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論高尚與教義[1]
425.第二部分。沒有信仰的人無法懂得真正的美好和正義。
人人都尋求幸福，無一例外。無論使用何種手段，人們都尋求到達這個終點。它使一些人出兵征戰，使另一些人熱愛和平。雙方的渴望其實是一個，隻是觀點不同。意誌隻指向這個目標，從不在其他方向上邁出一步。這是所有人所有行為背後的動機，即使上吊自殺的人也不例外。
人們望眼欲穿，但是，歲月悠悠，從未有誰到達過這裏，除了有信仰的人。所有人都在抱怨為什麽找不著，無論君臣、貴賤、老幼、強弱、智愚、壯疾，不分國度、時代、年齡和地位。
如此悠久、持續而一致的試煉定能使我們相信，僅憑一己之力永遠無法觸及美好。先賢甚多，但很難效法。從來不存在完全的相似、嚴絲合縫，所以我們盼望自己的願望不會像先人一樣遭到欺騙。當下從不滿足我們，而生活則欺騙我們，把我們從一個不幸引向下一個不幸，直到死亡，死亡是悲慘世界永恒的統治者。
那麽這種饑渴和無力向我們昭示了什麽？人曾經有過某種真正的幸福，現在卻隻剩下一個空洞，這個痕跡就是一個標誌，說明這裏曾經有過某種真正的幸福。人徒勞地用周圍的一切來填充它，從彼物中尋找從此物中無法獲得的支持。但一切都是徒勞，因為無底的空洞隻能由無限且永恒的物體來填充，即上帝本身。
唯有他才是我們真正的美好。我們背棄了他，自然界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他填補這個洞就不足為怪了：星辰、蒼穹、大地、元素[2]、森林、白菜、韭菜、動物、昆蟲、小牛、蝮蛇、熱病、瘟疫、戰爭、饑荒、罪惡、通奸、**……這一切加起來都無法填充那個洞。既然人已經喪失了真正的美好，那麽在他看來，一切都必然同等美好，甚至自殺也是美好的，雖然自我毀滅是那麽悖逆上帝、違背理性，為整個自然所厭棄。
為了尋求美好，有人訴諸權力，有人訴諸科研，有人求之於感官愉悅。還有一種主張實際上更靠近真理，它認為人人饑渴的那種普遍美好必然不是那些可以被個體所擁有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不是他可以獨占的。否則，擁有者會因為自己沒有占全而痛苦，這種痛苦遠多於已經擁有的那部分所帶來的快樂。他們已經明白，真正的美好應當是所有人能同時享有的美好，它不會減少，也不會激起嫉妒，更沒有人會失去。他們的推導過程是，這種饑渴必然人人都有，所以它是人的天性，所以可以推導出……
426.真正的本質已經喪失，萬物就成了它們自己的本質；同理，真正的美好已經喪失，萬物就成了它們自己真正的美好。
427.人並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上。他顯然已經迷失了。
他迷路了，卻無法找到真正的位置。他焦慮而徒勞地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四處尋找。
428.用自然來證明上帝，是軟弱的標誌，不要小看經文；如果認識矛盾象征著有力量，那就應該尊重經書。
429.人的卑賤之處：屈服於獸性，甚至跪拜獸。
430.為波·羅雅爾修道院而作。先解釋不可知性，然後再這樣開始。人的雙重屬性——偉大又可悲——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真正的宗教必然會告訴我們，人有某種偉大的大源，同時也是可悲的大源，而且它必須解釋清楚我們為什麽會矛盾得驚人。
為了使人幸福，它必須向他證明：存在一個神，我們應當愛他，我們真正的幸福就是被他包裹在內，脫離他是唯一的惡。這個宗教必須認識到，我們被黑暗充滿，黑暗妨礙我們去認識和熱愛他。愛他是我們的義務，然後責任感就能讓人選擇去愛他，而我們的欲念則使我們背離他，我們被不義充滿。為了我們的幸福，這個宗教必須向我們解釋清楚我們和神的相對位置，它必須告訴我們信不起來的解藥以及如何獲得這些解藥。所以讓我們考查世上所有的宗教，看看除了基督教外還有沒有能滿足這些要求的。
有些哲學家提出，我們自身之內的美好是主要的美好，這種宗教符合要求嗎？這是真正的美好嗎？他們找到我們苦難的補救之道了嗎？把人置於與神相等的地位[3]，可以治愈人的傲慢嗎？
而把人視作獸的異教徒則告訴我們，大善即世間的享樂，享樂甚至是永生中的大善。他們提供欲念的補救之道了嗎？那麽，哪種宗教教導我們傲慢和欲念是病要治呢？什麽宗教教導我們認識自己的美好、義務，認識使我們背棄美好和義務的軟弱，認識該軟弱的原因，開出醫治軟弱的解藥，並說明了獲得解藥的辦法呢？
其他宗教都沒有做到。讓我們來看看上帝的智慧說了什麽。她說：“不要指望真理，也不要指望人能給你慰藉。我是創造你的那個存在，隻有我才能讓你認識你是誰。但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當初創造你的時候的樣子了。我創造的人是神聖、純潔、完美的，我使他充滿光明與智慧，我把我的榮耀與神奇傳給了他。那時人的眼睛能看見莊嚴的上帝，那時他還沒有陷入無法刺穿的黑暗，也沒有死亡折磨他，更沒有現在的種種不幸。但現在他已經無法承受這樣大的恩澤而不變得驕傲。他想自立為宇宙的中心，而不依靠我的幫助。他躲避我的管轄，他渴望在自身內部尋求幸福，企圖與我平齊。所以我轉身棄他而去。我創造萬物本來是要交給他來統治，現在我使它們都反抗他，與他為敵。這樣，現在的人就變得有如禽獸，他遠離我，幾乎一點兒也看不到他的創造者了。他的全部知識已經消失或變得混亂！感官不受理性製約，甚至主宰理性，把他引向追求感官愉悅。萬物不是折磨他就是**他，不是以力量使其屈服就是以魅力迷惑他從而操縱他，**是比力量更加可怕和危險的操縱。
“這就是人類現在的樣子，殘存著一點兒微弱的本能，渴望從前那種幸福，但卻投身於盲目之中，欲望已經成了他的第二天性。
“我向你宣示這大道，你就可以認識諸多悖論的原因，而不像所有他人一樣驚訝，那些矛盾把人分為各執己見的派別。現在請看清經曆萬千災劫也無法遏製的偉大與光明吧。看看這大道的原因是否必然是另一種性質的。”
為波·羅雅爾，明天。“啊，人類！你在自身之中尋找醫治惡疾的解藥，怎麽能找到？你的智慧之光所能達到的極限，就是認識到絕不可能在自身中證得真和善。哲學家們曾保證可以，但他們自己也沒有做到。他們不知道你真正的美好，也不知道你真正的狀態。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有何種惡疾，又怎能提供解藥？你的大病就是引你背離上帝的傲慢，還有把你縫在地上的欲念，而他們隻是讓你珍惜兩種大惡疾之一。如果他們說你最終可以修身成神，隻是為了激起你的傲慢，他們使你相信自己性質如神，與神齊身。有些人看到這說法的荒誕，卻又把你推向懸崖的另一端，使你把自己的本性理解為獸，引導你在獸欲中尋求美好。那些聰明人根本不懂你的不義的補救之道，我才能使你理解你是誰……”
亞當與耶穌基督。
如果你能夠和上帝聯合，那是出於聖恩，而非出於自然。如果你得到謙卑，那是來自懺悔，而非來自自然。所以，這兩種能力是一種雙重能力……你並非你被創造時的樣子。
亞當和耶穌基督是兩種狀態，這是明明白白的，你不可能無法辨明。追隨你自己的感覺，觀察你自己，難道真的不能切身地感受到他們完全不同質嗎？在簡單事物中能有這麽多矛盾共存嗎？
理解不了。不是所有不可理解的都不存在：無窮數[4]、等於有限空間的無限空間等。
有些信徒理解不了“上帝應該主動與我們聯合”[5]。看一眼我們卑微無力的狀態，就能明白這種良苦用心。而如果你真想理解，那就請你跟我一步步走吧，認識到我們的確卑微，無法僅憑自己的力量去認識他，沒有他的仁慈，我們配不上他。人是一種知道自己的卑微的動物，我不知道他怎麽有權力去丈量上帝的仁慈，還妄圖用自己飄忽不定的幻想去給他設定很多限製。因為對上帝一無所知，所以對自己一無所知，看到自己的狀態就憂心忡忡，卻還有膽量說上帝無法讓自己與他交流。
而我要問這個小信的人：除了認識、熱愛神，神還要求你做別的事了嗎？而你天生就能愛能知，為什麽不相信上帝是可以熱愛的、能夠認識的？這樣你最起碼知道自己是存在的，因為你無疑愛著什麽。所以，如果你在漆黑一片中窺見了什麽，在世間萬物中找到了值得愛的對象，而上帝將屬於上帝的某些光賜給了你，為什麽你無法去認識神、熱愛神，以神喜悅的方式與他相通呢？所以，在你的想法中必然存在著站不住腳的前提，雖然它表麵看起來是以謙卑為基礎的。這個想法說明你對自己不誠實，也沒有邏輯，因為它讓我們拒絕承認：我們其實無法知道自己是誰，隻能用與神的關係來定義自己的存在。
“我並不是要你盲目地相信我的話，我也不想強硬地說服你。實際上，我沒有任何權力給你任何理由去做任何事情。但為了解決問題，我想展示有力的證據，讓你看清在我身上發生的奇跡，讓你相信我是什麽，然後請你分享讓人無法拒絕的神跡和證據，為我添威信。這樣你就能相信而無須……而無須我說的東西了，因為你將沒有任何理由抗拒我說的話，除了你無法自行判斷其真實與否。
“上帝打算救贖世人，向尋求他的人打開救贖之門。但人使自己配不上救贖。我們本就不配得到救贖，所以上帝因為某些人的頑固而拒絕賜予他的仁愛，就是公正的。假如他想攻克最頑固的抝執的話，隻需莊嚴顯身，就能使他們無法懷疑他真實的存在，就像在世界末日時現身一樣，伴隨著雷霆，大自然顛倒錯亂，死者再生，最盲的人也能見到他。
“他不想用這種方式臨世降慈，因為很多人配不上他的慈悲，所以他就放任他們失去自己本來就不想要的美好。所以，如果他用能讓所有人信他的莊嚴法相臨凡，那就不好了。他會悄悄地來到世界上，但不會藏得讓那些真誠尋求他的人也不認識他。他願意讓這些人輕易認出自己。他展示自己來過的痕跡，隻想向全心尋求他的人公開身份，而讓總想躲開他的人看不到他。他就這樣管理世人對他的認識，所以，求則予爾、尋則遇之、叩門則為爾開啟，而不尋找他的人看不見。對一心渴慕遇見他的人，他的光明已經足夠讓他找到上帝，對有相反打算的人，他的晦暗一樣充足。”
431.其他宗教都沒能真正認清人這種最神奇的造物，沒能認清偉大和卑微天然共存。有些宗教認清了人很偉大這一事實，就把人的謙卑看作可恥、不領聖恩的，而另一些則認清了人很卑微這一事實，就傲慢地嘲弄人竟然感覺自己偉大。
第一類人會說：“抬眼望向上帝，你看他和你類似，他創造你來敬拜他。你可以走向他，隻要你願意追隨智慧，就能與上帝齊身。”埃皮克提圖說：“自由的人們啊，抬起你們的頭來吧。”
而另一類人則會說：“可憐的蠕蟲們啊，低頭看看土地吧，看看你們與之為伍的獸類。”
但人到底適合哪種呢？他是與神齊身還是與獸為伍？多麽恐怖的距離！那麽，我們到底是什麽呢？
難道這些事還不能讓人明白，人迷失了方向，從原來的故鄉墮落，急著尋找回家的路卻無法找到？而有誰來指引他們回去呢？最偉大的人們都失敗了。
432.懷疑主義是真的，因為耶穌基督降生之前的人畢竟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偉大還是渺小。而有些人雖然說這說那，但其實也不懂，他們隻是在毫無理由地隨機猜測。他們不是排除了偉大就是排除了渺小，所以在這方麵也一直都是錯的。
你們所不認識而敬拜的，我現在告訴你們。[6]
433.整體理解了人性之後。真正的宗教必須能告訴我們人的本質，它應該懂得其偉大與渺小以及兩者共存的原因。除了基督宗教之外，有哪個解釋清了呢？
注釋
[1].在帕斯卡那裏，高尚不是我們感覺被囚禁其中的幽暗隧道。如果高尚不是建立在一些命定規則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良善願望上的話，那麽它就是自由自在的，就隻是自由的、擴張的、充滿喜樂的。帕斯卡的“高尚”，力圖賦予自我更多的人性，提高人性的尊嚴，然後就此進入一種具有開放性的高尚，能夠解放任何狹隘平庸的高尚。
[2].土、氣、水、火。
[3].愛比克泰德認為智者是神的客人，塞內卡認為智者勝於神。
[4].無窮大、無窮小、負無窮。
[5].這裏講的是，為什麽神不親自拯救人類，而要道成肉身基督並遣他下界。如果上帝就是佛教中的“法”或道教中的“道”，那麽他就沒有辦法自己去做任何事情，他需要仆人。
[6].見《聖經·使徒行傳》第17章第23節。古羅馬人是多神論，但除了宙斯、阿波羅和雅典娜等神之外，還供奉一個“未識之神”。這時保羅說：“你們所不認識而敬拜的，我現在告訴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