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遇藍衣社

細雨如絲,生門總堂。

氤氳的水汽從茶台上的小泥爐內緩緩暈出。茶台兩側坐著一老一少,老的是白發蒼蒼的法堂長老索長霖,少的是生門的二公子蘇長興。

“昨夜一行,該抓的人可有眉目了?”索長霖端起小泥爐,給蘇長興倒了一杯熱茶。

蘇長興看了一眼索長霖,沒有作聲,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沒有盡到力,還留了手,對也不對?”索長霖眉頭一緊,話裏帶著一絲怒氣。

“我……是因為袁森到了,我怕不敵他二人聯手,才……才……罷手撤退……”蘇長興有些緊張地答道。

“長興啊長興,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別人不曉得你,我還能不曉得你嗎?你就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哼,就你這個脾氣,如何能做大事!”

索長霖將手裏的泥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擱,長身而起。

蘇長興耷拉著腦袋,囁嚅了一下,小聲強道:“我本就沒什麽做大事的本事!而且……我覺得……我哥這事證據還不足……”

“混賬——”索長霖一掌拍在桌子上,紅木的茶台瞬間四分五裂。索長霖瞪著眼睛,抬起氣得發抖的手,指著蘇長興罵道:“混賬……混賬東西,這證據還得怎麽足?我且問你,那日出現在不厭茶樓,也就是老掌門遇害現場的有幾路人馬?”

“三路!”

“哪三路?”

“第一路是我哥,第二路是柳當先三人,第三路是我!”蘇長興老老實實地答道。

“可有人證?”索長霖問道。

“茶樓的老板夥計均可做證,當日除了這三路,無人進過我爹預訂的包間。茶樓的窗戶臨著鬧市長街,街對麵的麵館老板可以證明,除了我哥和柳當先三人,當天無人從窗戶躍出。”蘇長興的語氣很篤定,顯然是經過了縝密的查探。

“好,長興,我再問你,當日你趕到不厭茶樓時,命案現場可有他人?是何情景?”索長霖再度逼問道。

蘇長興沉思了一陣,張口答道:“我帶人破門而入,柳當先就站在我爹屍體邊,手裏滿是鮮血……可是……這隻能說明我爹很可能是柳當先殺的,和我哥未必有關係!”蘇長興不死心,仍在辯白。

“住嘴!既然蘇長鯨心懷坦**,為何先是負罪潛逃,而後更從他的房間裏搜出了和柳當先的書信往來,這書信你不是沒看過,詳詳細細地記載了這二人是如何利益交換的!”

索長霖一聲大喝,從袖子裏抽出了一張信紙拍在桌子上。那信紙上寫著一首詩、一行落款,那詩是:“好風憑借力,送君登雲霄。洗磨腰中劍,殺賊不厭亭。生門誰為主,必是蘇長鯨。”落款正是“柳當先”三個字。

“長興啊長興!你自己看一看,這人證、物證樣樣俱全,命案現場更是你親眼所見,難道還證明不了他蘇長鯨就是殺害老掌門的凶手嗎?如今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卻還心慈手軟,屢屢放蘇長鯨從你手下溜走,你……你還配做人子嗎?”索長霖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跳,指著蘇長興的鼻子破口大罵。

蘇長興看著信紙上的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道:“可是……我哥說過,他這次回來,根本沒有當門主的心……”

索長霖一聲冷笑,幽幽說道:“笑話!你以為這事情這麽簡單嗎?哈哈哈,你沒有看到他蘇長鯨這次回來,有多少人跳著腳地歡呼,要推他上位嗎?哼!還不想當門主?放屁!若不是門中徒眾在八門合流的事情上人心浮動,他蘇長鯨早就振臂一呼,逼你爹退位了……說來也是怪我,我讓你向老掌門獻計,請求他來當佛魁以平定門內糾紛,原本是想用這個辦法增強你在門中的威信,可是萬萬沒想到,這一舉動反而惹急了蘇長鯨,使得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殺手……” 索長霖一聲長歎,滿眼蕭索地坐在了凳子上。

蘇長興長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看著索長霖說道:“我又不想當門主,要威信幹什麽?”

索長霖搖了搖頭,冷聲說道:“孩子……你不懂,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十年,蘇長鯨不在門內,你漸漸長大,開始主事,還是有不少人支持你的。所以隻要你還活著,對蘇長鯨永遠都是一個威脅……你不死,他不安啊……”

“可是——”蘇長興剛想要說話,卻被索長霖揮手打斷。

“別可是了……從蘇長鯨房裏搜出來的那塊手帕上追查到線索了嗎?”索長霖眼神一亮,看向了蘇長興。

“找到了,那手絹來自城裏最大的舞廳幾回聞,手帕的主人是那裏的一個當紅的歌女,名字叫秦婉如。昨晚我剛找到秦婉如就遇到了我哥,打了沒幾招,袁森追來,我不敢戀戰,先一步發出了暗器逼退我哥,翻窗而逃……待到他們走後,我又潛回了幾回聞,找到了那個叫秦婉如的歌女。威逼利誘之下,她親口對我說……她的相好是我哥……而且我哥和柳當先之間的消息來往都是依靠她在接頭……”

“那個女人現在在哪?”索長霖問道。

“我把她帶了回來,關在了總堂的地牢裏。”

“做得好!如此一來,不愁他蘇長鯨不認罪!”索長霖握指成拳,“咚”的一聲砸在桌子上。

“好了!長興,你先回去吧。好好想想今天我跟你說的話,明天是你繼任掌門的日子,好好準備一下……索叔今天的話可能說得有些重了,你知道的,索叔是個急性子……你別怪叔,叔跟了你爹二十年,又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叔不會害你的……”索長霖眼眶一紅,竟有些傷懷。

蘇長興心口一熱,抱拳說道:“索叔,您好好保重身體,長興先告退了!”

說完,蘇長興朝著索長霖深揖了一躬,轉身出了門。

蘇長興走後不久,索長霖慢慢地走到書架邊上,拉開一扇暗門,露出了一個隱蔽的小佛龕。佛龕裏供著一塊沒有刻字的牌位。索長霖伸出一雙幹癟枯瘦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塊牌位,口中喃喃地說道:“快了……快了……別急……很快……”

與此同時,桂林城外,另一夥人馬也趕到了打尖兒的客棧。這一夥足有百十,清一色雲南販茶的馬幫打扮。如《續雲南通誌長編》記載:“彼時,滇茶除銷本省,以銷四川、康、藏為大宗,間銷安南、暹羅、緬甸及我國沿海沿江各省,十之八九賴乎騾馬,得資水道火車者不多。”故而兩廣之地常有馬幫出沒,當地人早已見怪不怪。

然而,這夥人雖是馬幫打扮,卻不是本分的販茶商人,而是藍衣社的特務。帶隊的正是藍衣社南方局的負責人鄧辭鄉。此刻鄧辭鄉坐在桌邊喝水,身後站著一個膀大腰圓、肩寬臂粗、鼻闊口直下頜短的年輕人,正是自幼與陳七在街上廝混的發小花貓!

原來,當日柳當先火燒嶽陽樓,陳七和花貓失散,柳當先拿了陳七隨身的鐵哨子燒死在嶽陽樓中,花貓去城門口認屍,誤把柳當先當作了陳七,號啕大哭著帶走了屍首掩埋,因而遭到了日本特務的跟蹤。花貓與尾隨而來的日本特務拚命,正要喪命之際,藏在大煙館避難的鄧辭鄉出手,救下了花貓,花貓從此便跟了鄧辭鄉。出了嶽陽城後,花貓在特務培訓班裏待了一個月,學習了一些基礎的槍械用法和電訊密碼知識。這幾年,全國上下都在打仗,軍官士兵唰唰地死,哪兒都缺人,故而花貓才學了沒多久,就被派了出來,跟著鄧辭鄉執行任務。

鄧辭鄉嫌花貓這個名字太土氣,不但給他起了個新名字叫鄧醒達——取“精誠警醒,諸事練達”之意,還將他納為親信,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這鄧辭鄉為啥如此看重花貓呢?其實原因就一點,那就是花貓這人底子清白,既不是軍方的人,也不是政府的人,更不是其他特務機構的滲透人員,不涉及派係,也不涉及門閥。盡管花貓作為一名情報人員業務能力極差,但是用著放心,所以鄧辭鄉才將他帶在身邊。

“醒達啊……醒達!”鄧辭鄉敲了敲桌麵,又咳了咳嗓子。

花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提起茶壺,給鄧辭鄉續上了水。顯然,花貓還不是很熟悉這個名字。

“過來!坐!”鄧辭鄉指了指對麵的長凳,示意花貓坐下。

花貓點了點頭,坐在了對麵。鄧辭鄉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看著花貓,張口問道:“醒達啊,知不知道咱們這次是幹什麽來了?”

花貓聞言,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鄧辭鄉從懷裏掏出了一封破譯後的密電遞給花貓,沉聲說道:“你看看……”

花貓接過密電,仔仔細細地讀了讀,越讀眉頭皺得越緊,心中暗道:“他姥姥的,小時候我娘教我和阿七識字,阿七聰明,一學就會,我這腦子,怎麽記也記不住。那時候,我隻想著自己將來不是要飯吃就是混街麵兒,識字有個屁用?可誰承想,這命運是真他娘的能開玩笑,我竟然有一天還能當上個文化人,靠著識文斷字討生活……識字……阿七啊,阿七,若是你還活著該有多好。你知道嗎阿七,上個月,我剛開了十五個大洋的餉銀,若是你還在,咱哥倆少不得要去嫖嫖姑娘、泡泡湯池……那該得多快活!”

花貓手裏拿著密電,腦子裏滿是陳七,瞬間陷入了回憶,直愣愣地發起了呆。鄧辭鄉看著花貓的表情,越瞅越覺不對,抬起手來在花貓眼前一晃……

花貓的眼珠一動不動!

“嘿!你個王八犢子,還發上呆了!”鄧辭鄉暗罵了一句,氣得一拍桌子。“砰”的一聲響,花貓猛地緩了過來。

“看明白了嗎?寫的什麽,跟我說說!”鄧辭鄉死死地盯著花貓。

花貓囁嚅了一下,急得腦門上的汗都淌了下來……

“那個長官……那啥,這裏邊有的字吧,好像是學過,我能大概記住咋念……剩下的字吧……我……我……也不認識啊!”

鄧辭鄉聞聽花貓此言,氣得七竅生煙,胸口好似堵了一塊大石頭,直憋得他一把掀了桌子,大聲罵道:“你給我站起來——我……我幹了這麽多年情報工作,你他媽的是我見過的……最廢物的廢物……”

鄧辭鄉破口大罵,吐沫星子崩了花貓一臉。

“拿過來——”

鄧辭鄉一把搶過花貓手裏的密電,在地上轉了好幾圈,不住地勸慰自己道:“急不得,急不得,這人雖然蠢笨,但畢竟老實可靠……比那些雖然聰明機敏,但派係背景複雜的幹將更值得信任……”

平複了一陣心情,鄧辭鄉拉過花貓,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醒達啊!咱們這次來桂林是為了生門和柳當先而來……我這有一件心腹事,須得交由你去辦,附耳過來,我與你細說……”

* * *

生門之內,蘇長鯨和袁森二人潛藏行跡,飛簷走壁,躲過一眾巡邏暗哨,來到了一座名曰藏海閣的二層小樓門外。

“這是什麽地方?”袁森問道。

“生門法堂!”蘇長鯨低聲答了一句,領著袁森繞到後窗,輕輕地推開窗欞,翻了進去。

小樓的一層是一方寬敞的大廳,大廳正中豎著一尊造像,三縷長髯,道袍飄飄,身下臥著一隻猛虎。塑像之下擺著一張香案,案上豎著一塊牌位,上書一行篆字:“靈應藥王真君神位”。

“原來這造像塑的是藥王孫思邈。”袁森嘟囔了一句,雙手合十,在藥王像前拜了一拜,心中默默禱祝:“藥王爺,藥王爺,您是腳踏陰陽的神仙,若是在陰間見到了我柳師弟,還請多多照看照看他……”

蘇長鯨瞟了一眼袁森,疑聲問道:“你幹嗎呢?”

“沒幹嗎,拜拜藥王爺,在這兒拜也是拜,去廟裏拜也是拜,在這兒拜不用掏錢,去廟裏拜還得掏香火費……”袁森敷衍了一句。

蘇長鯨一聲輕笑,蹲下身來,把香案底下的一排抽屜挨個抽出來,伸手進去翻找。

“找什麽呢?”

“針囊啊!我的針囊!十年前,我跑路去南洋,我爹怕我仗著蟲術針法惹是生非,故而出門前特意把我的針囊給收了,這就等於廢了我一半的本事。他把我的針囊放在了這藏海閣裏,命令索長老看管……我爹十五年前因為年邁封了針,把自己的杏花雨給熔了,這整個生門,隻有我和蘇長興還有杏花雨,這根針不是我的,就是他的。若是我的針囊是滿的,裏麵的一百零八根銀針都老老實實地在藏海閣裏鎖著,那就能減輕我的嫌疑,而且凶手可能就是蘇長興!”

說著說著,蘇長鯨手底下一頓,從一個細長的抽屜裏往外一抽,拽出了一個牛皮卷成的針囊,上麵還烙著一個“鯨”字。

“找到了!”蘇長鯨眼前一亮,解開針囊,展開來鋪在地上,從左到右用手指清點了一下。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一百零……這……這不可能……這……”蘇長鯨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上的冷汗順著鼻尖淌了下來。

“怎麽了?”袁森連忙問道。

“怎麽隻有一百零七根……缺……缺一根……”

“會不會十年前……就少了一根?”袁森驚聲問道。

“不……不可能啊!我記得在我去南洋之前,我把針囊裏的杏花雨補齊了呀!怎麽會缺一根呢……難道說……”蘇長鯨不可置信地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從貼身的衣兜裏取出了那個紙包,打開紙包,取出了裏麵的那根杏花雨,抬起眼來,一臉驚懼地看向了袁森。

“你剛才說……你的針囊是誰在保管……”

“這針囊放在法堂,一直是索長老在保管……難道說……”蘇長鯨瞳孔一緊,仿佛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這是個圈套,快走!”袁森一聲大喊,拉著蘇長鯨就要往外跑。

剛起身沒走兩步,通往藏海閣二樓的木質樓梯上驟然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袁森和蘇長鯨扭頭看去,樓梯的轉角處,索長老正邁著小步,從二樓緩緩地走了下來。

“索長老……”蘇長鯨不可置信地驚呼了一聲。

索長老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信紙,指著上麵的字徐徐說道:“蘇長鯨啊,蘇長鯨,我等你好久了!我手裏拿著的是你和柳當先密謀的書信,你手裏拿著的是你殺害你爹的凶器,我還有一幹人證,證明你在凶案現場出入過……證據確鑿,你已經百口莫辯!”

袁森瞟了一眼那紙條,沉聲喝道:“那字跡不是我柳師弟的……”

“這不重要,我說是,它便是!”索長老收好了信紙,施施然地答道。

“索長霖,你為何要害我?”蘇長鯨目眥欲裂,指著索長老一聲怒罵。

索長老兩眼一眯,兩道白眉一挑,幽幽笑道:“這世上事,哪有那麽多為何?無非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罷了!”

蘇長鯨和袁森對視了一下,兩人一點頭,同時拔足而起,奔著索長老躍去。蘇長鯨人在半空,雙手一甩,三根杏花雨直飛索長老胸前要穴。索長老翻手一掀,扯下了身上的外袍,迎風一抖,勁透衣角,發出一陣脆響,瞬間彈飛了三根銀針。蘇長鯨兩手一張,無數爬蟲從袖子底下湧出,落在樓梯上,向索長老爬去。與此同時,袁森已經搶到了索長老身前,劈手一掌,來抓索長老咽喉。索長老不敢硬敵,抽身後退,向二樓跑去。袁森和蘇長鯨落腳在樓梯之上,拔足便追。

沒追出三兩步,腳下樓梯驀地一抖,掀起一塊翻板,兩人一腳踩空,直直地墜了下去。翻板底下是一道直上直下的暗井,精鋼打造,四壁光滑如鏡。袁、蘇二人手腳無處著力,直挺挺地順著井口落到了井底。

“撲通——”井底注上了半坑水,袁森和蘇長鯨落在水中,一抬頭的工夫,腦袋頂上的翻板已然複位,將光亮和聲音盡數屏蔽。

蘇長鯨撈了一把坑裏的水,伸出舌尖舔了一舔,咬著牙罵道:“老東西,忒陰險……”

“什麽情況?”袁森問道。

“這水裏泡了大量的雄黃粉,《本草經疏》中有載:‘雄黃味苦平,氣寒有毒。辛能散結滯,溫能通行氣血,辛溫相合而殺蟲……’這老東西用雄黃水破了我的蟲術!在……在這個水牢裏,我用不了蟲術……”

此刻蘇長鯨被關在暗井裏頭,剛放出的蟲子被隔在了井外,失去了蘇長鯨的指揮,那些蟲子沒過多久便散了個幹幹淨淨。索長老見蟲子漸漸散去,長出了一口氣,踱著步子走到了二樓的一幅落地畫像的後頭,把那畫像一拉,露出了一扇暗門。索長老推開暗門,提起一盞燈籠,順著一道黑漆漆的回廊向下走去。

一炷香後,暗井的水牢壁上開了一個小窗,小窗的柵欄後頭緩緩地浮現出索長老的臉。

“老賊……”蘇長鯨一聲喝罵。

索長老擺了擺手,雲淡風輕地說道:“罵吧!愛怎麽罵怎麽罵!明日午時,就是生門的新掌門繼任大典,我有袁森在手,不愁引不來柳當先,到時候將你們三人一網成擒,當場斬殺,用你們的人頭,祭奠老掌門的靈位!”

袁森聞言,一顆心瞬間沉到了底。

“陳七啊陳七,你可萬萬不要來送死啊……”袁森狠狠地搓了搓臉,手心裏全是汗。

入夜,華燈初上,幾回聞門牌上的霓虹燈閃得晃眼。陳七帶著扮成男人的薑瑤走進了幾回聞。在大廳裏轉了兩圈後,陳七拉過一個侍應生,掏出一卷鈔票塞進了他的口袋裏,笑著問道:“我是來找秦婉如小姐的,勞煩給指條路……”

那侍應生尷尬地笑了笑,向四周瞟了瞟,神神秘秘地湊到陳七耳邊,小聲說道:“秦小姐……好幾天沒來了……”

“好幾天沒來了?她怎麽了?病了嗎?”陳七趕緊追問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需不需要我給你介紹別的姑娘……”侍應生把手伸進兜裏,撚了撚鈔票的厚度,一臉諂媚地說道。

“不需要了……”陳七搖了搖頭,那侍應生有些落寞地歎了口氣,正要把錢還給陳七,陳七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那侍應生的手,笑著說道:“我賞出去的錢,沒有收回來的習慣。既然秦小姐不在,我改天再來……”

說完這話,陳七轉身拉著薑瑤要走,誰知剛走了沒幾步,那侍應生從後麵又追了上來,拉住陳七,小聲說道:“這位先生,我看你也是個敞亮人,我不能白拿你的錢……我知道這秦小姐有一座私人的小洋房,是前幾年一個英國人送給她的,就在十字街37號,我曾經幫著秦小姐搬過家,故而知道那個地方……若是,先生真是有心,不妨去那裏看看……”侍應生一眨眼,給了陳七一個“是男人都懂”的眼神。陳七咧嘴一笑,拍了拍那侍應生的肩膀,低聲說道:“謝了——”

半個時辰後,十字街37號,陳七和薑瑤跨過一排低矮的籬笆樁,站到了小洋樓的門口。陳七跳著腳望了望窗戶,發現裏麵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

“怎麽了?”薑瑤問道。

陳七搖了搖頭,沒有接茬,而是蹲下身來,向來時經過的小路看去,沉思了一陣,又從上衣兜裏取出一盒洋火,劃著一根,借著火光,看了看門上的鎖眼,又直起身,在木門的門縫兒上捏起了一根卷曲的發絲。

“不用進去了,秦婉如在昨天晚上已經被人帶走了……”陳七歎了一口氣。

“你怎麽知道的?”薑瑤驚訝地問道。

陳七看了薑瑤一眼,拉著她走到籬笆樁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一邊向洋樓的門前走,一邊沉聲說道:“昨晚前半夜陰雲密布,後半夜方落下小雨……我和大師哥從幾回聞離開後,秦婉如很不安,她躊躇了很久,在後半夜離開幾回聞。她坐的是黃包車,車就停在院子口,當時有雨水落下,泥土潮濕,黃包車的車輪清晰地印在了院子口的泥土上。秦婉如下了黃包車,很慌張,你看這裏……從圍住院子的籬笆牆到洋樓的門前的這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每塊青石板之間有一掌寬的窄縫兒,你看這裏、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這幾個窄縫兒裏的泥土上都留有一個小拇指粗細、中指長短的孔洞!這是高跟鞋留下的,這說明秦婉如很慌張,甚至緊張得有些踉蹌,以至於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步幅,幾次將高跟鞋的鞋跟卡在了青石板縫隙的泥土裏……她在這個位置疾行了好幾步,跑到了小洋樓的門前,掏出鑰匙開門。她的手抖得厲害,插了好幾次都沒有將鑰匙插進孔內,她用力很大,以至於在鎖孔邊上留下了好幾道劃痕……這個時候,第二個人出現了。因為這個人的步幅很大,你看這裏,這兩個腳印的距離很遠,腳尖深,腳跟淺,所以這個人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年輕的男人。他一直在跟蹤秦婉如,並且在小洋樓周邊顯出了身形,追上了秦婉如,掐著她的喉嚨將她抵在門上……這木門新刷的桐油,這幾天陰雨,門縫兒和門角一直沒有幹透,秦婉如的後腦勺挨上了門,所以會被桐油粘掉數根頭發……沒錯,就是秦婉如的頭發,這弧度和顏色和她燙染的發型完全符合,這頭發上的香水味兒也和她身上的味道一般無二。如果以發現秦婉如發絲的位置為標記,我們可以估測出秦婉如的身高和喉嚨所在的位置,以喉嚨所在的位置,能夠推斷出對方手臂的長短,結合腳印體現出的步幅,可以估算出劫走秦婉如之人的身高……比我矮一點兒,年紀不大,最重要的是這個……”

陳七蹲下身,從門前的磚縫兒裏摳出了一個亮晶晶的小鐵片,大概有小拇指蓋那麽大。

“這是什麽?”薑瑤問道。

“女士高跟鞋鞋跟底下的小墊片,防磨損用的……這東西會掉在這裏,肯定是因為秦婉如大力地跺腳蹦跳……她在閃避什麽可怕的東西……”

“是什麽可怕的東西呢?”薑瑤問道。

“是螞蟻……”陳七將那個小墊片湊到眼前,輕輕地轉動了一下,然後向薑瑤展示了那小墊片上被壓碎的半個螞蟻身子!

“是蟲術!”薑瑤驚道。

“帶走秦婉如的人會蟲術,他招來了很多螞蟻往秦婉如的身上爬,來威脅恐嚇秦婉如……當今世上,會用蟲術的有四個人:蘇一倦、蘇長鯨、蘇長興、蟲和尚。蘇一倦死了,蘇長鯨從昨晚到今天一直和咱們在一起,蟲和尚的身高比我矮太多,不符合推斷。這麽一看,抓走秦婉如的人隻能是……”

“蘇長興!”薑瑤眼前一亮,搶著回答道。

“聰明!”陳七咧嘴一笑。

薑瑤抬起眼來,滿是驚奇地看了看陳七,悠悠笑道:“你真是聰明,你察微知著的樣子……可真厲害……”

“喲!是不是被我迷住,深深地愛上我了……”陳七瞬間變成一副諂媚的樣子,抱著薑瑤的胳膊往她肩膀上蹭。薑瑤用力將陳七推開,嗔怪道:“完了,又變回來了!對了,你是怎麽觀察到這麽多細節的,你做過偵探嗎?”

陳七一聲笑,徐徐說道:“屁的偵探!偵探算什麽呀?我告訴你,這世界上最聰明的偵探就是女人,這是天生的本事,不服是不行的!”

“女人?”

“對啊!我跟你說,這女人都是天生的偵探,你身上出現一根不一樣的頭發絲兒,混上一抹陌生的香水味兒,抑或是襯衫上有了淡淡的口紅印,鞋底沾了平時沒有的泥巴,錢包裏的零錢對不上了數,西裝的領帶換了新打法,手提包裏出現了新款式的手帕,等等,哪怕是再微小不過的細節,都能被女人敏銳地留意到,並且她們通過分析推理,能揪出你的一大堆小辮子……這是老天爺給的潛能,隻不過有的女人開發出來了,有的沒開發出來。我這十幾年,幹的就是小白臉這行當,我是天天地在一大群女人中間周旋啊,這裏邊多的是官家太太、富人小妾,那一個個精得都流油,我要是沒兩把刷子,哪能吃得上這碗飯啊!這留心細節、看查蛛絲馬跡的本事,說起來,都是生活所迫,我也是不得已而訓練之啊……”

陳七這邊說得正得意,那邊薑瑤越聽越氣,瞬間冷了臉,伸出手來,狠狠地在陳七的手臂內側擰了一把。

“哎呀——”陳七一聲慘叫,痛得跳了起來。

“你掐我幹嗎啊?”

“你不是很會觀察細節嗎?你自己觀察啊,你問我幹嗎!”

“你吃醋了……你吃醋了,對不對?你是在乎我的,你吃醋了!”陳七揉著胳膊,伸著腦袋,繞著薑瑤轉圈。

“我沒有——”薑瑤背過身去。

“你就是有……阿瑤,我……我就是混口飯吃,騙財不騙色,走腎不走心……不不不……我連腎都沒走過!真的,我一直守身如玉,我可還是個處男呢!我對你很坦誠的……”陳七絮絮叨叨地繞著薑瑤聒噪,薑瑤捂住耳朵,一跺腳,轉身快步而去。

陳七小跑著從後麵跟上,追著薑瑤說道:“阿瑤!阿瑤你聽我解釋啊……我不是那種男人,我其實內心很純情的……我對愛情是有憧憬的……特別是見了你之後,我是一點兒歪心思都沒有啊……當然,我不是否定你的魅力……你慢點兒走……你聽我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