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婚典禮

我與錢鍾書是誌同道合的夫妻。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癡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

——楊絳

情到深處,就想與之永遠在一起,無論滄海桑田。

錢鍾書從清華畢業後,迫切想要與楊絳結婚。他們兩人雖是自由戀愛,但該遵循的習俗一樣也沒少。媒妁之言、訂婚典禮都是必經環節,雖有封建的一麵,卻也有儀式感的美好。

錢鍾書知道楊蔭杭對自己印象還不錯,沒有同楊絳商量,便同自己的父親錢基博去蘇州拜訪未來的嶽父。父子二人上門求親,邀請了兩家都認識的友人作為媒人。

本來,兩家都是無錫人,也陌生不到哪裏去。錢基博和楊蔭杭雖是初見,卻早已聽說過對方的大名,兩人從古代文學到近代文學,從法律到政治,聊得不亦樂乎。等到想起錢家父子是上門求親來的,楊蔭杭以為楊絳知情,他一向開明,當然尊重女兒的想法,就同意了。楊絳雖然事先不知道,但內心一定是願意的,喜歡的男孩上門求親,是他對自己的情意做出的最誠摯的表達。

錢家父子上門求親不久後,兩家便決定舉辦訂婚典禮。

因為楊蔭杭身體不太好,所以決定一切事宜從簡。訂婚典禮在蘇州一家飯館舉行,兩家人的親朋好友歡聚一堂,高談暢飲,共同祝福眼前的一對小兒女。楊蔭杭因著喜事,一掃病體的不適,精神煥發。楊絳的母親也同親家母聊著家常,大方得體。錢鍾書後來告訴楊絳,自己的母親回家後,高興得一晚上睡不著覺。兒女的喜事,給雙方家人帶來了很多快樂。錢穆先生也參加了他們的訂婚宴席,他當時在燕京大學任國文講師。宴席結束後,錢基博把楊絳介紹給錢穆先生,請他多多照顧。

錢基博對這個未來的兒媳特別滿意。原來老先生在兒子不知情的情形下,偷偷地拆看了多封楊絳寄給錢鍾書的信,其中一封信,楊絳寫道:“現在吾兩人快活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錢基博看了之後,摸著胡須,十分受用,他稱讚楊絳:“此誠聰明人語。”那時,錢基博就已經認準了楊絳這個兒媳,他十分欣賞這個女孩的聰慧與識大體,不似別的有錢人家嬌滴滴的小姐那般以自我為中心。他覺得,“癡氣”的兒子終於有人可以托付了。

訂婚後,楊絳多了一個稱呼:錢鍾書的未婚妻。

錢鍾書從清華畢業後,婉拒了師長讓他繼續攻讀研究生的建議,接受了上海光華大學的聘書,任英文係講師。父親錢基博也在光華教國文,父子同在一所大學教課。

楊絳即將北上,錢鍾書送她到火車站,錢穆先生也已到達。他們一起辦理好行李托運,登上火車。楊絳和錢鍾書還沉浸在訂婚的喜悅中,卻又不得不再次分離,相思的苦楚襲來。不過這次是甜蜜的相思,他們十分確定對方就是陪伴自己一生的人。道別的月台上,他們揮手惜別,北上的列車緩緩駛走。

那個時代,從蘇州到北平,火車要走三十多個小時。在南京換乘北段火車時,錢穆先生對楊絳說:“我看你是個有決斷的人。”楊絳很驚奇,錢先生又說,“隻看你行李簡單,可見你能抉擇。”楊絳便在心裏偷笑。上次她去清華借讀,帶了很多大箱子和鋪蓋,全沒用上。這次她當然長經驗了,但她隻是謙虛了幾句,並沒多說。

火車轟隆隆地行駛著,窗外的風景不停變換,從水汽氤氳的江南慢慢過渡到江北景色。楊絳和錢穆先生不太熟悉,話也不多。他們各自吃著所帶食物,楊絳吃的是餅幹和水果,請錢穆先生共用,先生卻拒絕了。先生在車上吃的是麻片糕點心,等到停車,就去月台喝一碗油豆腐湯。雖然已工作多年,但錢穆先生依然很儉樸,楊絳對他更加尊重。

過了蚌埠,窗外的景色一片荒涼,周圍全是土墩子。楊絳忍不住歎息這段路太過乏味,錢穆先生卻解釋:“此古戰場也。”他指點楊絳,哪裏可以紮營,哪裏可以衝殺。楊絳的眼前便浮現出《吊古戰場文》的場景,自己仿佛回到了古時的戰場,一個個土墩子化作了衝殺的千軍萬馬,肅殺之情頓生。等到靠近泰山時,錢穆先生又給楊絳講述臨城大劫案的事件,以及抱犢山的典故。

這段旅程因為有了錢穆先生的講解,從枯燥變得有趣。楊絳十分欽佩錢穆先生的才學,但那次分別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過。兩人曾經路過古戰場,大概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家國不久後也會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歲月,誰又能知道,哪一次相見是最後的相見呢?

清華還是那個清華,卻多了新的女生宿舍樓,名“靜齋”。

楊絳挑選了三樓邊上向北的小屋,視野開闊,透過窗子,可以看到蒼茫的西山,還有一些鄉村野景。誰承想,到了冬天,這間屋子的弊端就顯現出來。凜冽的北風,呼呼地從窗戶的縫隙吹進屋子,還夾雜著很多沙塵,吹得屋裏到處都是。楊絳隻好搬進了高年級同學趙蘿蕤的房間。趙蘿蕤是葉公超先生的學生,研究的是英國詩人艾略特,後來成為著名的翻譯家,翻譯了艾略特的《荒原》。

趙蘿蕤曾經是燕京大學的校花,追求她的人非常多。有一次,她問楊絳:“一個女孩被一個男孩愛,是否足夠?”不知當時楊絳是怎樣回答的。趙蘿蕤後來選擇了家境貧寒的同學陳夢家做丈夫,那又是另外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了。

心儀的學校和心儀的專業,讓楊絳很滿意。她一口氣選修了很多名師課程,包括翟孟生先生的歐洲文學史、梁宗岱先生的法國文學、吳宓的中西詩比較以及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她覺得自己是跨專業學生,底子薄,便格外用功。有一次,梁宗岱先生提問她,她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出錯了,沒想到梁先生是在誇她,此後她也漸漸有了自信。

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課堂上,她交了一篇習作——《收腳印》,描寫人死後靈魂到生前去過的地方收腳印。這篇文章用詞清麗,又帶著淡淡的惆悵和傷感,朱先生看了後,很是讚賞,拿去投稿。不久,這篇文章就刊登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稿費五元錢。楊絳很開心,她花四元錢買了絳紅色毛線並織成一條圍巾,剩下的錢買了天津起士林咖啡糖,和圍巾一起寄給家中的媽媽。

每當放假,楊絳回蘇州,錢鍾書都會去探望她和她的父母。不見麵時,他們仍舊像在清華讀書時,每天堅持通信。無錫和蘇州之間的書信來往,沒有南北通信那麽慢。他們的信已不複初相識時隻論學問,信中有很多詩作,寄托著兩人的情思。

後來,錢鍾書把信中作的詩與楊絳的唱和詩自費出版,編成《中書君詩》,贈送給要好的朋友和師長品評。吳宓先生讀完後,稱讚他“才情學識誰兼具,新舊中西子竟通”。有的學者隻研究國學,對西方文學並不精通;有的學者隻喜歡西方文學,對中古文學並不讚賞。而錢鍾書是少有的精通國學和西方文學,並能把古今中外文學融會貫通的學者。這個特點,從他年少時的詩歌和雜文就可看出。

契合的愛情,是求學路上最好的催化劑。錢鍾書和楊絳兩人琴瑟相和的愛情,激勵著他們在治學的道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