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肉身漂泊,追隨愛與自由 蕭紅
可是從祖父那裏,
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
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
“溫暖”和“愛”的方麵,
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祖父死了的時候
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的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麵哭著一麵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紮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後,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麽?”一個黃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麽?”
“怕什麽?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麵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麵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裏,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麵叫門,裏麵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麵孔和胡子閃現在玻璃窗裏。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隻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裏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
“怎麽跌的?”
“就是在後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後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麽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
“爺爺是八十一歲。”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在玻璃窗裏。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麵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並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杆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們的喇叭愴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烏烏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裏,是睡在堂屋的板**,沒有靈魂的躺在那裏。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裏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後園裏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後我跑到後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後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麵孔的,對於仆人也是沒有好麵孔的,他對於祖父也是沒有好麵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裏。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裏,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麽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初 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到哪裏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玲琅地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麽樣?還活躍嗎?你還是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的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飄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麽我已不去聽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裏。
我不記得咖啡怎樣被我吃幹了杯了。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發來到我們的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地走了去。
也許是因為清早或是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凝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麽!”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麽好處呢?”
“為什麽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遼遠。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聯係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發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飄流下去,回家去吧!”等他說:“你的頭發這樣長了,怎麽不到理發店去一次呢?”我不知為什麽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複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著我:“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麽飄流著,就這樣飄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裏邊,另一隻手在桌麵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麽似的。最後他是捉住他自己的領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唇:“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牙齒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地褪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是安靜的,完全被熱情侵占著的。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著薄碎的冰雪上麵踏著腳。
初冬,早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發,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搖著帽子,頭抬起了又垂下了;心髒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麵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在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麽你要錢用嗎?”
“不要的。”
“那麽你就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願望。我們又握過手,分別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麵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過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刺著喉頭,時時要發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一九一一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屋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這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不算什麽的,窮人,這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
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麵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孤獨的生活
藍色的電燈,好像通夜也沒有關,所以我醒來一次看看牆壁是發藍的,再醒來一次,也是發藍的。天明之前,我聽到蚊蟲在帳子外麵嗡嗡嗡嗡的叫著,我想,我該起來了,蚊蟲都吵得這樣熱鬧了。
收拾了房間之後,想要作點什麽事情這點,日本與我們中國不同,街上雖然已經響著木屐的聲音,但家屋仍和睡著一般的安靜。我拿起筆來,想要寫點什麽,在未寫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為什麽這樣靜呢?我反倒對著這安靜不安起來。
於是出去,在街上走走,這街也不和我們中國的一樣,也是太靜了,也好像正在睡覺似的。
於是又回到了房間,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麵走著,吃一根香煙,喝一杯冷水,覺得已經差不多了,坐下來吧!寫吧!
剛剛坐下來,太陽又照滿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換了位置,放在牆角去,牆角又沒有風,所以滿頭流汗了。
再站起來走走,覺得所要寫的,越想越不應該寫,好,再另計劃別的。
好像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麵躺下來,偏偏簾子上有一個蜂子飛來,怕它刺著我,起來把它打跑了。剛一躺下,樹上又有一個蟬開頭叫起。蟬叫倒也不算奇怪,但隻一個,聽來那聲音就特別大,我把頭從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那一棵樹上?可是鄰人拍手的聲音,比蟬聲更大,他們在笑了。我是在看蟬,他們一定以為我是在看他們。
於是穿起衣裳來,去吃中飯。經過華的門前,她們不在家,兩雙拖鞋擺在木箱上麵。她們的女房東,向我說了一些什麽,我一個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說她們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類,自己不敢去,怕人看成個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國飯館,一進門那個戴白帽子的就說:“伊拉瞎伊麻絲……”
這我倒懂得,就是“來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後,他仍說的是日本話,於是我跑到廚房去,對廚子說了:要吃什麽,要吃什麽。
回來又到華的門前看看,還沒有回來,兩雙拖鞋仍擺在木箱上。她們的房東又不知向我說了些什麽!
晚飯時候,我沒有去尋她們,出去買了東西回到家裏來吃,照例買的麵包和火腿。
吃了這些東西之後,著實是寂寞了。外麵打著雷,天陰得混混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裏還要長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間裏了。終於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還是去看華吧!一邊帶著失望一邊向前走著,結果,她們仍是沒有回來,仍是看到了兩雙拖鞋,仍是聽到了那房東說了些我所不懂的話語。
假若,再有別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著雨,我也要去找他們,但實際是沒有的。隻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了。
現在是下著雨,桌子上麵的書,除掉《水滸》之外,還有一本胡風譯的《山靈》,《水滸》我連翻也不想翻,至於《山靈》,就是抱著我這一種心情來讀,有意義的書也讀壞了。
雨一停下來,穿著街燈的樹葉好像螢火似的發光,過了一些時候,我再看樹葉時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開始了,但我的周圍仍是靜的,關起了窗子,隻聽到屋瓦滴滴的響著。
我放下了帳子,打開藍色的電燈,並不是準備睡覺,是準備看書了。
讀完了《山靈》上《聲》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經停了多久了。那已經啞了的權龍八,他對他自己的不幸,並不正麵去惋惜,他正為著鏟除這種不幸才來幹這樣的事情的。
已經啞了的丈夫,他的妻來接見他的時候,他隻把手放在嘴唇前麵擺來擺去,接著他的臉就紅了,當他紅臉的時候,我不曉得那是什麽心情激動了他。還有,他在監房裏讀著速成國語讀本的時候,他的夥伴都想要說:“你話都不會說,還學日文幹什麽!”
在他讀的時候,他隻是聽到像是蒸氣從喉嚨漏出來的一樣。恐怖立刻浸著了他,他慌忙的按了監房裏的報知機,等他把人喊了來,他又不說什麽,隻是在嘴的前麵搖著手。所以看守罵他:“為什麽什麽也不說呢?混蛋!”
醫生說他是“聲帶破裂”,他才曉得自己一生也不會說話了。
我感到了藍色燈光的不足,於是開了那隻白燈泡,準備再把《山靈》讀下去。我的四麵雖然更靜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時,好像我的周圍也動**了起來。
天還未明,我又讀了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