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
我的性格是很特別的,
我隻希望我的事情失敗;
因為事情失敗不完滿,
這才使我常常發大慚愧,
能夠曉得自己的德行欠缺,
自己的修養不足,
那我才可努力用功,
努力改過遷善!
——《南閩十年之夢影》
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
杭州這個地方,實堪稱為佛地,因為那邊寺廟之多,約有兩千餘所,可想見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風社》要出關於《西湖增刊》,由黃居士來函,要我作一篇《西湖與佛教之因緣》,我覺得這個題目的範圍太廣泛了,而且又無參考書在手,短期間內是不能作成的。所以現在就將我從前在西湖居住時,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幾件零碎的事情來說一說,也算是紀念我出家的經過。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七月。(本篇所記年月,皆依舊曆。)在杭州住了約莫一個月光景,但是並沒有到寺院裏去過。隻記得有一次到湧金門外去吃過一回茶而已,同時也就把西湖的風景,稍微看了一下子。
第二次到杭州時,那是民國元年的七月裏。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說是很久的了。
我的住處在錢塘門內,離西湖很近,隻兩裏路光景。在錢塘門外,靠西湖邊有一所小茶館,名“景春園”。我常常一個人出門,獨自到景春園的樓上去吃茶。
當民國初年的時候,西湖那邊的情形,完全與現在兩樣。那時候還有城牆及很多柳樹,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兩季的香會之外,西湖邊的人總是很少,而錢塘門外,更是冷靜了。
在景春園的樓下,有許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勞動者居多。而在樓上吃茶的就隻有我一個人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麵吃茶,同時還憑欄看看西湖的風景。
在茶館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慶寺了。我吃茶之後,也常常順便地到那裏去看一看。
當民國二年夏天的時候,我曾在西湖的廣化寺裏麵住了好幾天,但是住的地方,卻不是出家人的範圍之內,那是在該寺的旁邊,有一所叫作“痘神祠”的樓上。
痘神祠是廣化寺專門為著要給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當時我住在裏麵的時候,有時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裏卻感覺得很有意思呢!
記得那時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學校裏有一位名人來演講。那時,我和夏丏尊居士兩人,卻出門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了。當時夏丏尊曾對我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時候我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這可以說是我後來出家的一個遠因了。
到了民國五年的夏天,我因為看到日本雜誌中,有說及關於斷食方法的,謂斷食可以治療各種疾病。當時我就起了一種好奇心,想來斷食一下。因為我那個時候患有神經衰弱症,若實行斷食後,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斷食時,須於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預定十一月來做斷食的時間。
至於斷食的地點呢?總須先想一想,考慮一下,似覺總要有個很幽靜的地方才好。當時我就和西泠印社的葉品三君來商量,結果他說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為斷食的地點。那麽,我就問他,既要到虎跑寺去,總要有人來介紹才對,究竟要請誰呢?他說有一位丁輔之,是虎跑寺的大護法,可以請他去說一說。於是他便寫信請丁輔之代為介紹了。
因為從前那個時候的虎跑,不是像現在這樣熱鬧的,而是遊客很少,且是個十分冷靜的地方啊。若用來作為我斷食的地點,可以說是最相宜的了。
到了十一月的時候,我還不曾親自到過,於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邊去走一趟,看看在哪一間房裏住好?看的人回來說,在方丈樓下的地方,倒很幽靜,因為那邊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時候都是關起來,遊客是不能走進去的。而在方丈樓上,則隻有一位出家人住著而已。此外並沒有什麽人居住。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樓下的那間屋子裏了。
我住進去以後,常常看見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經過,即是住在樓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卻十分歡喜呢!因此就時常和他來談話,同時他也拿佛經來給我看。
我以前雖然從五歲時,即時常和出家人見麵,時常看見出家人到我的家裏念經及拜懺。而於十二三歲時,也曾學了放焰口。可是並沒有和有道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時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內容是怎樣,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
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們那種生活,卻很歡喜而且羨慕起來了。
我雖然在那邊隻住了半個多月,但心裏頭卻十分愉快,而且對於他們所吃的菜蔬,更是歡喜吃。及回到了學校以後,我就請傭人依照他們那種樣的菜煮來吃。
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斷食,可以說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及到民國六年的下半年,我就發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時候,我即請了許多的經,如《普賢行願品》《楞嚴經》《大乘起信論》等很多的佛經,而於自己的房裏,也供起佛像來,如地藏菩薩、觀世音菩薩等等的像,於是亦天天燒香了。
到了這一年放年假的時候,我並沒有回家去,而是到虎跑寺裏麵去過年了。我仍舊住在方丈樓下。那個時候,則更感覺得有興味了。於是就發心出家,同時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樓上的出家人做師父。
他的名字是弘祥師,可是他不肯我去拜他,而介紹我拜他的師父。
他的師父是在鬆木場護國寺裏麵居住的。於是他就請他的師父回到虎跑寺來,而我也就於民國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於此年的暑假來入山,而預先在寺裏麵住了一年後,然後再實行出家的。
當這個時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學習兩堂功課。
在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的母親的忌日,於是我就先於兩天以前到虎跑寺去,在那邊誦了三天的《地藏經》,為我的母親回向。
到了五月底的時候,我就提前先考試,而於考試之後,即到虎跑寺入山了。
到了寺中一日以後,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預備轉年再剃度的。
及至七月初的時候,夏丏尊居士來,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還未出家,他就對我說:“既住在寺裏麵,並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沒有什麽意思的,所以還是趕緊剃度好!”
我本來是想轉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勸,於是就趕緊出家了。便於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傳是大勢至菩薩的聖誕,所以就在那天落發。
落發以後,仍須受戒的。於是由林同莊君的介紹,而到靈隱寺去受戒了。
靈隱寺是杭州規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對著它是很歡喜的。我出家以後,曾到各處的大寺院去看過,但是總沒有像靈隱寺那麽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靈隱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卻很客氣,叫我住在客堂後麵芸香閣的樓上。
當時是由慧明法師做大師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裏遇到這位法師了。他看到我時,就說起既是來受戒的,為什麽不進戒堂呢?雖然你在家的時候是讀書人,但是讀書人就能這樣地隨便嗎?就是在家時是一個皇帝,我也是一樣看待的!那時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樓上,而於戒堂裏麵有了緊要的佛事時,方命我去參加一兩回的。
那時候我雖然不能和慧明法師時常見麵,但是看到他忠厚篤實的容色,卻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後,我仍回到虎跑寺居住。到了十二月底,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後即常常到別處去,沒有久住在西湖了。
惜福,習勞,持戒,自尊
丙子正月開學日在南普陀寺佛教養正院講
養正院從開辦到現在,已是一年多了。外麵的名譽很好,這因為由瑞金法師主辦,又得各位法師熱心愛護,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
我這次到廈門,得來這裏參觀,心裏非常歡喜。各方麵的布置都很完美,就是地上也掃得幹幹淨淨的,這樣,在別的地方,很不容易看到。
我在泉州草庵大病的時候,承諸位寫一封信來,各人都簽了名,慰問我的病狀;並且又承諸位念佛七天,代我懺悔,還有像這樣別的事,都使我感激萬分!
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到鼓浪嶼日光岩去方便閉關了。時期大約頗長久,怕不能時時會到,所以特地發心來和諸位敘談敘談。
今天所要和諸位談的,共有四項:一是惜福,二是習勞,三是持戒,四是自尊,都是青年佛徒應該注意的。
惜福
“惜”是愛惜,“福”是福氣。就是我們縱有福氣,也要加以愛惜,切不可把它浪費。諸位要曉得:末法時代,人的福氣是很微薄的,若不愛惜,將這很薄的福享盡了,就要受莫大的痛苦,古人所說“樂極生悲”,就是這意思啊!我記得從前小孩子的時候,我父親請人寫了一副大對聯,是清朝劉文定公的句子,高高地掛在大廳的抱柱上,上聯是“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我的哥哥時常教我念這句子,我念熟了,以後凡是臨到穿衣或是飲食的當兒,我都十分注意,就是一粒米飯,也不敢隨意糟掉;而且我母親也常常教我,身上所穿的衣服當時時小心,不可損壞或汙染。這是因為母親和哥哥怕我不愛惜衣食,損失福報以致短命而死,所以常常這樣叮囑。
諸位可曉得,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就不在世了!七歲時我練習寫字,拿整張的紙瞎寫,一點不知愛惜,我母親看到,就正顏厲色地說:“孩子!你要知道呀!你父親在世時,莫說這樣大的整張的紙不肯糟蹋,就連寸把長的紙條,也不肯隨便丟掉哩!”母親這話,也是惜福的意思啊!
我因為有這樣的家庭教育,深深地印在腦裏,後來年紀大了,也沒一時不愛惜衣食;就是出家以後,一直到現在,也還保守著這樣的習慣。諸位請看我腳上穿的一雙黃鞋子,還是一九二○年在杭州時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給我的。又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間裏來看看,我的棉被麵子,還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傘,也是一九一一年買的。這些東西,即使有破爛的地方,請人用針線縫縫,仍舊同新的一樣了。簡直可盡我形壽受用著哩!不過,我所穿的小衫褲和羅漢草鞋一類的東西,卻須五六年一換,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時候或是初出家時候製的。
從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別的珍貴之物,但我大半都轉送別人。因為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東西是沒有膽量受用的。又如吃東西,隻生病時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從不敢隨便亂買好的東西吃。
惜福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主張,淨土宗大德印光老法師也是這樣,有人送他白木耳等補品,他自己總不願意吃,轉送到觀宗寺去供養諦閑法師。別人問他:“法師!你為什麽不吃好的補品?”他說:“我福氣很薄,不堪消受。”
他老人家——印光法師,性情剛直,平常對人隻問理之當不當,情麵是不顧的。前幾年有一位皈依弟子,是鼓浪嶼有名的居士,去看望他,和他一道吃飯,這位居士先吃好,老法師見他碗裏剩落了一兩粒米飯,於是就很不客氣地大聲嗬斥道:“你有多大福氣,可以這樣隨便糟蹋飯粒!你得把它吃光!”
諸位!以上所說的話,句句都要牢記!要曉得:我們即使有十分福氣,也隻好享受三分,所餘的可以留到以後去享受;諸位或者能發大心,願以我的福氣,布施一切眾生,共同享受,那更好了。
習勞
“習”是練習,“勞”是勞動。現在講講習勞的事情:
諸位請看看自己的身體,上有兩手,下有兩腳,這原為勞動而生的。若不將它運用習勞,不但有負兩手兩腳,就是對於身體也一定有害無益。換句話說:若常常勞動,身體必定康健。而且我們要曉得:勞動原是人類本分上的事,不惟我們尋常出家人要練習勞動,即使到了佛的地位,也要常常勞動才行,現在我且講講佛的勞動的故事。
所謂佛,就是釋迦牟尼佛。在平常人想起來,佛在世時,總以為同現在的方丈和尚一樣,有衣缽師、侍者師常常侍候著,佛自己不必做什麽;但是不然。有一天,佛看到地下不很清潔,自己就拿起掃帚來掃地,許多大弟子見了,也過來幫掃,不一時,把地掃得十分清潔。佛看了歡喜,隨即到講堂裏去說法,說道:“若人掃地,能得五種功德……”
又有一個時候,佛和阿難出外遊行,在路上碰到一個喝醉了酒的弟子,已醉得不省人事了。佛就命阿難抬腳,自己抬頭,一直抬到井邊,用桶吸水,叫阿難把他洗濯幹淨。
有一天,佛看到門前木頭做的橫楣壞了,自己動手去修補。
有一次,一個弟子生了病,沒有人照應,佛就問他說:“你生了病,為什麽沒人照應你?”那弟子說:“從前人家有病,我不曾發心去照應他;現在我有病,所以人家也不來照應我了。”佛聽了這話,就說:“人家不來照應你,就由我來照應你吧!”
就將那病弟子大小便種種汙穢,洗濯得幹幹淨淨,並且還將他的床鋪,理得清清楚楚,然後扶他上床。由此可見,佛是怎樣的習勞了。佛決不像現在的人,凡事都要人家服勞,自己坐著享福。這些事實,出於經律,並不是憑空說說的。
現在我再說兩樁事情,給大家聽聽:《阿彌陀經》中載著的一位大弟子——阿尼律陀,他雙目失明,不能料理自己,佛就替他裁衣服,還叫別的弟子一道幫著做。
有一次,佛看到一位老年比丘眼睛花了,要穿針縫衣,無奈眼睛看不清楚,嘴裏叫著:“誰能替我穿針呀!”佛聽了立刻答應說:“我來替你穿。”
以上所舉的例,都足以證明佛是常常勞動的。我盼望諸位,也當以佛為模範,凡事自己動手去做,不可依賴別人。
持戒
“持戒”二字的意義,我想諸位總是明白的吧!我們不說修到菩薩或佛的地位,就是想來生再做人,最低的限度,也要能持五戒。可惜現在受戒的人雖多,隻是掛個名而已,切切實實能持戒的卻很少。要知道:受戒之後,若不持戒,所犯的罪,比不受戒的人要加倍的大,所以我時常勸人不要隨便受戒。至於現在一般傳戒的情形,看了真痛心,我實在說也不忍說了!我想最好還是隨自己的力量去受戒,萬不可敷衍門麵,自尋苦惱。
戒中最重要的,不用說是殺、盜、**、妄,此外還有飲酒、食肉,也易惹人譏嫌。至於吃煙,在律中雖無明文,但在我國習慣上,也很容易受人譏嫌的,總以不吃為是。
自尊
“尊”是尊重,“自尊”就是自己尊重自己,可是人都喜歡人家尊重我,而不知我自己尊重自己;不知道要想人家尊重自己,必須從我自己尊重自己做起。怎樣尊重自己呢?就是自己時時想著:我當做一個偉大的人,做一個了不起的人。比如我們想做一位清淨的高僧吧,就拿《高僧傳》來讀,看他們怎樣行,我也怎樣行,所謂:“彼既丈夫我亦爾。”又比方我想將來做一位大菩薩,那就當依經中所載的菩薩行,隨力行去。這就是自尊。但自尊與貢高不同,貢高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胡亂行為;自尊是自己增進自己的德業,其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看不起人的意思的。
諸位萬萬不可以為自己是一個小孩子,是一個小和尚,一切不妨隨便些,也不可說我是一個平常的出家人,哪裏敢希望做高僧做大菩薩。凡事全在自己做去,能有高尚的誌向,沒有做不到的。
諸位如果這樣想:我是不敢希望做高僧、做大菩薩的,那做事就隨隨便便,甚至自暴自棄,走到墮落的路上去了,那不是很危險的麽?諸位應當知道:年紀雖然小,誌氣卻不可不高啊!
我還有一句話,要向大家說,我們現在依佛出家,所處的地位是非常尊貴的,就以剃發、披袈裟的形式而論,也是人天師表,國王和諸天人來禮拜,我們都可端坐而受。你們知道這道理麽?自今以後,就當尊重自己,萬萬不可隨便了。
以上四項,是出家人最當注意的,別的我也不多說了。我不久就要閉關,不能和諸位時常在一塊兒談話,這是很抱歉的。但我還想在關內講講律,每星期約講三四次,諸位碰到例假,不妨來聽聽!
今天得和諸位見麵,我非常高興。我隻希望諸位把我所講的四項,牢記在心,作為永久的紀念!
時間講得很久了,費諸位的神,抱歉!抱歉!
南閩十年之夢影
丁醜二月十六日在南普陀寺佛教養正院講
我一到南普陀寺,就想來養正院和諸位法師講談講談,原定的題目是“餘之懺悔”,說來話長,非十幾小時不能講完。近來因為講律,須得把講稿寫好,總抽不出一個時間來。心裏又怕負了自己的初願,隻好抽出很短的時間,來和諸位談談我在南閩十年中的幾件事情。
我第一回到南閩,在民國十七年的十一月。是從上海來的。起初還是在溫州。我在溫州住得很久,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由溫州到上海,是為編輯《護生畫集》的事,和朋友商量一切。到十一月底,才把《護生畫集》編好。
那時我聽人說:尤惜陰居士也在上海。他是我舊時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想去看一看他。一天下午我去看尤居士,居士說:“要到暹羅國去,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的!”我聽了覺得很喜歡,於是也想和他一道去。
我就在十幾小時中急急地預備著。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大亮,就趕到輪船碼頭,和尤居士一起動身到暹羅國去了。從上海到暹羅,是要經過廈門的,料不到這就成了我來廈門的因緣。十二月初到了廈門,承陳敬賢居士的招待,也在他們的樓上吃過午飯。後來陳居士就介紹我到南普陀寺來。那時的南普陀和現在不同。馬路還沒有建築,我是坐著轎子到寺裏來的。
到了南普陀寺,就在方丈樓上住了幾天。時常來談天的,有性願老法師、芝峰法師等。芝峰法師和我同在溫州,雖不曾見過麵,卻是很相契的。現在突然在南普陀寺晤見了,真是說不出地高興!我本來是要到暹羅去的,因著諸位法師的挽留,就留滯在廈門,不想到暹羅國去了。
在廈門住了幾天,又到小雪峰那邊去過年,一直到正月半以後,才回到廈門,住在閩南佛學院的小樓上。約莫住了三個月工夫。看到院裏麵的學僧雖然隻有二十幾位,他們的態度都很文雅,而且很有禮貌。和教職員的感情也很不差,我當時很讚美他們。
這時芝峰法師就談起佛學院裏的課程來。他說:“門類分得很多,時間的分配卻很少,這樣下去,怕沒有什麽成績吧!”因此,我表示了一點意見。大約是說:“把英文和算術等刪掉,佛學卻不可減少,而且還得增加。就把騰出來的時間教佛學吧!”他們都很讚成。聽說從此以後,學生們的成績確比以前好得多了。
我在佛學院的小樓上,一直住到四月間。怕將來的天氣更會熱起來,於是又回到溫州去。
第二回到南閩,是在民國十八年十月。起初在南普陀寺住了幾天,以後因為寺裏要做水陸,又搬到太平岩去住。等到水陸圓滿,又回到寺裏,在前麵的老功德樓住著。
當時閩南佛學院的學生,忽然增加了兩倍多,約有六十多位。管理方麵不免感到困難,雖然竭力地整頓,終不能恢複以前的樣子。
不久,我又到小雪峰去過年,正月半才到承天寺來。
那時性願老法師也在承天寺,在起草章程,說是想辦什麽研究社。
不久研究社成立了,景象很好,真所謂人才濟濟,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盛況。現在妙釋寺的善契師,南山寺的傳證師,以及已故南普陀寺的廣究師……都是那時候的學僧哩!
研究社初辦的幾個月間,常住的經懺很少,每天有工夫上課,所以成績卓著,為別處所少有!
當時我也在那邊教了兩回寫字的方法。遇有閑空,又拿寺裏那些古版的藏經來整理整理,後來還編成目錄,至今留在那邊。這樣在寺裏約莫住了三個月。到四月,怕天氣要熱起來,又回到溫州去。
民國二十年九月,廣洽法師寫信來,說很盼望我到廈門去。當時我就從溫州動身到上海,預備再到廈門。但許多朋友都說:“時局不大安定,遠行頗不相宜!”於是我隻好仍回溫州。直到轉年(即民國二十一年)十月到了廈門。計算起來,已是第三回了。
到廈門之後,由性願老法師介紹,到山邊岩去住。但其間,妙釋寺也去住了幾天。
那時我雖然沒有到南普陀來住,但佛學院的學僧和教職員,卻是常常來妙釋寺談天的。
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廿一日,我開始在妙釋寺講律。這年五月,又移到開元寺去。當時,許多學律的僧眾都能勇猛精進:一天到晚地用功,從沒有空過的工夫。就是秩序方麵也很好,大家都嘖嘖地稱讚著!
有一天,已是黃昏時候了,我在學僧們宿舍前麵的大樹下立著,各房燈火發出很亮的光,誦經之聲又複朗朗入耳,一時心中覺得有無限的歡慰。可是這種良好的景象不能長久地繼續下去,恍如曇花一現,不久就消失了。但是當時的景象,卻很深地印在我的腦中。現在回想起來,還如在大樹底下目睹一般。這是永遠不會消滅,永遠不會忘記的啊!
十一月,我搬到草庵來過年。
民國二十三年二月,又回到南普陀。當時舊友大半散了。佛學院中的教職員和學僧,也沒有一位認識的。我這一回到南普陀寺,是準了常惺法師的約,來整頓僧教育的。後來我觀察情形,覺得因緣還沒有成熟,要想整頓,一時也無從著手,所以就作罷了。此後並沒有到閩南佛學院去。
講到這裏,我順便將我個人對於僧教育的意見,說明一下:
我平時對於佛教,是不願意去分別那一宗那一派的,因為我覺得各宗各派,都各有各的長處。但是有一點,我以為無論那一宗那一派的學僧卻非深信不可:那就是佛教的基本原則,就是深信善惡因果報應的道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同時還須深信佛菩薩的靈感。這不僅初級的學僧應該這樣,就是升到佛教大學也要這樣。善惡因果報應和佛菩薩的靈感道理,雖然很容易懂,可是能徹底相信的卻不多。這所謂信:不是口頭說說的信,是要內心切切實實去信的呀!咳,這很容易明白的道理,若要切切實實地去信卻不容易啊!我以為無論如何,必須深信善惡因果,和諸佛菩薩靈感的道理,才有做佛教徒的資格。須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因果報應是絲毫不爽的!又須知我們一個人所有的行為:一舉一動,以至起心動念,諸佛菩薩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個人若能這樣十分決定地信著,他的品行道德,自然會一天比一天地高起來。要曉得,我們出家人(就所謂“僧寶”)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
倘品行道德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經難為情了。何況不如!又何況十分地不如呢?……咳!……這樣,他們看出家人,就要十分地輕慢,十分地鄙視。種種譏笑的話也接連地來了。……
記得我將要出家的時候,有一位在北京的老朋友,寫信來勸告我。你知道他勸告的是什嗎?他說:“聽到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咳!我們聽到了這話,該是怎樣的痛心啊!他以為:做僧的都不是人。簡直把僧不當人看了,你想這句話多麽利害呀!出家人何以不是人?為什麽被人輕慢到這地步?我們都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這原因都由於我們出家人做人太隨便的緣故,就鬧出這樣的話柄來。至於為什麽會隨便呢?那就是由於不能深信善惡因果報應和諸佛菩薩靈感的道理的緣故。倘若我們能夠真正生信——十分決定地信,我想就是把你腦袋斫掉,也不肯隨便的了。
以上所說,並不是單單養正院的學僧應該牢記,就是佛教大學的學僧也應該牢記:相信善惡因果報應和諸佛菩薩靈感不爽的道理。就我個人而論,已經是將近六十的人了,出家已有二十年。但我依舊喜歡看這類的書——記載善惡因果報應和佛菩薩靈感的書。
我近來省察自己,覺得自己越弄越不像了!所以,我要常常研究這一類的書,希望我的品行道德一天高尚一天,希望能夠改過遷善做一個好人。又因為我想做一個好人,同時我也希望諸位都做好人。
這一段話,雖然是我勉勵我自己的,但我很希望諸位,也能照樣去實行。
關於善惡因果報應和佛菩薩靈感的書,印光老法師在蘇州所辦的弘化社那邊,印得很多,定價也很低廉。諸位若要看的話,可托廣洽法師寫信去購請。或者他們會贈送也未可知。
以上是我個人對於僧教育的一點意見,下麵我再來說幾樣事情:
我於民國二十四年,到惠安淨峰寺去住。到十一月,忽然生了一場大病。所以,我就搬到草庵來養病。這一回的大病,可以說是我一生的大紀念!我於民國二十五年的正月,扶病到南普陀寺來。在病**有一隻鍾,比其他的鍾總要慢兩刻。別人看到了,總是說:“這個鍾不準。”我說:“這是草庵鍾!”別人聽了“草庵鍾”三字還是不懂:難道天下的鍾也有許多不同的嗎?現在就讓我詳詳細細地來說個明白。
我那一回大病,在草庵住了一個多月。擺在病**的鍾是以草庵的鍾為標準的。而草庵的鍾,總比一般的鍾要慢半點。我以後雖然移到南普陀,但我的鍾還是那個樣子:比平常的鍾慢兩刻。所以,“草庵鍾”就成了一個名詞了。這件事由別人看來,也許以為是很好笑的吧。但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我看到這個鍾,就想到我在草庵生大病的情形了,往往使我發大慚愧,慚愧我德薄業重!我要自己時時發大慚愧,我總是故意地把鍾改慢兩刻,照草庵那鍾的樣子。不隻當時如此,到現在還是如此,而且願盡形壽常常如此。
以後在南普陀住了幾個月,於五月間才到鼓浪嶼日光岩去。十二月仍回南普陀。到今年民國二十六年,我在閩南居住算起來,首尾已是十年了。回想我在這十年之中,在閩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卻是很少很少,殘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覺得自己的德行實在十分欠缺。因此近來我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二一老人”。什麽叫“二一老人”呢?這有我自己的根據。
記得古人有句詩“一事無成人漸老”,清初吳梅村(偉業)臨終的絕命詞有“一錢不值何消說”。這兩句詩的開頭都是“一”,所以我用來做自己的名字,叫作“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來在閩南所做的事,雖然不完滿,而我也不怎樣地去求它完滿了!
諸位要曉得:我的性格是很特別的,我隻希望我的事情失敗;因為事情失敗不完滿,這才使我常常發大慚愧,能夠曉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養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過遷善!一個人如果事情做完滿了,那麽這個人就會心滿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長他貢高我慢的念頭,生出種種的過失來。所以,還是不去希望完滿的好。不論什麽事,總希望它失敗,失敗才會發大慚愧。倘若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啦!
我近來每每想到“二一老人”這個名字,覺得很有意味。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閩南居住了十年的一個最好的紀念!
人生誰免餘情繞
戊寅十一月十四日在南普陀寺佛教養正院同學會席上講
佛教養正院已辦有四年了。諸位同學初來的時候,身體很小,經過四年之久,身體皆大起來了,有的和我也差不多。啊!光陰很快。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雖然經過幾十年之光景,實與一會兒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論,我的年紀將到六十了,回想從小孩子的時候起到現在,種種經過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經過的情形,隻有一句話可以對諸位說,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想來,啊!我是一個禽獸嗎?好像不是,因為我還是一個人身。我的天良喪盡了嗎?好像還沒有,因為我尚有一線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過失。我從小孩子起一直到現在都埋頭造惡嗎?好像也不是,因為我小孩子的時候,常行袁了凡的功過格,三十歲以後,很注意於修養,初出家時,也不是沒有道心。雖然如此,但出家以後一直到現在,便大不同了:因為出家以後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墮落,身體雖然不是禽獸,而心則與禽獸差不多。天良雖然沒有完全喪盡,但是昏聵糊塗,一天比一天厲害,抑或與天良喪盡也差不多了。講到埋頭造惡的一句話,我自從出家以後,惡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現在,可以說是醇乎其醇的一個埋頭造惡的人,這個也無須客氣也無須謙讓了。
就以上所說看起來,我從出家後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真可令人驚歎;其中到閩南以後十年的功夫,尤其是墮落的墮落。去年春間曾經在養正院講過一次,所講的題目,就是《南閩十年之夢影》,那一次所講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淚痕。諸位應當還記得吧。
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樣子了;自從正月二十到泉州,這兩個月之中,弄得不知所雲。不隻我自己看不過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說我以前如閑雲野鶴,獨往獨來,隨意棲止,何以近來竟大改常度,到處演講,常常見客,時時宴會,簡直變成一個“應酬的和尚”了,這是我的朋友所講的。啊!“應酬的和尚”這五個字,我想我自己近來倒很有幾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兩個月以後,又到惠安到廈門到漳州,都是繼續前稿。除了利養,還是名聞,除了名聞,還是利養。日常生活,總不在名聞利養之外,雖在瑞竹岩住了兩個月,稍少閑靜,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識,受了許多的善男信女的禮拜供養,可以說是慚愧已極了。
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個月,十分熱鬧。近來再到泉州,雖然時常起一種恐懼厭離的心,但是仍不免向這一條名聞利養的路上前進。可是近來也有件可慶幸的事,因為我近來得到永春十五歲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勸我以後不可常常宴會,要養靜用功;信中又說起他近來的生活,如吟詩、賞月、看花、靜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啊!他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當的見解;我看到他這一封信,真是慚愧萬分了。我自從得到他的信以後,就以十分堅決的心,謝絕宴會,雖然得罪了別人,也不管他,這個也可算是近來一件可慶幸的事了。
雖然是如此,但我的過失也太多了,可以說是從頭至足,沒有一處無過失,豈止謝絕宴會,就算了結了嗎?尤其是今年幾個月之中,極力冒充善知識,實在是太為佛門丟臉。別人或者能夠原諒我,但我對我自己,絕不能夠原諒,斷不能如此馬馬虎虎地過去。所以我近來對人講話的時候,絕不顧惜情麵,決定趕快料理沒有了結的事情,將“法師”“老法師”“律師”等名目,一概取消,將學人侍者等一概辭謝,孑然一身,遂我初服,這個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結束了。
啊!再過一個多月,我的年紀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來,既然是無慚無愧,埋頭造惡,所以到現在所做的事,大半支離破碎不能圓滿,這個也是份所當然。隻有對於養正院諸位同學,相處四年之久,有點不能忘情;我很盼望養正院從此以後,能夠複興起來,為全國模範的僧學院。可是我的年紀老了,又沒有道德學問,我以後對於養正院,也隻可說“愛莫能助”了。
未濟終焉心縹緲, 萬事都從缺陷好。
吟到夕陽山外山, 人生誰免餘情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