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

在柳樹影裏披了月光走回家來,

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裏

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

一邊在心的底裏,

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

同水一樣的春愁。

——《水樣的春愁》

水樣的春愁

洋學堂裏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現在回想起來,雖不免有點覺得好笑,但在當時,雜在各年長的同學當中,和他們一樣地曲著背,聳著肩,搖擺著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高聲朗誦著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卻真是一點含糊苟且之處都沒有的。

初學會寫字母之後,大家所急於想一試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國寫法;於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課餘之暇就又多了一門專為學生拚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幾位想走捷徑的同學,並且還去問過先生,外國《百家姓》和外國《三字經》有沒有得買的?先生笑著回答說“外國《百家姓》和《三字經》,就隻有你們在讀的那一本潑剌瑪”的時候,同學們於失望之餘,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勁。

當然是不用說的,學英文還沒有到一個禮拜,幾本當教料書用的《十三經注疏》《禦批通鑒輯覽》的黃封麵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筆題上了英文拚的歪斜的名字。又進一步,便是用了異樣的發音,操英文說著“你是一隻狗”“我是你的父親”之類的話,大家互討便宜地混戰;而實際上,有幾位鄉下的同學,卻已經真的是兩三個小孩子的父親了。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裏,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著哄笑著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發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地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隻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裏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裏,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裏,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裏,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裏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向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們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裏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裏,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譽。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裏的幾位相貌比較豔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裏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著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麽地方於什麽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隻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裏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裏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裏,隻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著些鮮花;對麵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著一色。當濃春將過,首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著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著撲麵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麽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裏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裏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

此外的兩個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飾也盡夠美麗,並且因為她倆的住址接近,出來總在一道,平時在家,也老在一處,所以膽子也大,認識的人也多。她們在二十餘年前的當時,已經是開放得很,有點像現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們家裏去鬼混,或到她們門前去守望的青年,數目特別地多,種類也自然要雜。

我雖則膽量很小,性知識完全沒有,並且也有點過分的矜持,以為成日地和女孩子們混在一道是讀書人的大恥,是沒出息的行為;但到底還是一個亞當的後裔,喉頭的蘋果,怎麽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細草萌芽一樣,到得冬來,自然也難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實說將出來,我偶爾在路上遇見她們中間的無論哪一個,或湊巧在她們門前走過一次的時候,心裏也著實有點難受。

住在我那同學鄰近的兩位,因為距離的關係,更因為她們的處世知識比我長進,人生經驗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學當然是早已有過糾葛,就是和許多不是學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種種的風說,對於我雖像是一種含有毒汁的妖豔的花,**性或許格外地強烈,但明知我自己絕不是她們的對手,平時不過於遇見的時候有點難以為情的樣子,此外倒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趙家的少女,卻整整地惱亂了我兩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處比較近,故而三日兩頭,總有著見麵的機會。見麵的時候,她或許是無心,隻同對於其他的同年輩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樣,對我微笑一下,點一點頭,但在我卻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發覺了的樣子,和她見麵一次,馬上要變得頭昏耳熱,胸腔裏的一顆心突突地總有半個鍾頭好跳。因此,我上學去或下課回來,以及平時在家或出外去的時候,總無時無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見。但遇到了她,等她走過去後,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從書本子舉起的一瞬間,心裏又老在盼望,盼望著她再來—次,再上我的眼麵前來立著對我微笑一臉。

有時候從家中進出的人的口裏傳來,聽說“她和她母親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麽時候回來”,我心裏會同時感到一種像釋重負又像失去了什麽似的憂慮,生怕她從此一去,將永久地不回來了。

同芭蕉葉似的重重包裹著的我這一顆無邪的心,不知在什麽地方透露了消息,終於被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那位同學看穿了。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落課之後,他輕輕地拉著了我的手對我說:“今天下午,趙家的那個小丫頭,要上倩兒家去,你願不願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兒?”這裏所說的倩兒,就是那兩位他鄰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個的名字。我聽了他的這一句密語,立時就漲紅了臉,喘急了氣,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盡在拚命地搖頭,表示我不願意去,同時眼睛裏也水汪汪地想哭出來的樣子;而他卻似乎已經看破了我的隱衷,得著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強力把我拖出了校門。

到了倩兒她們的門口,當然又是一番爭執,但經他大聲的一喊,門裏的三個女孩,卻同時笑著跑出來了;已經到了她們的麵前,我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了,自然隻好俯著首,紅著臉,同被綁赴刑場的死刑囚似的跟她們到了室內。經我那位同學帶了滑稽的聲調將如何把我拖來的情節說了一遍之後,她們接著就是一陣大笑。我心裏有點氣起來了,以為她們和他在侮辱我,所以於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層怒意。但是奇怪得很,兩隻腳卻軟落來了,心裏雖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經終於不聽命令。跟她們再到客房裏去坐下,看他們四人捏起了骨牌,我連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將在我那位同學的背後,眼睛雖則時時在注視著牌,但間或得著機會,也著實向她們的臉部偷看了許多次數。等她們的輸贏賭完,一餐東道的夜飯吃過,我也居然和她們伴熟,有說有笑了。臨走的時候,倩兒的母親還派了我一個差使,點上燈籠,要我把趙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從這一回後,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學的夥,不時上趙家和另外的兩女孩家去進出了;可是生來膽小,又加以畢業考試的將次到來,我的和她們的來往,終沒有像我那位同學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統元年己酉),是舊曆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裏於白天給與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裏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製的歡欣。出了校門,踏著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仆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隻見她一個人拖著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上的桌子邊上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隻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著聲,提著腳,輕輕地走上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麵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朝了轉來。我在月光裏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麽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發一語,我也並無一言,她是扭轉了身坐著,我是向她立著的。她隻微笑著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隻微笑著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的表示一點也沒有,但不曉怎樣一般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地在月光裏沉默著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裏喝的。”到這裏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裏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麽?”停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噯,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著,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仆說話的聲音漸漸兒地近了,她於是就忙著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鍾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裏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裏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裏,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

歸 航

微寒刺骨的初冬晚上,若在清冷同中世似的故鄉小市鎮中,吃了晚飯,於未敲二更之先,便與家中的老幼上了樓,將你的身體躺入溫暖的被裏,呆呆地隔著帳子,注視著你的低小的木桌上的燈光,你必要因聽了窗外冷清的街上過路人的歌音和足聲而淚落。你因了這灰暗的街上的行人,必要追想到你孩提時候的景象上去。這微寒靜寂的晚間的空氣,這幽閑落寞的夜行者的哀歌,與你兒童時代所經曆的一樣,但是睡在樓上薄棉被裏,聽這哀歌的人的變化卻如何了?一想到這裏誰能不生起傷感的情來呢?——但是我此言,是為像我一樣的無能力的將近中年的人而說的——

我在日本的郊外夕陽晼晚(21)的山野田間散步的時候,也忽而起了一種同這情懷相像的懷鄉的悲感,看看幾個日夕談心的朋友,一個一個地減少下去的時候,我也想把我的迷遊生活(wandering life)結束了。

十年久住的這海東的島國,把我那同玫瑰露似的青春消磨了的這異鄉的天地,我雖受了她的淩辱不少,我雖不願第二次再使她來吻我的腳底,但是因為這厭惡的情太深了,到了將離的時候,我倒反而生起一種不忍與她訣別的心來。啊啊,這柔情一脈,便是千古的傷心種子,人生的悲劇,可能是發芽在此地的麽?

我於未去日本之先,我的高等學校時代的生活背景,也想再去探看一回。我於永久離開這強暴的小國之先,我的迭次失敗了的浪漫史的血跡,也想再去揩拭一回。

“輕薄****的異性者呀,你們用了種種柔術想把來弄殺了的他,現在已經化作了仙人,想回到他的須彌故國去了。請你們盡在這裏試用你們的手段吧,他將要騎了白鶴,回到他的母親懷裏去了。他回去之後,定將擁挾了霓裳仙子,舞幾夜通宵的歌舞,他是再也不來向你們乞憐的了。”

我也想用了微笑,代替了這一段言語,向那些愚弄過我的婦人,告個長別,用以泄泄我的一段幽恨。為了這種種瑣碎的原因,我的回國日期竟一天一天地延長了許多的時日。

從家裏寄來的款也到了,幾個留在東京過夏的朋友為我餞行的席也設了,想去的地方,也差不多去過了,幾冊愛讀的書也買好了,但是要上船的第一天(七月的十五)我又忽而跑上日本郵船公司去,把我的船票改遲了一班,我雖知道在黃海的這麵有幾個——我隻說幾個——與我意氣相合的朋友在那裏等我,但是我這莫名其妙的離情,我這像將死時一樣的哀感,究竟教我如何處置呢?我到七月十九的晚上,喝醉了酒,才上了東京的火車,上神戶去趁翌日出發的歸舟。

二十的早晨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赤色的太陽光線已經將神戶市的一大半房屋燒熱了。神戶市的附近,須磨是風光明媚的海濱村,是三伏中地上避暑的快樂園,當前年須磨寺大祭的晚上,是我與一個不相識的婦人共宿過的地方。依我目下的情懷說來,是不得不再去留一宵宿、歎幾聲別的,但是回故國的輪船將於午前十點鍾開行,我隻能在海上與她遙別了。

“婦人呀婦人,但願你健在,但願你榮華,我今天是不能來看你了。再會——不……不……永別了……”

須磨的西邊是明石,紫式部的同畫卷似的文章、藍蒼的海浪、潔白的沙濱、參差雅淡的別莊、別莊內的美人、美人的幽夢……

“明石呀明石!我隻能在遊仙枕上,遠夢到你的青鬆影裏,再來和你的兒女談多情的韻事了。”

八點半鍾上了船,照管行李,整理艙位,足足忙了兩個鍾頭;船的前後鐵索響的時候,銅鑼報知將開船的時候,我的十年中積下來的對日本的憤恨與悲哀,不由得化作了數行冰冷的清淚,把海灣一帶的風景,染成了模糊像夢裏的江山。

“啊啊,日本呀!世界一等強國的日本呀!國民比我們矮小、野心比我們強烈的日本呀!我去之後,你的海岸大約依舊是風光明媚,你的兒女大約依舊是荒**無忌地過去的。天色的蒼茫、海洋的浩**,大約總不至因我之去而稍生變更的。我的同胞的青年,大約仍舊要上你這裏來,繼續了我的運命,受你的欺辱的。但是我的青春、我的在你這無情的地上花費了的青春!啊啊,枯死的青春呀,你大約總再也不能回複到我的身上來了吧!”

二十一日的早晨,我還在三等艙裏做夢的時候,同艙的魯君就跳到我的枕邊上來說:“到了到了!到門司了!你起來同我們上門司去吧!”

我乘的這隻船,是經過門司不經過長崎的,所以門司,便是中途停泊的最後的海港;我的從昨日醞釀成的那種傷感的情懷,聽了“門司”兩字,又在我的胸中複活了起來。一隻手擦著眼睛,一隻手捏了牙刷,我就跟了魯君走出艙來。淡藍的天色,已經被赤熱的太陽光線籠罩了東方半角。平靜無波的海上,貫流著一種夏天早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氣。船的左右岸有幾堆同青螺似的小島,受了朝陽的照耀,映出了一種濃潤的綠色。前麵去左船舷不遠的地方有一條翠綠的橫山,山上有兩株無線電報的電杆,突出在碧落的背景裏;這電杆下就是門司港市了。船又行進了三五十分鍾,回到那橫山正麵的時候,我隻見無數的人家、無數的工廠煙囪、無數的船舶和桅杆,縱橫錯落地浮映在天水中間的太陽光線裏,船已經到了門司了。

門司是此次我的腳所踐踏的最後的日本土地,上海雖然有日本的居民,天津、漢口、杭州雖然有日本的租界,但是日本的本土,怕今後與我便無緣分了。因為日本是我所最厭惡的土地,所以今後大約我總不至於再來的。因為我是無產階級的一介分子,所以將來大約我總不至坐在赴美國的船上,再向神戶、橫濱來泊船的。所以我可以說門司便是此次我的腳所踐踏的最後的日本土地了。

我因為想深深地嚐一嚐這最後的傷感的離情,所以衣服也不換,麵也不洗,等船一停下,便一個人跳上了一隻來迎德國人的小汽船,跑上岸上去了。小汽船的速力,在海上振動了周圍清新的空氣,我立在船頭上覺得一種微風同婦人的氣息似的吹上了我的麵來。藍碧的海麵上,被那小汽船衝起了一層波浪,汽船過處,現出了一片銀白的浪花,在那裏反射著朝日。

在門司海關碼頭上岸之後,我覺得射在灰白幹燥的陸地路上的陽光,幾乎要使我頭暈;在海上不感得的一種悶人的熱氣,一步一步地逼上我的麵來,我覺得我的鼻上有幾顆珍珠似的汗珠滾出來了;我穿過了門司車站的前庭,便走進狹小的錦町街上去。我想永久將去日本之先,不得不買一點什麽東西,作作紀念,所以在街上走了一回,我就踏進了一家書店。新刊的雜誌有許多陳列在那裏,我因為不想買日本諸作家的作品,來培養我的創作能力,所以便走近裏麵的洋書架去。小泉八雲(22)Lafcadio Hearn的著作,Modern Library(23)的叢書占了書架的一大部分,我細細地看了一遍,覺得與我這時候的心境最適合的書還是去年新出版的John Paris(24)的那本Kimono(《日本衣服之名》)。

我將要去日本了,我在淪亡的故國山中,萬一同老人追懷及少年時代的情人一般,有追思到日本的風物的時候,那時候我就可拿出幾本描寫日本的風俗人情的書來賞玩。這書若是日本人所著,他的描寫,必至過於真確,那時候我的追尋遠地的夢幻心境,倒反要被那真實粗暴的形象所打破。我在那時候若要在沙上建築蜃樓,若要從夢裏追尋生活,非要讀讀朦朧奇特、富有異國情調的,那些描寫月下的江山,追懷遠地的情事的書類不可;從此看來,這Kimono便是與這境狀最適合的書了,我心裏想了一遍,就把Kimono買了。從書店出來又在狹小的街上的暑熱的太陽光裏走了一段,我就忍了熱從錦町三丁目走上幸町的通裏山的街上去。幸町是三弦酒肉的巢窟,是紅粉胭脂的堆棧,今天正好像是大掃除的日子,那些調和性欲、忠誠於她們的天職的妓女,都裸了雪樣的潔白、風樣的柔嫩的身體,在那裏打掃,啊啊,這日本的最美的春景,我今天看後,怕也不能多看了。

我在一家姓安東的妓家門前站了一忽,同饑狼似的飽看了一回爛熟的肉體,便又走下幸町的街路,折回到了港口。路上的灰塵和太陽的光線,逼迫我的身體,致我不得不向咖啡店去休息一場;我在去碼頭不遠的一家下等的酒店坐下的時候,身體也真疲勞極了。

喝了一大瓶啤酒,吃了幾碗日本固有的菜,我覺得我的消沉的心裏,也生了一點興致出來,便想盡我所有的金錢,上妓家去瞎鬧一場;但拿出表來一看,已經過十二點了,船是午後二點鍾就要拔錨的。

我出了酒店,手裏拿了一本Kimono,在街上走了兩步,就把遊**的邪心改過,到浴場去洗了一個澡,因以滌盡了十幾年來,堆疊在我這微軀上的日本的灰塵與惡土。

上船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一點半了。三十分後開船的時候,我和許多去日本的中國人和日本人立在三等艙外甲板上的太陽影裏看最後的日本的陸地。門司的人家遠去了,工場的煙囪也看不清楚了,近海岸的無人綠島也一個一個地少下去了,我正在出神的時候,忽聽一等艙的船樓上有清脆的婦人聲在那裏說話;我抬起頭來一看,見有一個年約十八九的中西雜種的少女,立在船樓的欄杆邊上,在那裏和一個紅臉肥胖的下劣西洋人說話。那少女皮膚帶著淺黑色,眼睛凹在鼻梁的兩邊,鼻尖高得很,瞳人帶些微黃,但仍是黑色;頭發用烙鐵燙過,有一圈珍珠,帶在蓬蓬的發下。她穿的是黃白薄綢的一件西洋的夏天女服,雙袖短得很,她若把手與肩胛平張起來,你從袖口能看得出她腋下的黑影,和胸前的**來。她的頸項下的前後又**兩塊可愛的黃黑色的肥肉。下麵穿的是一條短短的圍裙,她的瘦長的兩條腳露出在魚白的湖縐裙下。從玄色的絲襪裏蒸發出來的她的下體的香味,我好像也聞得出來的樣子。看看她那微笑的短短的麵貌,和一排潔白的牙齒,我恨不得拿出一把手槍來,把那同禽獸似的西洋人擊殺了。

“年輕的少女呀,我的半同胞呀!你母親已經為他們異類的禽獸玷汙了,你切不可再與他們接近才好呢!我並不想你,我並不在這裏貪你的姿色;但是,但是像你這樣的美人,萬一被他們同野獸一樣的西洋人**了去,教我如何能堪呢!你那柔軟黃黑的肉體被那肥胖和雄豬似的洋人壓著的光景,我便在想象的時候,也覺得眼睛裏要噴出火來。少女呀少女!我並不要你愛我,我並不要你和我同夢。我隻求你別把你的身體送給異類的外人去享樂就對了。我們中國也有美男子,我們中國也有同黑人一樣強壯的偉男子,我們中國也有幾千萬幾萬萬家財的富翁,你何必要接近外國人呢!啊啊,中國可亡,但是中國的女子是不可被他們外國人強奸去的。少女呀少女!你聽了我的這哀願吧!”

我的眼睛呆呆地在那裏看守她那顴骨微突、嘴巴狹小的麵貌,我的心裏同跪在聖女馬利亞像前麵的舊教徒一樣,盡在那裏念這些祈禱。感傷的情懷,一時征服了我的全體,我覺得眼睛裏酸熱起來,她的麵貌,就好像有一層veil(25)罩著的樣子,也漸漸地朦朧起來了。

海上的景物也變了。近處的小島完全失去了影子,空曠的海麵上,映著了夕照,遠遠裏浮出了幾處同眉黛似的青山;我在甲板上立得不耐煩起來,就一聲也不響,低了頭,回到了艙裏。

太陽在西方海麵上沉沒了下去,灰黑的夜陰從大海的四角裏聚集了攏來,我吃完了晚飯,仍複回到甲板上來,立在那少女立過的樓底直下。我仰起頭來看看她立過的地方,心裏就覺得悲哀起來,前次的純潔的心情,早已不複在了,我心裏隻暗暗地想:“我的頭上那一塊板,就是她曾經立過的地方。啊啊,要是她能愛我,就教我用無論什麽方法去使她快樂,我也願意的。啊啊,所羅門當日的榮華,比到純潔的少女的愛,隻值得什麽?事也不難,她立在我頭上板上的時候,我隻須用一點奇術,把我的頭一寸一寸地伸長起來,鑽過船板去就對了。”

想到了這裏,我倒感著了一種滑稽的快感;但看看船外灰黑的夜陰,我覺得我的心境也同白日的光明一樣,一點一點被黑暗腐蝕了。

我今後的黑暗的前程,也想起來了。我的先輩回國之後,受了故國社會的虐待,投海自盡的一段哀史,也想起來了。

“我在那無情的島國上,受了十幾年的苦,若回到故國之後,仍不得不受社會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日本的少女輕侮我,欺騙我時,我還可以說‘我是為人在客’,若故國的少女,也同日本婦人一樣的欺辱我的時候,我更有什麽話說呢!你看那Euroasian(26)不是已在那裏輕侮我了麽?她不是已經不承認我的存在了麽?唉,唉,唉,唉,我錯了,我錯了。我是不該回國來的。一樣的被人虐待,與其受故國同胞的欺辱,倒還不如受他國人的欺辱更好自家寬慰些。”

我走近船舷,向後麵我所別來的國土一看,隻見得一條黑線,隱隱地浮在東方的蒼茫夜色裏。我心裏隻叫著說:“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這裏來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後浮上我的腦子裏來的,怕就是你這島國哩!Ave Japan(27)!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馬六甲遊記

為想把滿身的戰時塵滓暫時洗刷一下,同時,又可以把個人的神經無論如何也負擔不起的公的私的積累清算一下之故,毫無躊躇,飄飄然駛入了南海的熱帶圈內,如醉如癡,如在一個連續的夢遊病裏,渾渾然過去的日子,好像是很久很久了,又好像是有一日一夜的樣子。實在是,在長年如盛夏、四季不分明的南洋過活,記憶力隻會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尤其是關於時日年歲的記憶,尤其是當踏上了一定的程序工作之後的精神勞動者的記憶。

某年月日,為替一愛國團體上演《原野》而揭幕之故,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加坡到了吉隆坡。在臥車裏鼾睡了一夜,醒轉來的時候,填塞在左右的,依舊是不斷的樹膠園,滿目的青草地,與在強烈的日光裏反射著殷紅色的牆瓦的小洋房。

揭幕禮行後,看戲看到了午夜,在李旺記酒家吃了一次朱植生先生特為籌設的消夜筵席之後,南方的白夜,也冷悄悄地釀成了一味秋意;原因是由於一陣豪雨,把路上的閑人,盡催歸了夢裏,把街燈的玻璃罩,也洗滌成了水樣的澄清。倦遊人的深夜的悲哀,忽而從駛回逆旅的汽車窗裏,露了露麵,仿佛是在很遠很遠的異國,偶爾見到了一個不甚熟悉的同坐過一次飛機或火車的偕行夥伴。這一種感覺,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曾嚐到了,這是一種在深夜當遊倦後的哀思啊!

第二天一早起來,因有友人去馬六甲之便,就一道坐上汽車,向南偏西,上山下嶺,盡在樹膠園椰子林的中間打圈圈,一直到過了丹平的關卡以後,樣子卻有點不同了。同模型似的精巧玲瓏的馬來人亞答屋的住宅,配合上各種不同的椰子樹的陰影,有獨木的小橋,有頸項上長著雙峰的牛車,還有負載著重荷,在小山坳密林下來去的原始馬來人的遠景,這些點綴,分明在告訴我,是在南洋的山野裏旅行。但偶一轉向,車駛入了平原,則又天空開展,水田裏的稻稈青蔥、田塍樹影下,還有一二皮膚黝黑的農夫在默默地休息,這又像是在故國江南的曠野,正當五六月耕耘方起勁的時候。

到了馬六甲,去海濱“彭大希利”的萊斯脫好塢斯(rest house(28))休息了一下,以後,就是參觀古跡的行程了。導我們的先路的,是由何葆仁先生替我們去邀來的陳應楨、李君俠、胡健人等幾位先生。

我們的路線,是從馬六甲河西岸海濱的華僑銀行出,打從聖弗蘭雪斯教堂的門前經過,先向市政廳所在的聖保羅山亦叫作升旗山的古聖保羅教堂的廢墟去致敬的。

這一塊周圍僅有七百二十英裏方的馬六甲市,在曆史上、傳說上,卻是馬來半島,或者也許是南洋群島中最古的地方,是在好久以前,就聽人家說過的。第一,馬六甲的這一個馬來名字的由來,據說就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當新加坡的馬來人,被爪哇西來的外人所侵略,酋長斯幹達夏率領群眾避至此地,息樹蔭下,偶問旁人以此樹何名,人以“馬六甲”對,於是這地方的名字,就從此定下了。而這一株有五六百年高壽的馬六甲樹,到現在也還婆娑獨立在聖保羅的山下那一個舊式棧橋接岸的海濱。枝葉紛披,這樹所覆的蔭處,倒確有一連以上的士兵可紮營。

此外,則關於馬六甲這名字的由來,還有酋長見犬鹿相鬥,犬反被鹿傷的傳說;另一說,則謂馬六甲,係爪哇語“亡命”之意。或謂係爪哇人稱巨港之音,巫來由即馬六甲之變音。

這些倒還並不相幹,因為我們的目的,隻想去瞻仰那些古時遺下來的建築物,和現時所看得到的風景之類;所以一過馬六甲河,看見了那座古色蒼然的荷蘭式的市政廳的大門,就有點覺得在和數世紀前的彭祖老人說話了。

這一座門,盡以很堅強的磚瓦疊成,像低低的一個城門洞的樣子;洞上一層,是施有雕刻的長方石壁,再上麵,卻是一個小小的鍾樓似的塔頂。

在這裏,又不得不簡敘一敘馬六甲的史實了:第一,這裏當然是從新加坡西來的馬來人所開辟的世界,這是在十四世紀中葉的事。在這先頭,從宋代的中國冊籍(《諸藩誌》)裏,雖可以見到巨港王國的繁榮,但馬六甲這一名,卻未被發現。到了明朝,鄭和下南洋的前後,馬六甲就在中國書籍上漸漸知名了,這是十四世紀末葉的事。在十六世紀初年,葡萄牙人第奧義·洛泊斯·特色開拉(Diogo Lopes de Sequeira)率領五艘海船到此通商,當為馬六甲和西歐交通的開始時期。一千五百十一年,馬六甲被亞兒封所·達兒勃開兒克(Alfonso dal Bugergue)所征服以後,南洋群島就成了葡萄牙人獨占的市場。其後荷蘭繼起,一千六百四十一年,馬六甲便歸入了荷人的掌握;現在所遺留的馬六甲的史跡,以荷蘭人的建築物及墓碑為最多的原因,實在因為荷蘭人在這裏曾有過一百多年繁榮的曆史的緣故。一七九五年,當拿破侖戰爭未息之前,馬六甲管轄權移歸了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八一五年因《維也納條約》的結果,舊地複歸還了荷屬,等一八二四年的倫敦會議以後,英國終以蘇門答臘和荷蘭換回了這馬六甲的治權。

關於馬六甲的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敘起來,也不過數百字的光景,可是這中間的殺伐流血,以及無名英雄的為國捐軀,為公殉義的偉烈豐功,又有誰能夠仔細說得盡哩!

所以,聖保羅山下的市政廳大門,現在還有人在叫作“斯泰脫乎斯”的大門的,“斯泰脫乎斯”者,就是荷蘭文——Stadthuys(29)的遺音,也就是英文Town-House或City-House(30)的意思。

我們從市政廳的前門繞過,穿過圖書館的二樓,上閱兵台,到了舊聖保羅教堂的廢墟門外的時候,前麵那望樓上的旗幟已經在收下來了,正是太陽平西,將近午後四點鍾的樣子。偉大的聖保羅教堂,就單單隻看了它的頹垣殘壘,也可以想見得到當日的壯麗堂皇。迄今四五百年,雨打風吹,有幾處早已沒有了屋頂,但是周圍的牆壁,以及正殿中上一層的石屋頂,仍舊是屹然不動,有泰山磐石般的外貌。我想起了三寶公到此地時的這周圍的景象,我又想起了我們大陸國民不善經營海外殖民事業的缺憾;到現在被強鄰壓境,弄得半壁江山,盡染上腥汙,大半原因,也就在這一點國民太無冒險心,國家太無深謀遠慮的弱點之上。

市政廳的建築全部,以及這聖保羅山的廢墟,聽說都由馬六甲的史跡保存會的建議,請政府用意保護著的;所以直到了數百年後的今日,我們還見得到當時的荷蘭式的房屋,以及聖保羅教堂裏的一個上麵蓋有小方格鐵板的石穴。這石穴的由來,就因十六世紀中葉的聖芳濟(St. Francis Xavier)去中國傳教,中途病故,遺體於運往臥亞(Goa)之前,曾在此穴內埋葬過五個月(一五五三年三月至同年八月)的因緣。廢墟的前後,盡是墳塋,而且在這廢墟的堂上,聖芳濟遺體虛穴的周圍,也陳列著許多四五百年以前的墓碑。墓碑之中,以荷蘭文的碑銘為最多,其間也還有一兩塊葡萄牙文的墓碑在哩!

參觀了這聖保羅山以後,我們的車就遵行著“彭大希利”的大道,駛向了東麵聖約翰山的故壘。這山頭的故壘,還是葡萄牙人的建築,炮口向內,用意分明是防止本土人的襲擊的,炮壘中的塹壕堅強如故;聽說還有一條地道,可以從這山頂通行到海邊福脫路的舊疊門邊。這時候夕陽的殘照,把海水染得濃藍,把這一座故壘,曬得赭黑,我獨立在雉堞的缺處,向東麵遠眺了一回馬來亞南部最高的一支遠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薩雁門的那一“六代繁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的金陵懷古之詞。

從聖約翰山下來,向南洋最有名的那一個飛機型的新式病院前的武極巴拉(Bukit Palah)山下經過,趕上青雲亭的墳山,去向三寶殿致敬的時候,平地上已經見不到陽光了。

三寶殿在青雲亭墳山三寶山的西北麓,門朝東北,門前幾棵紅豆大樹作旗幛。殿後有三寶井,聽說井水甘洌,可以治疾病,市民不遠千裏,都來灌取。墳山中的古墓,有皇明碑紀的,據說現尚存有兩穴。但我所見到的卻是墳山北麓,離三寶殿約有數百步遠的一穴黃氏的古塋。碑文記有“顯考維弘黃公,妣壽妲謝氏墓,皇明壬戌仲冬穀旦,孝男黃子、黃辰同立”字樣,自然是三百年以前,我們同胞的開荒遠祖了。

走馬看花,馬六甲的五百年的古跡,總算匆匆地在半天之內看完了。於走回旅舍之前,又從歪斜得如中國街巷一樣的一條娘惹街頭經過,在昏黃的電燈底下談著走著,簡直使人感覺到不像是在異邦飄泊的樣子。馬六甲實在是名符其實的一座古城,尤其是從我們中國人看來。

回旅舍洗過了澡,含著紙煙,躺在回廊的藤椅上舉頭在望海角天空的時候,從星光裏,忽而得著了一個奇想。譬如說吧,正當這一個時候,旅舍的侍者,可以拿一個名刺,帶領一個人進來訪我。我們中間可以展開一次上下古今的長談。長談裏,可以有未經人道的史實,可以有悲壯的英雄抗敵的故事,還可以有纏綿哀豔的情史。於送這一位不識之客去後,看看手表,當在午前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倘再回憶一下這一位怪客的談吐、裝飾,就可以發現他並不是現代的人。再尋他的名片,也許會尋不著了。第二天起來,若問侍者以昨晚他帶來見我的那位客人(可以是我們的同胞,也可以是穿著傳教士西裝的外國人),究竟是誰。侍者們都可以一致否認,說並沒有這一回事。這豈不是一篇絕好的小說麽?這小說的題目,並且也是現成的,就叫作《古城夜話》或《馬六甲夜話》,豈不是就可以了麽?

我想著想著,抽盡了好幾支煙卷,終於被海風所誘拂,沉入到忘我的夢裏去了。第二天的下午,同樣地在柏油大道上飛馳了半天,在麻坡與峇株巴轄過了兩渡,當黃昏的陰影蓋上柔佛長堤橋麵的時候,我又重回到了新加坡的市內。《馬六甲夜話》《古城夜話》,這一篇Imaginary Conversations——幻想中的對話錄,我想總有一天會把它記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