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閑情
我在本章內所欲探討的,不是生活賴以建立的重要興趣,而是那些消磨閑暇的次要興趣,使人在從事嚴肅的事務之餘能夠寬弛一下。普通人的生活裏麵,妻子兒女、工作與經濟狀況,占據了他關切惶慮的思想的主要部分。即使他在婚姻以外還有愛情,他對此愛情的關注,也遠不如對此愛情可能對他家庭生活發生的影響來得深切。與工作密切有關的興趣,我在此不認為是閑情逸興。例如一個科學家,必須毫不放鬆地追隨著他的研究。他對這等研究的感覺,其熱烈與活潑表示那是和他的事業密切關聯的,但若他披覽本行以外的另一門科學研究時,他的心情便完全兩樣了,既不用專家的目光,也不那麽用批評的目光,而采取比較無關心的態度。即使他得運用腦力以便追隨作者的思想,他的這種閱覽依舊是有寬弛的作用,因為它和他的責任渺不相關。倘若這本書使他感到興趣,他的興趣也是閑逸的,換言之,這種興趣是不能用在與他自己的題目有關的書本上的。在本章內所欲討論的,便是這類在一個人主要活動以外的興趣。
憂鬱、疲勞、神經緊張的原因之一,便是對於沒有切身利害的東西不能感到興趣。結果是有意識的思想老是貫注在少數問題上麵,其中每一問題也許都含有一些焦心和困惱的成分。除了睡眠之外,意識界的思想永遠不能休息下來聽任下意識界的思想去慢慢地醞釀智慧。結果弄得非常興奮,缺少敏感,煩躁易怒,失去了平衡的意識。這一切是疲勞之因,也是疲勞之果。一個人疲乏之餘,對外界就興趣索然,因為興趣索然就不能從這種興趣上麵得到寬弛,於是他更加疲乏。這種惡性的循環使人精神崩潰真是太容易了。對外的興趣所以有休息的功能,是它的不需要任何動作。決斷事情,打主意,都是很累人的,尤其在匆促之間就要辦了而得不到下意識界幫助的時候。有些人在做一件重大的決斷之前,覺得必須“ 睡一覺再說”,真是再對也沒有。但下意識思想的進展,並不限於睡眠時間。當一個人有意識的思念轉在別方麵時,照樣可完成這個步驟。一個人工作完了能把它遺忘,直到下一天重新開始時再想起,那麽他的工作,一定遠勝於在休息時間念念不忘地操心著的人的工作。而要把工作在應當忘記時忘記,在一個在工作以外有許多其他的興趣的人,要比一個無此興趣的人容易辦到。可是主要的是,這些閑情逸興不可以運用已被日常工作弄乏了的官能。它們當無須意誌,無須當機立斷,也不當如賭博一般含有經濟意味,且也不可過於刺激,使感情疲倦,使下意識和上意識同樣地不得空閑。
有許多娛樂都能符合上述的條件。看遊戲,進劇場,玩高爾夫球,都是無可訾議的。對於一個有書本嗜好的人,那麽披覽一些和他本身的活動無關的書籍也是很好。不問你所煩惱的是一件如何重大的事情, 總不該把全部清醒著的時間花在上麵。
在這一方麵,男人和女人有很大的差別。大概男子比女子容易忘記他們的工作。在工作就是家政的女子,難於忘記是很自然的,既然她們不能變更場合,如男子離開公事房以後可改換一下心情那樣。但若我的觀察不錯的話,在家庭以外工作的女子,在這方麵和男子的差別,幾乎也同在家庭以內工作的女子一樣。她們覺得要對沒有實用的事情感到興味非常困難。她們的目的控製著她們的思想和活動,難得能沉溺在完全閑逸的興趣裏麵。我當然承認例外是有的,但我隻以一般情況來講。譬如在一所女學校內,倘無男子在場,女教員們晚上的談話總是三句不離本行,那是男學校裏的男教員們所沒有的情形。在女人眼中,這個特點表示女子比男子更忠於本分,但我不信這忠於本分久後能改進她們工作的品質。這倒反養成視線的狹小,慢慢趨向於偏執狂。
一切的閑情逸興,除了在寬弛作用上重要之外,還有許多旁的裨益。第一,它們幫助人保持均稱的意識。我們很易沉溺於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小集團、自己的特種工作,以致忘卻在整個的人類活動裏那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絲毫不受我們的所作所為影響。也許你要問:為何我們要記起這些?回答可有好幾項。第一,對世界應有真實的認識,使它和必要的活動相稱。我們之中每個人在世之日都很短促,而在此短促的期間需要對這個奇異的星球,以及這星球在宇宙中的地位,知道一切應當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求知的機會,等於進戲院而不知聽戲。世界充滿了可歌可泣、光怪陸離之事,凡不知留意舞台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喪失了人生給予他的一種特權。
再則,均稱的意識很有價值而且有時很能安慰人心。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的一隅,我們生與死中間的一瞬,常使我們過於重視,以致變得過於興奮,過於緊張。這種興奮和過度的重視自己,毫無可取的地方。固然那可使我們工作更勤苦,但不能使我們工作更好。產生善果的少許工作,遠勝於產生惡果的大量工作,雖然主張狂熱生活的使徒抱著相反的意見。那般極端關切自己工作的人,永遠有墮入偏執狂的危險;特別記得一件或兩件要得的事而忘了其餘的一切,以為在追求這一兩件事情的時候對於旁的事情的損害是不重要的。要預防這種偏執的脾氣,最好莫如對人的生活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抱著廣大的觀念。從這一點上看來,均稱意識的確包括著很重大的問題,但除此特殊作用以外,它本身即有很大的價值。
近代高等教育的缺陷之一,是太偏於某些技能的訓練,而忘了用大公無私的世界觀去擴大人類的思想和心靈。假定你專心一誌地從事於政治鬥爭,為了你一黨的勝利而辛辛苦苦地工作。至此為止,一切都很好。但在鬥爭的途中可能遇到一些機會,使你覺得用了某種在世界上增加仇恨、暴力和猜疑的方法,就能達到你的勝利。譬如你發見實現勝利的捷徑是去侮辱某個外國。倘使你的思想領域以現在為限,倘使你習染著效率至上的學說,你就會采取這等可疑的手段。由於這些手段,你眼前的計劃是勝利了,但將來的後果可能非常悲慘。反之,假使你頭腦裏老擺著人類過去的曆史,記得他從野蠻狀態中蛻化出來時如何遲緩,以及他全部的生命和星球的年齡比較起來是如何短促等等——假使這樣的念頭灌注在你的感覺裏,你將發見,你所從事的暫時的鬥爭,其重要性絕不至值得把人類的命運去冒險,把他重新推到他費了多少年代才探出頭來的黑暗中去。不但如此,且當你在眼前的目的上失敗時,你也可獲得同樣的意識支持而不願采用可恥的武器。在你當前的活動之下,你將有些遙遠的、發展遲緩的目標,在其中你不複是一個單獨的個人,而是領導人類趨於文明生活的大隊人馬中的一分子。若是你到達了這個觀點,就有一股深邃的歡樂永遠追隨著你,不管你個人的命運如何。生命將變為與各個時代的偉人的聯絡,而個人的死亡也變為無足重輕的細故。
倘我有權照著我的意思去製定高等教育的話,我將設法廢止舊有的正統宗教——那隻配少數的青年,而且往往是一般最不聰明與最仇視文明的青年——代以一種不宜稱為宗教的東西,因為那不過是集中注意於一些確知的事實罷了。我將使青年清清楚楚地知道過去,清清楚楚地覺察人類的將來極可能遠比他的過去為長久,深深地意識到地球的渺小,和在地球上的生活隻是一件暫時的細故;在提供這些事實使他們確知個人的無足重輕以外,同時我更將提出另一組事實,使青年的頭腦感受一種印象,領會到個人能夠達到的那種偉大。斯賓挪莎早就論列過人類的界限和自由;不過他的形式與語言使他的思想除了哲學學生以外難能為大眾領悟,但我要表白的要旨和他所說的微有不同。
一個人一朝窺見了造成心靈的偉大的東西之後——不問這窺見是如何短暫如何簡略——倘仍然渺小,仍然重視自己,仍為瑣屑的不幸所困惑,懼怕命運對他的處置,那他絕不能快樂。凡是能達到心靈的偉大的人,會把他的頭腦洞開,讓世界上每一隅的風自由吹入。他看到的人生、世界和他自己,都將盡人類可能看到的那麽真切;他將覺察人類生活的短促與渺小,覺察已知的宇宙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集中在個人的心裏。而他將看到,凡是心靈反映著世界的人,在某意義上就和世界一般廣大。擺脫了為環境奴使的人所懷有的恐懼之後,他將體驗到一種深邃的歡樂,盡管他外表的生活變化無定,他心靈深處永遠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丟開這些範圍廣大的思考,回到我們更接近的題目上來,就是閑情逸致的價值問題,那麽還有別項觀點使它大有助於幸福。即是最幸運的人也會遇到不如意之事。除了單身漢以外,很少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爭吵;很少父母不曾為了兒女的疾病大大地操心;很少事業家不曾遇到經濟難關,很少職業中人不曾有過一個時期給失敗正眼相視。在這等時間,能在操心的對象以外對旁的事情感到興趣,真是天賜的恩典。那時候,雖有煩惱眼前也無法可施,有的人便去下棋,有的人去讀偵探小說,有的人去沉溺在通俗天文學裏,還有人去披覽巴比倫的發掘報告。這四種人的行動都不失為明哲,至於一個絕對不肯排遣的人,聽讓他的難題把他壓倒,以致臨到需要行動的時候反而更沒應付的能力。同樣的論點可應用於某些無可補救的憂傷,例如至愛的人的死亡等。在此情形之下,沉溺在悲哀裏是對誰都沒有好處的。悲哀是免不了的,應當在意料之內的,但我們當竭盡所能加以限製。某些人在患難之中榨取最後一滴的苦惱,實際不過是滿足他們的感傷氣氛。當然我不否認一個人可能被憂傷壓倒,但我堅持每個人應盡最大的努力去逃避這個命運,應當尋一些消遣,不管是如何瑣屑的,但求它不是有害的或可恥的就行。在我認為有害或可恥的消遣之中,包括酗酒和服用麻醉品,那是以暫時毀滅思想為目標的。適當的方法並不是毀滅思想,而是把思想引入一條新路,或至少是一條和當前的患難遠離的路。但這一點絕難做到,倘使一個人的生活素來集中在極少數的興趣上,而這少數的興趣又被憂傷擋住了路。患難來時要能擔受明哲的辦法,是在平時快樂的辰光培養好相當廣大的趣味,使心靈能找到一塊不受騷亂的地方,替它喚引起一些別的聯想和情緒,而不致隻抱著悲哀的聯想和情緒,使“現在”難以挨受。
一個有充分的生機與興致的人戰勝患難的方法,是在每次打擊以後對人生和世界重新發生興趣,在他,人生與世界絕不限製得那麽狹小,使一下的打擊成為致命。被一次或幾次的失敗擊倒,不能認為感覺銳敏而值得讚美,而應認為缺少生命力而可憐可歎。我們一切的情愛都在死神的掌握之中,它能隨時打倒我們所愛的人。所以我們的生活決不可置於狹隘的興趣之上,使我們人生的意義和目的完全受著意外事故的支配。
為了這些理由,一個明哲地追求幸福的人,除了他藉以建立生命的主要興趣之外,總得設法培養多少閑情逸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