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1]
親愛的讀者,請別害怕,我分享的不是一本哲學書。首先,我能力欠佳,我不能說它是我可以駕馭的學科。
也許這本書永遠都不足以流行並暢銷。暢銷書擁有大批的擁躉,所以需要迎合,而不是啟發。人們想要什麽,它就給予什麽。大家想要讚美,它就奉承他們;大眾喜歡被騙,它就欺騙他們;大家憎恨真理,它就向他們隱瞞。迎合人人才能贏得人人的喜歡。而這本書並不迎合,不取悅感官,隻取悅心智,所以想必隻有少數人會翻開。
帕斯卡的不迎合,首先是他不妄自尊大。大作家首先都有一個假設,也就是假定自己有資格說“我是大物理學家、大數學家或大統計學家,我是這樣想的,所以你也要這樣想”之類的話,但帕斯卡可沒這麽做,他隻是邀請你仔細思考。因此,他沒有引導誰,而是給出了一個有建設性的建議,讓你能夠在高貴中吐芽、成長、盡情地伸展。
哲學之和等於0。
哲學有三個永恒的主題: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而所有偉大的哲學家都沒有找到答案,從柏拉圖到尼采。因為找不到答案,所以這些問題才永恒存在。
為什麽找不到答案呢?首先,哲學家都需要偏執,如果不偏執,他就無法突出人性的一個側麵,並誇張為全部,所以無法引領一個流派。所以,任何一派都隻是看到自己那扇窗口的天地。
其次,哲學在於思辨。哲學隻有邏輯這一個工具,所以往往會變成一種無休止的論證。這就像蒙田說的,我是“站在滑輪上”,輪子無止境地轉啊轉啊轉。而真正的理性不應該老在自我的小圈圈裏打轉。科學家則不會陷進邏輯本身,而是棄用哲學理性,從數學、物理、統計學等理科視角進行觀察。哲學和數學是兩種不同的理性。理性的界限並非哲學家描繪出的輪廓,理性可不隻是邏輯那麽簡單。帕斯卡蔑視的理性,便是哲學家的理性,因為隻靠這種理性並不能尋得生命的真諦。而科學視角的確能讓人擁有一種穿透性的眼光,於是擁有了尊重自己的能力。
再次,每個哲學主張都有對立的主張,就像酸堿中和,兩者會互相抵消。舉個例子來說,有人主張人性本善,就會有人主張人性本惡,1加-1變成了0。當這個A、B擇一的選擇題陷入困境時,就會有人站出來調和,說選C:“人性本自然,自然無善惡。”意思就是“你看,雖然它是個0,但這個0是有意義的”。然後就會有人站出來說其實還有D選項:“不是無善無惡,而是有善有惡,人是善惡兼備的。”到了這個地步,你就不知道該聽孟子的、荀子的、老子的還是黑格爾的了,因為A、B、C、D所有選項都在互相抵消。
每一派都有充分的理由稱其他流派的真理為偽命題,而每個命題在解構主義的強大邏輯麵前都不堪一擊,一下子就能推翻。所以哲學上隻有流派、主義、學說、主張、假說,沒有真理。
那麽佛陀又站出來了,他要選E:“一切皆空。”這回算到頭了吧?不,遠遠沒有,因為證偽信息到處都是:如果一切都是空,那麽,我這切身的感受又是什麽呢?難道沒有一根刺在刺痛我?而且要開悟,談何容易?佛陀悟道的時候,
入定四十九日,不吃不喝不睡。青少年有時會靈光一閃,在某個瞬間領悟到一套生命哲學,但成年後這種開悟就越來越少了。
那看來,一切都處於不確定之中,就像佛陀說的無常,或懷疑主義說的“懸擱”。這該算真理了吧?但其實這個不確定性還是可以推翻的,因為你無法確定這個不確定性。不過我們就不接著聊了,這麽討論下去,就永遠討論不完了。
綜上所述,每個哲學派別都渾然天成,自成一體;但各個流派的互相抵消,則困擾著哲學的曆史,永遠都有新的流派出現,另立山頭。所以,從柏拉圖到尼采,其流派都有自己的壽命,存續幾十年到幾百年後就歸入曆史了。
麵對哲學主張,到底信不信、信哪派、信到何種程度,那都是個人的選擇。但選了也沒用,因為你不可能確定自己選的是對的還是錯的,隻能感覺自己這麽做是對的。所以“信”隻是個個人選擇,選擇忽視俯拾皆是的證偽信息。解構主義也是這樣,它能從邏輯上摧毀一切理論,包括相對論,但它的矛頭不能指向自己,否則就把自己也解體了。懷疑主義也是這樣,它懷疑一切,唯獨不能懷疑自己的懷疑。
讀透了中外哲學著作,人就很容易抑鬱,因為讀到最後會繞進死胡同裏去。它一直要解答三個問題,但從未提供過無法推翻的答案。後來哥德爾站出來說了一個不完全性定理,大意是,任何理論中都存在一個悖論,否認理論自身的存在。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哲學之和就是0,你隻能選擇相信一個流派、一個主張,這時你會有意回避隨處可見的證偽信息。你必須有意去回避隨處可見的證偽信息才能“信”,無論是哲學還是宗教。
帕斯卡懂哲學,又跳了出來,所以解決了這個困擾哲學史的問題。他是個科學家。他嘲弄哲學,他表示,隻靠哲學理性去論證根本就不管用。如果他說到這裏就不繼續了,那他就仍然是一個哲學家。帕斯卡要表達的意思是,你看,理性遠不是哲學的理性那麽簡單,哲學理性隻是邏輯理性,它不是全部。
真理,一定存在於某個角落,但肯定不在哲學家那裏。
我是誰?
尋找本身並沒有錯,甚至是好的。哲學家的內心感受到了求真的張力,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哲學注定是一條死路,因為它仿佛在說:“意義在哪兒?我要占有意義、征服它、控製它。”這是何等狂妄自大啊!它竟然有如此非分的妄想,妄想自己可以達到至高、絕對的境界。哲學家的理性是缺乏理性的。
當人們感受到意義的喪失,而哲學又拒絕提供終極奧義,我們該怎麽辦呢?哲思本身會自行瓦解,不能帶來任何緩解,這時,人會經曆徹底的挫敗。我們並非真的有理性,隻是迷戀哲學家的理性,棄用科學家的理性。或者說,我們迷戀自己的理性,因為人人都是自己的哲學家。然後我們就像哲學大師們一樣落入無休止的空談,或者質疑和否定,或者幹脆回避思考,這樣就仿佛從未有過糾纏和折磨了。
哲學解決不了的問題,隻能找科學家了,而帕斯卡是科學家中的哲學家。他用微積分討論人的存在,用概率論討論神,所以結論非常簡單,一目了然。那麽你說:“那不是很難懂嗎?”那倒沒有,因為他沒有像愛因斯坦一樣使用公式,所以很簡單。我們都曾有過精神方麵的困惑,而且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就會有挫敗感,感到失控,失去活力。假如哲學家的理性沉湎於自己的力量,它便自以為無所不能,凡事都能掌握、操控,結果總像在鼓脹的氣球上刺了一針,一下子就爆了。麵對徒勞的探索,人真的感覺很不舒服。所以,為了避免撞牆和絕望,我們不是選擇進一步去挖掘和探究,就像置身沙漠時往地下挖掘尋找水源一樣,而是選擇拒絕思考。
“我是誰?”宇宙的浩瀚與壯麗吸引了帕斯卡,又叫他困惑不已。天地的雄偉和廣大讓他感到自己無窮渺小,近乎0[2]。仰望星空,人是無窮小的,人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點。人不隻在抬頭看時才能明白宇宙的無窮,同時腳下裂開了無窮多無窮小的深淵。物質是無限可分的,每個原子裏還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片浩瀚的宇宙,每個宇宙都有自己的蒼穹、自己的行星、自己的地球。相對於這些小宇宙,無窮小的自己簡直又是無窮大的。所以,人存在於無窮大與無窮小兩個極限之間,人是“無和全之間的一個中間項”。
處於同樣令人眩暈的兩個無窮之間,人很容易迷失。他既看不到他從中而來的那個虛無,也看不到他深陷其中的那個無限,人處在不明白事物的起始也不明白事物的歸宿的永恒絕望之中。
我們盡可以把概念膨脹到超乎所有想象空間之外,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我們隻不過產生了一些無窮小的原子。最後,這個希望自己能夠無窮大但隻能麵對自己的無窮小的現實,會在人心裏產生一種撕裂感。
不過,人竟然能意識到兩種無窮的存在以及自己身處其中的境遇。好神奇啊!竟然是人在思索並想象世界!神造天地,而天地不知,人卻知道,知道自己處於兩個極限之間,還能思考!這就是人的高貴了,人高於天地萬物。
帕斯卡認為人既高貴又渺小,人因思想而高貴,高貴到知道自己渺小和高貴。人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所以他是一根蘆葦,但他因為會思考,可以囊括宇宙,可以通向兩個無窮,這就是人在宇宙中的全部尊嚴了。宇宙可以摧毀他,但宇宙並不知道這件事;而人能思考,這是任何力量所無法摧毀的。即使被摧毀了,人也會知道自己被摧毀了。知道自己被毀滅了,正是人的高貴,這是一個被罷黜的帝王的高貴。法國人安德烈·馬爾羅說“人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亡的動物”,無窮小的人因為這個“知道”而成為王,擁有無窮大的高貴,無論在位與否。
思想的力量使渺小的人變得高貴、有尊嚴。浩瀚無邊的宇宙,抵不過哪怕一秒鍾的思考。星象的移轉令人讚歎,但它轉,隻是在轉罷了,它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反倒是人讓宇宙活潑了起來。生命不是沒有意義的,人們所需要做的是賦予生命意義,那就是思考。
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我要去哪兒啊?”
大藏布說:“生於塵土,複歸於塵土,我日夜朝拜,隻為大地,能攬我入懷……”帕斯卡和亨利·梭羅說,死亡就是醒來。
但是,換一種心情呢?我們都是死刑緩期執行。人是物質的,所以終將死亡,這是大自然給物質規定的命運。我們都要把灰土撒到頭上,變成一具埋入地底的屍體,突然發現自己陷落在黑漆漆、沒有出路的隧道裏。
同樣麵對死亡,前者是有希望的,後者是絕望的。有什麽比被囚禁在死牢裏,沒有任何出路,隻能等死,但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同時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更可怕呢?所以人們逃避思想,一是想不明白,二是怕想清楚了卻得到悲觀的結論。所以人規避思考,或嘲弄死亡本身。逃逸,逃逸,永遠在逃逸,所以人們永遠不安寧。
我們世世代代一直受到意義焦慮的糾纏和折磨。當生命動力找不到表達的途徑,流於空轉,就會從內部吞噬我們。心被咬出了一個空洞,然後就總會有個什麽東西奮起反抗,人們總願意找點兒什麽東西營造一種氛圍,來填充這種空虛。絕望的人有一種希望,就是希望能占據更多的空間和時間。但與浩瀚的宇宙相比,人占有多少空間都沒有用,人無法避免死亡,因此也占不了多長時間。時空並不填充空洞。或者人們會嚐試為了活著而活著,通過刺激尋找安寧。快樂在不斷地召喚,又永遠在逃逸,人們陷入永遠躁動的重複之中,一陣狂歡後,隻留下虛空悵然的我們。麵對自我內心的虛無及張開大口的大坑,人在不斷地追逐或逃跑,不斷地往前逃跑。
每個欲望都打開一個逃脫的前景,不斷地**人用來填充已被挖空的內在。每個欲望的滿足,都能產生生命的幻覺,熱血澎湃的感覺使人感動。它給人一種有力量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印度的神一樣,擁有許多手臂可以戰鬥。一項輝煌的成就,不論其性質、內容是什麽,都很容易引發自欺欺人的陶醉感。我們很容易自我膨脹,自認為淩駕於他人之上。
沒有信仰的人其實都是有信仰的,因為這時候,人們朝拜的是自己,自己的思想便是教義,自己的行動便是神旨。這其實是出於一種**,想變得如神一般,想感受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於是,他們自創了一個宗教,自己既是信徒又是那個泥胎。人自封為神,拜自己。作為神的感覺真的很好,它讓人投入,讓人沉醉,讓人感動。但人心中高漲的覬覦之情,總是不滿足的。當人自立為神,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作惡了,以某個善的名義,維持自己作為神的偉大感覺。希特勒就把作惡當作榮耀,以有能力欺騙世界甚至自己而享有快感。在他眼裏,惡不再是一種惡,而是一種超善,這種善勝過眾善。但是,他的神會朽壞。表層的亮光漆終究有破損、龜裂的一天。當人切身感受到他的神像在一點點潰爛,人便失去了朝拜的信心,人會一下子跌入一片流沙一樣的世界。空虛以一種非常真實又陌生的形式出現,當他幼稚地相信自己可以不空虛了,另一種更高級的空虛正虎視眈眈,並且用一種更微妙、更難以捉摸的方式裹挾而來。他窒息得喘不過氣來,變得暴躁、偏執、痛苦,沒有任何可以抓牢的東西。
空虛的經驗是件好事,我們總是一層一層地被洗滌,不斷遇到磨煉,才能漸漸達到**無華的境界。完全的空虛是痛苦的,人**的心靈將成為無底的深淵,但正是這時,真理才終於有了容身的空間。醒悟是苦澀的,卻是必需的。
人生自獸,走向神,但怎麽可能走得到呢?如果認清了這個事實,人便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獸。所以,獸性就是自封為神的傾向,不管是以自己的感官為神、以利益為神還是以理性為神,甚至以禁欲為神、以道德為神,自封為神後,人才成了獸。到這裏,帕斯卡的人學就講完了。他還有一點兒神學論述,不多,歸總起來有這麽幾條:
1.我們必須在“信”和“不信”之間擇其一,因為隻有不確定最使人痛苦。使人飽受折磨的不是信或不信,而是懷疑。
2.世界上不存在駁不倒的證據,證明神的存在。“把神請出來給我看,我就皈依。”這是違反宗教的。帕斯卡反複強調,《聖經》說,神是一個隱蔽的神。破門而入任何空間,都無法找到神的存在。提燈尋影,眼睛就是那盞燈。
3.哲學家不認識上帝。帕斯卡的神不是以電閃雷鳴來展現威力的宇宙之神,甚至不是人憑著自己的智慧就能發現的神。證明和否認上帝存在的哲學論證是很難打動人的。
4.人因為沒有信仰而阻礙了自己的全麵綻放。
5.在一個邪惡的世界上,上帝並未缺席。他不直接幹預,不介入,隻會在人身上通過人來做功。
6.神不會剝奪人的自由意誌,信仰是自由的行為。
7.用理性推導不出神的存在,但用概率論可以推知信仰的必要性。
編譯者郭向南
注釋
[1].部分內容參照了以馬內利修女的《活著,為了什麽?》《我的重生》。
[2].無窮小,是一個永遠接近於0,但是不可忽略的東西。這個無窮小,就是帕斯卡所謂的“虛無”“虛空”“無”等。無窮大(∞或+∞),是一個無限大的東西,它超出所有想象之外。這就是帕斯卡所謂的“全體”“整體”“全”等。過去的時間,是無窮大的,以後的時間也是無窮大的,空間是無窮大的。無窮大和無窮小是事物的兩個極端,或極限。請注意:負無窮(-∞)不是無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