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懷柔軟,看餘生一路花開 許地山

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

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

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的,

縱然他沒有煩惱,

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

——《別話》

春的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抱裏,更是泄漏得遲。那裏的桃花還是開著,漫遊的薄雲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兒,為的是擋住太陽,教地麵的花草在它的蔭下避避光焰的威嚇。

岩下的蔭處和山溪的旁邊長滿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的雲雀、林中的金鶯,都鼓起它們的舌簧。輕風把它們的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的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的節拍一會兒倒,一會兒起,沒有鎮定的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裏撿桃花的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裏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的本領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了。

阿桐走到邕邕麵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的脖上,一麵走一麵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麽?”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的**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遊的薄雲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雲雀和金鶯的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抱的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橋 邊

我們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夾岸遍是桃林,桃實、桃葉映入水中,更顯出溪邊的靜謐。真想不出倉皇出走的人還能享受這明媚的景色!我們日日在林下遊玩。有時踱過溪橋,到朋友的蔗園裏找新生的甘蔗吃。

這一天,我們又要到蔗園去,剛踱過橋,便見阿芳——蔗園的小主人——很憂鬱地坐在橋下。

“阿芳哥,起來領我們到你園裏去。”他舉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也沒有說什麽。

我哥哥說:“阿芳,你不是說你一到水邊就把一切的煩悶都洗掉了嗎?你不是說你是水邊的蜻蜓嗎?你看歇在水葒花上那隻蜻蜓比你怎樣?”

“不錯。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憂悶。”

我們都下到岸邊,圍繞住他,要打聽這回事。他說:“方才紅兒掉在水裏了!”紅兒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塊玩兒的。我們聽了他這話,都驚訝得很。哥哥說:“那麽,你還能在這裏悶坐著嗎?還不趕緊去叫人來?”

“我一回去,我媽心裏的憂鬱怕也要一顆一顆地結出來,像桃實一樣了。我寧可獨自在此憂傷,不忍使我媽媽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說完,一股氣就跑到紅兒家裏。這裏阿芳還在皺著眉頭,我也眼巴巴地望著他,一聲也不響。

“誰掉在水裏啦?”

我一聽,是紅兒的聲音,速回頭一望,果然哥哥攜著紅兒來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很驚訝地望著她。很久,他才出聲說:“你的話不靈了嗎?方才我貪著要到水邊看看我的影兒,把它擱在樹丫上,不留神輕風一搖,把它搖落水裏。它隨著流水往下流去;我回頭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紅兒才知道掉在水裏的是她所贈與的小囝。她曾對阿芳說那小囝也叫紅兒,若是把它丟了,便是丟了她。所以芳哥這麽謹慎看護著。

芳哥實在以紅兒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懷疑了。他說:“哦,你的話也是不準的!我這時才知道丟了你的東西不算丟了你,真把你丟了才算。”

我哥哥對紅兒說:“無意的話到能教人深信:芳哥對你的信念,頭一次就在無意中給你打破了。”

紅兒也不著急,隻優遊地說:“信念算什麽?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著這個就知道他了。我們還是到蔗園去吧。”

我們一同到蔗園去,芳哥方才的憂鬱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

處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靜到極地。雖然我的腳步走在細草之上,還能驚動那伏在綠草叢裏的蜻蜓。我每次來到庭前,不是聽見投壺的音響,便是聞得四弦的顫動;今天,連窗上鐵馬的輕撞聲也沒有了!

我心裏想著這時候小坡必定在裏頭和人下圍棋,於是輕輕走著,也不聲張,就進入屋裏。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後頭,等他驀然發覺,豈不是很有趣?但我輕揭簾子進去時,並不見小坡,隻見他的妹子伏在書案上假寐。我更不好聲張,還從原處躡出來。

走不遠,方才被驚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隻眼瞧著我。一見我來,它又鼓起雲母的翅膀飛得颯颯作響。可是破沉寂的,還是屋裏大踏大步的聲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見院裏有客,緊緊要回避,所以不敢回頭觀望,讓她安然走入內衙。

“四爺,四爺,我們太爺請你進來坐。”我聽得是玉笙的聲音,回頭便說:“我已經進去了,太爺不在屋裏。”

“太爺隨即出來,請到屋裏一候。”她揭開簾子讓我進去。果然他的妹子不在了!丫頭剛走到衙內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帶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說:“外麵伺候的人一個也沒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爺,若是生客,教人怎樣進退?”

“來的無論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麽?”我認得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話語。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獨自一人和他們應酬嗎?”

“我又何嚐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沒有什麽。”

我才知道她並不曾睡去,不過回避不及,裝成那樣的。我走近案邊,看見一把畫未成的紈扇擱在上頭。正要坐下,小坡便進來了。

“老四,失迎了。金妹跑進去,才知道你來。”

“豈敢,豈敢。請原諒我的莽撞。”我拿起紈扇問道,“這是令妹寫的?”

“是,她方才就在這裏寫畫。筆法有什麽缺點,還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總之,這把扇是我撿得的,是沒有主的,我要帶它回去。”我搖著扇子這樣說。

“這不是我的東西,不幹我事。我叫她出來與你當麵交涉。”小坡笑著向簾子那邊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從裏麵出來,我忙趨著幾步一一賠笑,行禮。我說:“請饒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沒做聲,盡管笑著。我接著說:“令兄應許把這扇送給我了。”

小坡搶著說:“不!我隻說你們可以直接交涉。”

她還是笑著,沒有做聲。

我說:“請九姑娘就案一揮,把這畫完成了,我好立刻帶走。”

但她仍不做聲。她哥哥不耐煩,促她說:“到底是允許人家是不允許,盡管說,害什麽怕?”妹妹掃了他一眼,說:“人家就是這麽害怕。”她對我說:“這是不成東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說:“夠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應許,就將這一把賜給我罷。”於是她仍舊坐在案邊,用丹青來染那紈扇。我們都在一邊看她運筆。小坡笑著對妹子說:“現在可怕人了。”

“當然。”她含笑對著哥哥。自這聲音發出以後,屋裏、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沒有鐵馬的輕撞聲。所能聽見的隻有畫筆在筆洗裏拔水的微聲,和顏色在扇上的運行聲。

別 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的時候不過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的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麵上。

黃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裏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它們的辨別力。屋裏的靜默,早已布滿了死的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的腳步聲隻在門外輕輕地跳過去,好像告訴屋裏的人說:“生命的步履不往這裏來,離這裏漸次遠了。”

強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裏的金絲發出來。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瞼衝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複他的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有聽見這話,眼望著他,隻說別的。她說:“噯,珠兒的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麽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裏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的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的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侍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的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侍你也是我應當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的笑容並不是歡樂的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裏的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淒涼中的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的魂擁回來。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麽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的,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的父親,珠兒的父親哪,你佩服這話嗎?”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的人——也不能為珠兒的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後,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的生活。你不要為我的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裏把那隻幾乎動不得的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麽?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隻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的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的,卻是你給我的。你可以存起來,以後再給珠兒的母親,表明我和她的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的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的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於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的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的手與他的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隻用微微睜開的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麽。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的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的屍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體內,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的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的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的日子,因為我們的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現在要去的。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的緣故就永遠把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要愛我於離別之後。”

丈夫既不能說什麽話,屋裏隻可讓死的靜寂占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鍾。他為尊重醫院的規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的手說:“我的命,再見罷,七點鍾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的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願意的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隻管躺著,也沒有什麽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後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的形態。枯澀的淚點滴不下來,隻掛在眼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