爺的計劃,是讓我當上佛魁,然後把位子傳給你對不對?”

“對。”袁森點頭答道。

“那為啥你不直接當佛魁呢?為啥非在我手裏過一手啊?”

袁森歎了口氣,沉聲說道:“你不明白,‘白衣病虎’這四個字在東北,不僅僅是個名號,還是一麵抗日的大旗,而這麵大旗,隻有柳當先能撐起來,而我……是絕對沒這個威望的。”

陳七正要再問,忽然覺得眼前一亮。周圍的雲霧瞬間消散,天色湛藍,仿佛觸手可及,回身一望,才發現自己早已經走出了雲海,站在太白山的峰頂。峰頂出現了一片雕梁畫棟的古樓,兩座漢白玉的石獅子立在山門兩旁。鄧婆婆一擺手,開門眾人擁上前來,拉開了陳七和袁森,押解著他們倆進了山門。

過了兩道回廊,眼前出現了一片湛藍的湖水,小橋東頭泊著一葉小舟,一個窈窕的少女坐在舟頭,藍衣緊身,身段好似嫩枝初發,不勝婀娜,烏黑的長發在腦後梳成一個馬尾,一對明眸有若秋水凝波,煙柳含翠,仿佛能對人言語,隻可惜眼鼻以下係了一片黑紗,遮住了瑤鼻檀口,無法讓人看清她的容貌。看見鄧婆婆帶人走來,那少女輕挽袖口,露出一雙瑩白如玉的皓腕,搖動著船槳,徐徐而來。

陳七看那少女正看得入迷,後腳跟突然一痛,陳七扭過頭去,正看到身後的袁森衝著他張大嘴,誇張地做著口型:“阿瑤——”陳七眼珠一轉,頓時反應過來——眼前這女子,就是薑瑤!柳當先應該稱呼她為“阿瑤”。

隻見薑瑤撐著船緩緩地靠到了岸邊,和鄧婆婆眾人打了個招呼,衝著袁森一拱手,走上前去解開了袁森手腕上的繩子,不小心觸到了袁森的手腕,薑瑤忍不住“咦”了一聲,趕緊摸了一把袁森的脈門,隨即一臉嗔怪地白了鄧婆婆一眼,歉聲說道:“袁大哥,對不住,鄧婆婆她們讓你吞服跗骨丹實在是唐突——”

袁森連忙擺手說道:“不礙事的,不礙事的!那個……柳師弟也吃了……”

“袁大哥,東北苦寒,一別五年,你老了很多啊!”薑瑤歎了一聲,岔開了袁森的話茬。

袁森尷尬地點點頭,使勁地推了推陳七的肩膀,讓他上前和薑瑤說話。陳七眼睛一頓亂瞟,幾次想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時間,竟然手足無措地呆在了那裏。

所幸薑瑤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瞧過陳七,把他當作透明一般,毫不理睬,仿佛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薑瑤和鄧婆婆寒暄了一陣,轉身上了小船,鄧婆婆隨後跟上,袁森架著陳七也跟了上去,坐在船頭。陳七囁嚅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擠出了一抹尷尬的笑,湊到薑瑤背後,輕聲說道:“阿瑤,那個……我……我這次來主要是……想和你說一聲,那個對……對不起,我後……後……後悔了——”

話還沒說完,薑瑤右手船槳“嗖”的一聲揚起,在半空中掄了一個滿圓,“砰”。陳七麵頰劇痛,鼻血長流,撲通一聲掉進了水裏。

袁森嚇了一跳,忙聲呼道:“柳師弟!”

“嘩啦——”

船旁水花湧動,陳七從水裏冒出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雙手抓住船舷,正要翻身往船上爬,突然頭頂風起,薑瑤掄起了手裏的船槳“咚”的一聲,敲在了陳七的手指頭上。陳七痛得一縮手,又沉入了水中。

陳七抬眼看去,隻見薑瑤目光冰冷,透出沉沉的怒氣。陳七打了一個冷戰,在水裏連連拱手:“阿瑤,我知道錯了,你別放在心上……消消氣。”

薑瑤冷聲笑道:“真是賤骨頭,當年棄我而逃的是你,如今招惹我的還是你……柳當先啊柳當先,若不是念著你這幾年在東北出生入死打日本人的勞苦,今日就是將你挫骨揚灰,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袁森聞言一驚,急聲說道:“使不得啊!”陳七眼見袁森替他求情,連忙附和著喊道:“阿瑤,我是真心來悔過的,隻要你原諒我,我做什麽都行……”

薑瑤眉頭一皺,口中問道:“做什麽都行?”

“做什麽都行!”陳七點頭說道。

薑瑤麵紗微微一抖,淡淡說道:“我讓你到達岸邊以前不得出水!”

兩人說話的工夫,小船在水麵上已經劃出了十幾米遠,陳七幾次想要爬上船板,都被薑瑤掄起船槳擊落。陳七連連告饒,潛在水下,兩手抱住船,後麵一隻竹筏之上,鄧婆婆帶著一眾開門中的女子瞧見陳七在水下的窘態,紛紛哈哈大笑。陳七聽見笑聲,幾乎氣炸了肺,但薑瑤手中那船槳好似長了眼睛,每當陳七稍有爬上船的意思,那船槳便會閃電般落下,要麽拍擊指掌,要麽直戳頭臉,每所中處,痛徹骨髓。湖水陰冷刺骨,冰得陳七直打擺子,偏偏那湖麵水域極廣,足有二十多裏,陳七泡在水裏,咬著後槽牙,心裏將薑瑤連同柳當先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好幾十個來回。

約有半個時辰的工夫,小船靠岸,袁森搶先跳下了船,從岸邊尋了一根竹竿,伸進水裏,將泡在水裏的四肢已經麻木的陳七拉了上來。隻見陳七此時麵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被山風一吹,渾身上下打著哆嗦。袁森連忙脫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陳七身上。那袁森生得丈二身量,外衣又寬又大,罩在陳七身上,直垂到了膝蓋以下,將陳七襯得幹枯瘦小,再配上一腦袋濕漉漉的頭發,活似個從水裏撈出來的猴子。岸邊有不少人等候,見了陳七均是大笑不止。陳七被船槳多次擊打,鼻血橫流,左頰高高腫起,腦門上青紫連成了片,右眼腫得核桃一般,眯成了一條縫兒。此時麵對眾人哄笑,陳七又羞又惱,恨不得轉身一躍,直接淹死在湖裏才好。

正當陳七挪著小步,在冷風中一抖一個噴嚏的時候,遠處山門的石階上緩緩地走來了一隊黑衣短褂、腰係紅綢的精壯漢子。為首的是一老一少,老的五十歲上下,穿一身明黃長衫,燕額鷹目,直鼻闊口,兩鬢通白如雪,指頭上戴了一枚玄鐵的扳指,手肘上擎著一隻蒼青色的大雕,那雕頭白背褐,胸褐尾白,顧盼生姿。在那老頭兒後頭,立著一個手握竹笛、腰懸佩玉的青年,身形挺拔,風姿俊秀。袁森見了那一老一少,不由得麵露憂色,小聲嘀咕道:“是他們?”

陳七上下兩排牙齒冷得咯咯亂碰,抬頭問道:“他們?是……是誰啊?”

袁森歎了口氣,沉聲答道:“藍田公子沈佩玉,白發閻羅魏三千。”

“啥羅?什麽玉?”陳七沒有聽清袁森的話,追問道。

“五年前,八門盜眾評點賊行高手,有一十四人上榜,榜曰:‘龍虎探花沈公子,煙酒畫皮盲道人。九指閻羅皮影客,瓦罐流梆小門神。’龍是指休門的九河龍王聶鷹眠,虎是驚門的白衣病虎柳當先,探花是死門的掌門曹忡,煙酒指的是景門的煙鬼許知味和酒癡賀知杯,畫皮是指開門的薑瑤,盲道人是杜門的掌門薛不是,流梆是杜門的堂主陸三更,瓦罐是生門的掌門蘇一倦老先生,九指,便是九指惡來,也就是我,皮影客不知出自何門,真實麵目沒人見過,也不知道名姓。眼前這一老一少,出自傷門,老的是傷門的客卿白發閻羅魏三千,少的是傷門的門主藍田公子沈佩玉,分別是榜中的閻羅和沈公子……”

陳七打了噴嚏,甩了甩鼻涕,疑聲問道:“這傷門的人來這兒幹嗎?”

袁森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就在這個時候,薑瑤邁上了台階,剛走到山門底下,魏三千連忙迎了過來,一招手,從林子裏走出了十幾個黑衣漢子,各提著花紅表禮、茶酒絲麻、金銀珠玉、四時糕點,齊刷刷地擺滿了半麵台階。

隻見那魏三千整理了一下衣衫,斜對著山門,拱手唱道:“傷門少主藍田公子沈佩玉前來開門拜山——”

薑瑤皺了皺眉頭,看著沈佩玉問道:“你怎麽又來了?”

沈佩玉聞言,走上前來,朝著薑瑤深揖一躬,一臉誠摯地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薑瑤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不是告訴你,別胡思亂想了嗎?今天又來起什麽幺蛾子?”

沈佩玉展顏一笑,柔聲說道:“阿瑤,我今天是來求親的,若能得你一顧,沈某此生無憾!”

薑瑤聞言,愣了一下,隨即便是一陣大笑,瞥見陳七,眼中怒火騰起,便遠遠地指著山門之下的陳七,冷聲喝道:“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薑瑤這個當年跟人拜了堂都沒人要的女人,如今竟成了香餑餑,哈哈哈,惹得驚、傷兩門的當家人一起登門,哈哈哈……我開門真是蓬蓽生輝啊……”

沈佩玉聽了薑瑤的話,下意識地往湖邊一瞅,正看到渾身滴水、一臉狼狽的陳七,仔細分辨了好幾遍,才認出了陳七的樣貌。

“這是……柳當先?”沈佩玉驚呼道。

薑瑤回過身去,走入山門,頭也不回地喝道:“鄧婆婆,關閉山門,擅入者死!”

鄧婆婆應了一聲,帶著開門的一眾女子進了山門。朱紅的大門緊閉,將傷門等人還有柳當先和袁森一起關在了山門外麵。

沈佩玉和魏三千對視了一眼,隨即一臉警惕地向湖邊走來。

陳七扭過頭去,看著袁森說道:“大師哥……你別告訴我,這……這也是柳爺的安排?”

袁森嘬了嘬牙花子,低聲答道:“柳師弟沒安排這個呀,準是哪兒出了點兒岔子——”

袁森的話還沒說完,沈佩玉和魏三千已經走到了湖邊,陳七一閃身,躲到了袁森的後麵,袁森硬著頭皮一拱手,沉聲說道:“二位,袁森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