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花曹忡

午後,陽光漫灑,穿過竹林。陳七放下了手中的竹簫,樂聲一停,靠在陳七肩上的薑瑤張開了眼睛。

“柳哥哥,怎麽了?”

陳七幽幽一笑,攬過薑瑤的肩膀,手指輕輕地穿過她的發絲,輕拂著薑瑤的後背,徐徐說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麽事?”

“我想下山一趟!”

陳七話一出口,薑瑤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識地脫口說道:“不行!”

“為什麽不行?”

“你……你要是不回來了怎麽辦?”薑瑤滿眼驚懼,瞬間回憶起當年的痛事。

陳七一聲長歎,輕輕地將薑瑤攬在懷裏,張口說道:“傻瓜,你在這兒,我怎麽可能不回來呢?我是想,咱們要成親了,我身上連一件像樣的聘禮都沒有,隻有一把百辟,可這百辟又是驚門當家人的信物,不可予人。我柳當先要娶你為妻,卻連一樣聘禮都拿不出手,我思來想去,心裏實在難受。”

“我……我不要聘禮,隻要你!”薑瑤一把抱住了陳七的手臂。

陳七輕輕地拍著薑瑤的後背,徐徐說道:“難道你要一輩子都將我留在太白山嗎?”

“我……你是做大事的人……我自然是不能的……可是……”薑瑤欲言又止,神色困頓不已。

陳七笑了笑,看著薑瑤的眼睛,沉聲說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再說了,我隻是下山尋一件聘禮回來,今天下山,後天便回,阿瑤你又在擔心什麽呢?我柳當先若是愛你薑瑤,便是刀山火海,也擋不住我回到你身邊;若是我柳當先不愛你,縱使你給我吃下再多的跗骨丹,也留不住我的。阿瑤,愛是心與心的牽掛,不是人給人的枷鎖,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薑瑤愣了一愣,眼圈一紅,心裏還是不忍陳七離去。

“那……那我與你同去。”

陳七聞聲大笑,刮了一下薑瑤的鼻子,張口說道:“哪有快要出閣的女子親自挑選聘禮的,若讓人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說你恨嫁成癲。”

薑瑤臉頰一紅,說不出話來。陳七握起薑瑤的手,朗聲說道:“也罷,我已和大師哥說好,他留下做個當頭。你知道的,我柳當先絕不會扔下兄弟不管,若是我不回來,要殺要剮,你盡管衝著袁森招呼。”

薑瑤不知眼前的柳當先乃是陳七所扮,隻見陳七要將袁森留下做人質。柳當先為人,義薄雲天,和袁森又是從小一起長大,乃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生死兄弟,薑瑤自然不會懷疑袁森會被扔下不管。

“柳哥哥,你這話言重了,什麽殺呀剮呀的,我自然是不會這麽對袁大哥的。隻是……若是你一日不回來,我便將他留在山上一日,讓他陪我等你一日,若是你一年不回來,我就——”

陳七朗聲一笑,抬起兩根手指點在了薑瑤的嘴上,一臉深情地說道:“我說了,今天走,後日回,你準備好紅妝嫁衣,等著我……”

薑瑤眉眼一笑,倒在了陳七的懷裏,又從袖子裏拿出一塊銅牌,放在陳七的掌中。

“這是通行的腰牌,到了山門,自有人送你下山……”

陳七摩挲著掌心的腰牌,心中暗喜:“老天開眼,助我逃出生天,柳爺啊柳爺,您在天之靈可別怪我,不是兄弟我背信棄義,實在是這八門的水也太他娘的深了,小人我水性不好,我怕淹死在裏麵啊。再說了,我這也是為了您的一世英名著想。您想想,這薑瑤怎麽說也是您媳婦兒,我和她洞房,您說我可咋整……要是真洞房吧,我一是下不去手,這二來吧,我是真不忍心給您這大英雄戴綠帽子;我要是不洞房吧,那薑瑤她……她肯定得起疑啊!這……這她一起疑,我再給您整露餡了,我丟了小命不要緊,耽誤了您一統八門的大業就不好了。小人福薄命淺,消受不起大富貴,後麵的錢我也不要了,我這就跑路了,您行行好,千萬別晚上托夢來纏我,我這膽子小,受不了這個刺激……往後清明端午,小的少不了給您的紙錢……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半個時辰後,陳七話別了依依不舍的薑瑤,直奔山門,遞了腰牌給驛站的守衛。那守衛牽了兩匹快馬,和陳七一人一匹,當先帶路,將陳七送到了山腳下。

陳七鑽出密林,上了大路,兩腳一夾馬腹,直如逃出鬼門關一般,策馬狂奔。

“狗屁的八門,老子不伺候了!駕——”陳七發了一聲大喊,摸了摸懷裏邊那袋柳當先給他的金豆子,連吼帶唱地直奔山下的市鎮。

太白山上,薑瑤坐在繡房裏,從床下的箱子底翻出了當年的紅嫁衣,鋪在**,一遍遍地摸著上麵的刺繡,癡癡地傻笑。

“小妮子!鬼迷了吧你!”鄧婆婆不知何時出現在薑瑤的身後,輕輕地擰了一把薑瑤的脖頸兒。薑瑤又痛又癢,閃身躲開。

“你就這麽把姓柳的放了,不怕他一去不回?”鄧婆婆問道。

“袁師兄還在這兒呢,怕什麽?再說……我覺得他一定會回來的……”

薑瑤抱著懷裏的嫁衣,一臉篤定地看著鄧婆婆。

鄧婆婆撇了撇嘴,坐在桌前,自顧自地倒了杯水,喃喃自語道:“柳當先這人,雖是個負心漢,但在義上,卻從未有虧,絕不是扔下弟兄不管的人,更何況還是袁森……隻不過,我這眼皮一直跳,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薑瑤從後麵一把抱住了鄧婆婆,嬌聲說道:“哪兒不對啊?我覺得哪兒都挺對的,你就是對柳哥哥有偏見……”

鄧婆婆一把掰開了薑瑤的手,點著她的額頭笑罵道:“女生外向,這還沒怎麽著呢,這胳膊肘子就不知道怎麽拐了是不是?”

“沒有……”薑瑤抱著鄧婆婆的手臂不住地搖晃。

鄧婆婆白了她一眼,張口說道:“你別光顧著晃我……那沈佩玉怎麽辦?你這邊和柳當先破鏡重圓了,人家還巴巴地盼著你呢……”

“反正我壓根兒就不喜歡他,看在同屬八門的情分上,若是他肯留下參加我們的成親宴,就把他當貴客,發一份請柬。若是他不想參加,就送他下山去唄。”

“說得簡單!”鄧婆婆喝了口水,拉著臉說道。

“本來就很簡單啊。”

“那這麽簡單,你去說唄!”鄧婆婆將了薑瑤一軍。

“哎呀,鄧婆婆,你去說嘛,你去說,我不想見沈佩玉,瞧見他我就煩。”薑瑤抱著鄧婆婆的脖頸兒一陣搖晃。

“好了好了……哎呀……好了……頭都暈了,我去說!晚飯過後,我就去——”鄧婆婆輕輕地推開薑瑤,站起身,走出了房門。

晚飯後,戌時三刻,鄧婆婆揉了揉額角,放下了手裏的賬目,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站起身,正要出門,突然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一陣骨軟筋酥的麻木感從腳底直奔胸口,四肢百骸提不起一絲氣力。

“這是……軟筋散……”鄧婆婆久曆江湖,瞬間就猜到了根源,知道自己這是中了拍花黨人販子的迷藥。鄧婆婆一皺眉頭,回憶著一炷香前入口的東西,突然眼前一亮,目光瞬間落在了書桌上的茶杯上。

“是水……”

太白山上,開門總堂所飲用的水全都出自後院的老井。

“不好!”鄧婆婆一聲驚呼,在地上探著身子,強鼓著勁力,掙紮著翻滾了數圈,爬到了門邊,用腦袋撞開了門,一抬頭,兩個黑衣短褂、腰係紅綢的精壯漢子從門邊躥了出來,按住癱倒在門檻上的鄧婆婆,給她套上繩子,三下五除二地將她捆成了一個粽子,拖起她向院外走去。

“是傷門的人!”鄧婆婆一看這兩個大漢的樣貌和服色,便認出了他們正是沈佩玉帶上山來的那幫隨從中的其中兩個。

“你們要幹什麽?這是開門的山頭,你們活膩了嗎——”鄧婆婆大聲怒喝,那兩個大漢隻是裝聾作啞,根本不答話,拖著鄧婆婆轉過兩道走廊,來到了山門之外。

山門兩側,此刻已被裝點得一片赤紅。一身紅綢長衫、胸前掛著一朵碩大紅花的沈佩玉瞧見鄧婆婆,一臉喜色地迎上來,喝退了那兩個拖拽鄧婆婆的大漢,將鄧婆婆扶起身來,把她按在一把紅木花雕的太師椅上,幽幽笑道:“鄧婆婆,後天就是我與阿瑤大喜的日子,今晚我得忙著好好布置布置,您老稍坐,招呼不周,您多擔待……”

鄧婆婆聞言,直氣得七竅生煙,掃視四周,才發現沈佩玉派人在山門口擺了一排排椅子,開門上下七八十口子老老小小,此刻全都中了軟筋散的毒,被傷門的大漢們捆得結結實實,軟手軟腳地癱在椅子上,密密麻麻地坐了一排。

沈佩玉走到鄧婆婆身邊,扶正了她的脖子,為她擺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輕聲說道:“婆婆,後天花轎就會載著薑瑤沿著這山門外的石階上來,我們就在這山門前的廣場上拜堂成親,您放心,我會一輩子對薑瑤好的……”

鄧婆婆兩眼圓瞪,將牙齒咬得咯咯亂響:“沈佩玉!傷、開兩家同屬盜眾八門,你這麽做,就不怕壞了兩家的和氣嗎?”

沈佩玉哂然一笑,朗聲說道:“這夫妻沒有隔夜仇,床頭吵架床尾和,待我娶了薑瑤過門,咱們兩門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到時候,鄧婆婆,這一家人,您還會和我說兩家話嗎?”

“沈佩玉,呸!你好不要臉——”鄧婆婆硬提了一口氣,啐了口唾沫在沈佩玉的臉上。沈佩玉麵色一沉,正要發作,魏三千突然從遠處小跑而來。沈佩玉捏起袖子抹掉臉上的唾沫,瞧著鄧婆婆陰笑了一聲,扭過頭去,迎上了魏三千。

“公子爺!”魏三千拱了拱手。

“怎麽樣?找到他們了嗎?”沈佩玉急聲問道。

魏三千搖了搖頭,皺著眉答道:“搜遍了大半個太白山,也沒找到柳當先和袁森的蹤跡。”

坐在一旁的鄧婆婆聞言,放聲大笑,看著沈佩玉,冷聲說道:“天意啊!天意!想不到柳當先和袁森歪打正著,逃過一劫,隻要這二人還在,沈佩玉你就休想得逞……哈哈哈……你還不知道吧,阿瑤已經答應了柳當先,兩人已經冰釋前嫌,不日就要成親。沈佩玉,柳當先的狠辣脾氣你是曉得的,你敢動他的女人,他一定不會放過你!你若識相,現在就放了我們,到時候,我願豁出這張老臉,替你在柳當先麵前求個情……”

沈佩玉聞聽魏三千的回報說柳當先和袁森沒有找到,早驚得手腳一涼,忍不住回想起柳當先的狠辣,當下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著:此時沒能趁著柳當先和袁森吃了跗骨丹,動不了內家本事,功夫打著折扣的機會將二人除去,一旦跗骨丹藥勁過了,二人恢複了身手……那驚門刺殺搏命功夫一旦用在自己身上,那還能有活路?

“閉嘴——”沈佩玉麵色慘白,歇斯底裏地一聲尖吼,回頭一巴掌扇在了鄧婆婆的臉上。鄧婆婆啐了一口血沫子,直勾勾地盯著沈佩玉,仍舊喝罵不休。

“找!繼續給我找——”

一個時辰前,袁森心煩意亂,一是心憂陳七這邊出岔頭,二是沈佩玉的出現打亂了柳當先的計劃,三是今日和陳七發火,沒由來想起了柳當先,諸多事由湧上心頭,煩悶得厲害。他沒吃飯,也沒喝水,在房間裏喝了兩壇酒後,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沒過多久,院子裏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袁森作為成名已久的內家高手,雖然吃了跗骨丹,暫時動不得內家手段,但聽力還在,聞聽院內聲音,瞬間打了一個激靈,警覺起來,張嘴吹滅了桌上的燭火,將枕頭放在被子底下,鎖上門栓,推開窗戶,翻到了屋外,從外麵將窗子關好,食指沾了沾口水,輕輕地在窗紙上捅了一個窟窿,將眼睛湊到窟窿上,聚精會神地觀察屋內的動靜。

“哐——”房門被人撞開,十幾個傷門的大漢衝進屋內,奔著床榻一陣狂砍。

“呼——”為首的漢子掀開被子,露出了底下已被砍得稀爛的枕頭。

“上當了!出去搜——”那漢子一聲令下,帶著眾手下呼嘯而去。袁森眼神一冷,俯身一蹲,鑽進了後院的花木之中。

“出事了……陳七在哪兒?對!薑瑤!我得去找薑瑤……”

袁森思量了一陣,收斂行跡,一路潛行,直奔薑瑤的臥房。到了薑瑤臥房後麵,袁森環顧了一圈,尋到了一棵高大的棗樹。

此刻跗骨丹的藥效未過,袁森動不得輕功提縱的手段,隻能躡手躡腳地順著樹幹向上爬,順著樹枝跳到房簷上頭,趴在屋脊上,慢慢地順著瓦片探找。

“咣當——”屋內傳來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袁森屏住呼吸,輕輕地掀開一塊瓦片,向屋內看去……

屋內有兩人,一個是戴著麵紗、癱倒在地的薑瑤,另一個是蹲在地上、死死扼住薑瑤喉嚨的沈佩玉。

“阿瑤……為什麽?為什麽?我問你……我哪點兒不如姓柳的……你告訴我……”

沈佩玉額上青筋暴起,手上的力道猝然加大,掐得薑瑤一陣劇烈的咳嗽,卻因手腳癱軟無力反抗。

“你說啊——說啊——告訴我——”沈佩玉一把抓住了薑瑤的頭發,按著她的腦袋,猛地向青石磚的地麵上撞。

“咚——”一聲悶響,薑瑤的額頭瞬間見了紅,一縷血絲順著薑瑤的腦門流了下來。看見血流,沈佩玉慢慢地平靜下來。隻見沈佩玉深吸了一口氣,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方錦帕,手忙腳亂地給薑瑤擦拭,手足無措地說道:“阿瑤……阿瑤……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你痛不痛,痛不痛啊?我……我真的是太愛你了……太愛你了,所以聽見你對我說的那番話……才會如此心痛……心痛到失控……阿瑤,我不能沒有你……”

沈佩玉一把抱起了薑瑤,將她的頭貼到自己的心口上,神經質一般地喃喃自語道:“阿瑤……你知道的,我愛了你這麽多年……我對你的心意,你還不知道嗎……”

薑瑤一聲冷笑,寒聲說道:“沈佩玉……若不是我中了軟筋散,定將你捅上千百個血窟窿……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沈佩玉聞言,一把推開薑瑤,站起身來,歇斯底裏地喊道:“我卑鄙?我小人?還不都是你逼的!走到今天這一步,要怪也怪不得我,怪隻怪你這個有眼無珠的蠢女人,寧跟那棄你如敝屣的柳當先,也不跟愛你如珍寶的我!你說……你是不是很下賤——”

薑瑤癱在地上,氣得胸膛劇烈起伏,眼圈泛紅。沈佩玉瞧見佳人垂淚,霎時間又換了一副嘴臉。隻見他一歎氣,跪倒在地,用袖口給薑瑤擦了擦眼角,一臉真摯癡情地柔聲說道:“阿瑤,我對你的心意你是曉得的,後天……咱們的婚期就定在後天,這請柬,我已經發出去了,這天水附近的江湖人,明日就能到,後天一早,就為你我觀禮……我得找他們做個見證,見證你薑瑤嫁給了我沈佩玉。哈哈哈,從此以後,阿瑤……你隻屬於我一個人了……”

沈佩玉一把抱住了薑瑤,將鼻尖湊到薑瑤的額頭上,發了瘋一樣地去嗅她發間的氣息。薑瑤用盡僅存的一絲力氣去閃躲,眼睛不經意地一瞥,正看到屋頂一處瓦片被人掀開,後麵現出了袁森的臉。袁森瞧見薑瑤有難,眉毛一挑,就要躍下來搏命,薑瑤知道袁森的跗骨丹還沒有過勁兒,功夫打著折扣,故而皺著眉頭連忙左右晃動頭,示意袁森不要輕舉妄動。袁森一雙拳頭攥得青筋凸起,幾次要動手,都被薑瑤用目光製止了。

“當當當——”門外傳來三聲叩門響。

沈佩玉張開眼,鬆開薑瑤,沉聲喝道:“什麽事?”

“稟少爺!開門上下七十多口都捆紮結實,拖到山門外了……”

沈佩玉一抖長衫,站起身來,將薑瑤抱到**,幽幽說道:“阿瑤,我去安排安排咱們拜堂的場地,你且好好休息,等著我。”

沈佩玉朗聲一笑,推門而出。袁森趴在屋脊上,瞧見沈佩玉帶人走遠,便順著棗樹爬了下來,推開窗子,翻進屋子,走到薑瑤床邊,背起薑瑤就要走。

“袁大哥,袁大哥,你放下我……我若逃了,以沈佩玉的性子,開門老小安能活命?再說你現在功夫還沒恢複,咱們逃不遠的……”薑瑤低聲急呼。

袁森思量了一陣,將薑瑤放回到**,皺著眉頭問道:“柳師弟呢?”

薑瑤連忙答道:“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兒,柳哥哥說下山去為我選一件聘禮,今天去,後天回。你趕緊到山腳下,替我擋住他。你們倆吃了跗骨丹,動不得真本事,切莫上山和沈佩玉硬拚……”

袁森聞聽薑瑤此言,直如墜入了無底冰窟,內心呼道:“糟了……陳七這小王八蛋跑路了……”

* *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陳七那日騙了薑瑤的腰牌,甩掉袁森,逃出太白山,一路策馬狂奔,不多時便來到了山腳下的眉縣縣城。此時正值金烏西墜,玉兔東升,陳七連人帶馬,困乏難當。

陳七摸了摸懷裏的那袋金豆子,咧嘴一笑,一勒韁繩,滾鞍下馬,進了城門。他在一處酒館醉了一宿,又去湯池裏泡了一白天的澡,黃昏時分出了湯池,哼著小調奔著燈火最亮處大步而行。

胭脂樓,眉縣縣城最大的風月場。

陳七包下了胭脂樓最大的雅間,點了好大一桌酒菜和十幾個陪酒的姑娘。四五個彈琵琶的倌人齊整整地坐在下首,鶯鶯燕燕地唱著吳楚小調;六七個香肩半露的女子攬著陳七的脖頸兒,扭動腰肢,手提酒杯,往陳七的嘴裏倒著酒。

陳七喝得眼花耳熱,扯開胸口的扣子,靠在一個姑娘的肩膀上放聲大笑。燈火搖曳間,陳七的腦子裏卻猛地閃過了薑瑤的身影……

“這個時候,阿瑤應當是已經到了竹林,等著和我聊天了吧……”陳七的腦中猛地蹦出了這樣的念頭,竟然不由自主地喃喃說了出來。

旁邊一個伺候的姑娘聽見了,怯生生地問了一句:“爺,你說什麽?什麽阿瑤?喲——這又是哪家樓子裏的姑娘啊?”

陳七聞言,嚇了一跳,推開坐在他腿上的兩個姑娘,站起身來,撓著頭問道:“我說‘阿瑤’這兩個字了?不可能,你們聽錯了吧?”

“沒錯啊!爺,我聽得可真真兒的!”

“我真說了?”

“真說了!”在場的一眾姑娘齊聲答道。

陳七打了個酒嗝,搓了搓臉,心中暗說道:“陳七啊陳七,是酒不好喝,還是窯子不好玩?你是不是倒黴催的,好不容易出了那虎穴狼窩,又去想那醜婆娘作甚?我看你就是浪風抽的!”

隻見陳七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將酒杯往樓下一拋,攬過一個姑娘,摸出一顆金豆子,往她領子裏一塞。那姑娘又羞又癢,發出一陣嬌笑。陳七咧開嘴,故作豪邁地大聲喊道:“姐妹們,唱起來!跳起來!”

陳七雖然嘴上喊得厲害,但不知為何這心裏對眼前的春酒美色竟然提不起半絲興趣,任憑眼前的姑娘們招蜂引蝶地在他眼前歌舞,他也是臉不紅,心不跳,根本不似往昔。

“我這是怎麽了?”

陳七嘀咕了一句,扭頭看向窗外,腦子裏又浮現出了薑瑤的身影……她撐船,她劃槳,她將陳七打落水中,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淚,她的柳眉如黛,她的喜,她的憂,她的相思,她的苦,她枕在陳七肩頭的輕柔……

“我這一走不回,她的心……會不會痛得要死……哎呀呀……怎麽又是她!”陳七一聲大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痛得手掌欲裂。

絲竹聲戛然而止,一眾陪酒的姑娘紛紛收起了笑顏,扭過頭來,齊刷刷地看向陳七,一臉的迷茫不解。

“罷了……罷了……都散了吧!”陳七又摸出一顆金豆子,遣散了一眾姑娘,自己孤身一人對著一大桌子的酒菜發著呆,腦子裏天人交戰,嗡嗡亂響。

“難不成對薑瑤真動了感情了?”

“不可能不可能,陳七啊陳七,你做的就是小白臉的營生,有道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幹這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多少官家娘子、豪門豔婦都沒動心,一個破了相的醜女人,你怎麽還念念不忘呢?人家是八門的大賊,江湖上有字號的人物,你呢?爛泥扶不上牆的小混混,狗屎一樣的人物,你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硬貼什麽啊?再說了,人家薑瑤喜歡的是大英雄柳爺,不是你陳七!讓你裝兩天,你個假柳爺,你還真把自己當真柳爺了?”

“對對對……對對……人家薑瑤愛的是柳爺,不是我,不是我……可是,我這腦袋怎麽就忘不了她呢?哎呀呀……”

陳七頭疼得厲害,自顧自地敲打著後腦勺,站在窗邊吹風。突然,牆根下傳來了一陣犬吠,他向外望去,看到三隻野狗繞著一個要飯花子打轉,作勢要撲上去,搶那要飯花子手裏的半碗涼粥。

這陳七也是自小要過冷飯、睡過橋洞、和野狗搶過食的苦命人,看見這一幕,哪還忍得了,便回身從桌上撈起兩個空酒壇子向窗外擲去。

“咣當——”酒壇摔在青石板鋪就的大街上碎裂開來,那三隻野狗嚇了一跳,正逡巡,隻見陳七已經舉著一條板凳風風火火地跑下了樓,舉起手裏的板凳就是一陣亂掄,三下五下便趕跑了那幾隻野狗,一回頭,看見那要飯花子正瞪大了眼睛,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自己。

那要飯花子有五六十歲了,矮小駝背,頭發斑白,一臉皺紋。他背著一卷草席,一身破棉袍,補丁壓著補丁,油漬混著泥土,髒得發亮,眉毛胡子髒得打綹,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刺眼。

陳七喘了口粗氣,扔了手裏的板凳,回過頭來,看了看那老叫花子,張口問道:“吃了沒?”

那老叫花子搖了搖頭。

“那走吧!跟我去對付一口……”

陳七攬過老叫花子的肩膀,帶著他往胭脂樓的大門走去。門口的老鴇瞧見陳七領著一個髒亂的老叫花子往門裏進,連忙走上前來攔住,口中說道:“哎喲,這位爺,這是怎麽個意思啊?我們這兒叫花子不能進。”

陳七聞言,眉頭一皺,梗著脖子問道:“叫花子怎麽了?”

老鴇瞥了一眼老叫花子,捂著鼻子說道:“爺,您也不聞聞,這叫花子身上……味兒多臭啊。”

陳七一聲冷笑,從懷裏摸出了一顆金豆子,撚在指尖,指了指老叫花子,又晃了晃手裏的金豆子,笑著說道:“你說……是它臭,還是他臭啊?”

老鴇見了那金豆子,喜得渾身亂顫,尖笑著說道:“金豆子不臭,叫花子也不臭,都不臭,要說臭啊,就是老身的這張嘴臭,隻要爺高興,怎麽著都行,二位裏邊請著!”

陳七甩手將金豆子扔給了老鴇,攬著老叫花子上了樓梯,直奔二樓,坐回到了酒席前,然後指著席上的酒肉,大聲笑道:“來!咱們喝點兒?”

老叫花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周圍,笑著說道:“您看,我這種人,來這種地方也不合適啊。”

“怎麽不合適?”陳七給老叫花子倒了一碗酒,遞到他身邊,打了一個酒嗝,張嘴說道:“叫花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吃得肉,喝得酒,逛得窯子……不瞞您說,我小時候,也要過飯!你瞧瞧,看這……”

陳七本就喝得微醺,剛才下樓打狗,一頓折騰,腦門上見了汗,被風一吹,酒力霎時間上湧。隻見陳七舉著一隻鴨腿比比畫畫一陣舞弄,伸手解開了褲腰帶,褪下褲子,指著大腿上的一片疤痕,口齒不清地說道:“看見沒……八歲那年,在街邊和野狗搶食時被咬的……”

陳七踉蹌了一下,提上了褲子,大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端起酒杯,笑著說道:“不怕你笑話,我這人就聽不了狗叫,特別是咬咱們要飯花子的那種野狗!他娘的,這人就是人,哪怕吃不上,穿不上,他再落魄也是個人啊!這人怎麽能讓狗給欺負了呢!”

陳七此刻酒力上湧,想起兒時的心酸過往,大聲喝罵,將桌子拍得是震天響。

老叫花子眯了眯眼,細細地瞧了瞧陳七的眉眼,暗中思忖道:“看麵目,有八九分神似,可這做派,絲毫不像傳說中的樣兒啊!”

原來這柳當先屢屢刺殺日軍要員,在洞庭湖邊火燒嶽陽樓,日偽政府畫像張榜,天下緝拿,這柳當先的畫像遍布江湖南北,故而不少江湖人物看過柳當先的形貌。然而,這畫像終歸是畫像,和本人始終有差距,再加上陳七的做派風格與江湖傳說中的白衣病虎格格不入,一時間倒叫這老叫花子犯了嘀咕。

“老伯,你貴姓啊?”

聽見陳七問話,老叫花子放下手裏的酒杯,張口答道:“免貴,姓曹!”

叫花子打扮,駝背,姓曹。

若是久曆江湖的袁森在此,僅憑這三點信息,就能大概推測出老叫花子的身份——死門掌舵,探花曹忡!

遁甲有雲:“死門居中西南坤宮,屬土。”死門與艮宮生門相對,萬物春生秋死,春種秋收,故命名為死門。這死門是盜眾八門中最為神秘的一派,隻因為做的是挖墳掘墓的勾當,幹的是死人買賣,晝伏夜出,鑽山遁地。死門有祖訓:“本門以開棺掘墓為營生,陰德有虧。凡我門下徒眾,一不得著綾羅之衣,二不得留隔夜之財,三不得住遮天之屋。墓中所得資財,僅取一飯之飽,餘者皆賑濟窮苦,不得有違。”故而,這死門中人,大多和乞丐無異,衣著破衣爛衫,飯食殘羹冷炙,住無片瓦遮頭,和其他七門一向沒有往來。

死門的當代當家,姓曹名忡,本是浙江海寧的讀書人,參加過科舉,還中過探花,端的是風流倜儻,一表人才。隻因仗義執言,得罪了上官,被尋一借口,安了個謀逆的大罪,在死牢裏受盡了酷刑,和一幫盜墓賊湊成了一撥,等候秋決。然而這群盜墓賊裏有死門的徒眾,死門的老當家謝甲生在城外組織人手挖地道,直通死牢之下,營救徒眾,順手把曹忡也給帶了出去。曹忡從探花郎變成了階下囚,人生急轉直下,萬念俱灰,從此也斷了對功名利祿的念想,拜了老當家謝甲生為師,學習死門的鑽山遁地之術。這曹忡本就是探花郎,腦袋聰明,心思活絡,在手藝上下了十年苦功,終於師成出山,單槍匹馬,連盜了一十七處大墓,同門皆拜服。謝甲生年邁退位,死門群盜故而共尊曹忡為首。

此時,陳七已經喝得頭昏腦漲,曹忡皺著眉頭思量一陣,暗中嘀咕道:“江湖傳聞,白衣病虎柳當先乃是排得上字號的內家高手,怎麽我觀察他腳步呼吸,絲毫沒半點兒吐納的樣子……哦,也對,久聞這驚門的內家功夫最是神妙,練到極致,能死皮蛻淨,返璞歸真,越是功夫精深的內家高手,越和普通人無異,除非是傷門秘傳的聽山之術,否則無人能勘破虛實,如此,便說得通了。可是這做派……也罷,我用江湖禮數和他盤盤道,看他怎麽答。”

心念至此,曹忡轉手從腰後抽出一支黃銅的煙袋杆,用左手托著橫在身前,再遞到陳七的身前。

這裏頭有個名目,喚作開山問路,乃是賊頭才能用上的手段。說白了,就是不對切口,打啞謎,以禮數問身份,此乃江湖切口中的頂尖手段,尋常小賊根本不懂。這曹忡認為對方疑似柳當先,對白衣病虎這種威震南北的大賊,自然不能用對切口、聊黑話的小手段,必須敬之以禮,於是一出手,便來了一記——開山問路。

什麽意思呢?這天下人分黑白兩路,左右兩手,一陰一陽,左手托“一”代表陰,右手托“一”代表陽,這煙袋杆子橫過來,代表一個“一”字,左手托“一”,意思就是問“您是黑道哪一路啊?”。

眼前這人壓根兒就不懂什麽開山問路的江湖禮數,看到曹忡遞個煙袋杆過來,以為是讓他抽旱煙,當下咧嘴一笑,搖了搖頭,從衣袋裏摸出了一盒香煙,抽了一根,劃著,嘬了一口,然後探出夾香煙的食指和中指,推開了曹忡的煙袋杆。

陳七的意思是,他抽不了這個旱煙,他抽香煙。

但是曹忡壓根兒沒往這上想。曹忡敬上了一個“一”,想問問陳七是哪一路,陳七卻伸出兩根手指回了他一個“二”,按著江湖禮數,陳七這意思代表自己“腳踏黑白兩道”!

曹忡嚇了一跳,暗地裏一琢磨,心中念道:“也對,這柳當先既是統領驚門的北派大當家,還是東北抗聯楊靖宇將軍手下的先鋒營營長。既是江湖上的大賊,又是軍隊裏的大將,不是腳踏黑白兩道又是什麽?”

想到這兒,曹忡點了點頭,對陳七是柳當先的懷疑,又加深了三五分。隻見曹忡琢磨了一陣,舔了舔嘴唇,在桌子上找了三根筷子插到一隻八寶雞上,遞到了柳當先的身前。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原來,這盜墓的死門吃的是死人飯,八寶雞上插三根筷子,像極了墳頭的香。曹忡這意思就是說:“我是幹死人買賣的!”

陳七不是柳當先,哪曉得這裏邊的意思,瞧見曹忡把八寶雞遞到身前,以為曹忡勸他多吃點兒肉菜呢。陳七呷了口酒,暗自思忖道:“這八寶雞哪能用筷子吃啊,吃肉還得上手撕啊!”於是抬手就拔掉了八寶雞上插著的筷子,擼起袖子,將雞扯成了十幾塊,自己吃了一塊,又給曹忡遞了過去,示意他也跟著吃。

曹忡見狀,眼珠子都要鼓出來了,心中暗道:“沒錯了!就是柳當先!我告訴他我是吃死人飯的,他直接把雞給撕了,這不就是告訴我他是幹殺人買賣的嗎!對對對,這驚門掌綠林,幹的正是殺人越貨的勾當。”

曹忡吞了一口唾沫,端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將其列成一條線,站起身,連幹了三杯。

按著江湖禮數,這叫拜山門鳳凰三點頭,敬元良無火單燒香。意思就是,咱們同行相見,我尊你是英雄好漢,敬您三杯酒,權當拜山門,一杯代表一炷香,一杯敬你,一杯敬我,一杯敬咱們共同的祖師爺。

按著江湖規矩,死門和驚門同屬盜眾八門,有著共同的祖師爺,陳七也應該起身,敬曹忡三杯酒,還了禮數。但是陳七哪懂這個啊,他看見曹忡起來,仰頭三杯酒下肚,心中想道:“我一個二十啷當歲的小夥子,論起喝酒,能讓你個老頭子比下去嗎 ?”

想到這兒,陳七擺了五個酒杯,全都滿上,一口一杯,全幹了。

這一下,曹忡徹底傻眼了。原來,這賊行之中,八門的當家相會,盟誓之時隻能燒三炷香,分別是敬對方、自己和祖師,唯有一人可以燒五炷香,多出的兩炷分別敬天、地。這敬天禮地的香隻有八門之主盜眾佛魁才有資格燒。

“久聞柳當先雄才大略,欲一統八門,做那江湖南北、掌青龍背、水火春秋、刀插兩肋的盜眾佛魁。沒錯了!此人就是白衣病虎柳當先。”

想到這兒,曹忡眼神一亮,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燙金的請帖放到桌上,推到了陳七的身前。陳七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拿起那請帖打開一看,上麵寫著兩行小字:“傷門沈佩玉婚配開門薑瑤,邀請天下英雄於後天午時前往太白山觀禮。”

陳七眯了眯眼,看了看下麵落款的日期,掰著指頭算了算。這請柬乃是在自己離開太白山的當晚發出的,如今,他在眉縣內已經廝混了一日一夜,請柬上說的後天,不正是明天中午嗎?

“好你個薑瑤啊,我前腳走,你後腳就找著下家了,枉我還……還……”

陳七酒力上頭,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看見請柬上的文字,拍案而起,大著舌頭,衝著窗戶外邊一陣亂罵,罵得急了,一口氣沒倒上來,哇的一聲吐了個稀裏嘩啦。

陳七靠著窗邊,打了個酒嗝,迷迷糊糊地問道:“那個老……你姓啥來著?”

“曹!”

“那個老曹啊,請柬你……從哪兒來的?”陳七滿臉通紅,一身酒氣。曹忡皺了皺眉,張口說道:“太白山下有傳遞消息的蜂穴,過往的江湖人都會去蜂穴采買消息,我也是路過此地,途經蜂穴,瞧見有人在蜂穴發請帖,便拿了一份……”

陳七此刻喝得頭昏腦漲,心思愚鈍,根本顧不得思考以曹忡的叫花子身份是怎麽知道蜂穴的,隻是抱著請帖坐在窗邊又哭又笑,嘴裏磨磨叨叨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瞧見陳七這副模樣,曹忡不禁搖了搖頭,低聲歎道:“這江湖上都傳白衣病虎柳當先和畫皮薑瑤之間有一段情史,如今一看,此言不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