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疲勞

疲勞有許多種,從妨害幸福一點上著眼,有幾種疲勞要比別的幾種更嚴重。純粹肉體的勞頓,隻要不過度,倒多少是快樂的因子;它使人睡眠酣暢,胃口旺盛,對於假日可能有的娛樂覺得興致勃勃。但勞頓過度時就變成嚴重的禍害了。除了最進步的社會以外,地球上到處的農家婦女三十歲上便老了,被過度的勞作弄得筋疲力盡。工業社會的早期,兒童的發育受著阻礙,往往在幼年就勞役過度而夭折。在工業革命上還是新進的中國和日本,這種事情現在還有;在某程度內,連美國南方的幾州也仍不免。超過了相當限度的肉體勞作,實在是殘酷的刑罰,而事實上常有那樣的苦役,使人生幾於無法挨受。雖然如此,在現代世界上最進步的幾個地方,由於工業狀況之改進,肉體的疲勞已大為減輕。今日,進步的社會裏最嚴重的一種疲勞,乃是神經的疲勞。奇怪的是,抱怨這種疲倦的呼聲,最多來自小康階級、事業家,和勞心者,在薪工階級裏倒反而少。

要在現代生活中逃避神經的疲憊,是一件極難的事。第一,在整個的工作時間,尤其在工作時間與在家時間的空隙內,一個都市工作者老是受著聲音的煩擾,固然,大半的吵鬧他已學會不去理會,但仍舊免不了受它磨折,特別因為他潛意識裏努力想不去聽它之故。還有我們不覺察的別的令人疲憊的事情,就是永遠遇著生人。像別的動物一般,人的本能永遠暗中窺探著和他同種族的生客,以便決定用友善的抑敵意的態度去對付。但在忙碌時間在地下鐵道上旅行的人,不得不把這本能抑壓下去,抑壓的結果,使他對一切不由自主要接觸到的陌生人感到無限的憤怒。此外還有趕早車的匆忙,連帶著消化不良。所以等到進公事房,一天的工作剛開始時,這個穿黑衣服的工作者,神經已經疲憊,很易把人類看作厭物了。抱著同樣心境到來的雇主,絕對不去消除雇員的這種傾向。為了懼怕開差,他們隻得裝著恭順的態度,但這勉強的舉動使神經格外緊張。倘若雇員可以每周扯一次雇主的鼻子,用另一種態度把他們心裏對他的想法講出來,那麽他們緊張的神經或會鬆弛下來,但為雇主著想,這辦法仍舊解決不了問題,因為他也有他的煩惱。恐懼破產之於雇主,正如恐懼開差之於雇員。固然,頗有一般地位穩固、毋庸擔心的人,但要爬到這樣高的位置,先得經過多少年狂熱的鬥爭,在鬥爭期間對社會各部門的事故必須了如指掌,對競爭者的計謀不斷地挫敗。這一切的結果是,等到完滿的成功來到時,一個人的神經早已支離破碎,長時間的慣於操心,使他在無須操心時仍舊擺脫不掉那習慣。富翁的兒子們,固然可以說是例外了,但他們往往自己製造出煩慮,和自己並未生而富有時所將感到的痛苦一樣。由於賭博,他們招致父親的憎厭;由於追逐歡娛而熬夜,他們糟蹋身體;等到一朝安定下來時,已經和從前父親一樣沒有能力享受快樂了。有的甘心情願,有的不由自主,有的咎由自取,有的迫不得已,總之,現代的人大半過著神經破裂的生活,永遠疲勞過度,除了乞靈於酒精之外,不複能有所享受。

且把這批瘋癲的富翁丟過一邊,讓我們來談談為了謀生而疲乏的比較普遍的情形罷。在這等情形內,疲勞大部分是由煩惱而來,而煩惱是可用較為高明的人生哲學和較多的精神紀律來免除的。多數男女極缺少控製自己思想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說,他們不能在對煩惱之事無法可施的時候停止思想。男人把事業上的煩惱帶上床;夜裏照理應該培養新鮮的力量去應付明日的難題,他們卻把眼前一無想法的題目在腦筋裏左思右想,盤算不休,而這思想的方式,又不是替明日的行為定下清楚的方針,而是失眠時所特有的病態的胡思亂想。半夜瘋狂的殘餘,一直留到下一天早上,把他們的判斷力弄迷糊了,把他們的心情弄壞了,一不如意就大發雷霆。一個明哲之士,隻在有目的時才思索他的煩惱;在旁的時候,他想著旁的事情;倘使在夜裏,他就什麽都不想。我並不說,在大風潮中,當傾家**產顯得不可避免時,或一個丈夫明知妻子欺騙了他時,仍可能(除非少數特別有紀律的頭腦)在無計可施時停止思想。但很可能把日常生活中的日常煩惱,在需要應付的時間以外,置之腦後。在適當的時間思索一件事情,而不在任何時間胡思亂想:培養這麽一副有秩序的頭腦,對於幸福與效率兩者都能有驚人的作用。當你需要把一個困難的或令人愁慮的問題下一決斷時,全部的材料一到手,就立刻運用你最好的思想去應付並且決定;決定之後,除非再有新事實發見,再勿重新考慮。遲疑不決最是磨折人,也最是無裨實際。

另一個方法可以消除多數的煩惱,就是明白那使你操心的事根本無關重要。我曾有一時作著無數的公共演講;最初,每一場聽眾都令我害怕,慌張的心緒使我講得很壞;對此窘境的懼怕,竟使我老是希望在講演之前遇到什麽意外,講過以後我又因神經緊張而疲倦不堪。慢慢地,我教自己覺得我演講的好壞根本無足重輕,宇宙絕不因我演說的優劣而有所改變。於是我發覺,越是不在乎講得好或壞,我越是講得不壞,神經緊張慢慢減退,幾乎完全沒有了。許多的神經疲憊,可以用這種方法對付。我們的行為並不像我們假想的那麽重要;歸根結蒂,我們的失敗或成功並沒什麽了不得。甚至刻骨銘心的憂傷也打不倒我們;似乎要結束我們終生幸福的煩惱,會隨著悠悠的歲月而黯淡,後來連煩惱的鋒利也幾乎淡忘了。但在這些自我中心的考慮以外,還有一項事實應得注意,即一個人的“自我”並非世界上一個重要的部分。一個人而能把希望與思念集中在超越自己的事情上,必能在日常生活的煩惱中獲得安息,而這是純粹的唯我主義者所辦不到的。

可能稱作神經衛生的問題,一向被研究得不夠。工業心理學,的確在疲勞方麵用過探討功夫,並用詳細的統計來證明,倘若一件事情做得相當長久,結果必令人疲乏——其實這結果是無須那麽多的科學炫耀便可猜想而知的。心理學家的疲勞研究,主要隻限於肌肉的疲勞,雖然他們也考慮若幹學童的疲勞問題。然而這些研究中沒有一種觸及重要的題目。在現代生活裏成為重要的一種疲倦,總是屬於情緒方麵的;純粹的智力疲憊,如純粹的肌肉疲憊一樣,可因睡眠而獲救濟。無論哪一個勞心者,倘他的工作不涉感情(譬如計算工作),那麽每夜的睡眠總可把每天的疲勞一掃而盡。歸咎於過度勞作的弊害,實在並不應該由過度的勞作負責,產生弊害的乃是某種煩惱與焦慮。情緒的疲憊所以困人,是因為它擾亂休息。一個人愈疲乏,就愈不能停止。神經衰敗的前兆之一,是相信自己的工作重要無比,一休息就要闖禍。假如我是一個醫生,定將教一切覺得自己的工作重要的病人去休假。在我個人知道的例子中,表麵上似由工作促成的神經衰敗,實在都是情緒困憊所致,神經衰敗的人原是為了逃避這種困憊才去埋頭工作的。他不願放棄工作,因為放棄之後,再沒東西可以使他忘記他的不幸了。當然,他的煩惱可能是懼怕破產,那麽,他的工作是和煩惱直接有關的了,但在當時,他的憂慮誘使他長時期地勞作,以便蒙蔽他的判斷力,仿佛他工作一減少,破產就會來得更早一般。總而言之,使人心力崩潰的是情緒的騷亂而非工作。

研究“煩慮”的心理學並不簡單。我已提及精神紀律,即在適當的時間思索事情。這是自有它的重要性的,第一因為它可讓人少費心思而做完日常工作,第二因為它可以治療失眠,第三因為它可以促進決斷時的效率和智慧。但這一類的方法不能達到潛意識界或無意識界,而當一樁煩惱是很嚴重的時候,凡是不能深入到意識之下的方法就絕無用處。心理學家曾大大研究過潛意識對於意識的作用,但很少研究意識對於潛意識的作用。而這在心理衛生上是非常重要的,並且,倘使合理的信念果能在潛意識領域內發生作用的話,那麽這個作用實在應該懂得。這一點,特別適用於煩慮這問題。一個人很容易在心中思忖,說某種某種的不幸,萬一遇到,並不如何可怕,但這種念頭單單留在意識界裏,就不能在夜間的思慮上起作用,也不能阻止惡夢的來臨。我的信念是,一個意識界裏的念頭可以種植到潛意識界裏去,隻消這念頭有相當的強烈和力量。潛意識界所包含的,大半是早先非常明顯的、情緒方麵的、有意識的思想,現在卻是給埋藏起來了。要有意地去做這番埋藏的手續,是可能的,即在這方式之下,我們可使潛意識做許多有益的工作。譬如,我曾發見,倘我要寫一篇題目較難的文章,最好的方法,莫如聚精會神——竭盡所能地聚精會神地把題目思索幾小時或幾天,然後把工作丟到下意識裏去進行。幾個月後,我再用清楚的意識回到那個題目上去時,我發覺作品已經完成。在未曾發見這個技巧之前,我往往把中間的幾個月消耗在煩慮上麵,因為工作沒有進步;可是我並不能因煩慮而把問題早些解決,中間的幾個月反而浪費掉;至於現在,我卻可以把這個時間另作別用。同樣的方法可適用於種種的憂慮。當你受著某種災禍威脅時,且好好地、深思熟慮地推敲一下,究竟有什麽最惡劣的情形會發生。對此可能的災禍正視過後,再尋出一些正當的理由,使你相信終究這也不見得是什麽大禍。這種理由終歸有的,因為即使一個人遇到最惡劣的事情,也絕無影響宇宙的重要性,等你在若幹時間內把可能的惡事堅毅地矚視過了,抱著真切的信念自忖道,“也罷,畢竟也沒有什麽了不得”,那時你將發覺你的煩慮消失了一大部分。這種辦法可能需要重複幾遍,但若你考慮最惡劣的可能性時不曾有所規避,你定會發見你的煩慮全部消滅,代之而興的是一種酣暢的喜悅。

這是解除“恐懼”的一種更廣泛的技巧裏的一部分。煩慮是恐懼的一種,而一切的恐懼都產生疲勞。一個人而能學會不覺恐懼,就發覺日常生活的疲勞大為減少。恐懼之來,以為害最大的形式來說,是因為有些我們不願正視的危險。在特殊的時間,一些可怕的思想闖入我們的頭腦裏;思想的內容因人而異,但幾乎人人都有潛藏的恐懼。有的人怕癌症,有的人怕經濟破產,有的怕不名譽的秘密泄露,有的被嫉妒的猜疑所苦,有的在夜裏老想著童時聽到的地獄之火或許真有。大概所有這批人都用了錯誤的方法對付他們的恐懼;恐懼一闖入他們的腦海,他們立即試著去想旁的事情;他們用娛樂,用工作,用一切去轉移自己的念頭。因為不敢正視,每種恐懼越變得嚴重。轉移思想的努力,恰恰把你存心規避的幽靈加強了可怕性。對付無論何種的恐懼的正當辦法,是集中精神,合理地、鎮靜地把恐懼想一個徹底,直到你和它完全熟習為止。熟習的結果,可怕性給磨鈍了;整個題目將顯得無聊,於是我們的念頭自會轉向別處,但這一次的轉移並不像從前那樣的出於意誌與努力,而是對題目不複感到興趣所致。當你發覺自己傾向於對某些事情作沉想時,不管是什麽事情,最好是把它仔細思索過,甚至比你本來願意想的還要想得多,直到這件事情的不健全的魔力終於消失為止。

現代倫理學最大的失敗之一,便是恐懼問題。固然我們屬望男人有肉體的勇敢,尤其在戰爭中,但並不希冀他們有別的勇敢;對於女人,根本不希望她們有任何種的勇敢。一個勇敢的女子假如願意男人們愛她,就得把她的勇敢藏起來。一個男人的勇敢倘不限於體力方麵,也將被認為不善良。譬如,漠視與論是被認為挑釁,群眾將竭盡所能來懲戒這個膽敢藐視他們的權威的家夥。這種種全是不對的。各式各種的勇敢,不問在男人或女人身上,應該像軍人的英勇一樣受到讚美。青年男子的肉體的勇敢是常見的,足證勇敢可以應輿論的要求而產生。隻要增多勇氣,就可減少煩慮,跟著也減少疲勞;因為現在男男女女所感受的神經疲憊,大部分是由於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恐懼。

疲勞的來源,往往由於太愛興奮。一個人倘能用睡眠來消磨餘暇,就可保持身體康健,但他的工作時間是乏味的,所以需要在自由時間尋些快活。為難的是,容易得到的和表麵上最引人的娛樂,大半是磨蝕神經的。渴望興奮,超過了某一點,就表示一種不正常的天性,或表示某種本能的不滿足。在一場完滿的婚姻的早期,多數男人覺得無須興奮,但現代社會裏,婚姻往往展緩到那麽長久,以致等到經濟上有力量結婚時,興奮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絕對不能受長時期的抑止了。假若輿論允許男人在二十一歲上結婚而不受現在的婚姻所附帶的經濟重負,那麽,將有許多男人不要求和工作同樣累人的娛樂了。雖然如此,這種提議是不道德的,隻看前幾年林特賽法官的榜樣就可知道。他一生清白,臨了卻受人咒罵,隻因為他想把青年們從老輩的固執所造成的不幸中解救出來。可是我現在不預備討論下去,因為那是下一章《嫉妒》裏麵的題目。

個人既無法改變法律與製度,要應付高壓的道學家所創造而保存的局麵,當然不易。然而我們不難覺察,興奮的歡娛不是一條幸福之路;雖是在更可滿意的歡樂不得到手的時候,一個人總覺得除非乞靈於刺激,生活簡直難以挨受。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謹慎之士所能做的,是限製自己的食量,勿使自己享有過度的累人的娛樂,以致損害他的健康或工作。對於青年人的煩慮困惱,徹底的治療是改變公眾的道德觀。目前,一個青年最好想到他最後終是要結婚的;假如目前的生活方式會使以後的快樂婚姻不可能,便是不智,因為神經衰敝,不能領受較溫和的娛樂,哪還能有快樂的婚姻可以希望?

神經疲憊的最惡劣的現象之一,是它仿佛在一個人與外界之間掛了一重簾幕。他感受的印象是模糊的,聲音微弱的;他不複注意四周的人物,除非被人用小手段或怪習氣激怒的時候;他對於飲食與陽光毫無樂趣,隻念念不忘地想著一些問題,對其餘的全不理會。這種情形使人無法休息,以致疲勞有增無減,終而至於非請教醫生不可。這種種,實在都是和大地失去接觸的懲罰(在上一章內我已提到)。但在現代大都市的群眾集團裏,怎樣去保持這種接觸,卻絕對難於看到。在此,我們又迫近了廣大的社會問題的邊緣, 而這不是我在本書內所欲討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