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遊北京
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應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仆仆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錢鍾書《圍城》
又到了燕草如碧絲的季節,整座北京城一下子從色調淡雅的水墨圖,變成了濃妝豔抹的油彩畫。
1934年4月初,錢鍾書趁著春假,北上與楊絳團聚。北方的春天比南方來得晚,正是出遊的好時節。之前,錢鍾書在北京讀書四年,連長城和八大處都沒去過。他隻喜歡在圖書館裏讀書,學校組織集體出遊,他才去了香山和頤和園。
楊絳恰恰相反,她生性活潑,讀研究生一年還不到,已經逛遍了北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的景點。但是,以往都是跟同學一起去,這次要陪著戀人再遊玩一遍,心情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錢鍾書在《圍城》裏曾寫過:“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旅行,是檢驗兩個人是否契合的最佳途徑,不僅是友情,也是愛情的試金石。在旅行中,你會看到對方原本的樣子,會看到對方的很多缺點。如果旅行結束,雙方還是喜歡彼此,能攜手一生的概率就大大提高了。
春天向來熱鬧,百花競相開放,燕子銜泥築巢,“破例作春遊”的錢鍾書經不住如畫風景的**,詩情大發。他與楊絳一邊觀賞著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一邊作詩唱和。他們親密無間的樣子和周身洋溢的甜蜜,引得路上的青年男女學生注目不斷,每一道眼神中都滿含豔羨。錢鍾書更是作詩:
歡子懊儂略已諳,嬉春女伴太癡憨。
幹卿底事一池水,送我深情百尺潭。
玉泉山逶迤起伏,玉泉水清泠澄澈,山水間注滿了他們的濃情蜜意。
難得一同出遊,他們一連逛了七天。錢鍾書詩雲:
分飛勞燕原同命,異處參商亦共天。
自是歡娛常苦短,遊仙七日已千年。
這也是錢鍾書畢業後,第一次回母校。一些要好的師友陸續邀他小聚,恩師吳宓先生請他到自己的寓所,席間還有在清華任教不久的張蔭麟。張蔭麟也畢業於清華,後來在斯坦福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他文史哲皆通,被吳宓和陳寅恪看作後起才俊。吳宓更是把他和錢鍾書並稱為“北秀南能”。後來,他們又一同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任教,但張蔭麟三十七歲時就因腎病而英年早逝。錢鍾書聽聞這個消息後,特別傷心,以一首古體詩來悼念張蔭麟:“清晨起讀報,失聲驚子死。”
再回母校,故地重遊,卻沒有物是人非之感。能與戀人再次共賞美景,能與師友再次談詩論文,錢鍾書的內心十分愉悅。但歡娛的時光總是短暫,昨日還在玉泉山和楊絳一同看祖國的大好風光,明朝就要再次啟程了。如果人生沒有那麽多分離,憂愁也會少很多。他隻能提醒自己,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把歡樂和情意深藏於心,留待日後回憶。
錢鍾書走了,楊絳還要繼續學業。
她說,自己在許多學校上過學,但最喜歡的是清華,尤其是清華的圖書館。讀書對於她而言,是人生極大的樂趣,可以緩解與戀人分隔兩地的相思之情,也可以遨遊在一個又一個小世界裏。她把讀書比作“隱身的串門”,每讀一本書,就好像到一戶人家串門,不用擔心打擾主人,就可以增長許多新見識;如果暫時讀不懂,還可以常去串門。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知識的海洋卻沒有盡頭。
這一年,她選修了溫德先生的法國文學課程。溫德先生是外籍教師,授課活潑,聲情並茂,聽他講課就好像在看一場演出。楊絳對法國文學感興趣,源於之前梁宗岱先生在課上研讀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從那之後,她就開始研讀很多法國文學作品。
閑時,她也會跟好友趙蘿蕤一起學習昆曲。似乎江南的女孩都喜歡昆曲,也會唱幾句。咿咿呀呀的昆曲,用吳儂軟語吟唱,寄托著濃濃的思鄉之情,讓人仿佛回到了夢裏的江南。
暑假,楊絳興奮地回到蘇州的家中,卻發現父親的身體又出問題了。原來,楊蔭杭在一次出庭中,突然口不能言,法院隻好延期審判。楊絳知道父親一直患有高血壓,這是中風的症狀。她很傷心,特別心疼父親,眼淚流個不停。父親讓她幫忙寫一份訴狀,這是她第一次做父親的助手,也是最後一次。以前大學選專業時,她想學法律幫助父親,父親卻非常了解時局,覺得女孩子不適合在那個時代學法律,楊絳才在東吳大學選擇了政治學。
父親需要休養身體,隻能暫停律師工作,家中便少了經濟來源。楊絳特別懂事,她每個學期有三十元獎學金,十元交學費,剩下的供生活開支。她不想花費家裏的錢,但開學時,父親還是讓她帶上一百元,以防不時之需。她到學校後,母親告訴她,父親又發病了,她急匆匆地把錢寄回家中,讓父親好好治病。大姐和三姐也往家裏匯錢,父親看到女兒們如此懂事,很是欣慰。
冬去春又來,錢鍾書在光華大學任教滿兩年,可以報考庚款留學生了。他們即將去往別的國度。