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連環套

話說這一日,薑瑤改換行裝,憑著一身易容術滲透進了生門的藥堂,一天內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一十二張臉,用了十幾個身份打探,才大概地探聽出來生門的一段秘辛。

原來這蘇一倦老先生生有二子,長子蘇長鯨,次子蘇長興,兩個兒子相差十歲。

蘇長鯨二十六歲那年,生門因為藥材買賣的事情得罪了當地的一個軍閥,那軍閥震怒,屢屢與生門為難。蘇長鯨年少熱血,氣憤難平,趁著月黑風高,憑著一身詭秘莫測的蟲術,潛入了那軍閥的府邸,摘了那軍閥的人頭。

這事情鬧得極大,等到蘇一倦收到風聲的時候,整個桂林內外全是荷槍實彈的大兵在一茬接著一茬地針對蘇長鯨地毯式搜索。蘇一倦使盡了銀錢,求神拜佛,想保住蘇長鯨震一條性命,奈何那軍閥的靠山勢力極大,遠不是蘇一倦可比。萬般無奈之下,蘇一倦隻得安排生門徒眾撤離桂林,遠遁雲南,暫避風頭,並且計劃安排專人送蘇長鯨出海,直奔南洋跑路。

蘇長鯨年少有為,在生門中素有威望,彼時正是英雄年少做大事的黃金年華,怎能甘心將大好的青春浪費在南洋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所以這蘇長鯨在聽到老父親要安排自己跑路去南洋的時候,頓時來了火氣,梗著脖子說什麽都不去,寧可留在國內,和那軍閥的靠山拚個魚死網破。

這蘇一倦知道自己的大兒子是個順毛驢,隻能哄不能打,於是告訴蘇長鯨,他且安心去南洋磨煉十年,回國之時就是他執掌生門之日。蘇長鯨少年心性,對老父親的話深信不疑,打點好了行裝,隨著走私船偷渡去了南洋,自此杳無音訊。

沒過幾年,那軍閥的靠山在混戰中倒台,生門趁機又回到了桂林,發展壯大。這七八年的光景裏,蘇一倦的二兒子,蘇長鯨的胞弟蘇長興也已經長大成人,其幹練果敢、聰慧機敏不輸其兄,在生門中,這位二公子也得到了不少徒眾的支持,於是年深日久,除了一些老門徒,大多人都隻知道二公子,卻不知道早年裏還有一位大公子了。

轉眼十年之期已到。七天前,蘇長鯨從南洋回到了生門。然而,十年過去,早已經物是人非,老爹蘇一倦絕口不提接班的事,二弟蘇長興把持生門大權,將自己這個大公子架空。蘇長鯨整日無事可做,內心越發焦躁不平,多次和蘇一倦爭執。

不久前,蘇一倦在生門大會上宣布,自己正和柳當先謀劃八門合流之事,並且願意傾力相助,幫柳當先登上佛魁之位。此事頓時在生門中掀起了軒然大波。生門上下分為了兩派,一派認為應當聯合八門,共同對抗日軍;另一派則恰恰相反,認為這二百年來,八門風流雲散,生門雄踞兩廣,穩坐賊行第一把交椅,堪稱兩廣一帶的黑道土皇帝,可是一旦八門合流,選出佛魁,按著賊行的規矩,生門上下就得悉數尊崇佛魁號令,這土皇帝頭上憑空就多了個太上皇,大事小情從獨斷專行,一下子就要變成說了不算,所以這八門合流得不償失,不合也罷。兩派吵得不可開交,甚至還引發了門內的械鬥,眼看就要鬧大的時候,二公子蘇長興提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八門可以合流,但是佛魁必須由蘇一倦來坐。

這個法子一提出來,瞬間得到了兩派人的共同支持,因為這主意既全了抗日的大義,又給生門落下了實惠。兩派人握手言和,一起懇求蘇一倦去奪那佛魁之位。蘇一倦雖然無意坐那佛魁的位子,但是為了門內安定,隻得應承下來,並暗地裏決定:“我且暫時答應他們,大不了在那分金大會上,賣個破綻,在手段上輸給柳當先,也好兩不耽誤。”

在這場內訌的平定之中,蘇長興無論是深謀遠慮,還是機智果敢,都讓蘇一倦十分滿意。在一次酒宴上,蘇一倦攬著蘇長興的肩膀,向門內的長老和舵主們明言表示,要他們多多提攜教導蘇長興,其傳位之選,已昭然若揭。

然而,蘇長鯨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竟是那麽的心痛和惱怒。蘇長鯨在南洋受了十年的苦,就指著執掌生門這點兒念想撐著了,如今眼看夢想破滅,如何能忍?

於是……

“於是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薑瑤講到關鍵處,猛地收住了話頭。袁森急得抓耳撓腮,連忙催促薑瑤。

薑瑤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據生門徒眾傳言,因為蘇長鯨記恨蘇一倦言而無信,要將位子傳給蘇長興……於是暗中打探,和前來桂林的柳當先接上了頭,告訴柳當先,蘇一倦要搶他的位子,自己當佛魁。柳當先大怒,與蘇長鯨達成了一樁交易,那便是——蘇長鯨幫柳當先殺了蘇一倦和蘇長興,自己當上佛魁後,幫蘇長鯨坐上生門當家的位子。就這樣,蘇長鯨探聽到了蘇一倦和柳當先一行接頭會麵的時間地點,預先設下埋伏,和柳當先一起殺害了蘇一倦。然而,蘇長鯨探聽蘇一倦行蹤的事被生門中人察覺,報告給了二公子蘇長興。蘇長興知道後,連忙帶人趕到蘇一倦與柳當先約定會麵的不厭茶樓,卻沒想到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沒能救下蘇一倦。然而,蘇長興雖沒救下老父親,卻和剛剛殺完人的柳當先撞在了一起。柳當先翻窗而逃,蘇長興緊追不舍。兩夥人你追我趕,停停打打地鬧了大半天,終究還是讓柳當先逃了……”

“放屁——”袁森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沒事……妹子,哥不是說你,我是說……咱們根本就沒殺蘇一倦……是那個人,他在咱們前麵進了包間,我還和他過了兩招,他用蟲術逃了,緊接著就有人帶著刀手堵了過來……我就跳窗子出去了——”

袁森話還沒說完,陳七猛地一拍大腿,大聲喊道:“哦哦哦,我想起來了……當時那群刀手圍過來的時候,有個帶頭的,二十七八歲,身邊有人叫他二公子,那人肯定就是蘇長興!”

袁森皺著眉頭看了看被捆在門邊的灰衣人,沉聲說道:“生門的蟲術都是蘇家嫡傳,蘇一倦死了,追殺咱們的是蘇長興,那這個一定就是蘇長鯨了吧!”

“肯定沒錯了!”陳七一拍手,高聲附和道。

說到這兒,袁森從井裏打了一桶涼水遞給了陳七。三個人緩緩走到灰衣人的身前,袁森抽出手槍,並給了陳七一個眼神,陳七會意,拎起滿桶的涼井水,對準灰衣人的腦袋,兜頭潑下。

“嘩啦——”一聲水響,灰衣人猛地打了一個激靈,睜開雙眼,兩手一動,發現四肢都被捆住,五指一張,袖內開始鑽出毒蟲。

“別動——”袁森將槍頂在了灰衣人的太陽穴上。

“收了蟲子……否則咱就試試,是我的子彈快,還是你的蟲子快!”

袁森一聲冷喝,灰衣人長吸了一口氣,剛爬出袖子的毒蟲,緩緩地又退了回去。

“叫什麽名字?”陳七問了一句。

“蘇長鯨!”灰衣人一抬眼,目光在陳七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最終將目光停在了薑瑤身上,上下打量。

“色眯眯地亂瞄什麽呀!信不信眼給你挖出來啊!”陳七麵露不悅,一把拔出百辟,擋在薑瑤身前,在蘇長鯨眼前一陣亂比畫。

蘇長鯨看了一眼百辟,徐徐說道:“二位就是白衣病虎柳當先和九指惡來袁森吧!”

陳七和袁森對視了一眼,張口說道:“你倒是好眼力。”

“好眼力說不上,隻能說二位成名得早。十年前,我還未去南洋的時候,江湖上就立著二位的萬兒1。回來後,我又聽說二位投在了抗聯楊軍長的旗下,衝鋒陷陣,抗擊日寇,端的是英雄了得。大江南北多的是二位的懸賞令,雖說畫影圖形多有失真之處,可是柳當家的百辟、袁森的九指,卻是錯不了的。”

袁森用槍口點了點蘇長鯨的額頭,沉聲說道:“咱們老爺們兒談事,不說廢話。那日在不厭茶樓和我交手的人,是你嗎?”

“正是在下!”

“蘇一倦是你殺的嗎?”

“不是,在我趕到不厭茶樓的時候,我爹就已經遭了毒手,我還沒來得及勘察,你們就到了。”蘇長鯨目光炯炯,言辭懇切,實在不像是在說謊。薑瑤思量了一陣,徐徐說道:“生門上下都傳言,是你覬覦門主之位……”

蘇長鯨看了薑瑤一眼,徐徐說道:“還沒請教……這位是……”

“開門,薑瑤!”

“原來是開門薑家,失敬了。”蘇長鯨點了點頭,權當作禮。

“好說。”薑瑤拱了拱手,回了個平輩的江湖禮。

蘇長鯨長歎了一口氣,澀聲說道:“我若說……我這趟回來,壓根兒就沒想當什麽門主,你們信嗎?”

“可是生門上下都說你十年前……”薑瑤正要說話,蘇長鯨搖頭,沉聲歎道:“十年……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我……我十年前,年少氣盛,確實是很想當門主,做一番大事業出來,可那都是十年前的想法了。這十年,我在南洋跑過船,淘過金,割過香蕉,賣過煙草,刀光劍影,打打殺殺。這十年裏我交下了不少朋友,也結下了不少仇家。我娶過老婆,生了孩子,老婆孩子又被仇家害了。我為了報仇,殺了很多人。說真的,錢我賺過,權我掌過,福我享過,罪我遭過,折騰來折騰去,什麽門主不門主的,在我這心裏早就磨得淡了。我這趟回桂林,隻為再見一眼我老爹,他年歲大了,說句不好聽的,見一麵少一麵了……隻是我萬萬沒想到,我這次回來會引出這麽大的麻煩……”

袁森歎了口氣,眯著眼冷聲說道:“你說自己不是凶手,可有證據?否則你讓我們怎麽相信你?”

蘇長鯨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地答道:“證據我是一點兒也沒有,要是有證據,我還用跟這兒和你們閑聊嗎,我早就上生門法堂,找索長老了!”

陳七咀嚼了一下蘇長鯨的話,張口問道:“你去找秦婉如做什麽?”

蘇長鯨莞爾一笑,悠悠說道:“你去做什麽,我就去做什麽嘍。”

薑瑤沉吟了一下,張口問道:“你可是有懷疑的人?他是誰?”

蘇長鯨目光一冷,沉聲說道:“還用問嗎?自然是我的好弟弟長興了,除了他,還能有誰?”

“你是說你弟弟蘇長興殺了你父親蘇一倦,然後嫁禍給你?這是你的推論,還是你已經有了證據?”薑瑤疑聲問道。

“我再說一遍,要是有證據,我還用跟這兒和你們閑聊嗎?我早就上生門法堂,找索長老了!”蘇長鯨不耐煩地喊道。

“哎嘿,你這人什麽態度?”陳七老大不樂意地罵了一嗓子。

“我什麽態度?還我什麽態度?你知道我廢了多大勁才打聽出來蘇長興有秦婉如這麽個相好嗎?我這馬不停蹄地剛趕到幾回聞,就讓你們把事兒給攪和了!”

“什麽叫攪和啊?瞧你這話說的,那你見了秦婉如打算怎麽辦?”陳七問道。

“自然是帶她回法堂審問啊!”

“那你知不知道,在你爹蘇一倦的手心裏攥著一個屬於秦婉如的相思扣,而秦婉如親口告訴我,這個相思扣是她送給一個熟客的定情信物,而那個熟客的名字就叫:蘇、長、鯨!對,沒錯!就是你!”陳七指著蘇長鯨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什麽?這不是瞎說嗎?我都不認識她!”蘇長鯨瞪著眼睛喊道。

袁森看了看陳七,又看了看薑瑤,喃喃自語地說道:“若是這蘇長鯨說的是真的,敢情眼前這局還是個連環套!”

* * *

清早,薑瑤改扮行裝,出去買來了早飯——四份米粉,每碗還加了一個鹵蛋。早餐吃米粉是桂林的一大傳統,這米粉裏的東西極其豐富,辣椒、蔥花、酸豆角、酸筍,不加湯,直接幹拌,澆上一勺熱騰騰的麻油,吃上一口,筍脆、油香、椒麻、麵彈,那滋味別提多美了。

這陳七三人圍著一張破桌坐下,一邊吃飯,一邊開一個緊急的小會。

“我說……大師哥,這小子的話,你覺得能信嗎?”陳七咽了一口米粉,張嘴問道。

袁森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低聲說道:“我覺得可信,這原因有三:其一,這蘇長鯨現在和咱們一樣,都被扣上了殺害蘇一倦的帽子,從這點來說,他和咱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騙咱們……他沒必要啊;其二,咱們並沒有親眼看到蘇長鯨動手殺人,如果全憑推斷就給他下個凶手的定論,怕是有失偏頗;這其三嘛,就是我感覺蘇長鯨這人不壞!”

“感覺?”

“對!就是感覺,我也說不好,但是據我多年經驗,一個心思詭譎之人,是不可能有如此坦**的眼神的……”袁森攪拌了一下碗裏的辣椒油,一臉篤定地說道。

“喂——幹嗎呢?有沒有點兒人性啊!閻王爺還不殺餓小鬼兒呢!我這捆這兒餓了一宿了,你們仨還吃上獨食了!”捆在門外的蘇長鯨扯脖子喊了一嗓子,嚇了陳七一跳。

陳七放下了碗,老大不情願地回口罵道:“瞎喊什麽呀?給你買了一份了!等吃完這口飯就喂你去……”

“不用勞煩了,我自己對付一口就行!”蘇長鯨話音未落,兩蓬翠綠色的蝗蟲從他袖口飛出,聚到了他的手腕、腳腕、領口、腰肋等處,連刨帶咬,不出半分鍾就將他身上的繩子咬斷,啃了個七零八碎。蘇長鯨活動了一下手腕,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自顧自地說道:“這一晚上,我是一動沒動啊,胯都麻了……”

說完這話,蘇長鯨一瘸一拐地從門邊走了過來,墊上幾塊破磚頭權當板凳,一屁股坐上去,兩手在桌子上一劃拉,捧過薑瑤買回來的米粉,搶過陳七手裏的筷子,狼吞虎咽地把米粉往嘴裏塞。陳七一瞪眼,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就不怕我給這米粉下毒嗎?”

蘇長鯨咧嘴一笑,悠悠說道:“若是生門的弟子被毒死了,那隻能說明學藝不精,死了也白死,再說了,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

薑瑤放下碗筷,向蘇長鯨問道:“我們是為了八門合流,打日本人,你是為了爭門主,咱們道不同,怕是不相為謀!”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這次從南洋回來,從未想過當什麽門主……的確,有不少門中的老兄弟希望推我上位,可是我早已經沒這個心了,我爹繼續當門主也好,我弟當門主也好,隻要能殺日本人……我蘇長鯨便為他上刀山下火海!”

“啪——”

原本看似大大咧咧的蘇長鯨一提起“日本人”三個字,額上青筋突然一鼓,手指不經意地一捏,掌中的筷子斷成了兩截。

“日本人?你和他們也有仇?”薑瑤好奇地問道。

“你說呢?何止是有仇啊……”蘇長鯨長吸了一口氣,仿佛想起了什麽慘痛的往事。

“今年年初,也就是民國二十八年,日軍為了切斷中國境內的抗日武裝依靠東南亞的港口為抗戰大後方輸送必需戰略物資的補給線,製訂了針對東南亞地區,也就是南洋的作戰計劃。1月19日,日軍大本營下達大陸第二六五號作戰命令,內容有關海南作戰與協同的指示。2月10日午夜3時,日軍一部在艦船的掩護下開始登陸作戰,上午8時,日軍左路部隊攻下武興一帶地區,而後占領秀英高地,中午12時,日軍攻進海口市內,海口、瓊山兩地於10日當天全部淪陷。與此同時,日本海軍華南派遣部隊,在二十一軍部隊的協同下,於2月14日傍晚前,派出海軍陸戰隊和航空兵聯合展開行動,在海南島南部三亞登陸,此後不久,三亞至榆林港等南部沿海地區全部淪陷。日軍之所以要攻占海南,就是為了將海南島打造成日軍的補給站,為其進軍太平洋地區提供戰略保障。三月末,日軍在海南的海軍基地建成,大批軍艦從海南開拔,1523架九九式艦上爆擊機從軍艦上起飛,開始了針對馬來西亞的空中轟炸……我的老婆孩子就死在八月份的一場轟炸之中。我記得很清楚……日軍的轟炸機經常夜襲,老百姓都從城裏跑了出來,躲到了山裏,每到晚上,所有人都藏在林子裏、山洞裏。我們不敢生火,為的是不發出一絲光亮,以免成為戰機轟炸的目標……對了,忘了說了,當年我剛到馬來西亞的時候,年少氣盛,手段狠辣,和當地的土人爭奪橡膠園時起了爭端,我憑著一手蟲術殺了當地一個首領的兄弟。後來,那夥土人退出了爭奪,我本以為這件事已經了了,然而我沒想到……那夥人一直沒有放棄複仇,他們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尋找機會,一盯就是十年……今年八月,我記得很清楚,日本人的飛機轟炸特別密集,我們躲在林子裏不敢出去,儲備的吃的很快就消耗得幹幹淨淨。那天晚上,我帶著幾個男人一起去了旁邊一個有湖水的山頭,想給女人和小孩子弄些魚吃……可萬萬沒想到,在我離開後不久,那夥土人潛到了我老婆孩子藏身的那片樹林……他們……點了一把火!就是這把火,給在黑夜裏飛行的日本人亮起了一處標記……日本人的飛機朝著這裏飛來,將無數的炸彈空投到了這片燃著火光的樹林裏!方圓十裏!十裏!十裏啊!都炸成了焦土!我發了瘋地往回跑,卻被同行的人死死地按住……日本人的飛機走後,我們在這片焦黑的林子裏挖了三天,挖出了531具屍骨……你想象不到那些屍骨是多麽的零碎……有的是散亂的內髒,有的是破碎的四肢,有的是看不清麵目的頭顱……有的……幹脆連渣都沒有剩下,全身的骨肉瞬間被炸碎烘幹,隻剩下一片人形的油脂浸在泥裏……我始終沒有找到我的老婆和孩子……”

蘇長鯨的語氣很平靜,但他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托著瓷碗的手骨節晃動,另一隻手死命地抓著碗裏的米粉瘋狂地往嘴裏塞,豆大的淚珠掉在碗裏,混著辣油嗆進了嗓子,激得他不住地咳嗽。

“咳咳咳……咳……不好意思,見笑了,我……我一想到……對不起了各位,見笑了……”

袁森拍了拍蘇長鯨的肩膀,沉聲說道:“沒事的,朋友!抗聯的數萬兄弟,沒有誰不是和日本人仇深似海的!說句老實話,要不是為了報仇,誰不願意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要不是為了報仇,誰願意過這刀頭舐血的日子!”

蘇長鯨長吸了一口氣,在身上抹了抹手,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兜裏抽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布包,取出了一張黑白的照片。那照片是在海邊拍攝的,照片裏一個長發淺笑的女子正牽著一個三五歲男孩的手在海邊玩耍,那男孩子一臉倔強,眉目間像極了蘇長鯨。照片定格的場景是那小男孩使勁地甩著胳膊,想掙脫那女人的手,那女人一臉慈愛地看著小男孩,一手拽著他不放,一手去拍他的屁股。

“這……這是我老婆……”蘇長鯨眼眶通紅,指著照片裏的女人,擠出了一個僵硬而溫柔的笑。

“這個……這個是我兒子……你們看看……和我長得像不像……像不像……”

蘇長鯨將照片放在自己臉的旁邊。袁森眼睛酸得厲害,抬著頭,怕流出淚來。陳七和薑瑤不敢直視蘇長鯨,隻能一邊閃躲著目光,一邊答道:“像!可真像!”

蘇長鯨將照片放在手心裏,咬著牙笑道:“瞧這話說的……自己的種,不像我……還能像哪個?哈哈哈,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淘氣,頑劣得厲害,我恨不得……恨不得一天打他八遍……”

蘇長鯨雙手合十,將照片夾在手心裏,埋頭強忍著悲憤。陳七站起身來,走到蘇長鯨身前,想安慰安慰他,囁嚅了半天,卻不知說些什麽。

就在陳七躊躇之間,蘇長鯨猛地抬起了腦袋,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柳當家——”蘇長鯨一把抓住了陳七的胳膊。

蘇長鯨一邊說著,一邊取出了貼身的兩封信遞給了陳七。陳七拆開看了看,又遞給了袁森。

兩封信分別出自李犀山和曹忡的手筆,信中對蘇長鯨的為人和誌慮都很肯定,寫信乃是為了舉薦。

李犀山和曹忡都是信得過的朋友兄弟,這字跡也的確出自這二人之手,陳七和袁森並不懷疑。況且拋開信中內容不談,單看這日期的落款,便可以看出,蘇長鯨是和陳七等人前後腳離開天水的,陳七三人一路遊山玩水,耽擱了數日,這樣一來,蘇長鯨後發先至,比他們早到了七天。

而陳七記得很清楚,那晚在幾回聞的混戰中,陳七趁著秦婉如心驚膽戰之際,曾經向她問到過她贈與相思扣的那位熟客是誰,秦婉如一臉篤定地告訴陳七,這個人就是蘇長鯨。

所以哪怕之前薑瑤打探,說蘇長鯨是七天前到的桂林生門,陳七仍舊對這個消息表示懷疑,因為這個消息來自生門徒眾,未必準確,蘇長鯨很可能是早早就到了桂林,隻不過沒去生門報到而已。然而眼前曹忡和李犀山的兩封書信,完整地交代了蘇長鯨的行程,清清楚楚地證明了蘇長鯨到桂林頂多是七天。

“媽的!這姓秦的臭娘們兒在騙我!”陳七眼睛一亮,心裏頓時有了計劃。

陳七思索了一陣,張口問道:“你對八門合流的事怎麽看?”

“隻要是為了殺日本人的事,我一百個讚成。”蘇長鯨沉聲答道。

陳七看了一眼蘇長鯨,又看了看薑瑤,徐徐問道:“說句冒犯的話,如果八門合流,令尊尚在人世,你希望誰來做這個佛魁?”

蘇長鯨想都不想就張口答道:“當然是你柳當家來做!”

“為什麽?”

“還用問嗎?這八門合流,是為了和日本人拚命,這佛魁絕對是個九死一生的差事……性命說沒就沒……我老婆孩子都死了,就剩這麽一個爹了,我巴不得他長命百歲,怎舍得讓他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天天在生死一線上來回晃**呢?”

“……”蘇長鯨話一出口,陳七三人頓時愣在了當場。

“那個……那個……沒有必要說得這麽直白吧?”陳七揉著額頭,苦著臉嗔怪了一句。

蘇長鯨吃完了米粉,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抬腿就要出門。袁森連忙起身,拉住了蘇長鯨,沉聲問道:“你往哪兒去?”

蘇長鯨收住了腳步,從上衣兜裏摸出一個紙包,拆開來,取出了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這是什麽?”薑瑤問道。

蘇長鯨對著光轉動了一下銀針,幽幽說道:“這針……名叫杏花雨,是生門獨有的一樣暗器,飛針細微,不易察覺,最方便暗中打穴,製人氣血……這門手藝,會的人不多,非蘇家血脈不傳。這杏花雨製作的工藝極其複雜,隻有掌管門中授藝傳武、賞功罰過的法堂長老才懂鑄造,且每一根杏花雨都是獨一無二的,法堂長老一眼便能分辨。十年前我遠走南洋,我爹怕我惹是生非,將我的針囊收繳,交給了法堂的索長老保管。我這趟回國,直到現在都沒有向索長老提起針囊的事。這根針,是在我爹遇害的現場發現的,我就是因為發現了這根針,勘查得入了迷,才會和你們相遇交手……”

袁森聽了蘇長鯨的話,恍然大悟,亮著眼睛說道:“也就是說,隻有你和蘇長興有杏花雨,既然你的針囊在索長老處,那麽這根針一定是蘇長興留下的。你拿著這根針就可以證明那天在不厭茶樓出現的不隻是咱們四人……蘇長興也出現過,並且是在咱們之前!這樣,雖然不足以證明蘇長興是凶手,但是足夠將他從指控汙蔑咱們的位置上拉下來!”

蘇長鯨點了點頭,徐徐說道:“我本來查到了秦婉如,想從她口中打探些什麽,想不到在那兒遇到了長興和你們,昏天黑地地亂打了一陣,我就被你們打暈帶到這裏來了……”

陳七搖了搖頭,來回地踱步,隨即坐在了門檻上,手托下巴,凝神沉思。薑瑤看著陳七全神貫注的樣子,心裏一暖,暗中思量道:“其實……他也沒那麽差勁,至少想事情時候的樣子……還有幾分氣度!”

“你在想什麽?”薑瑤探聲問道。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秦婉如是誰的人?她為什麽要騙我?在這個局裏,她到底起的是個什麽作用?這樣吧,咱們兵分兩路,大師哥,你和蘇長鯨去找索長老,我和薑瑤再去一趟幾回聞,找那秦婉如好好盤問一番!”陳七站起身,對袁森說道。

“好!”袁森和蘇長鯨一拱手,並肩而去。陳七看著薑瑤,咧嘴一笑,一臉不正經地說道:“走!阿瑤,我領你跳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