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
沒有歎息的餘地。
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
實際哀樂所刻畫而成,
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
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
它本身是很沉重,
需要韌性的支持,
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彼此》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鬆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麵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淨”,那裏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誤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麵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並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麽?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麽?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麽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宇宙萬物客觀的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麵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於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說:我們既然無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的非天然形象——則對於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幹時間,卻並不在空間裏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並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想發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它,這不易抑製的衝動,或即所謂藝術衝動也未可知!隻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隻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麵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於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後再決定取舍的。我也隻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並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於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台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豔,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靄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會發生誤會,我並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隻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麵,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裏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後——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隻要人過我窗口問問出“水珠”麽?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裏。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地被囚禁在一間房屋裏休養的。那是我們老宅子裏最後的一進房子;白粉牆圍著小小院子,北麵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裏。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裏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的,於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裏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麵。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人來。間或聽聽隔牆各種瑣碎的聲音,由牆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兒,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挨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後兩點鍾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裏。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麽,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裏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
那裏並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隻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麵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鹹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隻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麽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裏粉牆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搖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的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裏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隻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複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想。
蛛絲和梅花
真真地就是那麽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麽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亮……再多了,那還像樣麽。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裏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製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麽灑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淨,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裏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茫縹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時間中振**。同蛛絲一樣地細弱,和不必需,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雲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術,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製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裏!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裏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淒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地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裏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裏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淨的一撮思想裏,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裏,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虯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琅,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出言語;牆上小對聯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麽,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的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麵。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如此娉婷,誰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統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隻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係,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裏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湧,心裏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裏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華發,很少不梗在詩裏,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裏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豔,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裏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後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地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常常鎖在裏麵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杆,給你一點憑藉,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杆倚遍,那麽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裏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時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隻使全是真情,也未嚐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花更不用說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嚐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於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後,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絡。
午後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裏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麽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窗子以外
話從那裏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麽話都是那樣渺茫的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是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暗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牆上休息。每人手裏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後,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裏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裏的,你並不是不能看到,隻不過是永遠的在你窗子以外罷了。多少百裏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麽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麽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並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裏吧,你坐在書房裏,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裏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風雅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隻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的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麽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麽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裏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的走進門房;什麽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那裏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隻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作什麽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麽,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隻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於更少。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裏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的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裏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的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隻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裏麵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並且你也無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費用之中,夥食是一定占去若幹的。在那一筆夥食費裏,白菜又是多麽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麵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裏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髒,發明那麽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你怨市裏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髒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餘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麵牆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裏你簡直不止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牆是不通風的。你不懂裏麵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麽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取;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裏麵天天演的到底是什麽把戲?但是如果裏麵真有兩三個人拚了命在那裏奮鬥,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裏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杆上,你在審美的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裏洋車夫問你在那裏下來,你會吃一驚,倉促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並不缺乏什麽,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麵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的,在時間金錢的限製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兩個女人手忙腳亂的在監督著店裏的夥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麽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麵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攸關的貨物。並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夥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麵真不能算小。於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夥計則維持著客氣,口裏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裏,忽然由你車邊衝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幹什麽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裏奔走趕車的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鍾,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裏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麽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裏麵,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裏都是持著包包裹裹,裏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麽?裏麵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的歸屬於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的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的心上隻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隻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後徬徨不著邊際。並且看了店裏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那一國工廠裏製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隻有要增加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他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那裏,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的。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的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那裏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裏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另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那裏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麽,隻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麽接觸了,認識了若幹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裏麵。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的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真帶著整個血肉的身體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鬥,不與其他奮鬥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裏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裏麵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陝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裏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的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裏路,她還不大相信的望著那村站,口裏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麵發牢騷一麵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麵。昨天那裏磨坊的夥計很好笑的滿臉掛著麵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裏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裏,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豔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夥計和氣的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裏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麵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裏麵,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麵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並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裏,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曆年號,原來是萬曆賜這村裏慶成王的後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裏。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鍾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於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麵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他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麽明慶成王的後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願,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裏的人都是他的後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並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麽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牆,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裏麵有大漆衣櫃衣箱,櫃門上白銅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紅紅綠綠也頗鮮豔。可是據說關帝廟裏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台還高巍巍的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這裏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麽這幾年村子窮了,隻模模糊糊聽到什麽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的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後的娛樂,關帝廟裏唱唱戲,得上麵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麵養有雞羊,上麵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髒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裏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的坐在你窗子裏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彼 此
朋友又見麵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的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曆雖都有特殊的形象,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的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麽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後來。後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的延續下來,生活如何的變?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麽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道並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隻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後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於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裏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車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後的落葉,瑟索的蜷伏著,他們心裏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嚐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製的延長,因為現在都這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裏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湧起怎樣的一個最後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裏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裏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淒惶的燈,黃黃的發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裏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後麵暗白的煤汽燈射到陌生的街心裏,使你心裏好像失落了什麽。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裏,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幹;相幹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於是也會彼此的笑笑。
七月在盧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後,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的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麵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於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隻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的卻勇敢的循環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的穿插。
在後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的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融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裏於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淩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鏽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誌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摩擦,無日無夜的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歎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歎息的餘地。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畫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的支持,需要產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後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那裏?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衝動!現在後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麵摩擦得愁鬱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的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那裏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的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麽幹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到榮耀,異於尋常的,他現在對於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那裏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衝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麽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麽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麽彼此,這麽共同,個別的情緒這麽不相幹。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後它便是曆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的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的,堅韌的,橫過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