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誌摩

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

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

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所知道的康橋(1)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2)的fellow(3),一來他的fellowship(4)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裏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e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在宗孟寓裏吃茶,有他。以後我常到他家裏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5)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裏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裏(6)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隻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嚐著,我知道的隻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現”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麽了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隻有新認識的翡冷翠(7)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麽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了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會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隻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遊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年拜倫常在那裏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遊。下遊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麵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築,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鍾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8),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築。從上麵下來是Pembroke(9),St.Katharine’s(10) ,King’s(11),Clare(12),Trinity,St. John’s(13)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賽茵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築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隻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隻有蕭班(14)(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15)樹蔭下眺望,右側麵,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並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豔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顫,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克萊亞(St. Clare)的化身,哪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高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醜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並沒有那樣體麵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隻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隻掩映著細紋的波粼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隻是村姑子頭上不誇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隻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泯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和暖最豔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隻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闌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鈿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遊絲似輕妙的情景: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隻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仆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得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會,你初起手嚐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皺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悠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哪裏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掀起一根竟像沒有分量的長竿,隻輕輕的,不經心的往波心裏一點,身子微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隻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麵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黃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彩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裏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福——誰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鬥的消息,地下泥土裏的消息,空中風吹的消息,都不關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花草的消長,風雲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於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人僅僅從自身經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兒,就好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取得我們的生命;從大自然,我們應分取得我們繼續的滋養。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裏?我們是永遠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遊,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治我們當前生活的枯窘,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裏打幾個滾,到海水裏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擔就會輕鬆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的,我這一輩子就隻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隻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雖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裏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裏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麵!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隻遠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入林子裏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了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鍾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裏的輕波,黑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隻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隻能循那錦帶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蔭,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裏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莊舍。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

“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仿佛在那裏回響。

…………

伺候著河上的風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心石上的苔痕,關心敗草裏的花鮮,關心這水流的緩急,關心水草的滋長,關心天上的雲霞,關心新來的鳥語。怯憐憐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漫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放。這是你野遊的時期。可愛的路政,這裏不比中國,哪一處不是坦****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放輪遠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裏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裏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裏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嚐新。你如愛酒,這鄉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薑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帶一卷書,走十裏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象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誇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嚐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隻說看夕陽,我們平常隻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隻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隻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豔紅的罌粟,在青草裏亭亭像是萬盞的金燈。陽光從褐色雲裏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隻要那晚鍾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裏,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

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個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麽就穿什麽;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傑卜閃(16),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就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紆徐的婆娑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裏,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麽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裏,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裏,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裏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歌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裏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阿爾帕斯(17)與五老峰,雪西裏(18)與普陀山,萊茵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19)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明顯的,隻要你自己性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隻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的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輾著,蠅蟲也斂翅不飛。隻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紗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消翳,隻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洶湧,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鬥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的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裏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連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附:追悼誌摩

胡 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再別康橋》)

誌摩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裏,在那迷蒙的大霧裏,一個猛烈的大震動,三百匹馬力的飛機碰在一座終古不動的山上,我們的朋友額上受了一個致命的撞傷,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覺,半空中起了一團大火,像天上隕了一顆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們的誌摩和他的兩個同伴就死在那烈焰裏了!

我們初得著他的死信,卻不肯相信,都不信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會死的這麽慘酷。但在那幾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過去之後,我們忍不住要想,那樣的死法也許隻有誌摩最配。我們不相信誌摩會“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誌摩會死一個“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著,大霧籠罩著,大火焚燒著,那撞不倒的山頭在旁邊冷眼瞧著,我們新時代的新詩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種死法,也挑不出更合式,更悲壯的了。

誌摩走了,我們這個世界裏被他帶走了不少的雲彩。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他常說:

我不知道風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

我們也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可是狂風過去之後,我們的天空變慘淡了,變寂寞了,我們才感覺我們的天上的一片最可愛的雲彩被狂風卷去了,永遠不回來了!

這十幾天裏,常有朋友到家裏來談誌摩,談起來常常有人痛哭。在別處痛哭他的,一定還不少。誌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隻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的隻是一團同情心,隻是一團愛。葉公超先生說,

他對於任何人,任何事,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

陳通伯先生說,

尤其朋友裏缺不了他。他是我們的連索,他是黏著性的,發酵性的。在這七八年中,國內文藝界裏起了不少的風波,吵了不少的架,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見麵。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誌摩。誰也不能抵抗誌摩的同情心,誰也不能避開他的黏著性。他才是和事的無窮的同情,在我們老友中,他總是朋友中間的“連索”。他從沒有疑心,他從不會妒忌。他使這些多疑善妒的人們十分慚愧,又十分羨慕。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征。愛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

荊棘紮爛了我的衣裳,

我向飄渺的雲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見你!

…………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

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

他叫聲“媽”,眼裏亮著愛——

上帝,他眼裏有你!

(《他眼裏有你》)

誌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裏,曾說他的心境是“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社會上對於他的行為,往往有不諒解的地方,都隻因為社會上批評他的人不曾懂得誌摩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他的離婚和他的第二次結婚,是他一生最受社會嚴厲批評的兩件事。現在誌摩的棺已蓋了,而社會上的議論還未定。但我們知道這兩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誌摩的方麵,這兩件事最可以代表誌摩的單純理想的追求。他萬分誠懇的相信那兩件事都是他實現那“美與愛與自由”的人生的正當步驟。這兩件事的結果,在別人看來,似乎都不曾能夠實現誌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們還忍用成敗來議論他嗎?

我忍不住我的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點神聖的曆史材料,來說明誌摩決心離婚時的心理。民國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議離婚,他告訴她,他們不應該繼續他們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結婚生活了,他提議“自由之償還自由”,他認為這是“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不世之榮業”。他說:

故轉夜為日,轉地獄為天堂,直指顧間事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這信裏完全是青年的誌摩的單純的理想主義,他覺得那沒有愛又沒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毀他們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決心,要把自由償還自由,要從自由求得他們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戀愛。

後來他回國了,婚是離了,而家庭和社會都不能諒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會上的人更不明白了。誌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所以民國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寫一封很懇切的信去勸他。在這信裏,任公提出兩點: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任公又說:

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邑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誌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的神聖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幾次挫折,就會死,就會墮落。所以他以老師的資格警告他:“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但這種反理想主義是誌摩所不能承認的。他答複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認他是把他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他說:

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

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認戀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說: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他對任公說:

嗟夫吾師!我嚐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汙,其幾亦微矣!

我今天發表這三封不曾發表過的信,因為這幾封信最能表現那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徐誌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必須有自由,必須有美:他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我們若從這個觀點來觀察誌摩的一生,他這十年中的一切行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還可以說,隻有從這個觀點上才可以了解誌摩的行為;我們必須先認清了他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方才認得清誌摩的為人。

誌摩最近幾年的生活,他承認是失敗。他有一首《生活》的詩,詩是暗慘的可怕: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麽願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他的追求,使我們慚愧,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他的失敗,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因為偌大的世界之中,隻有他有這信心,冒了絕大的危險,費了無數的麻煩,犧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犧牲了家庭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之神聖境界”,而終於免不了慘酷的失敗,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觀的失敗。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正如易卜生的詩劇Brand(20)裏的那個理想主義者,抱著他的理想,在人間處處碰釘子,碰的焦頭爛額,失敗而死。

然而我們的誌摩“在這恐怖的壓迫下”,從不叫一聲“我投降了”!他從不曾完全絕望,他從不曾絕對怨恨誰。他對我們說: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

(《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頭。他仍舊昂起頭來做人:他仍舊是他那一團的同情心,一團的愛。我們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團體做事,他總是仍舊那樣熱心,仍舊那樣高興。幾年的挫折,失敗,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愛了。

誌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個真的複活的機會”。他說:

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

我們一班朋友都替他高興。他這幾年來想用心血澆灌的花樹也許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別的園地裏種出了無數的可愛的小樹,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個時代是幾乎消沉了;但他的歌聲引起了他的園地外無數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麗的唱。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興。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最有希望的複活時代,他竟丟了我走了!他的《猛虎集》裏有一首詠一隻黃鸝的詩,現在重讀了,好像他在那裏描寫他自己的死,和我們對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他。但他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他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誌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現在難道都完了?

決不!決不!誌摩最愛他自己的一首小詩,題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岡》劇本裏,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阿明臨死時,那個瞎子彈著三弦,唱著這首詩: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需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朋友們,誌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會永遠留在我們心裏,他放的光亮也會永遠留在人間,他不曾白來了一世。我們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說不曾白來了一世。我們忘不了,和我們

在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二十年,十二月,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