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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人有一種常識,他們認為日月星辰都是活物,因為若非如此,它們如何能夠像它們看上去的那樣依照自身意願的驅使而在天宇運行呢?我們看到鷹飛戾天,魚躍於淵,因此相信鷹與魚都是活物,難道不會因為同樣的緣故而相信日月星辰也具有鮮活的生命嗎?

有鑒於此,當我們得知泰勒斯—古希臘有史可查的第一位哲人—提出磁石也有靈魂的時候,我們也不應覺得這是一種多麽匪夷所思的說法;當我們聽說另一位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因為聲稱太陽是一塊發熱的石頭而受到瀆神的指控,我們也能理解這個“罪人”是多麽喪心病狂地傷害了民眾的感情,敗壞了社會的良知,更侮辱了作為直接受害者的太陽“本人”的無辜靈魂。

所有的活物都是身體與靈魂的結合:植物有植物的靈魂,動物有動物的靈魂,人有人的靈魂—這不僅是古希臘人的看法,還是基督教神學的正統教義。具體說來,靈魂從低級到高級分為三種:生長性的或植物性的(vegetative)靈魂為一切生物所共有,感性的(sensitive)靈魂為動物和人類所共有,理性的(rational)靈魂為人類所獨有。17世紀英國玄學詩人安德魯·馬維爾有詩說:

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

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我那植物的愛情緩慢滋長,超出了所有偉大帝國的輝煌版圖。)

這並非現代派詩人不問來曆的混搭風格,而是基於西方傳統中對靈魂特質的獨到想法。但是,日月星辰是否也有靈魂,究竟有怎樣的靈魂,這卻是頗有爭議的問題。日月星辰倘若確是活物的話,其運動自然要受到意誌的驅使,既然有意誌,當然該有靈魂。

[意]卡西莫·圖拉《黃道聖母》 Cosmè Tura,The Madonna of the Zodiac,1453 這幅畫命名的由來是畫麵上聖母背後那一環金色的黃道十二宮裝飾圖案(左側部分依稀可見,右側部分已經湮滅不清了)。基督教對占星術懷有相當複雜的態度,奧古斯丁的意見意外地並未成為定論。整個曆史上,被宗教裁判所判處火刑的占星家竟然隻有一人,較之被烈火吞噬的數以萬計的“巫師”,這個數字實在令人驚歎。

A17th-century fresco from the Cathedral of Living Pillar in Georgia 這是17世紀的一幅教堂壁畫,基督的形象被畫家安置在黃道十二宮的中心位置。

[意]安東尼奧·讚齊《亞伯拉罕向埃及人傳授占星術》 Antonio Zanchi,Abraham Teaching Astrology to the Egyptians,約1665 這幅畫的主題在17世紀繪畫裏相當罕見,畫家取材於約瑟夫斯《猶太古史》的一段記載,描繪《舊約》裏猶太人的始祖亞伯拉罕向埃及人傳授占星術的場景,表現亞伯拉罕不是通過經文,而是通過星象來認識上帝的。以上這幾幅畫,都意味著教會對占星術采取了一種寬容並力圖將之收為己用的態度。

[英]威廉·布萊克《柏拉圖的靈魂》 William Blake,The Spirit of Plato,1816

在柏拉圖的《蒂邁歐篇》裏,飽學的蒂邁歐說造物主為每個星體都創造了一個靈魂:“當每一為創造時間所必需的星球已經上了各自恰當的軌道時,它們已經成了有形體的生靈,為生命之鏈所束縛。……再把靈魂指派給星辰,每個星辰上都有一個,就像戰車上的馭手。”

我們現代人確實很難想象日月星辰如何會是一些活物。它們是否也像我們一樣有喜怒哀樂的情緒,會勃然大怒,也會愛意纏綿?

柏拉圖相信肉身會朽滅,靈魂會輪回,一生積德行善的人死後還會轉生在自己星球的幸福世界裏,若是作惡就會轉生為女人(這與早期佛教的輪回理論如出一轍—女人在古代的地位無論何處都是低下的),罪大惡極者和愚頑不靈的人會轉生為野獸。那麽,我們的靈魂有沒有機會飛到其他星球上去生活呢?

身兼詩人與畫家雙重身份的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繪有一幅《柏拉圖的靈魂》(The Spirit of Plato,1816)。畫麵中心,撫頭沉思的青年的頭頂上,那五個縹緲的人形組成的圓環,象征著柏拉圖的靈魂輪回說。而畫麵左側火中上升的靈魂與右側水中下沉的靈魂其實代表著赫拉克利特的觀點: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的成分使靈魂輕盈高貴,靈魂若徹底變濕,變成水,就意味著死亡。畫麵頂部三個手持細線的人形是命運三女神,那根細線是所謂生命之線,用於度量每個人生命的長度。最令人生畏的是左邊那個女神,正在用剪刀剪短生命之線。

柏拉圖在《理想國》裏假借一個死而複生者之口描述了靈魂轉世的經過。一行亡靈經過命運三女神的身邊,由神使安排抓鬮,為轉生做準備。神使宣布女神的旨意說:“諸多一日之魂,你們包含死亡的另一輪回的新生即將開始了。不是神決定你們的命運,是你們自己選擇命運。誰拈得第一號,誰就第一個挑選自己將來必須度過的生活。美德任人自取。每個人將來有多少美德,全看他對它重視到什麽程度。過錯由選擇者自己負責,與神無涉。”

這段故事裏包含的詩意遠遠勝過其現實性。不過說到詩意,斯多亞主義者波賽東尼提出過一種更具詩意的理論:人死之後,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在空氣裏飄飄****;惡人的靈魂比較混濁,罪惡越重的就越貼近地麵,還要遭受輪回之苦;善人的靈魂一塵不染,清澈而輕盈,於是越飛越高。所以,德行卓越之人的靈魂會飛到天上的星辰裏去生活,在悠遊閑適中度過“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的美麗歲月,而他們既是德行超卓的靈魂,自然很願意幫助我們這些困處“下界”的可憐靈魂。至此,占星術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自圓其說並且不乏感染力的理論體係。

但是,這套說辭裏邊分明還有一點令人困惑的地方:罪惡可以汙染靈魂,這倒不難理解,可受到汙染的靈魂怎麽會真的就變重了,靈魂竟然是真真切切地因為在物理上“變重了”才無法升上高天?如果靈魂有輕有重,豈不是意味著它是一種物質性的,如同水蒸氣、氧氣或者氫氣一般的東西?

有點匪夷所思,但是,在波賽東尼死後的上千年的時光裏,基督教藝術裏當真重複著一個經典主題:大天使米迦勒用一架天平稱量死者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