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妖忍三千

太白山腳下,渭河北,眉縣縣城。

縣城東頭有一間廢棄的貨場。此刻,倉庫之內,一燈如豆,頭戴鬼麵的蟲大師正坐在一張桌子後麵,手提一支狼毫,在桌上鋪的一麵白絹上作畫。在他的身後,立著喬裝佩刀的中穀忍成。

蟲大師的畫技很高,運筆流暢飄逸,色彩濃淡、明暗轉換,都掌控得精準練達。不多時,一幅墨彩濃烈、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圖便躍然帛上。

“中穀君,炮兵都部署妥當了嗎?”蟲大師頭也不抬地問道。

“炮兵隊伍已經滲透集結,全員待命。”中穀忍成沉聲答道。

蟲大師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注意隱蔽,如今上山的道路還沒有查探到,隻要地圖一到手,咱們就發動進攻,現在我們先在這裏安心等待烏鴉的消息。”

中穀忍成猶豫了一下,張口問道:“蟲大師,那個烏鴉遲遲沒有回信,如今已經合圍,不如直接攻之。”

蟲大師搖了搖頭,放下了手裏的毛筆,笑著說道:“中穀君,這戰爭之道,謂之曰:‘兵法。’兵法之道,一分為二,一曰正,一曰奇。正奇相和,方能有鬼神莫測之變,攻城拔寨之威。也就是說,帶兵打仗,既要有戰陣搏殺的正,也要有暗殺盜密的奇。這太白山的開門,精通易容肖形之術,乃是天生的密間,一旦混在人群中,便如一滴水流進了江河,彈指間便能換上十幾副麵孔,要想消滅他們,光靠軍隊圍攻是沒有用的。說到這些神鬼莫測的奇兵,江湖上也稱為奇門。在大日本帝國,眾奇門集大成者便是京都的三千院,在中國,便是盜眾八門,這兩家都是高手輩出的門派。數年前,在中國的江湖上曾經評選出十四位一流的奇門高手:龍虎探花沈公子,煙酒畫皮盲道人。九指閻羅皮影客,瓦罐流梆小門神。這些人裏有許多都和咱們三千院交過手,狹路相逢之下,各有勝負,煞是難纏。所以,這次圍剿太白山,我特意從三千院帶來了五位妖忍……”

“妖忍?”中穀忍成驚聲呼道。

“不錯,就是妖忍。三千院創建於公元1118年,世代由皇族住持,傳忍法奇術,訓練僧人習練,稱僧忍。每門僧忍之中的本領高絕者,稱妖忍。五年前,三千院大考,角出妖忍十二人,曰:‘山童百目蟲和尚,人魚狐火返魂香。黑塚烏鴉小袖手,蛇帶獺狸鬼一口。’這十二妖忍帶領三千院一眾僧忍投入軍部麾下,隨軍遠征東亞……”

“蟲大師,那您……”

“不錯,我就是十二妖忍中的蟲和尚!”蟲大師合十一笑,隨即指著桌上的帛畫沉聲說道:“畫上這四人,乃是本次圍剿太白山出動的四名妖忍,加上我,剛好五人。左手邊這獨目禿頂、亂發披肩的五尺矮人,名曰山童,有拔山倒樹的怪力。在山童身後站著的這個粉麵濃妝、羅裙木屐的女人,就是蛇帶,一身忍門遁身術,乃是貼身纏鬥的高手。右手邊這個一身蓑衣的老頭兒,就是人魚,水性天下無雙,能踏浪搏鯊,入水取珠。在人魚後麵那個白發擎雕的男子,便是烏鴉,擅長馴養飛禽。烏鴉在五年前滲透進了八門中的傷門,現在是傷門的客卿,中文名喚作白發閻羅魏三千。眼下軍部要在廣西有一場大動作,眾位妖忍都身負重責,抽身乏術,此番圍剿太白山,是我多次修書苦求前田司令,才調來了這幾位妖忍助陣。眼下他們不是潛伏在太白山做內應,就是在趕往此地的途中。你且好好記住這幾人的形貌,到時候動起手來,也好分清敵我……”

中穀忍成捧起桌上的帛畫,認真地看了數遍,隨即掏出打火機,將帛畫點燃。

翌日清晨,平安小築,湖邊的大槐樹下,陳七和薑瑤相對而立。微風吹過,薑瑤的眼神閃爍不定。

“阿瑤……你約我出來,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陳七問道。

“嗯……”薑瑤點了點頭。

“柳哥哥,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什麽最重要?”

陳七略一思索,連忙答道:“坦誠,坦誠最重要,用我心,換你心,方知情意深;用我真,換你真,點點是夢痕。”

陳七騙慣了女人,情詩情句張口便來。

薑瑤苦笑了一聲,輕輕地說道:“既然兩人相處,最貴以誠相待,我便不該再瞞著你了……柳哥哥,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戴著麵紗?”

“定是你生得太美,怕男子看了你樣貌,忍不住心猿意馬。”陳七一記馬屁隨口拍出,本想著逗佳人一笑,不料薑瑤眼中猛地逝過一抹痛色。陳七正尷尬之際,薑瑤已經輕輕地將手指探到耳後,解開了麵紗……

隻見薑瑤的臉上,兩眼之下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刀疤,左右臉頰縱橫十幾道,道道深可見骨,皮肉外翻成繭,將一張秀美絕倫的麵容撕扯得支離破碎、恐怖如斯。

陳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急聲呼道:“怎麽會……”

薑瑤眼中淚光一閃,將陳七驚懼的表情盡數瞧在眼中,秀手一揮,再度將麵紗掛在了臉上。

“很醜……對不對?”

陳七咕噥了一下嗓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隻見薑瑤挽了挽耳後的碎發,接著說道:“柳哥哥,我想問問你,當年你帶著那個日本女人下山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我也是個女人,成親的當天,被夫家拋下,夫家當著大半個江湖的麵背著一個日本女人跑了……哈哈哈……我成了整個江湖的笑柄,你知不知道?”

陳七囁嚅了一下,平日裏說來就來的情話,專哄女人的套詞,此刻竟然一句也憋不出來。

“你知道嗎,你走後,江湖上多少登徒浪子上開門來求親,平日裏我對這些人不屑一顧,橫眉冷對,如今我落了難,他們便登門,極盡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竟然公然抬著花轎上太白山,說是要娶我做妾……哈哈哈,妾!也對,我一個沒人要的女人,不做妾,還能做什麽?”

“阿瑤!是我……對不住你!”陳七顫抖著嗓子,澀聲說道。

“沒事的,柳哥哥,他們欺辱我,我殺人便是。我記得那天是穀雨,我殺了好多人。竹林落葉蕭蕭,我就倚靠在那頂花轎邊上,抽刀割破了自己的臉,一刀,一刀,又一刀……我的臉爛了,模樣醜了,從那以後,再也沒人上山了……其實你知道嗎,我多希望那天抬著花轎上山的人是你……”

陳七長吐了一口氣,不敢去看薑瑤的眼睛。薑瑤抹了抹眼淚,上前一步走到陳七麵前,沉聲問道:“柳哥哥,現在……你還願意娶我嗎?”

陳七聞言,渾身如遭雷擊,腦中霎時間一片空白。陳七知道,自己假扮柳當先,假戲真做和薑瑤成親自然是避免不了的。前幾次見麵,薑瑤雖然蒙著麵紗,但身段婀娜,腰肢纖細,陳七推斷其相貌定然是極美。陳七是個風月場裏打滾的好色坯子,爬牆頭看女人洗澡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這幾日見了薑瑤,又聽袁森要他假戲真做,和薑瑤成親,雖然洞房花燭夜如何蒙混,蒙混到哪一步,還有待商榷,但佳人在側,耳鬢廝磨,光想到這兒,就讓陳七午夜裏偷偷笑醒了十幾次。然而,今日薑瑤突然解下臉上的麵紗,露出了如此恐怖的一張臉,頃刻間打碎了陳七所有的春夢和幻想。陳七一想到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要對著這樣一張臉說盡甜言蜜語,心裏瘮得發慌。

“我……我……”望著薑瑤的臉,陳七一時語塞。

“柳哥哥,你可是嫌我醜?”薑瑤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陳七深吸了一口氣,腦中眨眼間轉了十幾個念頭,心中暗道:“我若此刻拒絕,薑瑤必定翻臉,萬一情緒失控,對我痛下殺手可怎麽辦。此地隻有我和她二人,袁森不在身邊,這女人一旦發了狠,鑽了牛角尖,和瘋子基本沒什麽兩樣……不行,這浪子回頭、癡心不改的戲我還得演下去,先哄住薑瑤,脫身再說!”

於是陳七略一躊躇,便下定了決心。他皺著眉頭,雙眼一抬,遇上了薑瑤的一雙淚目,便含情脈脈、心痛欲絕地說道:“我……我真的沒想到,當年我柳當先會鑄成如此大錯,讓我心愛的女人受了這許多委屈……千錯萬錯都是我柳當先一人的錯!阿瑤,你莫怕,今日我也在臉上劃一片刀疤,咱們倆好好湊成一對。”

說到這兒,陳七一把抽出了腰間的百辟,倒提刀柄,雙眼一閉,奔著自己的臉頰劃去。電光石火之間,薑瑤一把抓住了陳七的手腕。陳七麵上看似波瀾不驚,後背實則早已浸透了冷汗。他心中暗道:“謝天謝地,老子賭著了!”

“阿瑤,你這是做什麽?”陳七故作驚憤地喊道。

薑瑤破涕為笑,搖了搖頭,將陳七握著刀的手按下,張開雙臂抱住了陳七的腰,將臉湊到他的耳邊,笑著說道:“柳哥哥,我不要你劃自己的臉,你肯對我好,便是最大的歡喜了……那個……你什麽時候娶我啊?”

陳七咬了咬牙,額頭上冷汗直流。他顫抖著嗓子說道:“這……咱們得選個黃道吉日……花紅表禮,三媒六聘,一樣都不能少……”

薑瑤搖了搖頭,輕輕地將下巴搭在了陳七的肩頭,輕聲說道:“這些我都不要……我隻要你……三天後就是吉日……你願意嗎?”

陳七打了個哆嗦,咳了咳嗓子,結結巴巴地答道:“願……願意,我當然願……願意,求之不得啊!”

薑瑤展顏一笑,站起身,看著陳七的眼睛,輕聲說道:“好!那咱們一言為定!”

“一……一言為定……”

薑瑤用力地抱了一下陳七,轉身剛要離開,卻好像又想起了什麽。隻見薑瑤收住腳步,走回到陳七身前,輕輕拉起陳七的手,紅著臉對他說道:“柳哥哥,我給你準備了一個小驚喜,等到洞房的那晚……我再告訴你。”

說完,踮起腳尖,輕輕在陳七臉頰上吻了一下,轉身跑進了竹林深處。

陳七愣在原地,汗透衣襟,滿腦袋都是薑瑤那張疤痕縱橫、猙獰可怖的臉,以及她說的那句“……驚喜……洞房……”。

“太嚇人了!”陳七心中一聲暗吼,用力地甩了甩腦袋,不去想和薑瑤洞房的場景,以及枕頭邊、燈火下那張醜陋的臉。

“呼——”陳七長出了一口氣,飛一般地跑回到房間,關好門,拉過正在喝茶的袁森,一臉惶急地低聲說道:“大師哥!事情有變……”

“怎麽回事?慢慢說。”袁森放下了手裏的茶杯。

“薑瑤要和我成親,而且就在……後天!”陳七急得直跺腳。

袁森聞言,咧嘴一樂,拍著陳七的肩膀笑道:“可以啊!兄弟!這麽快就把事情辦妥了,果然有一套,這術業有專攻,不服不行啊。”

陳七急得齜牙咧嘴,他咽了口唾沫,急忙說道:“哪兒跟哪兒啊?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隻負責幫你哄回薑瑤,讓驚、開兩門聯合,當時可沒說要成親啊!這洞房花燭夜,我這可是要獻身的啊!”

袁森一拍桌子,抓起陳七的胳膊笑著說道:“哎喲,你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那薑瑤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美女,多少英雄好漢求之不得,讓你小子白撿了個一夜春宵,你還在這兒叫什麽苦啊?”

陳七一把掰開了袁森的手,急聲說道:“人家薑瑤想嫁的是柳爺!都是柳爺造下的孽,我為啥要受這個罪啊?”

“什麽孽?什麽罪?”袁森一頭霧水。

“大師哥,你有所不知啊!當年柳爺逃婚,薑瑤淪為了江湖上最大的笑話,不少登徒子上門調笑,薑瑤一怒之下,劃爛了自己的臉,以此明誌……哎喲,您是沒看到薑瑤那臉,哎呀呀,看一眼,足夠做半年噩夢的……”

袁森聞言,臉色一黯,喃喃自語道:“還有這種事……真是……唉!”

瞧見袁森歎氣,陳七連忙蹲下身,湊到袁森身前,哀聲說道:“所以啊……小弟我是萬萬不敢和她洞房的啊,這……這……不是兄弟我身子虛弱,實在是心理上……我鼓不起勇氣……真是下不去手啊,我……我做不到啊。我這才二十多歲,正當壯年,你說這萬一再給我落下個什麽毛病……可咋整啊?”

袁森聞言,眉一挑,眼一瞪,揪住陳七的後脖領子,把他拎起來,虎著臉說道:“八門合一是大事,你就算犧牲一些又能如何?”

陳七拱著手,不斷地作揖討饒,哀聲求道:“我又不是八門的人……要不……我把錢退給你還不行嗎,您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袁森聞聽此言,怒氣大盛,一甩手,將陳七摔在地上,冷聲喝道:“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又不是八門的人……”

袁森一把揪住陳七的衣領,將他拽到身前,兩眼瞪圓,紅著眼睛低聲吼道:“你怎麽不是八門的人?你是驚門的大當家,白衣病虎柳當先……”

瞧見袁森這般模樣,陳七心內驚道:“完了……袁森瘋了……柳當先的死給他的刺激太深了,他……真的把我當成柳爺了。”

袁森的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十幾下才漸漸穩住了呼吸。

“撲通——”袁森將陳七扔回床板上,自己轉身走到桌前,背對著陳七坐下,甕聲甕氣地說道:“總之,八門必須合流,後天,你就和薑瑤成親……你要敢壞事,我就打斷你的腿。”

陳七吞了一口唾沫,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正午,陳七在飯後拿著竹簫出了房門,去和薑瑤約會。前腳剛邁出房門,後麵便傳來了一聲輕咳,陳七聞聲回過頭去,隻見袁森漲紅了一張臉,眼神閃爍,手足無措,磕磕巴巴地擠出了半句話:“那個……早晨的事……是我心急了!對不住……”

袁森拱了拱手,扭過頭去。陳七一聲輕笑,曉得袁森這種粗豪漢子能道一句歉實屬不易。經此一別,恐怕再難相見,兩人從嶽陽到天水,一路相伴,多多少少也生出了幾分感情。

原來,陳七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找機會跑路!

隻見陳七微微一笑,朝著袁森拱了拱手,輕聲說道:“大師哥,我走了!”

袁森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張口說道:“你多久回來?吃晚飯還用等你嗎?”

陳七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笑著答道:“不用等我了,你自己吃吧!”

袁森隻道是陳七是要和薑瑤一起吃晚飯,要晚一些回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是陳七在和他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