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人必須賭一把的時候[1]
184.要寫一封能促使人們去尋找信仰的信。
先叫人到哲學家(獨斷主義者和懷疑主義者)[2]那裏去尋求他,然後越讀越不安。
185.上帝以慈悲對待萬物。他處置信仰的方式,是用理智置其於腦,用恩寵置其於心。以強力和威脅把信仰灌入頭腦和心靈,不是傳輸信仰,而是施暴。那是恐怖而非信仰。[3]
186.以懼治民,王之恥也。(奧古斯都,《書信集》,第48或49封)
豎子不解此理。
187.順序。人們輕視宗教,憎恨它,怕它是真的。要矯正這一點,首先必須證明宗教絕不違反理性,證明它值得敬畏並讓人們真的敬畏它。然後要使之變得可愛,使善良的人從情感上希望它是真的。最後,我們必須證明它是真的。
它是可敬畏的,因為它看透人性;它可愛,是因為它許諾真正的美好。
188.可以寫散文,也可以寫對話體,但每篇中我們都得自問一句:“讀者會抱怨什麽呢?”(哪兒會冒犯到別人?)
189.首先要寫對無信仰者的同情。他們的狀況已經夠悲慘了。隻寫宗教的有益之處,不責備他們。但這樣寫隻會對他們有害。
190.然後再寫對正在尋求的無神論者的同情。他們還不夠悲傷嗎?要痛斥那些以求信誇口的人。[4]
191.不去尋求的人應該嘲笑尋而不得的人嗎?誰應該嘲笑誰呢?後者並不嘲笑前者,而是同情他們。
192.以漠然作為對彌敦[5]的譴責,既然上帝將譴責他。
193.對於那些既輕視小的事物又不相信大的事物的人,我們如何應對呢?
194.……可以這樣安排:建議他們在攻擊宗教之前,至少先了解一下自己攻擊的對象。如果一個宗教自詡能清晰地看見神,**裸地公開宣講自己清晰地看見神了,那麽,說“我們沒見過世麵,能否也讓我們開開眼?”就是有效的反駁。但基督教說得正相反:人處於黑暗之中並與神隔離,神藏匿起來不使人知。上帝在《聖經》中其實是這樣稱呼自己的:“自隱的神”[6]。最後,它還努力確立兩件事:神把可見的痕跡放在了教會中,使真誠尋求之人認識他;但他把痕跡藏得很妙,隻有全心尋求的人才能看見。
那麽,根本沒盡義務,卻宣稱自己一直在追求真理的人們,大叫自己什麽也沒看見,這種攻擊有什麽用呢?他們身處黑暗,並用“我沒看見”來反對宗教,這豈不是隻是印證了它宣講的一項(其他教義暫且不提)?這到底是證偽還是證明教義?
如果要攻擊,他們本來應該說的是,自己已經竭盡全力四處找尋上帝,甚至以教義指明的方式找過了也沒找到。這樣說才真的證偽了一條教義。但我想在這裏指明,沒有一個聰明人會說這句話,我甚至敢說從未有人說過。我們很清楚這樣的人是怎麽做的:他會讀幾個小時的某卷《聖經》,向某個牧師請教一下信仰的真諦,然後就堅信自己已經努力開悟過,並誇口說自己多麽努力地尋求但尋而不得,無論在書籍中還是在人們的身上。但我真想向他們說一句我常說的話:正是這種不作為最讓人難受。這裏我們說的不是某個陌生人的小事,不能這樣寫,這件事關係我們自己,關係我們所有人。
靈魂是不朽的還是會蒸發,對我們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它深深地觸動我們。如果對它究竟是怎麽回事漠不關心,那我們必定對任何事情都無動於衷。我們全部的行為和思想,會根據是否有希望得到永恒的至福而完全換一條路。除非能看到我們最終的目的地,並用這個終點調整我們所行的路,否則我們就是在瞎走,沒有一步是有理性的。
所以,我們的第一利益和要務就是想明白這件事,因為它決定我們所有的行為。所以,我把無信仰者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一種人竭盡全力去弄清楚,另一類人則漠視或根本不思考這個問題,隻是活著。
前者在懷疑中由衷地歎息,把這種無法確定視為大不幸,不惜一切努力擺脫不幸,把尋求當作最嚴肅的大事。我隻同情這一類人。
後者一生都不思考生命的終點,僅僅因為無法在心裏找到開悟的光,所以不肯到別處去找,不去一探到底,弄清楚靈魂不朽的觀點到底是傻人的輕信還是有穩固基礎的高深。對這種人,我的態度完全不同。
草草打發這個有關自己、自己的永恒性以及自己的一切的問題,使我憤怒而不是同情。它使我詫異和震驚,我覺得這真可怕。我這樣說,並非因為我在精神信仰上有狂熱的虔誠。相反,我認為我們理應有這種感覺,基於愛人和自戀的兩項原則。我們隻需要看一看最蒙昧的人都明白的東西。
心智無須受過太多教育就可以理解,一切滿足都是虛無,轉瞬即逝。快樂隻是泡影,我們的禍則是永恒的。死亡招之即來,過不了多少年,它終會將把我們變成永遠的虛無,或把我們放進永恒的折磨,不可抗拒。兩種必然都不樂觀。
沒有什麽比這兩種必然更確鑿了,沒有什麽比這更可怕了。即使我們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勇敢,成了世界上最高貴的生命,在盡頭等待的也是這兩種必然。讓我們想一想這件事,然後自問:除了有希望擁有另一個生命,這一生能好過嗎?確信永恒生命的人,無疑應該隨著越走越近而感到幸福,因為終點是災禍的終結;而對沒有開悟的人來說,那是幸福的盡頭。
懷疑的確是種大禍,但至少我們有義務去尋求答案,所以懷疑且不尋求的人不僅完全不幸福,而且不作答就等於完全錯啊。而如果他還悠然自得,公然以此自命甚至大肆吹噓,如果他的快樂和虛榮的載體正是這種存在狀態本身,那我就沒什麽話可以形容這樣愚蠢的生物了。
人怎麽能有這種觀點呢:“在完全的虛無中我們找不到快樂,隻有絕望的悲慘”,“在無盡的黑暗裏,我們如何自豪”?下麵這種話怎麽可能出自一個有理性的人之口?
“我不知道是誰把我放在了這裏,不知道這是哪兒,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對一切都一無所知。我不了解我的身體、我的感官、我的靈魂,甚至不知道是哪部分的我在思考我說的這些話,它思考一切也思考它自身,而它對自己的無知並不亞於對世界的無知。我看到可怕的宇宙空間包圍著我,發現自己被鎖在廣漠空間的一個角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此處而不是彼處,也不知道在無限延展的時間軸上自己為什麽會填充這一段時間而不是另一段時間。我看見四麵八方都無限地延展開去,把我裹挾得如同一個原子,又像個影子,一閃而過,永不複返。我唯一確定的是我必然會死,但我最不了解的正是這個我很快就無法逃避的死亡。
“我不知道我從哪裏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我隻知道我離開此處的時候,要麽落進一個憤怒的神手裏,要麽永遠變成無,但我不知道到底給我安排了哪種永恒的歸宿。這就是我的情況,充滿了無力和變數。所以我總結了,我這輩子不應該關心和研究那些必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假如去尋找了,也許我也能找到解決辦法,不再有任何疑惑,但我不會去費那種力氣,我才不去找呢。我看不起那些把這件事當回事的人,我蒙上眼睛大無畏地去試探那件大事,根本不在乎這條路的終點,不知道死後會永遠進入何種狀態。”
說這種話的人,你想和他交朋友嗎?誰會從人群中把他挑出來傾談心事?他會在你痛苦的時候伸出援手嗎?這樣的人活著,到底能有什麽用呢?
其實,有這樣不可理喻的人攻擊宗教,倒是榮耀了宗教。他們的攻擊,其危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這種人的攻擊從反麵證明了宗教的真理。基督信仰首先確立的兩大事實是人性的墮落、耶穌基督的救贖。所以我覺得,雖然這種人的行為沒有從正麵證明神聖救贖的真理,但是他們最起碼用自己畸形的情感從反麵出色地證明了人性的墮落。
對人來說,自己的存在是最重要的,沒有什麽比永恒更恐怖了。所以假如有人對喪失自己的存在漠不關心,無視淪於永恒痛苦的危險,那是不正常的。他們對其他事情並不如此。他們隻擔心小事,能預測小事並能真切感受。一個人因為丟了工作而陷入絕望,或假想自己的榮譽受損而怒不可遏,無數日夜難消,而正是這同一個人,明知死後會失去這一切,卻毫不擔心,無動於衷。同一顆心,對瑣事敏感,對大事麻木,我看到了一種怪誕的可怕。這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狂歡、一種超自然的麻木,它仿佛暗示著一種無所不能的力量在起作用。
人性中必然存在一種奇異的錯亂,才能讓他身處這種狀態還感到驕傲。就算隻有一個人這樣也讓人很費解了,但經驗告訴我,這種人實際上多得很,驚人地多。但我們知道,一多半人雖然聲稱自己無信仰,但實際上是言不由衷的。他們聽說擺脫束縛是一種時尚。但並不難使他們明白,用棄信的方式讓人高看真的是自欺欺人。這不是博取尊重的正確方式。我甚至可以說,就算教外的人,如果他有健康的世界觀,也一定懂得,唯一的世俗成功途徑就是讓自己看起來正派、表裏如一、無偏私、樂意幫助朋友,因為人們天生喜歡對自己有益的人。那麽,當我們聽到一個人說自己擺脫了束縛,不相信有一個神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說自己想幹什麽沒人管得著,我們會獲得什麽信息?難道他認為這樣就能讓我們從此完全信任他,每當有需要時就指望他提供安慰、忠告和幫助?他對我們說,他覺得我們的靈魂就是一陣風或一縷煙,還用一種傲慢、得意的語氣這樣說,這樣就取悅了聽眾?這是件可以得意地說的事嗎?難道不應相反,悲傷地說,這是世界上最淒慘的事嗎?
假如他們能認真思考就能明白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周圍的人都會認為他們沒有良好的教養,而他們本來想讓人覺得他是有理性、正派的。他們這樣做,實際上無法把人引向歧途,而是惡心那些本來有意效仿的人,使其迷途知返。如果讓他們解釋一下自己的觀點,解釋一下懷疑信仰的原因,他們就會講一些瑣碎的小事,缺乏邏輯,毫無道理,以至於我們會感覺千萬不能變成那種人。有一天一個人非常中肯地向一個那種人說:“如果你接著這樣說,真的會讓我皈依。”他說得對,因為誰不討厭齷齪的人呢?更別說還要接受他那種齷齪的思想,被迫和齷齪的他為伍了。
所以,那些裝酷的人一般都很不開心,因為他們要克製自己的直覺,才能變成人群中最蒙昧的人。如果人心底沒有足夠的光而苦惱,那就不要掩飾,承認這個事實並不可恥。隻有毫不開化才是可恥的。不了解無信仰者的淒慘,最能證明一個人的心智到底無力到了什麽程度。不想追求永恒許諾的大道,最能說明一個人品性的低劣。拒絕看到神,就會在神的麵前飛揚跋扈,他會是最欺善怕惡的人。所以,讓他們把不敬留給那些生來就壞得足以作惡的人吧,即使不能做基督徒,至少也要做個誠實的人。最後,讓他們知道隻有兩種人可以稱為有理性:因為認識上帝而全心侍奉他的人、因為不認識上帝而全心尋求他的人。
不認識上帝也不求恩而活的人,認為自己不值得被自己愛[7],也不值得被別人愛。他們蔑視宗教,隻有宗教發揮大愛才能不輕視和遺棄他們。宗教讓我們一直尊重他們,並相信,隻要他們還活著,就能得到點化、沐浴恩澤,相信他們可以刹那皈依,甚至變得比我們更加虔誠,同時相信我們也可以變得像他們一樣蒙昧。我們必須為他們做事,就像位置互換後我們希望從他們那裏得到幫助一樣,我們要請他們理解自己,在尋找光明的路上至少努力試幾步。讓他們從無益消磨掉的時間裏拿出幾個小時來閱讀這本書,無論他們如何反感這項工作,他們都可能有所收獲,至少不會有什麽損失。至於那些完全真誠地想要邂逅真理的人,我希望他們相信我搜集來的關於聖教的證據,滿意而歸。我自己差不多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195.在探討基督宗教的證據之前,我覺得有必要指出,不去尋求真相、無視與自己密切相關的大事而活著是罪。
在人們所有的錯誤之中,這無疑最足以定他們的愚蠢罪和盲目罪,很容易就能讓他們啞口無言,隻要懂得常識,隻要他們尊重自己最自然的感受。
不證自明的是,人一生的長度不過一瞬,而性質未知的死亡狀態才是永恒的。人所有的行為和思想都會根據這個永恒的存在狀態而調整,如果不根據真正的終點來調整道路,我們就是在瞎走,邁出的任何一步都是沒有意義的。這是最明顯的道理。所以,根據理性原則,如果不換一條路,人的行為就是完全瘋狂的。
由此,我們批評從不思考生命的最終歸宿的人,他們活著,任憑自己被自己的習慣和快感所引導,不思考也不關心,仿佛不思考永恒就不存在永恒似的,一心隻想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
但永恒依然存在,還有死亡,死亡時時刻刻都在威脅著人們,不可抗拒地開啟著永恒的大門,必然在不久之後把他們置於可怕的必然之中:要麽永遠蒸發掉,要麽永墮地獄之苦。而他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是哪種永恒。
這個“不知道”會有可怕的後果。人們有陷入永恒災禍的危險,但好像覺得不值得費力去思考這件事。他們不想去探究這個二擇一的必然究竟是愚人的輕信還是有穩固基礎的高深。他們不知道這究竟是真理還是謬論,也不知道證據是有力還是無力。一切都在他們麵前,他們卻拒絕觀看。他們選擇不懂這種災禍的存在,並一步步選擇把他們引向那種不幸的每個必要步驟。他們等待死亡來驗證,悠然自得,承認這種狀態,甚至為之炫耀。我們認真思考一下這件事的嚴肅性,能不覺得這種行為既荒誕又恐怖嗎?安於無知是非常可怕的,必須讓這樣度過一生的人感受其荒誕和愚蠢,要展示給他們,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愚蠢而大為震驚。當人選擇在“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的無知狀態中活著而不尋求開悟時,他們也要用理性說服自己。他們會說:“我又不懂,所以……”
196.人沒心,人不願意和它交朋友。
197.麻木到蔑視最關乎自身的事的地步,麻木到最讓人關切的地步。
198.人於小處謹慎,於大處隨便,真是怪異的顛倒。
199.想象一下,一群人披枷帶鎖,被判了死刑,每天都有幾個在其他人麵前被處決,依然活著的人明白自己的命運和同伴們是一樣的,他們悲傷絕望地麵麵相覷,等著輪到自己。這就是人們存在狀況的寫照。
200.一個人身陷囹圄,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被判刑,但一個小時[8]之後就可以確認;或者他知道自己已被判刑,但一個小時就夠了,他可以提出上訴,撤銷判決。而這一個小時,他並沒有用來弄清自己被判了什麽刑[9],而是在玩牌,這就不正常了。所以,人這樣做是違反自然的,隻是加重了上帝懲戒之手的重量。
所以,證明上帝的不僅僅是熱切尋求他的人,那些不尋求他的人的盲目也可以證明。
201.各種攻擊宗教的言論,本身就自相矛盾,無法觸及宗教。無神論者所說的一切就是……
202.欲信而不得信的人,讓我們看到上帝仍未點化他們;在其他人身上,我們則明白,是上帝使他們失明。
203.情欲的蠱惑。[10]針對“就這一次放縱,無關緊要”。讓我們假設自己隻剩八個小時的生命吧。
204.如果能奉獻最後這八個小時,我們就能再奉獻一百年。
205.我目視自己短促的一生被吞沒在兩個無窮之間,前麵是無限的時間,後麵也是無限的時間。我思考(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填充的狹小空間,同樣吞沒在無垠廣袤空間之中。我不了解無垠的時空,它們也不在乎我,我嚇到了,驚異於自己為什麽會存在於此時此地而不是彼時彼地,沒有任何解釋。是誰把我放在這裏的?空間與時間被分配給我,是奉了誰的命令呢?對往昔旅客的追憶。[11]
206.空間向無數方向無限地延展開去,永恒地深默著,這使我恐懼。
207.有多少國度並不知道我們存在!
208.為什麽我的知識是有限的?為什麽我的身體也是如此?為什麽我的生命限於百年而不是千年?自然為什麽賦予我這些數量,在無窮多的數字中選擇這個數而不是那個數?在無窮之中選擇這個數而舍棄另一個,是無法解釋的。為什麽沒有嚐試另一個?
209.被主人寵愛就不是奴隸了嗎?你的確有好運,奴隸,你的主人寵愛你。他很快也會鞭打你。
210.無論全劇多麽美好,如果最後一幕是悲劇,這也是悲劇。最後,我們的頭上會被撒上一點兒土,這就是永遠的結局了。
211.指望親族的陪伴,是愚蠢的。雖然我們可悲、無力,他們卻幫不上忙,我們會孤身赴死。所以我們必須有能力作為一個人活著。這樣,我們還會蓋華麗的大宅之類的嗎?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追求真理。如果我們拒絕,就說明我們珍惜同類的尊重甚於對真理的追求。
212.夢幻泡影。感受到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是一件可怕的事。
213.我們和天堂或地獄之間,距離隻有一生,而生命是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
214.無理要求。要求隻用不證自明的論據,最沒道理。
215.害怕死於安樂,又怕死於憂患,因為人就是人。
216.怕一個人的時候突然死亡,所以大人物總有告解神父相隨。
217.一個人發現了自己家的地契,他會說“也許是偽造的吧”,並丟在一旁不理不睬嗎?
218.地獄。我也不認為應該深刻研究哥白尼的觀點,但這……知道靈魂必滅還是永遠不滅,關係我們整個一生。
219.靈魂必滅還是永遠不滅,這自然決定了兩種不同的道德麵貌。但哲學家們不顧這一點來建構他們的道德體係,一談就是一個小時[12]。
柏拉圖有基督教傾向。[13]
220.不討論靈魂不朽的哲學家們的謬誤。蒙田的書中體現了這種困境下的錯誤。
221.無神論者們立論,力求基於不證自明的證據,但靈魂的物質性可不是完全顯然的。
222.無神論者。他們說我們不能死而複生,有什麽理由嗎?哪一個更困難,是出生,還是再起?出生是從無到有,再起是從有到有。難道出現比回歸更容易?習慣讓我們覺得前者更容易,不習慣使我們認為後者不可能。這就是普遍的思維方式!
為什麽處女不能生子?母雞沒有公雞就不生蛋嗎?表麵上這不是一回事嗎?誰說過母雞不能自行生成胚胎,公雞不能下蛋呢?
223.他們反對耶穌複活、處女生子,到底有什麽可說的呢?哪一個更困難,生出一個人或一隻動物,還是使之死而複生?如果他們從沒見過動物,怎麽能知道必須**才能繁育呢?
224.我痛恨不信聖餐禮等的愚蠢想法。《福音書》是真理,耶穌基督即神,信仰是什麽難事嗎?
225.無神論展示了理性的力量,但程度不算高。
226.自稱追隨理性的不信教者,邏輯上應當無懈可擊才對。他們說的理由是什麽?他們說:“君不見人與獸皆有生死?君不見信與不信皆有生死?土耳其人也有其儀式、先知、博士、聖徒、修士,與我們相同。”諸如此類。(這一點違反《聖經》嗎?《聖經》不就是這麽說的嗎?)如果你對認識真理毫不關心,讀到這裏,你就該坦然不信了。
如果你全心渴望認識它,這種理解就不夠深了。細究一下吧。這個問題可真是個哲學問題,而這本書不聊哲學,但它事關所有人。但略經考慮,不如聊聊,權當好玩……那麽就讓我們來看看基督教,看它是怎麽解開這個謎的,也許它會明明白白地講給我們聽。
227.要用對話,順序如下。
隻看到四麵都是黑暗,我該怎麽辦?我要相信我是虛無的嗎?我要相信我是上帝嗎?
“一切都會變的,一個階段接著另一個階段。”你錯在不知道還有下一……
228.無神論者反駁道:“但我們沒有任何光明。”
229.這正是我自己看到的且令我不安的。我環顧四周,隻看到四麵黑暗。自然呈現給我的一切都讓我困擾不安。如果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展示一個神,我就會得出否定的結論;如果我四處得見造物主的痕跡,就會在信仰中安然地生活。但我看到了太多的否定和太少的肯定,所以陷入可悲的狀態。我曾千百次希望,如果真有一個上帝在維係自然,那麽自然應該直接明了地展示他;如果自然展示的神聖的痕跡都是假的,就應當將其全部抹除。自然應當道出一切,或者一言不發,這樣我就能明白自己應該選擇哪邊了。但是,在目前的狀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我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和責任。我全心想知道要到哪裏去尋找真正的善,以追隨它;為了得到永恒,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
我看到有人不求證就活在信仰之中,我嫉妒他們。他們沒有錯用自己天賦的理性能力,而我卻好像必須用一用才行。
230.用理智無法理解上帝的存在,用理智也無法理解上帝不存在。靈魂應該與肉體結合,還是我們沒有靈魂?世界是被創造的,不是被創造的?存在原罪,不存在原罪?……理性都無法解決。
231.你相信上帝是無限且不可分割的,這可能嗎?
是的。我要向你展示一個無限又不可分割的事物,一個以無限速度到處運動著的質點。它是無所不在的一,在每個地方也都是完整的一。
可能你以前認為這種自然現象是不可能的,而我希望你能明白,可能還有更多別的東西你不明白。不要從經驗中得出結論——“我已知一切”,因為還有無限多的東西需要學習。
232.無限大的速度,無所不在的點,無時不靜息;無法計數的無窮大,不可分割且無窮大。
233.無窮大與無窮小。我們的靈魂被注入肉體後,就發現了數量和維度。它隻能據此推論,稱其為自然、理所當然,無法相信沒有維度的東西。
一加無窮大還等於無窮大,一並沒有為無窮大增加什麽,就像一尺加無窮尺還是無窮尺。和無窮相比,有窮都是虛無,是全然的無窮小。我們的靈在上帝麵前也是如此,我們的公正在神聖的公正麵前也是如此。我們的公正與上帝的公正的比例,正如一比無窮大。
上帝的公正必然和他的仁慈一樣廣大。賦予棄子的公正與慈悲,比選民[14]少,這應該不會傷害我們的感情。
我們知道存在無窮大,但不知道它的本質。我們知道數字真是無限的,所以的確存在無窮大,但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麽。它既不是偶數,也不是奇數,因為加上一之後其性質並不改變。但它的確是數字,而一切數不是偶數,就是奇數(這對有窮數字來說當然是真理)。所以,我們可能知道上帝的存在但不一定知道他是什麽。看到很多並非真理的定律之後,是否應該有一個確定的真理呢?
我們知道有窮的存在和它的屬性,因為我們也是有窮的,並有維度。我們知道存在無窮大但不了解其屬性,因為它雖然像我們一樣有維度,卻不像我們一樣可以用數字標定。但我們既不知道上帝的存在也不了解其屬性,因為他既沒有維度,也無法用數字測量。
但我們通過信念知道他存在,通過聖恩認識他的屬性。現在我已經從數學角度證明:我們可能完全肯定存在一個事物,卻不一定了解它的屬性。
下麵讓我們從感覺角度來論證。如果上帝存在,那麽他一定是無限的、不可知的,因為他既不可分割又不可測量,和我們完全不同。所以我們既無法認識他是什麽,也無法確定他是否存在。既然這樣,有誰敢妄下定論?回答這個問題的不能是我們,我們和他有質上的不同。
那麽,基督徒說解釋不清自己為什麽會信,誰又能譴責他們呢?基督徒向世界解釋他們皈依的理由時,說它本身就是一種愚蠢[15],但你竟然埋怨他們沒有用理性證明它!假如他們真的推導出了它,就是自相矛盾了,他們不缺乏理性的理由並不充分。“不錯,這樣解釋,的確就無法責怪他們說得無理了。但誰要聽信了,還是要責備為不理性的。”讓我們來看看這個反駁意見吧,拿“上帝存在還是不存在”來說吧。我們該傾向哪一邊呢?理性在這個問題上完全沒有決定權,無限的混沌把曆史上的人們一分兩派。這裏是賭博遊戲,在無限遠的首尾兩端下注。你要賭什麽呢?根據理性,你就既不能押大也不能押小;根據理性,無論押大還是押小都缺乏足夠的理由。
所以,不要譴責那些選擇皈依的人押錯了,因為你根本一無所知。
“不,我譴責他們,並非因為他們做出的選擇,而是他們做出了選擇,因為如你所講,賭大或賭小同樣都是錯,隻要押了就是錯了。正確的做法是根本不賭。”
對,但是你必須下注,這是沒有選擇的。已經開局,到底賭還是不賭呢?讓我們看看,看看選旁觀和下注哪個更有壞處。
選擇不賭就是選擇旁觀,就定會失去兩樣東西:真理和美好。有兩個東西存在風險:理性感和幸福感。而你本能地規避兩件事:選擇錯誤、倒大黴。
不選也是選,所以無論選還是不選,理性都是休克的。這一點解決了。
而你的幸福呢?讓我們看看押注後的得失,估算一下兩種結果:如果你贏了,那就贏了一切幸福;而如果輸了,幸福卻沒有減少。所以,別猶豫了,下注吧。
“很好。對,我不能選擇旁觀,但我可能會輸得很慘啊。”
讓我們看一下。
∵在勝負隨機的前提下,能以一世換一世暫且不提,能以一世換兩世,就很值得賭。
∴在勝負隨機、必須下注的前提下,能以一博三,就更值得賭了。
∴在勝負隨機、必須下注的前提下,不肯以一世博三世實屬缺乏遠見。但如果可以贏得永生的無限幸福,而不是三世呢?
∵在勝負隨機、必須下注、能以一博二的前提下,押這端就是對的。
∴在勝負隨機、必須下注、能以一博三的前提下,押這端就是更對的。
∴在勝負隨機、不得不賭、能以一世博永世的無限幸福的前提下,不押這端就是愚蠢的。
∵在這一局中,勝負隨機、不得不賭、能以有限的一生博取無窮大的永生幸福。
即:勝負隨機,牌已經發好,能以有限博無窮大。
那麽,你還等什麽呢?
∴應該立刻全押。
∴在勝負隨機、不得不賭、能以有窮博取無窮大的前提下,還不肯押上微不足道的一生,必然是放棄了理性的。
不要說我們不一定贏卻一定得冒險,也不要說賭注是確定的而彩頭不確定,更不要說今生的善雖然少,卻是確定的,永生是不確定的,所以不值得一博。這些說法都是毫無用處的。事實並非如此。
在賭局中,玩家都是以確定的風險博取不確定的收益的。用確定的有限風險去博取不確定的有限收益,是不違反理性的。風險的確定性和收益的不確定性之間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真正互斥的隻有輸的必然性和贏的必然性。折合完風險率的收益和確定的成本之比,等於能賺到的概率。所以,在賭局中,輸贏隨機,折合完風險率後的收益等於確定的成本,確定的成本就等於折合風險率後的收益。
而這一局絕對不是賭博:折合完風險率後的收益比起確定的成本來,是無窮大的。輸贏概率相同,成本有限,可得無窮收益,所以,我們的命題是無窮有力的。這也是可以推導證明的。而如果人類能掌握任何真理的話,這算其中之一。
“我坦白承認這一點。不過,難道沒辦法可以看牌底嗎?”
有的,比如《聖經》等等。
“是的。但我的手被捆住,嘴被封住,我是被迫賭的,沒有自由。雖然押對了,但我的靈魂沒有解放,我心底無法信仰。”
那麽,你要我怎麽做呢?
對,但至少請你了解自己對信仰的無力。既然理性告訴你人是不能沒有信仰的,但你又信不起來,那麽,你應該換個努力方向來開悟,不要試圖尋找更多的神跡,而要減少**。你想獲得信仰,但不知道方法;你想治療自己的信不起來,所以請求補救。請向那些像你一樣被束縛過但現在賭上一切的人去學習,那些人認識你也許願意走的那條路,他們會治愈你想治療的那種疾病。效仿他們采取的第一步吧,就像他們當初一樣行動,假裝已信,領聖水、做彌撒等。第一步雖然簡單,但它能自然而然地使你相信,鈍化你的敏銳。
“但我就怕這個。”
為什麽?你害怕失去什麽呢?
我實實在在地對你說,這樣做就能走到那裏,它會減少你的情欲,而情欲是糾纏你的視線的牆。
這一篇要這樣收尾。現在,押這端難道會有什麽壞事臨頭嗎?你會變得可信賴、表裏如一、謙虛、懂得感恩、慷慨,會成為真誠的朋友,變得真實。你當然不會再陷入惡性的享樂、虛榮和奢侈,但有益的享樂、榮光和消費又如何呢?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將會在今生有所得,而在這條路上,你每走一步都會更加確信你真的會贏,風險幾乎為零,而最後你終將明白,自己押中了一種確定和永恒,而你根本沒有下任何賭注。
“啊,這一篇使我心曠神怡,把我迷住了……”
如果這一篇使你高興,貌似很有啟發,請知曉,其作者是一個在寫前和寫後都屈膝向一個無限且不可分的存在祈禱的人,他把真我的一切[16]陳列在上帝麵前,你也應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奉獻在上帝麵前,為了你自己的利益,並為了他的榮耀。當你放下身段,力量便被賜予。
234.假如不確定的事不能做,我們就不應當參加宗教,因為宗教不是確定的。但我們做過多少確定的事呢?旅行、作戰?沒有確定性就不做,那我們就什麽都不能做了,因為沒有任何事情是百分百確定的。我們是否還能看到明天不是確定的,而宗教比這件事確定得多。我們可能見到明天,但這並不是確定的。我們當然可以肯定有可能看不到明天。但宗教不能這樣說。宗教的真實性不是確定的,但也沒人膽敢說宗教的非真實性是確定的。我們為明天工作,是在為不完全確定的明天工作,這樣做是符合理性的,因為根據上文展示的概率論來看,我們為不完全確定的東西而努力是對的。
聖奧古斯丁觀察到,我們做的目的都是為了得到不確定的東西,比如旅行、作戰等,但他不知道概率論,概率論證明我們隻能這樣做。蒙田明白,我們看到傻瓜會感到震驚,但習慣了自己的蒙昧,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但他不明白這種現象的原因。
這兩個人都隻看到了現象,沒有看清原因。兩人之於那些發現原因的人,就像隻有肉眼的人之於有智慧的人。眼睛可以看到現象,但隻有智慧才能洞察原因。心靈自然也看到了結果,但隻看到結果的心靈和可以看清原因的心靈比起來,就好比肉眼之於智慧。
235.他隻知果而不識因。[17]
236.根據上麵的概率推導,你應當不辭勞苦去追尋真理,因為如果你活著時沒有拜過真正的因,那你就輸了。你說:“但是,如果他希望我去拜他,就應該留下神旨的痕跡啊。”他留下了,隻是你沒去看而已。[18]所以,去尋找它們吧,很值得。
237.概率角度。我們此生的生活方式會根據采用哪個“二擇一”選項而變得完全不同:第一,我們能永存於此;第二,我們不會長存於世。後者是確定的,甚至下一小時還在也不是完全確定的。後一種情況正是我們的存在狀況。
238.我努力遵照上帝的心意做事卻未蒙悅納,除了自尋煩惱和十年(因為十年是契機)的自戀[19],你到底能許諾給我什麽?
239.駁斥。有信仰後更苦惱。有希望得救的人的確是幸福的,但他們也是不幸的,當得知地獄真實存在,就會生出恐懼。
答複。誰更該恐懼地獄?是不知道存在地獄、若有地獄必然受到懲罰的人,還是確信有地獄、有希望得救的人?
240.有人說:“皈依了,生活就沒樂趣了。”而我對你說:“如果你放下某些樂趣的話,你就已經擁有信仰了。”所以,要由你邁出第一步。如果我能,我當然願意說服你,但我不能。所以,我也無法檢驗是否真如你說的那樣活得沒勁,但你可以先試著放下某些樂趣,檢驗一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241.順序。我害怕自己錯信了基督教是真理,但我更害怕自己沒有犯信錯的錯誤。
注釋
[1].盡管本書中有大量的神學論述,但帕斯卡同時也是最早嚴肅質疑上帝存在與否的思想家之一,他從哲學角度來審視生命的基本問題,最後歸結為:信仰隻能是個人的選擇,就像信哪派哲學隻是個人的選擇一樣。但從概率學(這是帕斯卡創立的一個學科)角度來說,人把賭注押在上帝身上,勝算會更大,風險會更小。這就是他著名的“賭注”之說。他是一個超級理性的人,但在信仰這個問題上,終極理性隻能推導到這裏了,無法再前進一步。
[2].在信仰的問題上,有兩種對抗的主張。它們貌似水火不容,實際上都是錯的,一個是什麽都不信,一個是盲信。懷疑主義者懷疑一切,並能用邏輯推翻一切理論、主張;教條主義者(盲信者)不允許人發問,不允許人產生任何懷疑。帕斯卡認為,懷疑論懷疑一切,唯獨不懷疑自己,“隻相信自己”是一種迷信。獨斷論,也就是教條主義,看不到信仰的精髓,隻看到表麵的教條,看不到信仰是“真理”而不是“實理”,更是迷信。兩種迷信都是愚蠢而可怕的。帕斯卡是曆史上第一個係統論述“信仰理性”(區別於“迷信”)的人。
[4].或譯作“要痛斥那些以無信仰為榮”的人。
[5].帕斯卡認識的一個巴黎名人,但他有時候會化作帕斯卡的對立分身。
[6].見《聖經·以賽亞書》第45章第15節。
[7].如前所述,帕斯卡認為人首先是自戀的,一切善惡都來自自戀,信仰也是。
[8].指一生。
[9].是永遠變成虛無,還是永墮地獄之苦。
[10].該句出自《智慧書》:“罪惡的蠱惑,使人喪失天良;情欲的風暴,毀壞純樸的心靈。”新教《聖經》未收錄。
[11].《智慧書》中的一個比喻,說某些希望就像風中飄揚的茸毛,就像被波浪拍起的泡沫,就像被風吹散的煙霧,就像對往日旅客的回憶。
[12].一小時也指一生。另見第200則。
[13].柏拉圖說,人在最初的狀態中,是完美如天使的,但降生後就化成了兩半,所以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半,以回歸天使狀態。
[14].神學稱上帝揀選人為自己的信徒,故稱選民。
[15].見《聖經·哥林多前書》第1章第18節:“因為十字架的道理,在那滅亡的人為愚拙,在我們得救的人卻為神的大能。”
[16].主要是自己心中的罪,比如第150則。
[17].聖奧古斯丁評論西塞羅。
[18].帕斯卡說的可能是去耶路撒冷之類的地方朝聖,瞻仰聖跡,近距離地觀察有信仰的人的生活,的確很有感染力,禁不住想皈依,禁不住放棄從前的理性駁斥。
[19].自戀是信仰的起點,我們因為愛自己才尋求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