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唯刀百辟 第一章 先鋒營

翌日黃昏,平安小築。

湖邊大槐樹下,風吹枝葉,簌簌作響。陳七一人一簫,倚靠著樹,和著風聲,嗚嗚咽咽地奏響了簫,赫然是一首邊關曲,名曰《關山月》。

一盞茶的工夫,簫聲將盡,陳七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薑瑤纖細的身影沿著湖邊的小路緩緩靠近,來到陳七的身前。陳七一愣,眼神裏霧氣閃動。他故作閃躲,卻又癡癡地抬起了雙眼,配合哽咽的喉嚨、顫抖的嘴角、微蹙的眉頭,一瞬間,將一個飽受相思之苦的癡情浪子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畢竟這個神態,陳七已經對著鏡子苦練了十年,這個眼神,是陳七在脂粉堆裏與各種女人做了無數個鬥智鬥勇的周旋後得來的,並且曆經了十幾次改良,如今已經到了大巧若拙、天衣無縫的水準。且不論別的手段,單單是哭,陳七就有眼眶濕紅、淚在眼眶裏打轉、淚奪眶而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等好幾種方式,每種都信手拈來。這是陳七吃飯的本事,專業性不容絲毫置疑。

和久經脂粉沙場的陳七相比,自幼長在太白山,從沒出過天水半步的薑瑤,在情愛上簡直就像白紙一張。那薑瑤看到陳七這一刻的神情,心頓時一軟,眼神中不經意地漫出了一抹心痛。就這一瞬間的失神,便被陳七敏銳地捕捉到了。陳七心內一喜,卻不動聲色,故意擠出了一個笑容,站起身來,欲語還休地說了一句:“你……你怎麽來了?”

薑瑤沉默了一會兒,指著陳七手裏的洞簫,故作冰冷地問了一句:“你幾時學的?”

陳七抿了抿嘴,一臉滄桑地說道:“有酒嗎?”

薑瑤愣了一下,從腰後抽出了一隻羊皮的酒囊,扔給了陳七。陳七拔開塞子,仰頭喝了一口,長吐了一口氣,盤腿坐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外套鋪在旁邊,示意薑瑤坐過來。薑瑤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心內的好奇,坐在了陳七的旁邊……

陳七望著天上的星星,麵朝北邊,徐徐說道:“阿瑤,我第一次聽洞簫,是在抗聯第一路軍的新兵營。我受楊軍長委托,操練新兵。弄簫的是個貴州來的學生,二十幾歲,跟你的年紀差不多,叫靳海峰,小身板單薄得都趕不上農村的大姑娘,要不是四百多新兵裏,就他一個識字的,我早把他攆走了。新兵營三個月,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的簫聲。我問他說:‘海峰啊,你一個讀書人,大老遠地跑來參軍,湊的什麽熱鬧?’靳海峰對我說:‘柳營長,日本人打中國軍隊,我不參與,因為我不是軍人;日本圍剿遊擊隊,我不參與,因為我不是遊擊隊;日本屠殺民兵,我不參與,因為我不是民兵;等到日本人將來殺讀書人的時候,我們已然是孤掌難鳴了……所以,柳營長,抗日,從來就不僅僅是軍人的事!’他的話,我咀嚼了好久,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我教他習武,打熬身體;他教我音樂,宮商角徵羽。新兵營結束,我問他:‘你會這麽多樂器,為什麽單單喜歡洞簫呢?’他說他有個喜歡的姑娘姓蕭,是他師範的同學,他喜歡那姑娘好幾年了,那姑娘對他也有好感,但靳海峰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向她表白,他想著打完日本人就回老家去,向那姑娘表露心意……他忘不了她,想她的時候,就吹上一陣,也算是個慰藉。我聽完他的話,沒說什麽,就離開新兵營,去向楊軍長複命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東北的小孤山,那是去年三月份,農曆二月十七,吉林省寶清地界。大雪封山,天寒地凍,日偽軍出動300餘人,企圖襲擊東北抗日聯軍第五軍密營。日偽軍淩晨起行軍,進至寶清城以東的頭道卡子,被執行警戒任務的第五軍第三師第八團第一連發現。這個時候,靳海峰已經是連長了,他受命帶隊占領附近的小孤山製高點進行阻擊,掩護主力轉移。拂曉,日偽軍向小孤山發起攻擊。靳海峰帶隊,憑著岩石、樹木築起了‘雪壘’,山下是黑壓壓的敵軍,衝在前麵的是偽興安軍約300人,後麵是日軍100多人,而靳海峰的一連,加上他,也隻有14個人……破曉時分,兩方人馬開始交火,日本人集中了4門迫擊炮,向山頭猛轟。混亂中,靳海峰的雙腿被炸斷……他拖著兩條斷腿,舉著連裏僅有的一支機槍,趴在土丘後麵,向衝上山坡的敵軍掃射,打退了敵人的第一次試探性進攻。一炷香後,日本人密集的炮彈再次壓了下來……在這次不到一個小時的戰鬥裏,一連共擊斃日寇25人,重傷10人,擊斃偽興安軍70多人,重傷15人,打死敵軍馬90餘匹。一連14名官兵中有12人壯烈殉國。由於大雪封山,我帶領的先鋒營在第三天晚上才趕到小孤山……刨開齊腰身的大雪,挖出埋在底下已經凍硬了的戰士們。大師兄含著眼淚想掰開他們的手指頭,取下他們攥著的步槍,但是……他們生前攥得太緊了,死後還死死地攥著。沒有辦法,我們隻能用刀一根根地挑開他們的手指頭……靳海峰也死了,他臨死前拉響了最後一顆手榴彈,和兩個偽軍同歸於盡了。他腰裏的洞簫也炸斷了,我隻找到了半截。在那半截洞簫上,我發現了四個用小刀刻上去的字,阿瑤你猜,他刻的什麽字?”陳七扭過頭去,看著薑瑤,柔聲問道。

此時,薑瑤已經完全被陳七的故事吸引住了,兩隻手攥得死死的,整個身心依然沉浸在陳七的講述中。

“什麽字?”薑瑤回過神後急聲問道。

陳七一聲長歎,沉聲說道:“那半截洞簫上刻著的四個字,乃是‘她嫁人了’……”

“她嫁人了?”薑瑤重複了一遍。

陳七深吸了一口氣,搖著頭說道:“世人隻知道馬革裹屍是軍人的宿命,卻不知道軍人也是人,他們不是機器,也有感情,也有遺憾……靳海峰到死都沒有來得及和他心愛的姑娘表露情意,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事,便是錯過……而我,不想像靳海峰一樣。我也會死,但是我不想帶著遺憾死。阿瑤,我得見你一麵,把心裏的話和你說說,做錯了的事,我得來認錯,不然,我死也閉不上眼睛……”

在來太白山的路上,袁森給陳七講了不少柳當先和抗聯的故事。陳七腦子活絡,記性又好,隻聽了一遍,便記住了大半。此刻,陳七用柳當先的身份和薑瑤“久別重逢”,一段關於愛情和戰爭的故事,就這樣自然地脫口而出。這故事本就取自真人真事,再加上陳七口齒伶俐、聲情並茂的講述,直將薑瑤這個涉世不深、心思單純的女子震撼得五髒都揪在了一起……

陳七暗自竊喜,心中念道:“女人大多心軟,我將柳爺這些年的艱辛過往講給她聽,由不得她不心疼。隻要她稍有動容,我便能見縫插針,撬開她的心扉。”

隻見薑瑤沉吟了一陣,抬頭說道:“那姑娘不該嫁人的,靳海峰為國殺敵,她既然對靳海峰有好感,便該在家鄉等著他!”

薑瑤話剛說出口,陳七便一下子拉下了臉,兩眼陰沉沉的,仿佛想起了某些讓他非常惱怒的往事。

“你……怎麽了?”

陳七甩了甩腦袋,心中暗暗念道:“控製情緒,控製情緒,當前的第一要務是哄好薑瑤,其他的事,別亂想,別亂說,別亂講……深呼吸……”

薑瑤看出了陳七臉上的不對勁兒,更覺好奇,連忙問道:“怎麽,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男人做大事,女人為他等待,有什麽不對嗎?”

陳七聽了薑瑤這話,再也壓不住內心的火氣,霍然起身,沉聲說道:“不對!不對!當然不對,什麽狗屁理論!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個物件,男人有做選擇的權利,女人也有,憑什麽女人就一定要為了男人的選擇而選擇!在這件事上,那姑娘沒有錯,錯在靳海峰,唯唯諾諾,扭扭捏捏,愛人家姑娘,為什麽不敢說?人家姑娘為什麽要為了一段連表白都不敢的感情,放棄一生的幸福來等你?”

陳七這段話,確實是他的心裏話。按理來說,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和薑瑤說這些。陳七自幼是個孤兒,乃是娼寮裏的花姨將他養大,陳七一直拿花姨當娘親看待。十幾年前,花姨愛上了一個讀書人,拿著給自己贖身的錢資助那人考講武堂,供他吃穿用度。後來,那讀書人被一個山西的軍閥看中並帶去了山西,走的時候,那讀書人也許下了海誓山盟,說自己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必八抬大轎,將花姨迎娶進門,做正房太太。就這樣,花姨等了一年又一年,從二十幾歲等到三十幾歲,從三十幾歲等到四十幾歲,從四十幾歲等到五十幾歲,那個讀書人再也沒有出現過,以至於陳七長大雖然做了騙女人的小白臉,卻也隻是和那些豪門太太、富家婆娘、風流戲子逢場作戲,更不會隨便碰良家的姑娘。說到底,就是因為這件事對幼時的陳七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陳七是花姨養大的,陳七親眼見證了一個女人的等待有多麽的辛苦,多麽的無力,多麽的可悲,所以陳七從小就認定男人有做選擇的權利,女人也有,女人萬萬不該為了男人的選擇而選擇!

所以,當薑瑤說起“男人做大事,女人為他等待”這句話的時候,陳七的腦海裏瞬間浮現出花姨的影子,一股火氣再也憋不住,噌地一下躥了上來。

薑瑤被一臉激憤的陳七嚇得愣住了。陳七喘了兩口氣,回過神來,一臉尷尬地說道:“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的……”

萬萬沒想到,還沒等陳七說完,薑瑤竟然展顏一笑,兩隻眼裏竟然泛起了淚花。

“對……對不起,我無意冒犯!”陳七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精心製造的氛圍被自己給攪和了。他正懊惱間,隻見薑瑤站起身來,緩緩走到自己的身前,一雙美目牢牢地看著自己的雙眼,柔聲問道:“你……真的是柳當先嗎?”

陳七渾身一震,小腿一軟,心髒猛地一陣狂跳。

“難道……她認出我是個冒牌貨了?”

陳七強作鎮定,舔了舔嘴唇答道:“我……我不是柳當先,還……還能是誰呢?”

薑瑤的瞳孔閃爍了一下,搖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隻不過,現在的你和我印象中的你,完全不一樣……”

陳七提著氣,故作輕鬆地笑道:“哪裏不一樣?”

薑瑤轉過身去,沿著湖岸徐徐漫步,陳七隨後跟上,隻聽薑瑤緩緩說道:“我印象中的你,孤傲張狂,睥睨江湖,從小到大,無論武功、謀略、智計,你總是最好的那個,你沒有錯,也不會錯,更不會向別人認錯。記得嗎,我十一歲那年冬天,沈佩玉藝成,下山走鏢,在山東和當地的綠林人起了衝突,傷了那山寨的寨主。其實那件事本不怪傷門,沈佩玉按規矩已經掏了買路的銀子,是那山寨的寨主貪心不足,獅子大開口,翻著倍地訛詐,沈佩玉忍無可忍才出手傷了他。你得了消息之後,不問青紅皂白,帶了人直奔山東,在濟南府劫了沈佩玉的鏢,打斷了沈佩玉三根肋骨,非逼著沈佩玉當著山東所有綠林人的麵,給那個山寨的寨主奉茶賠罪,才還了人家的鏢。你認為驚門掌管北方綠林,綠林的麵子就是驚門的尊嚴,不容冒犯。我十三歲那年年三十,驚、開兩門在祁連山聚會,一起過年。你從江西回來,給孫六叔帶了酒,給許伯伯帶了茶,給二麻子帶了一把左輪手槍,給楊三醒帶了一塊西洋手表,因為你知道,這些人不是你將來執掌綠林的臂助,就是能為你衝鋒陷陣的幹將,這份感情需要你用心經營,但是我呢……我從臘月二十九的晚上開始就坐在山門口的石獅子後頭等著你,等啊等,等啊等,在你和他們觥籌交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我隻能坐在門檻上看著你,心裏想著:哪怕你給我帶回來一隻小狗小貓也是好的啊……但是你不會,你打心眼裏反感咱們倆的婚約,你不止一次地在酒後和你的兄弟們說,男人的江山,就該一刀一槍地打下來,靠女人陪嫁過來的地盤,誰稀罕。是的,我都聽到了,雖然我不說,但是我很難過……你是驚門的英雄,綠林的掌舵,但唯獨不是我的……丈夫……”

陳七正要張口說話,卻被薑瑤擺手止住:“先聽我說下去。”

“好。”

“我十五歲那年,為了逃婚,你去了日本留學。走之前,你交代了袁森師兄,讓他恩威並施,抓緊時間平定河北的內訌;你交代了你的師父許驚雷,讓他暫掌刑堂,扶持年輕一輩;你交代了虎妞姐,讓她替你好好照顧你爹柳鶴亭,但是……你交代了那麽多人,卻唯獨沒有給我一個交代……我就這樣等啊等,等啊等。又過了三年,我聽人說,你從日本回來,投了抗聯,在東北打日本人,江湖上到處都在流傳你的傳奇事跡,你成了天下江湖人的英雄,我打心眼兒裏高興……又過了大半年,你突然來到太白山,要和我成親……你知道嗎,當時的我有多麽開心,多麽興奮。我從小崇拜的英雄,要來娶我了,我幸福得好幾天都沒有睡著覺……”

說著說著,薑瑤已經帶著陳七走進了一片竹林。竹林正中有道曲折的回廊,連接了七座亭台,亭台上的紅漆斑駁破敗,看樣子已經荒廢了許久。隻見薑瑤放慢了步子,引著陳七走上回廊,行至中間最大的亭子,指著柱子上刀劈斧鑿的痕跡,澀聲說道:“那天,我化了妝,蓋好了蓋頭,我們就在這裏拜了天地,下麵坐滿了前來道賀的江湖人。然而,就在那個方向,對,北麵,殺進來好幾百個日本忍者。混戰中,所有人都殺紅了眼,一個戴著貓臉麵具的女忍者被袁森師兄一掌劈碎了麵具。一個滿眼淚水的日本女人看著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弘一君——’,就是這一聲喊,讓你轉身就扔下了我,從袁森師兄的手裏救下了那個日本女人,更不惜與在場的所有人翻臉,背著那個女人,衝出戰團,下了山……而我,就站在這裏,自己掀開了蓋頭,眼睜睜地看著你遠去……”

* * *

陳七撫摸著柱上的刀痕和周邊倒塌的圍欄,以及石橋回廊上的彈孔,想象著這場拚殺的慘烈。默立良久,一抬眼,隻見薑瑤呆呆地看著他,輕聲說道:“在我的記憶裏,柳當先是個和書裏一樣的人物,他豪氣幹雲,有勇有謀,忠肝義膽,公正無私……總之,所有大英雄該有的品質,他都有。可是,那終究是書裏的人,我和他總隔著一層雲霧,我在山腳下,他在山頂上,我總在仰望……好像一個凡人在朝拜一尊神祇。神祇是高貴的,不容侵犯的,而凡人,則是卑微的,無謂的……神不會有錯,也不會認錯,錯的隻有凡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

陳七長歎了一口氣,為薑瑤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痛。這個單純的姑娘對柳當先愛得該是怎樣的卑微,怎樣的癡醉,怎樣的小心翼翼,最後又是怎樣的心如刀割。

沉默了好久,陳七試探著問道:“你覺得,我和過去是哪裏不同了?”

薑瑤攏了攏耳後的頭發,徐徐說道:“這次見你,你下來了……”

“下來了?什麽意思?”

“這次見你,我發現,你不再高高地立在山頂,你穿過雲霧,走了下來,和我一起站在了山腳下,你會笑,會惱,會和我說話,沒有了過去那種高高在上的孤傲,你越來越像一個普通人……在湖水裏任我作弄,為了我,願意挨沈佩玉的拳頭……這都讓我無比的意外……”

“難道以前,我便不能為你做這些嗎?”陳七問道。

薑瑤搖了搖頭,一臉篤定地說道:“若是從前的你,根本就不會吃掉那顆跗骨丹,從前的你,根本不會受製於任何人。在山腳下,你也根本不會受沈佩玉的羞辱,你會在第一時間殺了他!”

“這人不是物件,哪個力氣大,哪個便能搶了去,柳當先要的是你的心,感情的事情,殺人有用嗎?”

陳七此時聽了薑瑤說起這麽多柳當先的過往,心裏對柳當先竟然生出了一股極為矛盾的情緒,既慨歎柳當先做大事上的英雄了得,又憤慨於柳當先處理感情問題時的拖泥帶水,憤懣之下,竟然忘了自己假扮柳當先這回事,嘴巴一快,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薑瑤眼睛驟然一濕,盯著陳七的眼睛,澀聲問道:“你……你剛才說什麽?”

陳七打了個激靈,頓覺失言,趕忙背過身去,小聲嘀咕道:“沒……沒說什麽啊!”

薑瑤拉著陳七的衣袖,流著眼淚說道:“你說了……你說了……”

陳七目光閃爍,不敢去看薑瑤那讓人心碎的眼神,隻能低著腦袋嘟囔道:“我說……這人,不是物件,哪個力氣大,哪個便能搶了去……”

“不是這句!不是這句,是下一句……”薑瑤拽住陳七的袖子,苦求著他。

“我……我說……柳當先要的是你的心……感情的事……殺人……”

“夠了,就是這句!”薑瑤伸手掩住了陳七的嘴唇,纖纖玉指,軟玉溫香,陳七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柳哥哥……我終於等到這句了……”薑瑤身子一顫,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陳七有些尷尬地四處瞟了瞟,試探著問道:“那你是喜歡現在的我,還是原來的我……”

薑瑤展顏一笑,柔聲說道:“你猜……”

言罷,腳步一轉,飄飄****地穿過彎彎曲曲的回廊,消失在了夜幕深處。

陳七苦笑著搖了搖頭,用手裏的洞簫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腦門,心裏五味雜陳,既可憐這癡情如斯的薑瑤,又可憐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柳當先……

然而,這天下的可憐人遠遠不止薑瑤和柳當先兩個。竹林深處,沈佩玉正跪在泥土裏,目眥盡裂,雙手摳住一株竹子,手指深深地抓透了竹身,開裂的竹條在他手上劃了無數細密的血口,他也全然不顧。適才薑瑤和陳七的一番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進了他的耳朵。

“薑瑤!我苦戀你十年……你對我不曾有過半點兒顧念,那柳當先對你一負再負,你卻對他念念不忘……薑瑤啊薑瑤,你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嗎……”

突然,風動草響,沈佩玉警覺地抬起頭來,一隻寬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頭。

“魏先生?”

沈佩玉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抽了抽鼻子,轉身看向了立在身後的魏三千。魏三千一招手,半空中飛來一隻大雕,落在了他的肩頭。魏三千的右手從懷中拿出了一包肉幹,一根一根地喂進了大雕的口中。

“少當家,你可知道這雕是怎麽馴出來的?”

沈佩玉此刻剛剛經曆過情殤,心如死灰,哪裏有興趣和魏三千討論馴雕,當下一搖頭,悶聲答道:“不知道!”

魏三千也不生氣,隻是笑了笑,接著說道:“這馴雕之法,說難也難,說易也易,無非三點:誘、熬、飼。所謂誘,便是用活禽作餌,以網套捕之。這誘餌要香,要肥,要鮮,才能吸引住雕。等你將雕捕獲後,便要熬它。所謂熬,你首先要做一個皮麵罩,蒙住雕頭,使它看不見東西,然後把它放在一根橫吊在空中的木棍上,來回扯動這根吊著的木棍,使雕無法穩定地站立。就這樣連續數個晝夜,將雕弄得神魂顛倒、精疲力竭,每當它摔倒在地時,你就往雕頭上澆涼水,使其蘇醒,然後給它喂點兒鹽水或茶水,但不喂肉食。大約半月之後,雕的野性褪去,逐漸得以馴化,這個時候,就可以飼之了。所謂飼,便是喂食。這喂食也有一套方法:馴雕人把肉放在手臂的皮套上,讓雕前來啄食,饑餓許久的獵雕見了肉便不顧一切地撲過來。馴雕人需要一次次把距離拉遠,直到雕能飛起來啄到馴雕人手臂上的肉為止。久而久之,這雕才能對馴雕人產生依賴。初起時,要先把雕尾的羽毛用線縫起來,讓它無法高飛,隻能在小範圍內活動。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或捆著肉的狐狸皮作獵物,讓它由空中俯衝叼食。這樣訓練一段時間後,再拆去尾部的線,但要在腿上拴一根長繩,像放風箏一樣地讓雕去捕捉獵物。待熟練後,可將手中的繩子鬆開,但不能取掉,因為一旦它要飛跑,繩子還吊在空中,獵手騎馬很容易就能追到。至此,再飼上兩年,方可拆開繩子,這雕才算馴成了……”

沈佩玉聽著魏三千的話,仿佛想通了什麽關節,又仿佛隔著一層窗紙,朦朦朧朧,無法捕捉。

魏三千見沈佩玉麵帶迷茫,隨即解釋道:“這追女人和馴雕是一個道理,也得誘、熬、飼。這誘的功夫,你已經做到了極致,凡是薑瑤想要的,哪怕是星星月亮你都會去摘給她,但是光憑獻好是打動不了女人的心的。女人也有野性,這就需要你下功夫去熬,把她的人熬熟了,性子磨平了,她才能甘願被你所飼,留在你的身邊,否則,她和那一飛衝天的鷹隼沒什麽區別,吃飽了你的肉,拍拍翅膀,說走就走!”

“那……我該怎麽做呢?”沈佩玉問道。

魏三千麵色一冷,湊到了沈佩玉的耳邊,低聲說了一陣。

沈佩玉越聽越驚,冷汗順著腦門子滴了下來……

“不行——”沈佩玉一聲驚呼,推開了魏三千。

魏三千也不惱怒,隻是輕輕地轉著手上的扳指,淡淡地說道:“公子你心善,有如此多的顧忌,可你有沒有想過,當年在山東響馬營,那柳當先可對你有過半點兒顧忌……那可是在好幾百個綠林人麵前啊……他打傷了你,還讓你屈膝奉茶……這是多大的折辱啊——”

“別說了——”沈佩玉一聲斷喝,打斷了魏三千的話,額上青筋條條暴起,滿眼的血紅。

“公子爺,須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啊,適才那二人的言語你也聽見了,再不出手,為時晚矣,到時候追悔莫及,可別怪老朽沒有提醒你……”

說完,一攤手,托出了一個瓷瓶子。沈佩玉拔開瓶塞,倒出了裏麵的藥粉,放在鼻尖前嗅了嗅,驚聲呼道:“軟筋散?你哪兒來的?”

“上次咱們走鏢遇見的那群拍花的拐子,你可還記得?”

“記得,那夥拐子擅用軟筋散,專拐年輕女子賣到洋船上……不對啊……他們見財起意,想給咱的夥計下藥劫鏢,一夥兒十三人,不都讓咱們殺了嗎……你這軟筋散哪兒來的?”

“我把那夥人殺了,從他們身上搜出來不少藥粉……咱們不妨就用在開門身上……”

“你瘋了!”沈佩玉一把揪住魏三千的脖領子,瞪著眼睛喊道。

“放心,我會做得很幹淨,不會有人發現的。再說了……公子,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啊……須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沈佩玉喘著粗氣,在竹林裏來回踱步。約有半炷香的時間隻見沈佩玉一咬牙,悶聲說道:“幹了!可是……先說好了,除了柳當先和袁森,不可多殺一人!”

魏三千幽幽一笑,小聲說道:“那是自然,這薑瑤日後便是我的主母,豈敢造次?老朽先為公子賀喜了……”

“那取水的水井乃是開門要地,日夜有人輪班把守,若想將這軟筋散神不知鬼不覺地投進去,怕是沒有人能辦到。”沈佩玉一臉擔憂地說道。

魏三千咧嘴一笑,撫摸著肩膀上的雕,喃喃自語道:“人辦不到,未必雕辦不到……這軟筋散無色無味,吃到肚子裏,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會酸麻無力,癱軟倒地,手不能舉,腳不能抬,到時候整個開門上下,還不是任公子擺布,隻待明日晚飯之後……”

與此同時,袁森房中,陳七喝幹了桌上的涼茶,坐在袁森旁邊焦急地問道:“大師兄,你的功夫還要多久才能恢複?”

“中了跗骨丹,半個月內無法運氣,如今過去了三天,還剩十二天。”

“這跗骨丹沒有法子解開嗎?”

“沒有,這跗骨丹沒有解藥,因為這跗骨丹根本就不是什麽毒藥,而是一種補藥,因為它能衝散氣血,疏通氣脈。有道是,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須知內家高手一身本事全在搬運氣血的功夫上。然而,這短期內迅速地調動氣血,雖然能讓人有輕身提縱、開碑裂石的本事,但是畢竟有逆人體血氣流動的規律,長年累月的施為,總會對身體有所損傷,對五髒多有耗損,而這跗骨丹正是以藥力強行疏通氣脈,起到鬆弛氣血的作用,這氣血一鬆弛,自然調動不得,雖然這半個月無法動用內家手段,但是正好將養身體。時間一到,藥力自行失效。你放心,這裏是開門總堂,日本人找不到這裏的。”袁森漫不經心地答道。

陳七急得直跺腳,說道:“不用日本人殺我,中國人就夠我喝一壺的了。”

“怎麽,昨天和薑瑤聊崩了?”袁森張開眼,驚聲問道。

“崩個屁,兄弟我泡女人,就沒失過手,不但沒聊崩,反而比我想象中的進展要快!”陳七答道。

“那你怕個球?”袁森給了陳七一個白眼。

“不是薑瑤要殺我,我是擔心那個姓沈的小白臉,那不也算……我的情敵,不對,是柳爺的情敵!我這邊和薑瑤幹柴烈火的,那小白臉子不得氣得火冒三丈啊,萬一他……他起了歪心呢?戲文裏說的好,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他……他萬一給我來個什麽月黑殺人夜,風高防火天的,可……可咋整啊?你這現在又是廢人一個——”

“啪——”袁森一個巴掌扇在了陳七的後脖頸兒上,疼得陳七“啊”的一聲,蹦起老高。

“你打我幹嗎?”

“你才是廢人呢!”袁森罵了他一句,隨即說道:“你放心,這是開門總堂,諒他沈佩玉也沒那個膽子,你且好好地和薑瑤培養感情,其餘的事,無須擔心。”

就在陳七和袁森在房中扯皮的同時,後山的花園裏,薑瑤正坐在秋千上,一手托腮,一手捏著一個刺繡的布偶,一遍遍地回想陳七和她說的那些話。那布偶乃是用女子的手絹縫成,依稀是個男子的樣貌,臉上勾畫著的眉眼,極有柳當先的神態。

“柳哥哥,咱倆二十幾年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昨天那一晚上講的多……”

薑瑤捏了捏布偶的臉蛋,一陣輕笑。

突然,一隻手猛地從薑瑤身後伸出,攥住那布偶的腿,“嗖”地一下將那布偶從薑瑤懷裏拽走。薑瑤嚇了一跳,起身回頭,正瞧見一臉嗔怪的鄧婆婆站在她的背後,手裏倒提著那隻布偶。

“鄧婆婆,你幾時來的?”薑瑤展顏一笑,從鄧婆婆手裏搶回布偶,拉著鄧婆婆和她一起並肩坐在秋千上。

“我啊……來了半天了,就站在你身後,你都不知道,光顧著傻笑,也不知道你這些年的功夫都練到哪兒去了。”鄧婆婆一邊數落著薑瑤,一邊靠到薑瑤的身後,熟練細致地幫她整理辮子。

“鄧婆婆,你知道嗎,柳哥哥他——”鄧婆婆輕輕在她後腦勺上一拍,打斷了她的話頭。隻聽鄧婆婆歎了口氣,柔聲說道:“傻孩子,婆婆早就說過,這男人的嘴,欺神騙鬼,偏偏你和你娘兩個人傻心善耳朵根子軟……”

“鄧婆婆,柳哥哥這次回來真的不一樣了,你沒發現嗎?”薑瑤小聲問道。

鄧婆婆沉吟了一陣,自言自語地說道:“是有些不一樣了,那股子殺氣和銳氣似乎淡了很多,但是……但是……總之姓柳的不是好人,你個小妮子萬萬不敢輕易信他……不過,那姓沈的也不是什麽好人,這倆比起來,老婆子反倒是對柳當先還有幾分好感。”

薑瑤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鄧婆婆,平日裏這山上罵柳當先最多的就是你,怎麽今日反倒還說了他的好話?”

鄧婆婆歎了口氣,徐徐說道:“就事論事而已,非是老婆子說姓柳的好話,這姓柳的雖然用情不一,感情上一堆糊塗賬,但大節上終究是不虧的,在東北保著抗聯的楊軍長打日本人,衝鋒陷陣,出生入死,不愧是一條抗日的好漢……可那沈佩玉……據我所知,傷門門下的鏢局,有不少在幫著日本人押運咱們國內的文物國寶到日占區,我不信這件事姓沈的不知道,要麽是他裝糊塗,要麽是這裏邊他也插了手!哼,若不是他做得隱秘,抓不到證據,老婆子早就和他翻臉,將他趕出太白山了……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喪氣事,要我說,若要試探姓柳的這次上山是否真心,婆婆我倒有一條錦囊妙計……”

“什麽計?”薑瑤滿眼驚喜地問道。

“附耳過來!”鄧婆婆眉毛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