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相隔
為什麽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
——錢鍾書《圍城》
有人曾問楊絳,她和錢鍾書是一見傾心嗎?
楊絳回答:“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曆。”她初見錢鍾書,隻覺得對方“眉宇間蔚然而深秀”,是典型的文人書生。她是在後來的相處中慢慢愛上錢鍾書的。據錢瑗說,她問父親對母親的第一印象,父親回答“與眾不同”。也許,是楊絳白皙的膚色和嫻靜的氣質,讓人難忘吧。錢鍾書後來寫詩讚美楊絳的膚色是“紅花和雪”,便是最好的印證。蘇州的一家報社曾記載,東吳大學舉辦運動會,女生穿裙子一排坐開,其間,楊季康膚色最白。楊絳的鄰居們見到她,也總是用蘇州話說:“花色好得來。”
有的人向往一見鍾情,有的人卻隻信日久生情。而大家所期盼的,不過是與對的人,白頭偕老。
錢鍾書在無錫家中給楊絳去信,想要訂婚。楊絳一心都撲在考取清華研究生這件事上,對訂婚並不熱切,她拒絕了。她心想,自己是跨專業考試,清華本科四年的文學課,一兩個月怎麽補得過來?她決定返回蘇州家中,邊工作邊補習,下一年再考。
回到蘇州家中,親戚給她介紹了一份工作,在上海一所小學當教員。她以為教員的工作很輕鬆,誰知做起來並沒有想象中容易,每天留下的複習時間少之又少。不久,她便身體虛弱,生病回家休養了。錢鍾書一心想跟楊絳多當一年同學,寫了很多信來,不讚成她下一年考試,希望她當年就考。楊絳因為生病,心中苦悶,就懶得辯駁,也沒有回信。
戀愛中的人大多敏感,心上人的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錢鍾書雖是大才子,可遇到愛情也變得柔軟起來。錢鍾書收不到楊絳的回信,以為她再也不理自己了,心中十分苦悶。他無處寄托,唯有把滿心的惆悵和思念,化作一篇篇詩作。他說,自己“心酸一把淚千行”——
海客談瀛路渺漫,罡風弱水到應難。
巫山已似神山遠,青鳥辛勤枉探看。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惻惻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崢嶸萬象付雕搜,嘔出心肝方教休。
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閑白了少年頭。
像每個初識愁滋味的少年一樣,錢鍾書也第一次因愛情而“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學業上的難題,隻要用功讀書,便可攻克;愛情的難題,自古無解。往昔的甜蜜漸漸遠去,那些美好的日子變得越來越模糊。縱有萬般良辰美景,也無人與他共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少年白頭。
楊絳的好友蔣恩鈿見錢鍾書如此傷心,便勸他振作,繼續給楊絳寫信。錢鍾書的誠懇,讓楊絳深受感動。她當時是在病中,無力回信,實際上心裏也很難受,很思念錢鍾書。
兩人恢複通信後,解除誤會,明確了彼此的心意,感情又加深一重。楊絳寫信給錢鍾書,讓他來見自己的父親,並把自己談戀愛的事情告訴了大姐,大姐當即告知父母。母親說,兒女的感情還是聽從家長安排比較好。父親卻明白,自己這個女兒一向有主意,向來是不肯聽從大人安排的。
寒假,錢鍾書到蘇州拜訪楊絳的家人。他跟未來的嶽父楊蔭杭進行了單獨談話,內心十分忐忑。談話後,楊蔭杭稱讚他“人是高明的”,不足的是,他隻是一個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前途渺茫。而楊絳的幾個姐夫都已經留洋回國,有著很體麵的工作。楊蔭杭疼愛女兒,不希望女兒將來生活不穩定,內心對他們的戀愛前景有些擔憂。可他為人開明,不會反對女兒自由戀愛,而且在內心深處,他對錢鍾書還是充滿希望的。
年後,錢鍾書回到學校繼續念書,這是他在清華的最後一個學期。
四年歲月,倏忽而過。在清華,錢鍾書除了讀書上課,還曾擔任《清華周刊》文藝組編輯,學術組編輯是吳晗,文藝組另一位編輯是吳組緗,都是鼎鼎有名的才子。同時,錢鍾書因英語特別突出,還兼任了英文副刊的編輯。
《清華周刊》像一方小小的池塘,錢鍾書把自己的錦繡文章化作了池塘裏的一株株小荷,香遠益清,亭亭玉立。譬如,他獨辟蹊徑,從曆史學的角度來考證《牡丹亭》,想要探索其中隱含的政治意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是湯顯祖的一部吟唱愛情的偉大戲劇。幾百年來,人們都難以忘懷《牡丹亭》中對愛情淋漓盡致的描寫,情到極處,可生可死。一般人們的討論都是站在文藝和戲劇的角度,錢鍾書卻用枯燥的曆史學知識,去考證其中的政治思想,令當時大多數人耳目一新。
得益於從小打下的國學基礎,錢鍾書在清華期間還作了很多古體詩,其中有寫給楊絳的情詩,也有生活和讀書的所見所聞所感。他並沒有想過用古體詩來宣揚才名,他在寫給父親的信中說,如果刊印自己的詩集,一百本足矣。向來高山流水,知音難求,一個人能有一百個知音,便足夠愉悅了。他的每篇詩文,都是因情而生、從心而出,並不為爭名逐利。真正熱愛文字的人,每篇詩、每個字,都浸透著自己的血淚情思,非知己者不能懂。
清華的校名取自晉代詩人謝混的詩句:“惠風**繁囿,白雲屯曾阿。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魏晉風度,提倡遠離功名利祿。清華園也正如詩般美好:惠風輕柔地拂過楊柳,白雲悠閑地俯瞰萬物,倦鳥兒枝頭相聚,池水明淨,繁木四合。錢鍾書就是在這樣的美景裏,潛心求學,無問西東。
清華園見證了他和楊絳的愛情最初的模樣。古月堂前的白月光裏,仿佛還能看到初次相見的美好;工字廳的朱欄畫棟,也見證了兩人再次相約的甜蜜;近春園的荷塘幽徑,亦訴說著無邊心意。這段純潔的校園戀愛,沒有世俗的驚擾,沒有生活的愁苦,簡單美好。
即將畢業,錢鍾書心有不舍。水木清華裏有他親愛的同學們,有他可敬的師長們,他的戀人也將來到這裏繼續讀書,可是,他要離開了。他知道,清華隻是他做學問的起點,是暫時的駐紮地,他將去往更遠的地方,為學識而上下求索。
與此同時,在梅雨季節的江南,楊絳正在蘇州的家中複習功課。錢鍾書告訴她,清華外文係這次招生要考三門外語,楊絳在複習英語和法語的同時,又自學了德語。三個月後,她勉強可以讀懂施托姆的《茵夢湖》。
轉眼到了考試的時間,考場設在上海交通大學,楊絳去參加考試,考試公告第三門外語免考。她感歎,白白浪費時間學習德語了,占用了其他科目的時間。但考試結果出來,她被錄取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人生就是如此,相愛的人,在一次次的分離中,成為更好的自己,為了更好地相聚。
這一次,換作楊絳去清華讀書,錢鍾書去江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