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煩悶與興奮

煩悶,以人類行為的一個因子而論,我覺得太不受人重視了。我相信,它曾經是曆史上各時代中重要動力之一,在今日尤其是如此。煩悶似乎是人類獨有的情緒。野獸被拘囚時,固然是無精打采,踱來踱去,嗬欠連連;但在自然的情態中,我不信它們有類乎煩悶的境界。它們大半的時間用在搜索敵人或食物,或同時搜索兩者;有時它們**,有時設法取暖。但即使它們在不快樂的辰光,我也不以為它們會煩悶。也許類人猿在這一點上像在許多旁的事情上一樣同我們相似, 但我既從未和它們一起過活,也就無從實驗了。煩悶的特色之一,是眼前擺著“現狀”,想象裏又盤旋著“另外一些更愉快的情狀”,兩者之間形成一個對照。煩悶的另一要素,是一個人的官能必不專注於一事一物。從要你性命的敵人那裏逃跑,我想當然是不愉快的,但絕不令人納悶。一個人逢到引頸待戮的時候不會覺得煩悶,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氣。在類似的情形中,沒有人在初進上院的處女演說中間打嗬欠——除了已故的特洪夏公爵,他是為了這件出人意料的舉動而贏得上院同僚的敬重的。煩悶在本質上是渴望發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隻要是一些事情, 能使煩悶的人覺得這一天和別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煩悶的反麵不是歡娛,而是興奮。

興奮的欲望在人類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我猜想,這欲望在狩獵社會的階段裏要容易滿足得多。行獵是興奮的,戰爭是興奮的,求偶是興奮的。一個野蠻人,遇到一個身旁有丈夫睡著的女人,就會設法犯奸,雖然他明知丈夫一醒他便要送命。此情此景,我想絕不令人納悶。但人類進入農業階段時,生活就開始變得黯淡乏味了,隻有貴族還留在狩獵的階段直到如今。我們聽到很多關於機械管理如何可厭的話,但我想舊式耕作的農業至少也同樣可厭。的確,我和一般博愛主義者抱著相反的見解,以為機械時代大大地減少了世界上的煩悶。以薪水階級論,工作時間是不孤獨的,夜晚又可消磨在各種娛樂上麵,而這在老式的鄉村中是不可能的。再看中下階級的生活變化。從前,晚飯以後,當妻女們把一切洗滌打掃完後,大家團團坐下,來享受那所謂“快樂的家庭時間”。那就是,家長蒙矓入睡,妻子編織著活計,女兒們卻在暗暗賭咒,寧願死去或者到北非洲去。她們既不準看書,又不準離開房間,因為在理論上說,那時間是父親和女兒們談話的,而談話必然是大家的樂趣所在。倘使運氣,那麽她們終於嫁了人,有機會使她們的孩子挨受一個和她們挨受過來的同樣黯淡的青春。倘使不運氣,她們便慢慢地走上老處女的路,也許最後變成憔悴的淑媛賢女——這種殘酷的命運,和野蠻人賞給他們的犧牲者的毫無分別。估量百年前的社會時,我們必然感到這副煩悶的重擔,並且在過去越追溯上去,煩悶的程度也越厲害。想想中古時代一個村落裏的冬天的單調罷。人們不能讀,不能寫,天黑以後隻有蠟燭給他們一些光,隻有一個房間不算冷得徹骨,卻滿著爐灶的煙。鄉裏的路簡直無法通行,所以一個人難得看見別個村子裏的什麽人。“趕女巫”的遊戲,成為消遣嚴冬的唯一方法,促成這種遊戲的原因固然很多,但煩悶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個。

我們不像我們祖先那樣煩悶得厲害,但更加怕煩悶。我們終於知道,更準確地說是相信:煩悶並非一個人自然的命數,而是可以逃避的,逃避之法便是相當強烈地去追求刺激。現在,少女們自己謀生,而且賺很多的錢,為要能在晚上尋求刺激,逃避當年祖母們不得不忍受的“快樂的家庭時間”。凡是能住在城裏的人都住在城裏;在美國,不能住在城裏的卻有一輛汽車,或至少是摩托車,把他們載往電影院。不用說,他們家裏都有收音機。青年男女的會麵,遠沒從前困難了;琪恩·奧斯丁(1)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說裏巴望著的刺激,現在連女仆都可以希望每周至少有一次。我們在社會階梯上越往上爬,刺激的追逐便越來越劇烈。凡有能力追逐的人,永遠席不暇暖地到處奔波著,隨身帶著歡悅、跳舞、吃喝,但為了某些緣故,他們老希望在一個新的地方享用得更痛快。凡是不得不謀生的人,在工作時間內勢必要有他們的一份煩悶,但一般富有到可以無須工作之輩,就過著遠離煩悶的生活,算作他們的理想了。這的確是一個美妙的理想,我也決不加以非議,但我怕像別的理想一樣,這樁理想的難於實現,遠非理想家始料所及。總之,越是隔夜過得好玩,越是明朝顯得無聊。而且將來還有中年,可能還有老年。在二十歲上,人們以為到三十歲生活便完了。我現在已經五十八歲,卻再不能抱這種觀念。也許把一個人的生命資源當作經濟資源般消費是不智的。也許煩悶之中的某些原素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因子。逃避煩悶的願望是天然的,不錯,個個種族在有機會時都表現出這個願望。當野蠻人初次在白種人手裏嚐到酒精時,他們畢竟找到了一件法寶,可以逃避年代久遠的煩悶了,除非政府幹涉,他們會狂飲以死。戰爭、屠殺、迫害,都是逃避煩悶的一部分;甚至跟鄰居吵架似乎也比長日無事要好過些。所以煩悶是道學家所應對付的主要問題,因為人類的罪惡至少半數是從懼怕煩悶來的。

雖然如此,我們不該把煩悶當作完全是壞的。煩悶有兩種:一種是生產的,一種是令人愚蠢的。生產的那一種是由於不麻痹(不麻痹方有煩悶),令人愚蠢的一種是由於缺乏有生機的活動(缺乏有生機的活動亦是造成煩悶的原因)。我不說“麻痹”不能在生活中發生任何良好的作用。譬如,一個明哲的醫生有時要在藥方上開列麻醉劑,而這種時候,我想要遠比倡禁用論者所想象的為多。但渴望麻痹絕不是一件可以聽任自然的衝動而不加阻遏的事情。一個慣於麻醉的人在缺乏麻醉時所感到的煩悶,隻有時間可以消解。可以適用於麻痹的理論,同樣可適用於各種刺激。興奮過度的生活是使人筋疲力盡的生活,它需要不斷加強的刺激來使你震動,到後來這震動竟被認為是娛樂的主要部分。一個慣於過度興奮的人,仿佛一個有胡椒癮的人,誰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簡直連味道都不曾嚐到。煩悶,有一部分是和逃避過度的興奮有密切關聯的,而過度的興奮不但損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對一切的快感變得麻木,酥軟代替了感官的酣暢的滿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參差不齊代替了美。我並不想把反對興奮的議論推之極端。分量相當的興奮是滋補的,但像幾乎所有的東西一般,分量對於利弊有著極大的出入。刺激太少,產生病態的嗜欲;刺激太多,使人精力枯竭。所以忍受煩悶的能耐,對於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應該教給青年人的許多事情之一。

一切偉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偉大的生活含有沉悶的努力。假定《舊約》是一部新的原稿,初次送到一個現代美國出版家手裏,他的批評我們不難想象得之。關於譜係部分,他大概會說:“親愛的先生,這一章缺少刺激;你不能希望一大串事跡講得極少的人名引起讀者興味。你的故事用了很優美的風格開場,我承認,最初我頗有些好印象,但你太想把故事全盤托出了。取出精華,刪掉廢料,等你把全書的篇幅節略到合乎情理時,再拿回給我罷。”現代出版家這麽說著,因為他識得現代讀者的畏懼煩悶。對於孔子的名著、《可蘭經》、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一切銷行最廣的經典,他都可說同樣的話。而且不止神聖的典籍,一切最好的小說都有沉悶的篇章。一本從頭至尾光芒四射的小說,幾乎可斷定不是一部佳作。即是偉人們的生活, 除了少數偉大的時期以外,也很少令人興奮的地方。蘇格拉底不時可以享用一頓筵席,且當毒藥在肚裏發作的時候,他的確從和門徒的談話裏得到很大的滿足(2),但他大半的生涯,是和妻子倆安靜地過著日子,下午作一次散步,路上或者遇到幾個朋友。康德相傳終生未嚐走出故鄉十裏以外。達爾文周遊世界以後,餘下的時間都是在家裏消磨的。馬克思掀動了幾處革命以後,決意在不列顛博物館中度他的餘年。從全體看來,安靜的生活是大人物的特征,他們的喜樂也不是外人心目中認為興奮的那一種。一切偉大的成就必須曆久不懈的工作,其精神貫注與艱難的程度,使人再沒餘力去應付狂熱的娛樂;在假日用來恢複體力的運動當然除外,攀登阿爾卑斯便是一個最好的例。

忍受單調生活的能力,應該自幼培養。在這一點上,現代父母大大該受責備;他們供給兒童的被動的娛樂實在太多,例如電影與珍饈之類,他們不懂得平淡的日子對兒童是如何重要,過節一般的日子隻好難得有的。兒童的娛樂,在原則上應當讓他用一些努力和發明,從他的環境中自己去創造出來。凡是興奮的,同時不包括體力運動的娛樂,如觀劇等等,絕不可常有。刺激在本質上便是麻醉品,使人的癮越來越深,而興奮時間的肉體的靜止,又是違反本能的。倘使讓一個孩子,像一株植物一般在本土上自生自發,其長成的結果一定極其圓滿。太多的旅行,太多複雜的印象,不適宜於青年人,徒然使他們長大起來不耐寂寞,殊不知唯寂寞才能生產果實。我不說寂寞本身有何優點,我隻說某些美妙的事物,沒有相當的寂寞單調就不能享受。譬如拿華斯華斯(3)的名詩《序曲》來說,每個讀者都能覺得,這首詩在思想與感覺上的價值,一個心思錯雜的都市青年絕不能領會。一個男孩子或青年人,若抱著嚴肅而有建設性的目標,一定甘心情願地忍受大量的煩悶,要是必需的話。但若過著一種心思散漫、縱情逸樂的生活,一個青年人的頭腦裏就難於孕育有建設性的目標;因為在此情形中,他的念頭所貫注的將是未來的歡娛, 而非遙遠的成就。為了這些緣故,不能忍受煩悶的一代,定是人物渺小的一代,和自然的遲緩的進行脫去了聯係,每個有生機的衝動慢慢地枯萎,好比瓶花那樣。

我不愛用神秘玄妙的詞藻,但我心中的意思,倘不用多詩意而少科學意味的句子,簡直難於表白。不論我們如何想法,我們總是大地之子。我們的生活是大地生活之一部,我們從大地上采取食糧,與動植物一般無二。自然生活的節奏是遲緩的;對於它,秋冬之重要一如春夏,休息之重要不下於動作。必須使人,尤其是兒童,和自然生活的漲落動定保持接觸。人的肉體,經過了多少年代,已和這個節奏合拍,宗教在複活節的慶祝裏就多少包含著這種意義。我小時候一向被養在倫敦,兩歲時初次給帶到綠野去散步,時節是冬天,一切潮濕而黯淡。在成人的目光中,這種景色毫無歡樂可言,但孩子的心卻沉浸在奇妙的沉想中了;我跪在潮潤的地上,臉孔緊貼著草皮,發出不成音的快樂的呼聲。那時我所感到的快樂是原始的,單純的,渾然一片的。這種官能的需要是非常強烈的,凡是在這方麵不獲滿足的人難得是一個完全健全的人。許多娛樂,本身沒有這種與大地接觸的成分,例如賭博。這樣的娛樂一朝停止時,一個人就感到汙濁與不滿,似乎缺少了什麽,但缺少的究竟是什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稱作“歡悅”的成分,這種娛樂絕不能給你。反之,凡使我們接觸大地生活的遊戲,本身就有令人深感快慰的成分;它們停止時,帶來的快樂並不跟著消滅,雖然它們存在時,快樂之強烈不及更為興奮的行樂。這種區別,從最單純的到最文明的行為,都一樣存在。我剛才提及的兩歲的孩子,表現著與大地生活合一的最原始的形式。但在較高級的形式上,同樣的情境可在詩歌中發見。莎士比亞的抒情詩所以卓絕千古,就因為其中充滿著和兩歲的幼兒擁抱綠草時同樣的歡樂。“聽,聽,那雲雀”,這種名句裏麵,不就包含著和嬰孩隻能用不成音的叫喊來表現的相同的情緒?或者,再考慮一下愛情和單純的性行為中間的區別。愛情使我們整個的生命更新,正如大旱之後的甘霖對於植物一樣。沒有愛的性行為,卻全無這等力量。一刹的歡娛過後,剩下的是疲倦,厭惡,以及生命空虛之感。愛是自然生活之一部,沒有愛的性行為可不是的。

現代都市居民所感受的特殊的煩悶,即和脫離自然生活有著密切的關係。脫離了自然,生活就變得燠熱,汙穢,枯燥,有如沙漠中的旅行。在那些富有到能夠自擇生活的人中間,不可忍受的煩悶,是從——不管這種論調顯得如何奇特——懼怕煩悶來的。為了逃避那富有建設性的煩悶,他們反而墮入另一種更可怕的煩悶。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賴於恬靜,因為唯有在恬靜的空氣中,真正的歡樂才能常住。

(1) 今譯為簡·奧斯汀(1775—1817),英國女小說家。

(2) 蘇格拉底被判死刑後是仰毒的,但他飲了毒酒以後,仍和門徒談笑自若。——譯者注

(3) 今譯為華茲華斯(1770—1850),英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